正文 第20节
迷途 作者:年终
第20节
它太大了,比他见过的所有生物的头颅都大。头骨的长度接近一个成人,高度和那时的奥利弗差不多。它的形状怪异而扭曲,锋利的牙齿不见腐坏的痕迹,数个空洞的眼眶里爬着小块苔藓和细细的藤蔓。
奥利弗吓了一大跳, 只是他真的没力气站起来逃跑。说实话,那会儿他倒也没有产生什么特殊的恐惧。那颅骨固然吓人,可它躺在一片十分温柔的景色之中。阳光从树叶间漏下,光斑投在洁白的骨头上。它的面前放着一束人工扎好的鲜花——尽管花瓣边缘变为深色, 已经有了枯萎的迹象, 依旧看得出是谁在不久前特地放在这里的。
几只胖乎乎的山雀从空中掠下, 它们似乎不敢停在头骨上面。山雀们歪着脑袋, 在头骨附近的树干上啄食甲壳虫。不时鸣叫两声。
一个充满生机的死亡场景。
是龙的骸骨吗?他想, 这个大小很像是龙, 但是龙只有两只眼睛。可年幼的奥利弗除了龙之外,脑袋里的第二顺位就是牛——那显然也不是正确答案。
他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和树皮碎屑,愁眉苦脸地揉了揉擦伤的膝盖,然后绕着那颅骨转悠起来。这是一个秘密,奥利弗激动地想道。他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
奥利弗清楚自己的本事,整个镇子能做到爬上树顶的成年人都未必有几个。只要不被那束花的主人发现,这里可以成为一个绝佳的秘密基地。
“我决定叫你‘怀特先生’。怀特先生,我叫奥利弗·拉蒙——你可以叫我奥利。”
他宣布,响亮的声音吓跑了所有正在觅食的山雀。
而现在看来,那似乎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了。
“你怎么知道——”他停住了拍尼莫后背的动作。
“我不清楚。”尼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双臂仍然紧紧地箍着奥利弗,活像一松手对方就会跑了似的。又像是溺水者抱紧最后一块浮木。“可我就是知道。别乱动,奥利,让我抱一会儿。”
“……不清楚也没关系,等有机会我们可以偷偷回路标镇。”奥利弗顺从地没有动弹。“相信我,它肯定还在那里。”
“好。”尼莫应道,脚下软了软,体重直接压了过来。
“哎哟。”女巫提着她的喷水壶走进房间,声音充满戏谑。“虽然我不介意提供房间,但这位先生现在不适合激烈运动。”
奥利弗刚开始几秒还在努力扶着仿佛睡过去的尼莫,他反应了一阵,随即耳朵开始可疑地发红。
“开个玩笑。”老太太把喷水壶搁在靠门的木架上,小心地擦了擦上面的水珠。“别担心。这是记忆梳理的后遗症,调养个半天,明天就一点事儿都没有啦……我想你们该聊的也聊完了,这个小伙子我会照顾,你们可以去做该做的事情。”
“他……”奥利弗把尼莫小心地扶到一边的椅子上,这会儿他很确定,尼莫确实睡着了,还睡得很沉。
“这几个小时他会反复这个过程,清醒一会儿睡一会儿。”女巫将自己挪到工作台边,拿起一只研钵,开始混合药粉。“大家都这样,巨龙都不例外。正常现象。”
她的橘猫则跳到桌子上,对一行人甩着尾巴,看上去心情不佳。
“去吃个饭吧。总不能在老人家这里蹭吃蹭喝,我饿了。”女战士提议道,接着她咂咂嘴。“而且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艾德里安还在打量尼莫,他沉默地点点头。而杰西兴致勃勃地一把薅起灰鹦鹉:“我们去吃什么?”
事实上他们没有多少选择,整个凯莱布村就那么一家酒馆。
四个人绕着方桌坐着,没人说话。艾德里安不出声地嚼着面包,奥利弗专心致志地喝着汤,安则将手指搁在酒杯杯口,心不在焉地转着。只有杰西用勺子啪嗒啪嗒地搅着汤里的土豆块,发出不怎么礼貌的磕碰声。而灰鹦鹉萎靡地趴在汤碗边,仿佛是桌上的食物之一。
“一只完整的上级恶魔,真刺激。”安首先打破了这片尴尬的沉默。“奥利弗,你亲过他了吗?”
