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节
迷途 作者:年终
第19节
太阳终于在天边沉没, 他们已经前行了整整一个白天。
气温倒是降下来了,只可惜有点降过了头。奥利弗搓搓手,呼出一口淡淡的白色雾气。为了防止艾德里安的弓尖再从哪个方向戳过来, 他仍然把背挺得笔直。尼莫倒是自在了不少, 他本身就不怎么怕冷, 体质被加强后更是如鱼得水。他甚至懒得给自己加件外套,慷慨地把自己的份让给了身边的奥利弗。
那东西还跟着他们。
“骨节蜥蜴, 中级恶魔。”骑士长简明扼要地说明。“这只掉了队, 可能是对莱特先生感兴趣。”
“这东西是中级恶魔?”尼莫对中级恶魔的印象还停留在骇人的枯枝水母上, 他吃惊地扭过身, 又看了眼还跟在他们身后的小东西——它的个头和富勒山羊差不了多少,走得摇摇摆摆,充满下级恶魔的软弱气息。
“分类上来说,是的。它们的法术体系属于深渊魔法。”艾德里安瞟了那只骨节蜥蜴一眼,没有什么动手的意思。“成群行动时力量不弱, 不过它们的性格很温顺,一般不会伤人。”
“您可真不虔诚。”杰西·狄伦扣上外套上的扣子,向双手哈了口气。“那可是恶魔!您不去消灭它吗,骑士长先生?”
“它活得好好的, 什么都没做。我没有理由动它。”
“……您真的非常不虔诚。”
“这是我被革职的原因之一。”艾德里安认真地说道, 带着点儿诧异地望向金发青年。“我以为您知道?”
“您祈祷的时候都不会觉得心痛吗?”
“不会。”骑士长耸耸肩, “教义是人写的, 而我也是人——我有自己的脑子。”
“噢, 真好, 看来我还有机会。”杰西·狄伦戏谑道,“看来您不会果断拒绝一位无神论者的爱。”
“当然,如果我也爱着她的话。”艾德里安平静地回答,“她。”他强调了一遍。
“我不介意扮成——”
“我不认为这是对我感兴趣的样子,克洛斯先生。”为了防止这个对话走向更加莫测的方向,尼莫干咳一声,停住步子。他在原地犹豫了几秒,随即再次走近那只骨节蜥蜴——它迅速地翻了个身,四脚朝天,转得比纺织女工的纺锤还利索。“我觉得它在……呃,装死。”
他伸手挠了挠蜥蜴的腹部,而它连呼吸都停住了。
“它们对魔力十分敏感,智商比人类低不了多少。”骑士长停下脚步,“它一定有它的目的,但至少目前为止,我没有感受到任何恶意。”
奥利弗裹紧了身上的两层外套,他也凑到了那只蜥蜴附近——这次不是尼莫的错觉,那东西小心地往奥利弗的方向挪了挪,甚至把骨头似的甲壳贴上他的手,还讨好地蹭了两下。
“……”尼莫抽了口气,“我记得我才是恶魔术士?”
“取个名字吧?”奥利弗感慨地说道,拍了拍它的壳。“我看它不怎么想走的样子。”
“你的爱好是不是……”尼莫欲言又止。
“它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奥利弗笑笑,又轻轻拍了两下蜥蜴的骨壳。
“骨头汤。”尼莫不怎么友善地建议道。“这个名字怎么样?”
“……怀特二世。”奥利弗诚恳地回应,“感觉帅气一点儿。”
“我有点好奇你之前的‘故人’叫什么。”尼莫小声嘟囔。获得名字的骨节蜥蜴四只小眼睛闪闪发亮,向奥利弗那边贴得更紧了。活像尼莫下一秒就会把它熬成汤似的。
天已经全黑了,满天繁星清晰得像针尖戳出来的光孔。阳光余留的最后一丝热气也散了个干净,冬日般的寒冷代替了白天令人窒息的热度,好在空气干燥,这寒意也不算太过难熬。
“哦,我叫它怀特先生。”奥利弗又呼了口白雾,这次白雾浓了几分。“不过那是真正的骨头,比这东西稍微小一些。大家小时候都会有一两个想象中的朋友嘛,我只是找了个更具体的。”
“如果这次顺利,我说不定也能把自己‘想象中的朋友’记起来。”尼莫决定将话题从奥利弗的爱好上引开,奥利弗·拉蒙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恶趣味一点儿。“说真的,你要养这玩意儿吗?”
“当个旅伴也挺不错,”奥利弗说道,终于把手从骨壳上拿下来。“至少它很聪明,不是吗?对于这个鬼地方,它懂得应该比我们多些。”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新鲜出炉的怀特二世跑到了奥利弗的另一侧,好离尼莫远一点儿。它在一旁规规矩矩地走着,连行进的速度都不怎么变。它偶尔会停下脚步,警戒地探探舌头,将他们从可疑的地点拱走——有一次奥利弗甚至被它直接拽倒,紧接着一张七鳃鳗似的的大嘴咬住了他原来所在的位置,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咀嚼声。
“它的战斗意识没准比你俩的加起来还高。”安感慨道,眼看着尼莫把灰头土脸的奥利弗从沙堆里提出来。“尽管我不喜欢太多恶魔挤在一个队伍里……这只就算啦。”
她又瞧了几眼怀特二世:“跟块长了脚的白面包似的。”
说罢她从兜里掏出块r_ou_干,盯着它啃起来,那架势像是要拿它下饭。怀特二世浑身一震,步子趟得愈来愈快。
他们午夜时才抵达那几根怪模怪样的白塔。走近之后,尼莫才看清了它的原貌——它确实不是人造物。几座塔歪歪斜斜,至少得有十个人合抱那么粗,整个都是由各式各样的骨头垒成的。黄沙混着粘液,将来源于不同动物的骨骼牢牢地黏成一块。无数条“脊椎”在塔上缠绕,有几丝瘆人。
骨节蜥蜴的栖息地。
怀特二世没有加入同类的队伍,它乖巧地在燃起的篝火旁躺下,尾巴绕着甲壳盘了一整圈。其他骨节蜥蜴也没有对他们的到来做出任何表示,它们继续绕着骨沙塔爬动,活像来者只是几团风滚草。
“它们的塔能抵御风暴,而且往往挨着新鲜水源。我想拉蒙先生大概已经发现了,您在这里更容易施法。”看尼莫和奥利弗还在四处乱瞟,骑士长耐心地解释。“骨节蜥蜴只吃石头——只要不破坏它们的塔,它们一般不会攻击其他生物。”
“有点奇怪。”安将双手伸近火焰,“这种鬼地方不该有水源。”
“可能是人造的。”杰西打了个哈欠,自然地cha嘴道。“只要魔力够强,在哪儿都能制造出一个水源来。”
尼莫:“所以它们就在这里……绕圈?除了喝水什么都不做?”