奥利弗被汤呛了个正着,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艾德里安搁下手中的面包,难以忍受地狠捏眉心。
“如果你亲过了。”安严肃地继续道,“那么你或许是地表第一个吻过上级恶魔本体的人类。你得知道,一般的上级恶魔一颗牙都比我们大。教廷应该给你颁发勋章——”
“没有那种勋章。”骑士长终于开腔,“我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拉蒙先生。”
“我说过了。”奥利弗擦了擦嘴角咳出来的汤,“这和我对尼莫的……呃,个人感情无关。我不认为先挑起争端是明智的行为,尤其是在他还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他放下手中的餐巾。
“先不说力量本身是不是原罪。就算尼莫现在没有这个意思,但他是个正常人,正常人被无故攻击总要生气的。”他认真地说道,“这不是什么复杂的道理,不是吗?因为对方更强大,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率先下手……我不喜欢那种做法。”
“您说得轻巧。”杰西嚼着r_ou_块说,“万一他哪天来个爆发,把整个世界的人炸飞一半——”
“他现在就可以,但他没有那么做。”
“或许是他还没有来得及那么做。”
“我不会让他那么做——我答应过克洛斯先生。”
“而您不一定能办到。”杰西咬着叉子,无所谓地耸耸肩。
“至少我会为此努力。比起现在立刻告发教廷,开始看不清胜负的战斗和确定的牺牲,这样倒还有一线希望。”
而尼莫是他见过最温和的人,奥利弗想。他不相信一个背着弟妹,任他们撒娇的人会想要毁灭一切。可哪怕原来他有立场这么断言,现在看来,他的实力已经被尼莫远远甩在身后。但尼莫·莱特确确实实是他的同伴,他的团员,他的责任。
他不想站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立场说些自以为是的天真梦话。
奥利弗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如果他更强一点,再强一点。强大到足以克制“完整的上级恶魔”所带来的恐慌,那么他可以挺直脊背说出那句话。那句他现在还没有资格说出口的话——
因为我相信他。
“您笑什么?”杰西抬起眉毛,又用叉子戳起一块r_ou_。“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话题。”
“我第一次为拥有力量感到庆幸。”奥利弗扯扯嘴角,“克洛斯先生……我希望您从明天开始,将训练的强度调到最高。”
“好。”骑士长郑重地说道,“我暂且不会做什么。可如果我发现您没有那个资质,我会想办法将情况上报给教廷……希望您能理解我的立场。”
“谢谢。”奥利弗干脆地扯开椅子,站起身,微微行了一礼。“谢谢您,克洛斯先生。”
“比起这个,奥利弗,你不如赶紧把他拿下——”
“……请您住口,萨维奇女士。”艾德里安差点捏折手里的勺柄。
奥利弗摸摸鼻子,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酒馆里乱成一团。人们交头接耳,闹哄哄地如同一窝蜜蜂。随即他们放下手中的餐具,不顾吃了一半还冒着热气的食物,纷纷通过狭窄的酒馆门向外挤起来。
“发生了什么?”安灌了口酒,“我们的声音没那么大吧?”
“噢,当然不是。”金发青年终于咽光了嘴里的食物,口齿清晰起来。“可能大家刚刚的注意力太过集中——刚才旁边的人嗓门才大呢,他们说‘地平线来了’。”
“地平线佣兵团?”女战士收起了嬉笑的表情,微微皱眉。“他们来这种小地方干什么?”
“谁知道呢?”杰西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还有没有人要一起再来一杯——哎,怎么连店员都跑啦?”
最后一个跑出柜台的是个小个头青年,满身厨房特有的烟火味道,头巾歪歪地扎在头上。他炮弹似的向外冲着,一边冲一边在围裙上抹手上的油污。
“等等等等。”杰西直接拽住了他的围裙带,小个头青年差点飞出去。“地平线来这里做什么?”
“哎哟,您快放开!”小个子嚷嚷道,“谁知道呢,我就听了一耳朵!他们说地平线是来……”
他清清嗓子,压低声音,小眼睛里放着兴奋的光芒:“……是来狩猎魔女的。”
同一时间,女巫的居所。
尼莫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他最后只记得自己抱住了奥利弗。而现在他正躺在女巫客厅的厚绒毯上,身上还盖着一块薄薄的被单。他刚睁眼,就看到一张巨大的猫脸——然后他冲那张团滚滚的猫脸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橘猫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叫。
“焦糖,别打扰客人。”清冷好听的女声说道,与那声音十分不符的佝偻身影正在工作台边忙碌。“莱特先生是吧,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有什么不舒服。”尼莫撑起身体,意外地神清气爽——抗拒感没有了,虚无感没有了,尽管谜团愈来愈多,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奥利他们——”
“您的同伴出去用餐了。”女巫将一只玻璃杯倒满亮绿色的液体,另一边的坩埚正噗噜噗噜地煮着什么。空气里有股子洋甘菊和卷心菜煮过头的混合味道。“他们没有抛下你,放心。另外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起来……我家地板还挺硬的,您要再突然睡着,或许会摔得挺痛。”
尼莫迅速躺下,躺得笔直。可就算女巫的客厅十分温馨,他还是闲得发慌——他用眼角余光瞥着堆满一整个角落的书本,还是慢慢地爬了起来。
“您知道自己是什么了,是吗?”女巫见他树懒似的挪动,带着笑意开了口。“我猜您是个‘大家伙’。”
尼莫沉默了,他不清楚直说好不好,于是他选了个含糊的答案:“或许吧。”
“您不需要紧张。”女巫随意地说道,将两种液体混合在一起,试管中的混合物发出嗤嗤声响。“我也不是人类,这没什么。”
尼莫猛地扭过头去,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脖子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我的种族是‘东部魔女’。”她耸耸瘦骨伶仃的肩膀,“您也许听说过——不用那么拘谨,您可以看那边的书。”
尼莫在法袍上擦擦手,小心地拿起一本大部头,眼睛还看着女巫的后背。女巫没有看向他,虽然她的声音平静,身躯却在微微发抖。
“娜汀女士,您在害怕吗?”他有点干涩地问道。
“怕您?是的。”她没有否认,“可您在我的地盘,您是我的病人……您信任了我,不是吗?”
“如果我让您不舒服了,我可以先去外面——”
“不用。要病人晾在外头,糟透了的医生才会那么做。”
“您不是治疗师?”
“我用不了人类的治疗魔法,”老太太轻咳几声,将混合液体在ji,ng致的银支架上放凉。空气中的味道开始变得好闻起来。“我只是个普通的医生。”
尼莫严肃地唔了声,正襟危坐地翻开那本厚厚的《论地海兰的消失》。他简单扫了几眼序言,这本书似乎记录了针对某种早已灭绝的花卉的研究——他从未在路标镇的图书馆读到过,这让他的心情瞬间好了不少。
结果还没翻几页,一张相片从书页中掉出。两个少女的样貌被留影魔法ji,ng细地定格在厚羊皮纸上,羊皮纸本身已经发黄,但看得出被保存得很好。
其中一个少女美得惊心动魄,那份超出人类的美甚至能透出纸面带来一阵战栗。她长长的金发打着卷儿,眼睛是灿烂的沙金色。另一个就平凡得多——胖乎乎的,塌鼻梁,眼睛有点小。一头短短的褐色头发,脸颊上洒着扎眼的雀斑,笑得鼻子皱了起来。她们将脑袋挤在一起,冲画面外侧露出无拘无束的笑容。
尼莫下意识翻过相片,相片背面用字迹工整地写着日期——那是十六年前的某个日子。
再下面是两个名字,“娜汀和丽萨”。
“抱歉,这个……呃,我不是有意的。”尼莫小心地捻起那张相片。“再夹在这本书里面就可以了吗?”
老太太慢慢转过头,瞥了一眼那张相片。
“是啊,夹在那本书里就好。”她的声音里没有什么起伏。
“这张相片上的是您吧?”尼莫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当然如果您不想回答——”
“无所谓,那个是我。”女巫语气十分平淡。她把放凉的混合物倒入一只小瓶,颤颤巍巍站起身,略带蹒跚地走到尼莫跟前。“喝了它,您得再睡会儿了。”
尼莫抓住瓶子,这次瓶中的药水是粘稠的灰绿色。回想了会儿上一瓶药水的味道,他的手有点哆嗦。他另一只手抱住那本书,磨磨蹭蹭地回到厚绒毯上,表情混合了疑惑和慷慨就义。
而女巫娜汀望向黑发青年已经恢复正常的银灰色双眸:“我知道您在疑惑什么,我不是那么介意年纪的问题。您多大来着……二十二,二十三?”
“或许是二十三。”尼莫拧开瓶口,浓浓的shi树皮和樟脑味道顶着他的鼻子。“我也不确定,但差不多吧。”说罢他将它一饮而尽。可那厚重的辛辣直接卡住了他的喉咙,他咽下去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差点呛出眼泪。
“我只比您年长十岁。”衰老得如同怪物一般的女巫轻松地说道,“放心,我不会勉强您叫我‘娜汀小姐’的。”
女巫的发言效果奇佳——尼莫咕嘟把药水给咽了下去。
第76章 黑铁与白锡
这次的药液没有上一瓶杀伤力那么惊人。尽管闻起来刺鼻, 那股辛辣味道散尽之后,它意外的没有留下太强烈的余味。尼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晕过去,他屏息等待片刻, 脑子仍旧和浸了冰水那样清醒。
尼莫的确听说过东部魔女。
当初他读遍了图书馆里所有的小说, 而那刚好又是各式猎奇爱情故事中出场率极高的一个种族。比起类人动物, 她们更接近同一株母体延伸出的带毒花朵——准确地说,是与人类外形相似的植物。
只可惜这个物种之中永远不会出现关于真爱的浪漫故事, 只有无尽的悲剧——东部魔女的觉醒来源于扭曲的ji,ng神, 而力量与寿命需要从亲身诞下的后代身上抽取。魔女们往往凭借其他种族的男性得到后代, 然后亲自将孩子培养为新的魔女。
她们从未失败, 毕竟幼小的心灵向来容易控制,摧毁和扭曲起来格外轻松。
因此东部魔女们从不会展露任何和“母爱”接近的感情,她们只是本能地制造着更多后代,抵抗上一代的抽取,竭尽全力活得更久, 变得更强。而当孩子们的力量开始显现时,伴随而来的必定是令人窒息的惊人美貌。她们成长起来,为了存活,开始重复这个残酷的轮回。
扎根自身血脉, 美丽而危险的寄生植物。
尼莫还从未见过真正的东部魔女, 面前的老人除了符合传闻中“擅长药剂”这一条, 其他与东部魔女的特征相距甚远。他忍不住又翻开厚重的书本, 扫了眼那张照片。
通常来讲, 为了获得更多后代, 东部魔女们拥有相对人类来说更为漫长的青春。女巫娜汀声称自己只有三十三岁,可她已经接近枯萎。
“您没有感到倦意?”女巫坐在离厚绒毯最近的椅子上,艰难地喘息了数秒。她的那只橘猫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房间里瞬间冷清了几分。
这次喝下的药水比起带有安眠效果的药剂,更接近一剂醒脑药。尼莫甚至能感觉到一丝丝酥麻钻进脑髓,但他的确没有感到困倦——于是他老实地摇摇头。
“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强大。”娜汀笑笑,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聚集起来。“很好,如果您能维持这个状态,说不定能更早回到您的队伍。”
尼莫望向那张苍老的脸,他好奇极了,但不太想贸然问下去——毕竟女巫没有继续聊的意思,她挪到客厅另一侧的摇椅上,在阳光中开始小憩。藤编摇椅轻轻摇动,将那枯瘦的身躯整个盛起来,她干瘪的胸口甚至很难瞧出呼吸的起伏。
尼莫刚想把注意力挪回书本,异变突生。
那片温暖明媚的阳光中徐徐扭动着庞大的虚影。尼莫努力眯起眼睛,那东西的轮廓变得愈发明显——那不是真正存在在那里的东西,像是纠结成团的柔软树根,又像是畸形而膨大的血管。虚影根须的末端扎进老人瘦小的身躯,吸吮般环环蠕动。而女巫娜汀的身躯变得愈发干瘪,仿佛那东西直接吸走了她一部分内脏。那丝刚刚增添不久的活气再次消逝得一干二净,她甚至比之前还衰老了些许。
虚影散去,房间内的空气似乎都冰冷了几分。而老人微微张开嘴,发出一声轻到几乎听不清的叹息。
可惜女巫挤满鲜花的房屋位于村庄边缘,村庄另一边的热闹传不到这里——
人们往村子的一个方向聚去,如同发现糖块的蚂蚁。酒馆里一个人都不剩,一行人只能将饭钱和小费塞在盘子下面,露出一个角,并祈祷没人会折回来乱翻。
村庄这一边瞬间空荡了很多,而在场的四人保持着默契的沉默,没有人提出想凑这个热闹。好在不是所有人都涌去围观地平线佣兵团。酒馆旁的点心店还在正常营业,胖胖的中年店主正在一边打盹儿。
“我去买些食物。”奥利弗晃了晃瘪得可怜的钱袋,安用眼睛斜着他。
“你五分钟前没吃饱吗?”女战士挑起眉毛,“补给的话,现在还早。”
“……我去给尼莫买些食物。”奥利弗挪开视线,补完了刚刚的发言。“我们是去请求治疗的,总不能理直气壮地认为人家该提供午饭。”
“哎哟。”杰西啧啧感叹道,“您听说过饿死的上级恶魔吗?”