“它们在休假,毕竟它们的王不在。”见有人接话,杰西活活把下一个哈欠憋了回去。“否则它们不会这么……散漫。蜥蜴的群落通常有个头领,最聪明的那个。它会指挥着这些东西扩建骨塔,扩大领地。”他随手摸了把身后的塔,丝毫不介意那堆骨头的来源。“……而这些看上去很久都没有被扩建过了。”
“或许它们的王被人弄死了。”灰鹦鹉神采奕奕地飞在空中,“人类总是这样,他们会狩猎一切长脚的东西。”
“那么会有新的王出现。”杰西咧咧嘴,“它们的王绝对还活着。”
金发青年意味深长地望着塔所围绕的中心——那是水汽最浓的方向。
“可惜这次我们没有翻译。”奥利弗在愈发浓重的寒气中打了个哆嗦,恨不得整个人坐到火堆里。他冲尼莫挑挑眉毛。“不然我们或许能跟它们聊聊天,交流下对于‘休假’的看法。”
“我们这根本不是休假。”回想了下白日的战斗,尼莫苦涩地喃喃道。
这会儿他的胃袋塞满新鲜的仙人掌和干r_ou_,而骨节蜥蜴缓慢地爬着塔,发出规律至极的沙沙声响,像是时钟的秒针。再混上毕毕剥剥的篝火燃烧声,那动静让尼莫的眼皮有点沉重。他随便裹紧身上的毯子,意外地没有感觉到寒冷。
他略微眯着眼睛——在黑暗的包裹下,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他有点熟悉这种感觉。
结果尼莫刚萌生些睡意,就被旁边努力压制哆嗦的奥利弗弄醒了。他们没带多少衣物,还是副符合夏季气候的打扮。而没人会真的紧贴篝火入睡。
行吧。尼莫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时候再计较些有的没的就矫情了。
“靠过来点,手给我。”他轻声说道,分了一半毯子出去。“我不怎么怕冷。”
奥利弗沉默地注视着他,摇曳的火光之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大概得有半分钟后,他小心地将剑鞘从腰带上解下,慢慢挨了过来。尼莫用双手包住对方的手,被它们的冰冷程度惊了一下。
“唉,多谢啦。”奥利弗裹紧毯子,小声嘟囔着。“别看我用冰……我讨厌冬天。”
“我还挺喜欢的。”尼莫没去看对方的脸,他注视着燃烧的篝火。“春季和秋季也不错……夏季就有点……”
怀特二世犹豫着凑近了点儿,在奥利弗旁边再次盘了起来。奥利弗的手没有那么冷了,而尼莫再次被睡意淹没,他放弃了交谈,任由意识慢慢远去。
一切都很熟悉,他迷迷糊糊地想。这片黑暗,这个气温,还有那句话。
“我讨厌冬天。”
一个模糊的声音在他脑海最深处响起,碎片似的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我讨厌冬天,怀特先生。”
第72章 女巫
那些碎片就像整块记忆间隙落下的碎屑, 苍白细碎,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太久远的梦。自从和威瑟斯庞战斗之后,它们便化为一只冰冷的手, 在尼莫最毫无防备的时候抚过他的后颈。
尼莫大概能猜出它们的来源。
他刚被老帕特里克收养时压根就听不懂通用语, 旁人的话语在他脑袋里只是堆毫无意义的音节。而在被巴格尔摩鲁袭击前, 尼莫自认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除了记忆力比旁人好些,可就算他的记忆力再怎么出色, 也不该记得十来年前一堆没有任何规律可言的杂音。
而现在, 它们正在逐渐回归。
每一件细小的琐事, 对他人说过的每一句话, 衣服上的每一个皱褶,到书本上的每一个字。所有细节在顺着时间回溯。崭新的知识不时从他的脑海深处冒出,而他很确定自己之前从未接触过它们——只有六岁前的记忆还模糊不清,仅剩那么点残像和回声。
他摸不清记忆回归的规律,记忆碎片就像从水底浮上的水泡。它们大小不一, 杂乱无章地浮动,遵从着某种奇妙而令人摸不到头脑的法则。
比如今早醒来,气温回升,尼莫将奥利弗还攥着的毯子慢慢撤下。怀特二世被他的动作惊醒, 在清晨的空气中吐着舌头, 四只眼睛仅睁着两只。一切都安静而平和, 直到扯掉毯子时, 他的指腹掠过对方柔软的头发——那串让人不舒服的水泡再次从他的脑海中冒了出来。
尼莫现在能记起每一次与奥利弗·拉蒙的相遇。路标镇算不上太大, 可就他自己有印象的——除去最初的那次, 他们只相遇过三次。
十二岁那年,他去帮人跑腿带消息。报酬是一个银币。
尼莫穿过镇子,第一次踏进拉蒙家的旅店前院。那会儿天热得要命,他全身上下都不舒服,差点儿中暑。尼莫现在还能回忆起那种晕眩而烦躁的感觉。而在旅店拐角处,一个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躲在y影里瞧他。
淡棕色的头发,漂亮的绿眼睛。那时的奥利弗甚至还比他矮一点——他们短暂地对视了一瞬,对方便顺着墙根溜走了。