“没有,”奥利弗头也不回地向点心店走去,“但我听说过有人想要登记入队。”
金发青年瞬间闭上了嘴。
“那我们先去旅馆订上房间啦——”安摆摆手,扯了扯表情复杂的骑士长。“反正这小地方撑死两间旅店,到时候你自己来找我们。”
他们的团长挥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点心店里充满黄油和烘焙面食特有的香气,让人心情不由地松快起来。奥利弗不太确定对方喜欢吃什么,只好多挑了几样,将不算小的纸袋塞得满满的。想了想女巫娜汀那张没有牙齿的嘴巴,他又额外要了两个布丁——在跟哈欠连天的老板结完账后,他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提在另一只手里。
事情是从这时起变得不太对劲的。
大部分村民只是图个热闹,成功瞧到新鲜后便开始往回走,街上的行人在慢慢增加。而奥利弗谨慎地避着兴奋的路人,右手将点心袋抱在胸口,左手稳稳提着麻绳拴着的布丁瓶,并努力地让它们不至于撞上剑鞘。
他遵循记忆向女巫的居所走去——但和刚到来时不同,人们似乎在有意无意地瞥着他,甚至有几个开始上手指指点点。
奥利弗连忙确认了下自己手里拿的东西。点心袋没有破损,布丁瓶也保持着完好。被搂在胸前的纸袋甚至遮住了黑章,他整个人只露着一身普通至极的装扮。安息之剑正好好地待在剑鞘里,也没胡乱发出什么不该出现的光。
于是他疑惑地望了回去,村民们的窃窃私语的动静更大了。
奥利弗停下脚步,再三检查自己的装束和行为是否存在什么了不得的问题。他甚至扭头去确认身后有没有贴着什么可疑的纸条,或者哪片布料尴尬地绷开——可他一无所获。
他只得低下头,加快步子,几乎一路小跑回女巫的居所。
听到有人敲门,尼莫放下手中的书本,下意识看向摇椅上的娜汀——女巫并没有睡着,只是看上去比起之前更加虚弱。见她挣扎着摸索拐杖,尼莫连忙站起身。
“您别着急,我来吧。”他向门口大步走去。
好在门外不是什么陌生的病人,看到奥利弗的那一刹那,他俩几乎同时露出了点如释重负的表情。
“你……感觉好些了吗?”奥利弗有点紧张地问道。
“还行。”尼莫侧身让出通道,紧接着把门关好。“娜汀女士说我恢复得挺快,说不定我能更早归队。”
“那就好。”奥利弗将点心袋和布丁仔细放在茶桌上。
“外面好像有点吵。”尼莫向窗外望去,“发生什么啦?”
“地平线佣兵团刚到这里,应该是看热闹的人回来了吧。”
“安提过的那个排名第一的佣兵团?”现在尼莫不需要努力回忆什么,他顺畅地接过话茬。“他们不是在做ji,ng灵墓x,ue的探索任务吗?”
“可能那任务已经完成了。”奥利弗提绳从布丁瓶颈上解下,“我买了些面包圈……要不要先来个布丁?你最近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
对方的态度太过自然,有那么几秒,尼莫几乎忘掉了自己新鲜出炉的真实身份——他直到接过瓶子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而那个时候奥利弗已经走到了女巫面前,弯下腰把另一个布丁放在她手边。女巫冲他温柔地笑了笑。
“谢谢你的……呃,地平线来这里干什么?”慢了半拍的尼莫艰难地挤着话题。
“据说是——”奥利弗正打算打开纸袋,敲门声再次响起。
“是不是安他们?”