第二次是在十七岁。
十岁出头的黛比·莱特第二天就要被佣兵团领走,她硬要尼莫背她去镇子另一边的糖果店。那天天气不错,奥利弗正搂着一盒堆得摇摇欲坠的蔬菜,试图用脚把掉在地上的土豆踢回木盒。于是尼莫放下黛比,帮旅店老板的儿子将土豆塞回盒子里——他们彼此点点头,简单地报了姓名,非常敷衍地打了个招呼。他还记得当时奥利弗的笑容带着点僵硬。
第三次,他们一起逃离了路标镇,从此开始流亡。
可尼莫就是记得那个稚嫩而熟悉的声音,并十分确定它属于奥利弗·拉蒙——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交谈的?或者说,他是什么时候听到奥利弗的话的?就算他自己没有六岁前的记忆,奥利弗总不至于刚好和他一起失忆。
而他即将获得一个答案。
尼莫把毯子卷成一卷,用浸了油脂的粗布条将它牢牢绑回富勒山羊背上。他看了眼还在沉沉睡着的奥利弗,突然感觉胃因为紧张而纠结成一团。一股如同源于本能的抗拒正在给他的大脑带来针扎似的痛楚,疯狂尖叫着要他放弃。
可他需要那个答案,尼莫想道。
但那种奇妙的抗拒感并没有因为他的心思坚定而消失。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尼莫根本没能掩饰住心不在焉的样子。考虑到他的情况,队友们都纷纷表示了理解——除了灰鹦鹉偶尔还会嘲笑几句,甚至杰西·狄伦都没有就这个话题而碎嘴。
在他们抵达凯莱布村时,这种抗拒感到达了顶峰。仿佛有只看不见的利爪抓挠着他的内脏,并将他向远离村子的方向扯——尼莫猛地给了自己腹部一拳,龇牙咧嘴地向村庄继续前进。走在他身边的奥利弗体贴地无视了他的古怪行动。
比起沙漠边缘的城镇,凯莱布村更像是一个真正的绿洲。村子很小,几乎能一眼望到底。村庄与黄沙被一道奇怪的植物篱笆划出明确的分界,茂密的灌木组成一堵低矮的围墙,遮不住里面绿意盎然的景色。这里的风比沙漠中心柔和了不少,带着令人舒爽的shi意。草地软绵绵的,踩上去让人直发飘。
尽管位于两国边境,这里甚至没有什么驻军。只有两个士兵打扮的人躺在村口的树下,其中一个看起来睡得很香。
一路跟着他们的怀特二世则一反常态地瑟缩起来。它伏低身子,尾巴卷成一团。
“我们不能把它带进去。”艾德里安说道,“骨节巨蜥有让植物死亡的能力,在沙漠里还好,在这可绝对不受欢迎。”
“光是‘中级恶魔’这一点就足够它不受欢迎了。”杰西随意地接道,“团长,是时候把它赶走啦。”
怀特二世努力抬起脸,可怜巴巴地看着奥利弗。骨节巨蜥的四只小眼睛shi润极了,满是难过。
“你到底想要什么?”奥利弗蹲下身,和它平视。
怀特二世抖了抖身上的骨壳,似乎在思考什么——下一刻,它在他们的视线中开始变形。
白色的硬壳变成厚厚的毛,四只眼睛变成两只,偏向头的两侧,而卷曲的硬角从它的头部伸出。没过半分钟,又一只富勒山羊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它甚至咩了一声。然后直接咬住了奥利弗的裤脚,将他往村子的方向拽。
“恶魔的‘拟态’。”杰西摸摸下巴,饶有兴趣地评论。“它还挺拼命。”
奥利弗缓慢地夺回自己的裤脚,没理会杰西:“听说你们很聪明……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假山羊迅速点点头。
“如果你能保证不伤人,也不弄死里头的植物,我就带你一起进去。”奥利弗认真地说道,“我会好好看着你的……如果你做不到,我绝对第一个把你送出来。”
假山羊疯狂点头,顺便讨好地舔了舔奥利弗的手。
“成啦。”奥利弗宣布,甩了甩手上的口水。“您说过它没有恶意,不是吗,克洛斯先生?”
骑士长捏捏眉心,决定不对此发表自己的看法。
跟门口的士兵简单打了个招呼,他们很轻松地进入了被绿色所包裹的村庄。此时正值午后,外面还是有点热,街道上的人不算多。气氛安定慵懒,村民们甚至没有体现出多少好奇心——就算带着两只富勒山羊有点不自然,也没有太多村民因此多看他们几眼。
而就在尼莫几乎被自己的抗拒感捏爆时,他们终于抵达了女巫的住处。
尼莫原以为那会是所有人讳莫如深,y森的边缘角落——事实上除了边缘这一点,他什么都没猜对。村民们并不避讳谈论那位古怪的女巫,甚至为他们平静地指了路。
到目的地时,他隐约懂了点原因——那房子根本不像女巫的居所。
一幢温馨到极点的小屋。前院种满了各式花朵,每一丛都鲜活而充满生机,颜色搭配得刚刚好。窗台上垂着缩小紫藤般的花串,连一半屋顶都被缀着花骨朵的爬藤覆盖。这才是真正会在童话中出现的景象。
一只圆滚滚的橘毛猫咪正趴在院落前门,毫不遮掩地露出肚皮,悠闲地晒着太阳。那景色太过柔和闲适。尼莫一瞬间甚至不太好意思面对自己的抗拒感。
“女巫?”他指了指那只有着蓬松尾巴的橘猫,“女巫会养这玩意儿吗?”