“应该不是,”奥利弗放下点心袋,“他们先一步去旅馆了,可能是娜汀女士的客人——你别乱动,我去开。”
尼莫沉默地点点头,在厚绒毯上坐定,用勺子戳着瓶子里软绵绵的甜品。然而开门声响起不到五秒,更重的关门声传入了他的耳朵。尼莫叼着勺子抬起头,奥利弗面无表情地向回走着,旁边并没有所谓的新客人。
“是谁?”他将勺子从嘴巴里拿出来,好奇地问道。
“……是幻觉。”奥利弗十分笃定地回答。
尼莫缓慢地挖着布丁:“可你的幻觉又在敲门了。”而且这次敲门的频率没有刚才那么礼貌。
“哦。”奥利弗说道,从袋子里取出一个面包圈,僵硬地往嘴里塞。“可能我不小心吃了什么不太对劲的东西,不好意思,这次你去吧。”
尼莫挑起眉毛。他将吃了一半的布丁搁在桌子上,利索地冲到门口,再次拉开了门。
另一个金发的“奥利弗·拉蒙”正站在门口,同样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尼莫揉揉眼睛,差点也把门关上。好在上级恶魔的观察力阻止了他,他在拽门把手前便反应了过来。
那不是奥利弗。
第二眼看去倒是没那么像了。奥利弗·拉蒙给人的感觉向来温和,而面前来客的气势要锋利得多——他的金发比奥利弗稍短些,看上去十分ji,ng干。眉眼间的自信和锐气也要明显得多。
打扮上更加天差地别,来者是一副标准的资深剑士装扮。ji,ng致而不花哨的盔甲,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每个看似装饰的纹样都由符咒攒成,暗藏的力量如同地表下涌动的岩浆。那把佩剑散发的威势更足,还带着点古怪的熟悉感。尼莫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就算把他们全队的家当都卖掉,估计也抵不过人家一双鞋。上下打量一番后,尼莫沉痛地想道。他最后才发现对方胸口上的白锡徽章——在来者衣物的衬托下,它还真谈不上起眼。
他下意识想捂住自己胸口的黑章,随即便从对方的表情里读出了“为时已晚”四个大字。
“您……您好。”这次尼莫拿不准要不要让开了,“请问您是?”
“戈德温·洛佩兹。”来者沉声回答,“我需要见见娜汀女士……您可以让一让吗?”
第77章 两个洛佩兹
戈德温的话听起来是个问句, 口气却约等于“请您让开”。而尼莫确实也没有什么一定要把他堵在门口的理由——于是尼莫扭头看了眼努力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面包圈上的奥利弗,怀着抱歉的心情让出了通路。
戈德温目不斜视地走进屋内。路过茶桌时,他瞥了眼叼着面包圈的奥利弗, 嘴角微微抽搐几下, 随即便移开视线。
“娜汀女士。”他冲摇椅上的老人点点头, 看样子决定无视一边差点被面包圈噎死的奥利弗。“我是戈德温·洛佩兹,地平线佣兵团的团长。如果现在方便的话, 我想跟您谈谈。”
“……您不是来看病的, 对吧?”老人用颤抖的手取出眼镜, 费劲地戴上。她愣了几秒, 将脸扭向奥利弗那边——奥利弗还在费力地对付卡在喉咙口的面包。可她没有在那两张过于相似的面孔上纠结太久,女巫娜汀的重点在别处。
“洛佩兹。”她低声念叨。声音里的温和感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干巴巴毫无感情的平板语气。“请问您找我什么事呢,洛佩兹先生?”
“你的幻觉来头还挺大。”尼莫倒了杯水,递给一边还在咳嗽的奥利弗。“介意解释下吗, 你和地平线的团长到底什么关系?”
“我是独生子。”奥利弗猛地灌了几口水,表情还有些恍惚。“……至少我以为我是。不,问题不是这个。尼莫,地平线是来——”
“我们顺路接了份魔女狩猎的委托任务, 而那份委托是针对您的。”戈德温开门见山, “您是东部魔女, 不是吗?”
摇椅中的老太太透过厚厚的镜片望向面前的青年, 缓缓点了点头。尼莫刚拿起一个面包圈, 手一抖差点掉到地上。奥利弗沉默地帮他接住。
“所以您是来杀我的?”她的声音很平静, 甚至带着一点微妙的笑意。“洛佩兹先生……总是洛佩兹,永远是洛佩兹。”
戈德温似乎不打算理会女巫的喃喃自语:“暂且不是。接下来的话题可能涉及到您的隐私,如果您介意的话,那边那两位黑章——”
他扫了眼茶桌边的尼莫和奥利弗——两人正凝固在原地,全神贯注地听着。
“无妨。”娜汀咳嗽两声,右手摩挲着还未开封的布丁瓶。“其中一位是我的病人,他还不能离开。而我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坐吧,洛佩兹先生。”
“我希望您能归还查理·霍华德的寿命。”戈德温坐得非常板正,语气认真而严肃,带着点上位者特有的命令味道。“如果您同意那么做,我会说服他的双亲撤销这个任务。”
“您真好心。”老女巫不咸不淡地说道。
“您的声音还未衰老,如果我没有判断错误……娜汀女士,您应该没有后代吧。”戈德温继续道,“那只意味着一件事——到现在为止,您都在被您的母亲单方面抽取寿命。”
女巫安静地凝视着他。
“您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地伤害人类。”戈德温停顿几秒,“我尊重您的决意,所以才想和您谈谈——我曾听说过凯莱布村的记忆女巫会收取寿命,恐怕您是靠病人们自愿交出的寿命活到现在的。”
“这种做法……如果人们不去抗议,我们通常不会干涉。但如果有人提出讨伐,我们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这终究是‘邪恶’的行为,希望您能理解。”
“所以您希望我归还上一位病人的‘诊金’,好息事宁人,是吗?”她疲惫地翻了翻眼皮,努力保持双眼睁开。
“是这样。”
女巫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可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对方不敞开ji,ng神,我是无法收走寿命的。我的病人们很清楚这一点。”
“查理的记忆确实已经恢复,而根据他的双亲的说法——您的‘举手之劳’要让他们的儿子短寿五年,他们无法接受。”
“而他们亲自把自己的儿子带到了我这里,他们一开始就清楚代价。”女巫安静地答道。“举手之劳?那可是巫毒木的诅咒。我很确定,除了我,没人能解决他们儿子的问题……我不会交还寿命的,洛佩兹先生。如您所见,我现在每一天都可能死去。被我的生母榨干,或是被您杀死,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我可不想死前还要对无理取闹的蠢货低头。”
“……这就是您的答案?”戈德温叹了口气,露出一丝遗憾的神色。
“是的。”娜汀又咳嗽了几声,她似乎不太适应一口气说太多话,干瘪的胸口剧烈地起伏。
戈德温抬起手,他的速度极快。尼莫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法阵的光辉已经融入阳光——不大的法阵直接击中摇椅中老太太的胸口,可她没什么特殊的反应,依旧在艰难地呼吸。
“那么我给您留两天时间,您可以处理下手上未完成的事情。”戈德温站起身。他的声音仍然平和,谈不上冰冷——仿佛说出口的不是死亡预告,而是陌生人间的普通寒暄。“之后我会将您杀死。”
尼莫突然觉得空气瞬间凉了几分。这个人压根不像奥利弗,就算他们外貌相似,骨子里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他认得那个眼神,戈德温·洛佩兹投向娜汀的目光——那不是打量一个“人”的眼神。地平线的团长冷漠地望向老太太,像是刚刚完成了什么必须做的任务,而那摇椅里躺着的只是一只失去牙齿的虚弱野兽。
“如果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娜汀无力地咧咧嘴,“另外,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您。”
已经站起身的戈德温回过头,挑起眉毛。
“您和锡兵佣兵团团长,弗林特·洛佩兹是什么关系?”她轻声问道,“当然,如果您不介意告诉我的话。”
“他是我的叔父。”戈德温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感情波动,他迈开腿,却没有向门的方向前进——他径直走到了奥利弗跟前。“真巧,我也想问同样的问题——不过是对这位。”
“……我不认识他。”奥利弗有点飘忽地盯着对方的脸,气势不是很足。
“您的名字是?”