“好歹是只猫,”安的语气带有少见的震惊,“别要求太多……那不是重点。”
一个老太太右手拎着喷壶,颤颤巍巍地从小屋中走出来。她的衣裙倒不是老年人常见的素色,而是样式活泼,带有适合这个可爱花园的鲜艳色彩。
尼莫敢肯定,她绝对比他见过的所有老人加起来都显老。尽管失礼,他有那么几秒是真的为“她还活着”这一点而感到震惊。老人的头发全白了,稀疏得要命,透着点焦枯的脏黄色。五官则几乎全被皱纹和下垂的皮肤遮住,由于没有牙齿,她的嘴向里瘪得厉害。疑似女巫的老太太就那么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喷壶,小心地挪动,背驼得如同又背了个人——她每走一步,都会有水从喷壶口漏出。
整支队伍都沉默了下来。
“老人家,我的同伴记忆出了点问题,我们是来……呃……”奥利弗发现自己一时间说不出“求您帮忙”这几个字。就算他们绝对会提供相应的报酬,他就是开不了这个口。
“哪位的记忆出问题啦?”老太太把背弓得更加厉害,她开始小心翼翼地给自己脚边的花浇水。刚才还在晒太阳的橘猫迅速爬起,蹿到老人脚边,来回蹭她枯瘦的脚踝。
但他们谁都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诡异感第一次出现。那绝对是个看上去行将就木的老人家,他们甚至能远远闻出那股子老年人特有的腐败气味。
可那嗓音绝对属于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声音清脆,清晰有力。
第73章 记忆与寿命
老太太似乎已经对这样的反应习以为常。她颤巍巍地将喷水壶放在搁着花盆的木架子上, 然后用拐杖叩了叩地面。小院的木栏门应声而开。
“你们得把那两只羊拴在外面。”她用那好听的声音嘟嘟囔囔地说道,“它们可不能乱啃……好啦,出问题的到底是哪个?”
她拄着拐棍走近, 从口袋里掏出副酒瓶底似的眼镜:“我看看……”
老人从松弛的眼皮底下露出一点沙金色的眼睛, 使劲瞧着一行人。那只橘猫从敞开的院门中溜了出去, 开始绕着两只富勒山羊打转。它毛蓬蓬的尾巴竖得笔直,最后选中了背上没有行李的怀特二世, 利索地跳到羊背上。而怀特二世一动不动, 甚至嚼起了草叶。
“是我。”尼莫老实地承认, 从队伍中踏出一步。灰鹦鹉还稳稳站在他的肩膀上, 警觉地瞥着不远处的猫。“我缺了……嗯,或许很重要的一段记忆。”
“唔。”老太太伸出ji爪似的右手,拽住尼莫的法袍前襟,将他的上身向下拉了拉。“凑近点,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很好, 你没有说谎。但在我邀请你们进来之前,你们得先清楚代价。”
她缓慢地退了几步,将眼镜收好:“r_ou_体的疾病或损伤的话可以付钱,但如果是ji,ng神问题或魔法导致的无形伤害……需要支付给我自然寿命。”说罢她咳嗽了几声。
“寿命?”奥利弗的声音有点紧张, “怎么说?”
“打个简单的比方, 比如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她向尼莫抬抬下巴, “他可能只是撞伤了脑袋, 也可能被其他生物用魔法诅咒过。这两种情况都可能导致记忆丧失。如果是前一种, 你们付点钱, 我可以给他调配药剂……但要是后一种,他想恢复几年的记忆,我就要取走他几年的寿命。你们想好了再进来,我骨头脆了,可不想白折腾。”
安神情严肃,艾德里安则微微皱起眉头。只有杰西发出了一声充满兴趣的,长长的“哦”声。
“您说自然寿命,”金发青年抱起双臂,“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您能取走人们的寿命?”
“寿命而已,我确定不了人们的死期。”老太太有点艰难地转过头去,“我只是拿走他们r_ou_体的一部分时间。但这年头又有几个人是真的死于衰老?疾病,天灾,人祸——我不是命运女神,r_ou_体的自然寿命永远代替不了真正的死期,亲爱的。”
“那就麻烦您了。”尼莫没有犹豫多久,他直接向那个鲜花团簇的院落走去。
“有意思。”老太太用年轻的声音感叹道,整了下裙子的褶边。“一般人听到这代价都要痛苦会儿。”
“没有太大的区别,不是吗?”尼莫使劲压住绞着内脏的异样感觉,那答案就在他眼前——他有这种预感。“钱也是时间换的,您拿走的也是时间。本质上是一回事。”
“很好。”老太太挑挑眉,拄着拐棍回到院子中。她用拐杖指了指喷水壶,那水壶摇摇晃晃飘起,自己浇起来花。橘猫刚刚还在怀特二世背上磨着前爪,一见主人要回去,赶忙扭着屁股从假山羊背上蹦了下来。
奥利弗神情复杂地跟上尼莫,他伸出手,似乎要拍上对方的肩膀。可那只手停顿片刻,又收了回去。
六年。
如果尼莫·莱特真的是普通人类,那么他的人生没有多少个六年。可走在前面的黑发青年脚步坚定,背影甚至隐隐散发出一股难言的威势。
他得尊重尼莫的决定。奥利弗狠狠握住剑柄,苦涩地想道。那是尼莫自己的选择。如果情况实在不理想,或许他们可以再找别的办法——
院落着实不大,这念头还没有在他的脑子里跑完,他们就走进了女巫的居所。
屋内采光很好,明媚的阳光越过敞开的窗户,给木地板刷了层金色。一切井井有条,柔和的色彩相互交织,干净温馨。他们没有见到传说中骇人的巫术材料,房屋一角倒确实有个长长的工作台,上面摆满装着各色粉末的瓶瓶罐罐——标签崭新,不带有任何奇怪的腐蚀痕迹,上面的标识字迹圆润可爱。越过剔透的玻璃仪器,靠着工作台的墙面上贴满羊皮纸卷。奥利弗草草扫了眼,上面大多是些关于植物的图像和研究资料。
房间内只有药草的清新味道,谈不上好闻,但也绝对不会让人不适。
“坐吧。”老人指了指包着针织套的软垫,“桌子上有冰柠檬水。这只是预诊,不用紧张——预诊给钱就行,再说您可能真的只是头部受过伤。”
尼莫勉强笑了笑,他发自内心地认为这个可能性不太高:“请问怎么称呼您?我又需要做些什么?”