“奥利弗·拉蒙。”
“拉蒙先生。”戈德温突然抬起手,拍了拍奥利弗的肩膀。“……幸会。这真是个有趣的碰面,不是吗?”
奥利弗向娜汀的方向望去,然后果断地拨开了那只手。“我不认为哪里有趣。”他抬起头,十分坚定地说道。
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绿眼睛对视片刻。气氛没有任何和缓的意思,反而紧张了些许。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两人同时在对方眼里找到了否定和警惕。戈德温收回手,不怎么友好地扫了两人一眼,然后干脆地向门的方向走去。
“看来地平线的团长讨厌黑章。”尼莫说,彻底失去了胃口。“他刚刚的表情特像德莱尼先生……奥利,你真的不是洛佩兹家的人?”
“我不知道。”奥利弗沉声道,“现在我不是很确定了。”
接着两人沉默片刻,一齐望向女巫的方向。
“刚刚那个法印……”尼莫率先开了口。
“是打给猎物的定位标记。”娜汀淡淡地解释道,“当然,我可不会蠢到认为自己能从地平线手下逃掉。看来您将是我最后的病人了,莱特先生。”
“您就这么……接受了?”奥利弗微微皱起眉头。
“死亡?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摸索着拐杖,挣扎着站起,背弓得更加厉害。“我是医生,我清楚自己的身体。这个状况是无解的,我早就是一堆残渣啦。稍等,我得去把最后几瓶药配好……我还有很多事情得处理,恐怕没法照顾你了,莱特先生。”
尼莫没有动,奥利弗也没有动。
“你们是在同情我吗?我不需要。”女巫的声音低了几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冤屈,没有不甘……我的时候到了而已。”
“不是。”尼莫忙说,“只是您刚刚说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有没有什么我们帮得到的?毕竟您的身体有点勉强。”他犹豫了一会儿。“……娜汀小姐。”
奥利弗的呼吸停了一瞬。
女巫则发出好听的笑声。“这话我爱听,”她说道,有点刻意地没有去看奥利弗。“等我死了,您可以在院子里选束花。什么都行。”
“……您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奥利弗显然发现了女巫带着逃避的视线,“您认识弗林特·洛佩兹?”
“是啊。”娜汀终于将视线转回奥利弗的脸上,“可敬的弗林特·洛佩兹,伟大的锡兵佣兵团团长——我的仇人,我的恩人。其实开始我就觉得您有点像他,拉蒙先生,尤其是您的笑。”
“他杀了我的父亲。”她叹了口气,“……无辜又无能的父亲,我最后的亲人。这事儿还挺复杂的。”
“你的父亲。”奥利弗突然开口,语速放得极慢。“是不是……非常胖,身上有很重的狐臭。络腮胡子,说话带着奥尔本南部的口音?”