“叫我娜汀就好,您得把手给我。”老太太伸出皱巴巴,皮包骨头的右手。“然后……不要抵抗。”
尼莫刚想开口问抵抗的意思,结果他在下一刻就懂了——几股冰冷的魔力顺着那只手爬上他的皮肤,像是几条由冰组成的蛇。它们从他的手臂绕过,缠上他的胸口,最后绕过他的脖颈。它们并不强大,尼莫确信他能将它们在顷刻间破坏殆尽。可他听话地没有反抗,甚至不敢乱动。
老人脸上本来还带着点微笑,然而随着时间流逝,那些微笑像被秒针声响一点点抹掉。她锁起眉头,皱纹聚成一堆。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次她的声音有点冷。
尼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老人右手还紧紧掐着他的手,她的掌心冰冷潮shi,骨头甚至有点硌人。“娜汀女士,我不太明白——”
“您的身体……”她缓缓说道,声音清润冷冽。“至少这具r_ou_体没有丢失过记忆,甚至恰恰相反,它不曾舍弃过任何细节。您明明应该连普通的‘遗忘’都做不到才对。”
“可是我确实记不起六岁以前的事情。”尼莫做了个深呼吸。他甚至已经做好了付出寿命的心理准备,答案却在他的料想之外。“我没有骗您。”
“或许吧。”老太太将右手收了回来,沉思片刻。“不过您的记忆脉络确实很乱……您最近是不是在逐渐记起以前的琐事?”
“是的。”
“尽管我不清楚您的体质为什么现在才显露……但那是您的身体在保护您。不会遗忘可不是什么好事。”她捧起水杯,抿了口柠檬水。“过量的记忆一下子全涌上来,绝对会给您的ji,ng神造成很大的负担。我想目前为止,您仅仅会记起您想知道的部分。这情况用不着药剂,您早晚会自己恢复。”
“但是……”
“如果您坚持记不起来,那么只剩一个可能。”
“什么?”尼莫同样收回手,那股被冰蛇缠绕的触感彻底消失了。
“您记错了。”橘猫跳上老太太的膝盖,将头挤进她面前的玻璃杯,拼命舔着杯中的水。老太太轻轻地抚摸着猫背,叹了口气。“人们总是会将自己的愿望加入回忆,将它们扭曲成自己期望的样子。这很正常。”
尼莫咽了口唾沫,他突然感觉喉咙有点发干。
“……当然,我也可以帮您梳理一下记忆,让您记起它们本来的样子。”猫咪喝完水,整个儿趴在老太太膝盖上,响亮地咕噜起来。老太太开始挠它的耳朵。“不会给您的ji,ng神带来压力的那种,而您只需要支付给我一年的寿命。”
“我答应您。”尼莫努力无视跳动速度愈来愈快的心脏,“呃……我要怎么支付呢?”
“喝掉这个,然后把两只手都给我。我会在合适的时候唤醒您。”老太太打了个响指,空中出现了一个玻璃小瓶。“您可以在回忆起来之后支付您的代价,这是个简单的契约。”
“……我们怎么知道您拿走了多少寿命?”安警惕地盯着那个瓶子,瓶子里的液体如同融化的黄金,色泽美丽而危险。
“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你们不知道。”老太太吃力地将那只猫放回地板,拍了拍膝盖上的猫毛,然后冲他们狡黠地挤挤眼。“我可能偷拿两年,甚至三年——很可惜,就是这样的交易。如果你们不信任我,当然可以另寻高明。”
尼莫则抓住漂浮在面前的玻璃小瓶,拧开瓶塞嗅了嗅——这东西看上去不错,气味却一言难尽,活像腐烂的药渣或者长霉的浆果。
他的答案就在这个冰凉的小瓶里。
安眉头拧得更紧了,她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尼莫没有再给她机会——他抿抿嘴,将那瓶东西一饮而尽。紧接着他不动了,凝视着空气中不存在的一个点,仿佛在漫无目的地发着呆。
尼莫的双眼睁着,眨也不眨。原本平平无奇的圆形瞳孔逐渐裂开,化为不属于人类的十字形。而刚才还趴在老人脚边的橘猫猛地蹦远,它弓起肥胖的身子,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它开始冲尼莫嘶嘶哈气,皱起鼻子,露出尖尖的牙齿。
“安静点,焦糖。”老太太紧紧盯着那双异常的眼睛,她犹豫了一阵,握住了对方摆在小桌上的双手。
女巫娜汀治疗过很多人,也治疗过不少并非人类的生物。她向来公正地取走他们的寿命,而拜能力所赐,她能看到那些r_ou_体的衰老程度,也看得见他们原本应剩的时间。“取走寿命”这件事情很难直接描述,如果硬要打个比方——人类的寿命像是形状各异的水瓶,有的还几乎是满的,有的空了一半。而她则拿着水杯,静静等待契约完成。完成后她会用杯子取走一点点,就像他们之前约好的一样。
寿命长短不过是容器大小的差异,而衰老程度不过是余量差别。她甚至治疗过一条龙——那个时候,她看到了一个漾着波纹的小池塘。她曾以为那是她能见到的极限。
直到现在。
她还拿着她的“杯子”,而此时,她的脚下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海洋。
老太太闭上眼睛,努力压抑住双手的颤抖。
那只猫也不是房间内唯一反应过激的。
奥利弗早就见过这样的尼莫,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两位资深战士只是沉下脸色,不知道在想什么。而正在工作台上昂首阔步四处闲逛的灰鹦鹉一个愣神,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工作台上。
杰西·狄伦丝毫不为所动,他趁机喝光了最后一杯冰柠檬水。
尼莫此刻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他只觉得自己饮下了一瓶浓缩过的岩浆,它滚过他的食道,然后在他的体内爆炸似的燃烧起来。漂浮着记忆残渣的静水被煮沸,他过去的一切细节在迅速归位,如同散乱遍地的书本被一本本放回书架。
女巫娜汀没有说错,他的确没有失去记忆。
黑章测试时,他曾对奥利弗这么说过。
某种意义上他没有说错——那是“遗失的”六年内所发生的唯一一件事。
第74章 黑暗之中
尼莫重新审视自己的记忆, 那段他曾以为被破坏或被拿走的回忆——
一片漆黑,无比寂静。他像条蜥蜴,或者一条蛇那样在粗糙的沙子上向前爬行, 那动作完全出于本能, 甚至不如初生的人类婴儿协调。他看不见自己的肢体, 准确地说,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那时的他脑袋里空空如也, 如同一株只会随风乱动的植物。
刚动弹两下, 尼莫便发现自己碰触到了什么光滑的东西——他喜欢那细腻的触感, 或是喜欢它那丝罕见的温度。于是他思考片刻, 将它吞进口中,金属的味道在舌头上蔓延开来。
那应该是他的黄金吊坠。
某个方向传来模糊的音乐和笑声,人们在交谈,但距离太过遥远,欢声笑语仿佛隔着一层水膜。那大概是浓稠的黑暗中唯一一点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 于是他很快决定了前行的方向。
可那些声音时隐时现,时断时续。而这环境虽然寂静,偶尔也会有未知的声响窸窸窣窣划过黑暗。一切再次沉寂时,他又不知道该往哪边爬了。
那可能是黑暗中唯一的光, 在遥远的上空确实有着星辰似的白色光点。可它们不太自然地成片出现, 偶尔移动一下, 并且在逐个眨动。
……那不是星星。
有声音时就向那乐声和欢笑声前进, 没有的时候就四处闲逛。很快他便发现了移动的窍门——在地上爬行的速度并不快, 他学会了站起身, 跌跌撞撞向前行走。这么一来他的前进速度倒是快了不少,只可惜那片黑暗太过广袤,他只能携着稀薄到基本不存在的意识,胡乱前行。
除了在遥远高处闪动的苍白眼球,那段记忆之中没有一丝光芒。甚至没有饥饿和焦渴,没有冷和热。他唯二所做的只有呼吸和前进,如同在那黑暗的虚无中漂浮。绝大多数时间里,他的皮肤触到的是粗糙的沙粒,偶尔触感会变得潮shi黏滑——对此他并不介意,只是简单地攀爬和越过。
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只过了一瞬,他第一次听到了清晰的声音。
那声音非常柔和,可对当时的他来说,那如同在耳边炸响的一声惊雷。当时他不清楚那些音节的意思,可现在的尼莫·莱特懂得。
“我决定叫你‘怀特先生’。”那个清晰至极的声音严肃地说道,“怀特先生,我叫奥利弗·拉蒙——你可以叫我奥利。”
几秒的停顿。
“好吧,我知道你不会说话——我只是想跟你聊聊。”
然后那声音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只不过有时仿佛就在前面,有时又和其他声音一样模糊。他认真地倾听每个陌生的音节,就算当时他听不懂内容,那也足以成为一盏奇妙的灯火——虚无的黑暗中,蛛丝般脆弱的一点点亮光。
“我又被老爸骂啦。”那声音气呼呼地说道,“明明是汉森先骂我被妈妈抛弃!我就是……嗯,打得狠了点儿。谁让老爸不告诉我妈妈的事,他总说以后有机会会告诉我——‘以后’是多久以后呢,怀特先生?”
他向那声音的方向一步步前进。
“今天有吟游诗人来旅店!他讲了勇者阿拉斯泰尔的故事,神啊,我也想变成那么厉害的人——可老爸看上去不太高兴,他一向不喜欢吟游诗人。”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
“汉森搬走了,杰里米也搬走了。大家总是很快就离开这里,没人一起玩感觉很糟。唉,我想要个不会离开的朋友……你不会离开的吧?”
“我今天把厨房的盐和糖换啦,你猜老爸要多久才能发现?”