“是的,你怎么——”
“他是不是被一个剑士杀死……然后士兵们发现了他身上的东部魔女徽记,才确认他是无辜的?”他父亲给他上的最后一课,他绝对不会记错。黑章测试时他还跟安聊过这个。奥利弗下意识攥住拳头,猛然涌起的紧张感让他喉咙发紧。
“是的。”娜汀拄着拐杖,蹒跚着走到奥利弗面前。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仰视面前的青年。“我当时正用追踪符咒寻找父亲。士兵们没让我看到现场,但我知道——弗林特·洛佩兹杀了他。”她用拐杖敲了敲地面。“他们告诉我了,我记得很清楚……他们说他被一剑正中胸口。”
“而他当时正穿着深棕色的马甲,方扣子,右胸口有个巨大的补丁。衬衫是黄色,或者是太脏的白色。”奥利弗补充道。
尼莫诧异地望向奥利弗——得到女巫的肯定答复后,奥利弗闭上眼睛,脸色有点发白。
“现在我能回答那个问题了,尼莫。”奥利弗平复了下呼吸,小声说道,“弗林特·洛佩兹……”
他似乎被接下来要说出的话卡住了嗓子,又缓了会儿才重新发出声音。
“弗林特·洛佩兹或许是我的父亲。”
凯莱布村的另一边。
无视了再次拥挤过来的围观村民,戈德温·洛佩兹回到了旅店房间。他张开拍过奥利弗肩膀的那只手,一根淡棕色的头发完好地躺在他的手心。地平线的团长将头发放入一个细长的玻璃小瓶,然后果断激活通讯水晶。
“维克多,查一下奥利弗·拉蒙的所有资料。一个蛇级黑章,应该不难。”他冷静地下令,端详着手中装有头发的小瓶。“另外让莱特小姐来我这里一趟,我需要她的血缘鉴定法术。”
第78章 信件
安的推测没有错, 这个不大的村庄里确实旅店不多——实际上就只有那么一家,门口还聚着不少流动摊贩。旅店建筑很旧,只分了两层。一半墙壁都被爬藤爬满, 远看倒也挺赏心悦目。只可惜它太过隐蔽, 一行人闲逛了两圈才发现。
旅店生锈的挂牌露在厚厚的爬藤外, 十分不起眼。挂牌上画着团歪歪斜斜的藤蔓,旁边是最常见的平凡字体。
“地海兰。”女战士耸耸肩, “……还是四叶草亲切些。”
这次他们的运气也赶不上在四叶草的那一趟, 不止是通铺, 连一般房间都一间不剩。
“抱歉。”这里没有四叶草穿着统一, 年轻美貌的迎客雇员。旅店老板——一位身材酒桶般壮硕的妇人坐在木台后,满脸歉意。“平时不会这样的,今天刚好有个大佣兵团在这里留宿……但昨天的商队马上就要走啦,你们介不介意在这等会儿?我可以给你们算便宜一点。”
旅店内部的环境没有女战士想象的那么糟糕。前厅干净整洁,地板上没有沾着马粪的泥脚印, 空气里也没有汗水和馊布混杂的酸臭。容易积灰的角落搁着新鲜花朵,四周的墙上则挂满ji,ng致有趣的手工装饰品。
“没关系,反正我们的人也没齐。”安拽过一个粗糙的木凳,大大咧咧地在前厅坐下, 等了起来。前厅里正等待的人不是很多, 准确来说, 只有个带着小男孩的父亲。如果要走的是个商队, 他们应该是不愁房间的。
艾德里安靠墙站定, 杰西则拎着灰鹦鹉站在一边——灰鹦鹉整只鸟软塌塌的, 翅膀一动不动,活像断了气。
长久的沉默。
“其实我还是不太能相信尼莫是……你们知道的。”安随便起了个话题,“我当时可是把他整个人从床上拽下去过,你们看,我还活着呢。”
“如果不谈莱特先生本身存在的合理性,单就法则角度来说,确实能讲得通。”艾德里安盯着前方。“法则来自于认知,他应该是采取手段封闭了自我认知。巴格尔摩鲁袭击莱特先生时植入了血r_ou_,而他在血r_ou_刺激下本能地开始解除拟态——这种可能性在理论上是存在的。”
灰鹦鹉发出大声的抽泣。
“为什么?”它惨兮兮地抽噎道,“那么偏的破地方,那么多一脸蠢样的人类,为什么我偏偏抓住了那个不是人的?我的力量是不是回不来啦?”
旅店老板睁圆了不大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它。
“至少你还活着。”杰西不怎么真诚地安慰道。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安喃喃说道,“我捡到他俩的时候还想着顺路带两个小傻瓜,拿回黑章,开心地混吃等死——”
可她没说完。坐在一旁的男人噌地站起身,拦住一个正要往旅店里面走的少女。
“怎么样?”男人毫不客气地发问。
“什么怎么样?”少女挑起眉毛。她脸上还带着些稚气,看上去不到二十岁。一身ji,ng致大方的法师装扮,茶色的卷发刚好齐肩。“抱歉,我不会读心术。”
她的态度不怎么好,脸上带着微妙的厌恶。
“你不是地平线的人吗?”男人提高音量,“我的委托怎么样啦?你们收了我的定金,总不能老让我在这干等着——”
“……团长在处理了。”少女的口气更加不善,她抱起双臂,一只手紧紧攥着匕首长短的法杖——法杖顶端的绿色法石闪闪发光。“我们才刚到这里不久。你指望我们怎么做,直接把娜汀夫人的头颅交给你?”
旅店老板猛地站起身,肥壮的身躯把木台挤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响扎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霍华德?”她满是雀斑的脸开始慢慢涨红,脸上温和的笑容瞬间消失,换成了隐忍的愤怒。“你疯了吗?那是娜汀夫人!我还在想哪来的魔女……你找了地平线?神啊,你找了地平线!”
“你是看着查理长大的!”男人搓搓鼻子,吼了回去。而一边的小男孩——查理垂着头,眉头紧锁,没有看向自己的父亲。“他才十四岁,丽萨!那个老太婆只是握握他的手,就拿走了我儿子五年的命……五年啊!说不定她拿了更多!我们又不是不愿意给钱——”
“每个人都知道。”旅店老板——丽萨绷着脸,面孔彻底涨成紫红色。“每个人都知道,如果是普通医生也能治的病,夫人她绝对不会要求用寿命交换。”
霍华德先生发出一声饱含怒意的难听哼笑:“跟你这种人理论没意思,你是小娜汀的朋友吧?你当然会维护她的祖母。如果亲爱的娜汀夫人的做法合理,地平线可不会接我的任务。”
“哦,这我就得说两句了。”尽管霍华德先生的注意力已经移开,法师打扮的少女依旧留在原地。“我们答应你只因为两点……第一,是你高价指名了我们,而我们刚好路过附近。第二,娜汀夫人不是人类,也不是对人类友好的种族——相信我,如果她是,我绝对会亲手把契约书塞进你的喉咙。”她短促地嘁了声,“恕我直言,霍华德先生,当然这仅代表个人看法——你让我有点儿恶心。”
“我可是你们的委托人,你这小婊——”
少女将匕首似的法杖在掌心随意转了圈,男人的嘴巴猛地闭上,仿佛猛地被看不见的手捏住似的。
“我大概知道您在想什么。”年轻的女法师冰冷地说,“团长不会和你太过计较,我呢……作为一个同样出身底层的无赖,我稍微调查了下你的财政状况。霍华德先生,你所有的家当只够付定金,不是吗?”