“今天爬上来的时候差点儿被看见,老爸从来不许我爬树的——都怪这雪太厚,这儿真冷……我讨厌冬天,怀特先生。”
“怀特先生……”
“……”
过了多久呢?他的手指触到了峭壁似的东西。周遭开始出现其他生物的低吼和脚步声,尽管它们谁都没有接近的意思,黑暗依旧开始变得格外吵闹。可他没有考虑过改变前进方向,一秒都没有。
尼莫现在记得每个细节,那个过于漫长的“夜晚”的最后。他轻松地将手指cha入岩壁,开始向上攀爬。时间早已失去了概念,尼莫弄不清自己爬了多久,他只剩一个清晰的印象——
四周变得越来越热。
然后他第一次看见了阳光。
滚烫而刺眼,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遭受了攻击。然后是色彩,无边无际的色彩。其实爬到后期,昏暗的微光中也能模模糊糊看到不少东西,但都是灰暗而单一的景象。如今那些颜色狠狠砸进他的眼睛,他甚至忘记了空气中不堪忍受的热度。尼莫记得自己小心地转着脖子,贪婪地望着身边的一切,仿佛下一秒它们就要尽数融化在强烈的光线中。日出又日落,他仿佛一座雕像般立在远处,太多的色彩让他头晕目眩——
而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一个人类的孩童钻进林子,嘴里气哼哼地小声念叨着。小男孩把自己挪到粗壮的树干后,满脸不开心地向森林外望去。
记忆中的他终于低下头望向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满是脏污,但污秽中露着苍白的皮肤。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有力,那是双属于青年人类的手。
他那会儿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可本能模模糊糊地告诉他这样不行。如果要走出这里——要融入,要模仿,要成为他们。
融入,模仿,离那些乐曲和笑声更近些,离他的灯火更近些。
而他的情报来源正在眼前,他不需要更多的讯息。骨骼发出咯嚓咯嚓的响声,扭曲着变短,修长的手指开始变得圆润。他的视野在变窄,视角在变低。他本能地向对方走去,伸出手,就像他一直所做的那样——
六岁的奥利弗·拉蒙发现了他,紧接着毫不犹豫地扯开嗓子,放声大哭。有什么他所熟悉的情绪随哭声传来——在对方纯粹的恐惧之中,尼莫赶紧缩起身体,不再动弹。
随即他们便被赶来的派博尔·拉蒙一手一个拎了回去。
年幼的奥利弗哭得太过厉害,老拉蒙只好直接先将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送到了老帕特里克那里——当时的孤儿院长非常愉快地收养了他。
“这个小家伙真的运气特别好。”帕特里克·莱特冲老拉蒙点点头,语调愉快。
那是一切的开始。他先学会了遗忘,然后是恐惧,再然后是更多的知识与“感情”——随着常识的完善,那些超出常识的记忆顺理成章地化作一个“夜晚”。他很成功,他的确完全融入了人类社会的一角,像只杜鹃的蛋,静静地躺在名为路标镇的巢里。
直到现在。
他真的不是人类。尼莫想,他不可能是。没有人类能从那种环境中存活,而他存活了可能不止所谓的六年。
心底仅剩的那一点希望彻底熄灭,余下的只有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的记忆细节还在逐渐归位,从在黑暗中醒来到此时的每一分每一秒,但那已经不再重要了。他攥紧拳头,好让手不再颤抖。这就是答案,他想,这就是——
一本古旧的童话闪过他的脑海。
等等。
他站在纷飞的记忆中,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如果这就是他降生以来所经历的全部,如果现在的他真的不曾“遗忘”任何细节。那么他为什么能听懂青鸟的语言?那不可能是能力的效果,纯粹的知识必须从外界获取,而他……
腐蚀般的疼痛打断了他的思考。女巫的魔力正狠狠勒住他的双臂,尼莫迟钝地眨眨眼,好不容易才将找回视线焦点。
他还坐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宽敞房间,屁股底下塞着颜色鲜艳的针织靠垫。面前盛着冰柠檬水的水瓶已经空了,只有凝结的水珠顺着玻璃瓶外壁滑下。
“您的记忆已经梳理好了。”娜汀颤巍巍地收回手,可能是尼莫的错觉,女巫似乎年轻了些许。“代价我也收走啦,您现在需要休息一阵。”她站起身,拿起靠在一边的拐杖。
“看您的反应,您或许有些话想跟同伴说。”老太太用拐杖笃笃地敲着木地板,“我先去院子里喝杯茶,就不打扰你们了。不过记得,您得先留在这儿——我这有客房,您可以在这住一晚上。虽然我不知道您是什么……”她停顿片刻,“但您是我的病人。该观察还得观察,该吃的药还得吃。”
尼莫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于是他只能点点头,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老人弓着背,背朝他挥挥手。橘猫亦步亦趋地跟在女巫身后,只不过原来翘得高高的尾巴这会儿正耷拉在屁股后头。
女巫离开后,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尼莫仍然凝视着面前的空瓶子,早先那让人焦躁的抗拒感此时丁点不剩。他脑子里的答案让他没有什么真实感,于是他深呼吸了半分钟,率先抛出问题。
“你们谁知道深渊的构造?”他转过脸,严肃地问道。
奥利弗倒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挠挠头发,将视线转向艾德里安。骑士长此刻的眉头能够夹死蚊子,几步外的安则瞥着杰西·狄伦——后者正在伸指头戳工作台上正两脚朝天装死的灰鹦鹉。
“为什么要问这个?”艾德里安这次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紧紧盯着尼莫的双眼,声音带着点警惕的低沉。
“……我需要确认我是从具体哪个位置上来的。”尼莫缓慢地回答,他抿抿嘴唇,接着说了下去。出乎他自己的预料,他的声音没在颤抖,反而格外平静。“如果我没记错,我的确是只上级恶魔。”
“这又不是什么大新闻。”安抱着双臂,倚着墙,口气有点僵硬。“起码你跟我说过这事,看来你终于确定啦?”
“不是你想的那样,安。”尼莫摇摇头,“不是巴格尔摩鲁和戴拉莱涅恩那种‘血r_ou_’,我应该是只完整的上级恶魔。”
“厉害。”安诚恳地评价,表情麻木。
“不可能。”骑士长则斩钉截铁地说道,“完整的上级恶魔无法降临地表,这是铁则。而且从未有过人形上级恶魔的记录,它们的本体全都是庞大的异形——甚至连人形普通恶魔的记录也没有过。”
“那我就不清楚了,可能是法则一不小心打了个瞌睡。我……”
“废……他没有说谎。”灰鹦鹉半死不活地躺在长桌上,伸着的脚抽搐了两下。“他……他刚才散发的气息不会说谎,那绝对是如假包换的上级,和血r_ou_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而且那气势还有种可怕的熟悉感,它仿佛在哪里接触过。方才的尼莫没有敌意,它只能辨认出那气势的冰山一角。应该是错觉,巴格尔摩鲁抖抖索索地想道,蜷曲起爪子。如果尼莫·莱特生来如此,就算他是从深渊中爬出来的……他们应该不可能见过,否则它绝对会有印象。
“但有一点!”它提高了嗓门,一个翻身蹦了起来。正在戳它肚皮的杰西·狄伦终于住了手。“神棍说得没错,不可能有恶魔长成人类的样子。这准是拟态!你们见过有人长得和蚂蚁一模一样吗?”
“可我没有拟态,至少现在没有。”尼莫干巴巴地说道,他再次低下头,双手的样子和记忆中那双满是脏污的手渐渐融合。“我一开始就是这副模样。”
“没有这种恶魔!”灰鹦鹉扯着嗓子喊道,它鼓起勇气和尼莫对视了一眼,又迈着小碎步躲到了杰西身后。“不可能有这种恶魔——”
“描述一下你记得的环境,莱特先生。”艾德里安面无表情地打断了灰鹦鹉的嚎叫。
“很黑,几乎没有光。大部分是沙地,根据和地表的温差判断,温度应该非常低。”尼莫回忆着皮肤的触感,“偶尔会摸到些黏黏的东西,不过我没有去看。”
“听上去像在描述我的人生。”安望向天花板,干巴巴地cha嘴道。
“还有呢?”骑士长思索片刻,继续发问。
“没有遇到活物,天上有些星辰似的白色眼睛,成片移动,速度不快。”
艾德里安手臂动了动,像是下意识要去抓背上的弓箭,可他忍住了。
“深渊之底。”骑士长低声说道。“至少就我所知,符合描述的地方就这一个。”
“是游荡者!绝对是游荡者——”灰鹦鹉用力扑着翅膀,“如果真的是深渊之底,只可能是那群怪胎!可是就算是那群怪胎,也不可能违抗法则才对……”
“什么法则?”女战士回了神,挑起眉毛。“说来听听。”
“我们从降生开始就有认知。想做什么,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巴格尔摩鲁神经质地快速说道,“生物总有本能吧?但凡有认知,就会被法则束缚,连你们所谓的‘魔王’也得服从法则。如果能逃脱这个……首先,他得不会使用力量。其次,他得没有任何本能的欲望,哪怕是最基本的生欲和食欲。那可是深渊之底!就算真有这种恶魔,要么会活活饿死,要么就会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中被其他恶魔吃掉。”
尼莫·莱特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一个答案反而带出了更多疑问。但至少有一个事实是明确的——一只完整的上级恶魔离开了深渊。
相比之下,此刻那些疑问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
“要去通知教廷吗,艾德?”金发青年漫不经心地开腔,“这可是大事件。”
艾德里安·克洛斯动了动嘴唇,但什么都没说。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将目光转向奥利弗。
“哦。”他们的团长十分平静,仿佛尼莫只是宣称了他来自奥尔本的哪个镇。“我觉得没什么……教廷打得过完整的上级恶魔吗?”
“没有相关的记录。”骑士长干涩地说道,“但我想应该不行。”
“如果尼莫有恶意,他之前就可以造成极大的破坏。”奥利弗耸耸肩,“现在这个事实没有太大的变化……比起因为这个提前打起来,我更倾向于继续友好相处。不过克洛斯先生,看来为了那个承诺,我得更努力地训练啦。”
尼莫终于转过头,认真地望向奥利弗。对方正站在阳光之中,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意——哪怕是知道实情的现在。
“你还好吗?”奥利弗提出了完全不同的问题,“刚才那瓶东西……呃,你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这一次他仍然没有逃开。
尼莫站起身。整理记忆确实有点后遗症——他摇晃了两下,扶住桌子才站稳。然后他迈开步子,向他的灯火走去,再次伸出手。
“没什么。”他嘟囔道,直接给了对方一个拥抱——奥利弗的身体并没有僵硬或颤抖。
奥利弗似乎有点意外,他犹豫片刻,拍了拍尼莫的背。“怎么了?”
“怀特先生……”尼莫小声说道,“怀特先生是什么样子的,奥利?”
“一个挺大的头骨,在我家后院的巨杉树顶,不知道属于什么物种。”奥利弗有些疑惑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应该是被人放在那里的吧,旁边有时会搁着新鲜的花。”
尼莫发出微小的叹息。
又一个问题。他原来白纸黑字般一览无余的人生此刻被疑问所塞满,可这会儿他无暇去考虑这些。
“听好,奥利。”尼莫说道,语气十分认真。“汉森搬走了,杰里米也搬走了。但我不会离开。”
“只要你不害怕,只要你需要,我就不会离开你。”
第75章 魔女狩猎
拉蒙家的旅店后院有一棵粗得惊人的巨杉。它高得要刺破天空, 枝干笔直。
如果登到树顶,可以望见边境森林的绿意延伸到地平线。灰烬山脉嵌入深蓝的天穹,日出时, 仿佛整个天空都能被装进眼睛。那是个壮阔而美丽的全新世界。
奥利弗·拉蒙很快发现了这个小秘密。
凭借身体结实, 他自小就比其他孩子要活泼闹腾些。派博尔·拉蒙就差把“小孩子不可以做的一百件事”抄好了贴他脸上, 只可惜奥利弗更早地学会了假装听话的技能。
那大概是他五岁左右的时候。一次趁老拉蒙张罗旅店后院的宴会时,他悄悄爬上了那棵树。开始是充满兴趣的, 爬到一半开始心惊胆战——本着掉下去就会完蛋的念头, 奥利弗浑身冷汗地登到树顶, 四肢像煮软了的面条似的, 整个人糊在了最粗的树枝上。
他抬头便看到了那个躺在树顶正中央的硕大头骨。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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