她抬了抬法杖,男人终于能再次张开嘴。他的脸开始变得苍白。
“本来我就奇怪。”少女的视线扫过在前厅热情围观的黑章小队,“这种任务更适合黑章,委托他们要便宜得多——不好意思,几位,没有贬低你们的意思——但你选了最贵的我们。”
“查理是我的儿子,当然要给儿子最好的——”
“噢。”女法师扫了眼小男孩——男孩的眼眶已经红了,他松开牵着父亲的手,头埋得更低。“是吗?我怎么觉得你只是想借我们的名头吓吓娜汀夫人,等她归还寿命后再取消任务?这样您只用付个定金,性价比真的很高啊。”
这次霍华德先生没有正视少女的眼睛。
“确实。我们不会直接诛杀可以交流,并且没有表现出恶意的非人生物。”少女轻声说道,“你的功课做得不错,但有一点……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娜汀夫人拒绝了呢?”
“……她怎么可能拒绝。”霍华德先生磨牙道,“她不知道收走过多少寿命,只是五年,有什么舍不得的。她又没有白费多少力气——”
“是吗?”旅店老板冷飕飕地cha嘴,“那你完全可以不去她那里,自己来治疗查理……反正不会‘费多少力气’。”
“我们没想到她对小孩子也毫不手软,好吗?”霍华德的注意力又回到女老板身上。“你看,我也没真的打算让她死。都是你们这些人惯的她……一个魔女,我们没有驱逐她已经很客气啦,她还在这儿大摇大摆地收着报酬!”
“你知道她救过多少人——”
“她是收了钱的!”
“那好。”旅店老板——丽萨从木台后走出,直接抓起一个板凳,在空中甩了下。“这里是我的家产,而你没有付钱,现在请你滚蛋。”
“……爸爸,别吵啦。”小男孩终于怯怯地开口,“撤回任务好不好?反正我……要么忘记最好的五年,要么不要临死的五年。我已经拿回最好的了,娜汀夫人对我很好……”
“闭嘴,查理!”霍华德先生这次真的愤怒起来。“她要真对你好,拿你的寿命做什么?小孩子别cha嘴。”
“你连你儿子都不如。”丽萨嗤笑道,“小查理,我赞同你的想法——大家都是人,没人生来有义务为谁服务。”
彻底丢了面子的男人一脚踹翻木台,无数小玩意儿掺杂着信件散一地。他刚打算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少女伸出右臂,法杖直指霍华德先生——后者像被什么拽住后领一样,跌跌撞撞从旅店门口倒着退出去。
“你等着,我绝对要向佣兵公会投诉——”男人的吼声迅速远去。
而查理·霍华德抹抹眼睛,向前厅的人们微微鞠了一躬。
“对不起。”他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音量说道,“给大家添麻烦啦。”
“你没做错什么。”丽萨揉了揉他的脑袋,“去吧,孩子。”
“受不了。”少女嘟囔着,开始埋头捡地上的信。“这绝对是重要任务成功后的倒霉时期。”
前厅几乎被信件和纸张铺满,安和艾德里安也加入了捡信的行列。胖乎乎的女老板搁下凳子,拢拢头发,扶起沉重的木台。“……谢谢你们。”
“客气啥。”年轻的女法师小心地收起一摞信件。“我一直看他不顺眼。我想霍华德先生可能有什么误会——并不是说付了钱,整个地平线就是他的狗了。唉,希望团长能说服娜汀夫人。不然……态度是一回事,信誉是另一回事。”
“那你们的规定还真挺c,ao蛋的。”女老板埋头整理着信件。
“没办法,毕竟魔女在敌对名单上。”
安也捡好了一摞信件,她冲寄信人的名字皱起眉——每一封的都是“娜汀”。
“刚刚霍华德说的小娜汀是……?”她抬起头,看向旅店老板的方向。“您认识‘娜汀’,女士?”
“叫我丽萨。”女老板笑笑,“小娜汀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现在在外头旅行呢!村里的娜汀夫人是她的祖母,帮她打理房子。”
“她们都是东部魔女?”
“其实我不太清楚东部魔女是什么,一种魔女?大概吧。”丽萨将信件小心地收好,“反正她们和我们没啥两样……人都很好,这不就够了吗?还有人专门从外地跑来要娜汀夫人瞧病呢。”
安刚想开口,却发现地平线的女法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摇了摇头。于是她挑起眉毛,咽下了喉咙口的疑问。
“我得想想办法,霍华德就是头倔驴。”旅店老板喃喃说道,“我试试去劝下他老婆……几位抱歉啦,我得稍微离开会儿。娜迪,娜迪!别玩啦,帮妈妈看会儿柜台。”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从走廊拐角钻出来,满脸不开心。丽萨迅速亲了她一下,急急忙忙地跑出了门。
“安·萨维奇。”安冲年轻的女法师伸出右手,“干得漂亮,年轻的法师。”
“黛比·莱特。”少女爽快地握住那只手,方才冰冷的表情被俏皮的笑容所代替。“我听说过您,萨维奇女士。”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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