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部分阅读
国王一向谨慎恭顺,不是图谋叛乱之人。”
狄青淡淡道:“只有一个地方有问题——她为什么要杀未央郡主?当时她明明可以故意把箭射偏,可她却一连射了两箭!你说,这又因为什么?”
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变了。杀伤未央郡主,的确把两位手握重兵的将军惹火了。丁宁沉吟着,手中的朱笔在羊皮地图上一划,血红色箭头直指高昌国:“移师击破高昌!”
血一般红的箭头。这一条朱笔划出的调兵路线,一步步都将是用鲜血铺成!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狄青沉吟,“我也觉得出兵比较好。”
丁宁颔首。
丁宁走入西厢时,不由呼吸为一窒!房中炉火熊熊,烤得人汗如雨下。
“大夫,郡主她的病情怎样了?”丁宁撩开了帐子,低头观看她的气色。她的脸依旧苍白平静,没有丝毫生气。御医擦擦头上的汗,直起腰来,叹了口气:“箭伤倒无大碍。只是她在雪中昏迷了一夜,身体又弱,以致寒气侵入肺腑经脉,只怕,只怕……”
丁宁沉声道:“直说无妨。”
“只怕郡主的双足已冻僵坏死,醒后也必成废人。”御医颤声道,一边小心翼翼地除下了她的鞋袜。
她的脚不盈一握,足踝纤美如同细瓷。可御医以手指轻叩,足踝竟发出脆响,如冰般的脆响!这已非血肉之躯所能发生。她的双足已在塞外冰雪中冻僵成冰!丁宁低下了头,缓缓道:“你出去吧。”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低头看着未央郡主。他的妻子。
“未央。未央。”他低声呼唤,似乎怕惊醒了她,虽然明知她不可能听见。
似乎是心有灵犀,未央郡主竟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明净如水的眼神,让丁宁心中一颤。这一次,使他心颤的,并不是她酷似冰梅的笑容,而完完全全是因为——未央的眼神。未央的。
“丁……宁?”她呻吟似地说了一句,身上似乎如披在冰雪之中,可一双腿,却又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又木又重。她努力想挣扎着坐起,可是做不到。她一阵心惊,伸手去摸自己的右腿。触手之处,肌肤僵冷如冰,毫无知觉!
她呆了一下,不死心地又往左腿狠狠击了一下,依旧如击枯木。她不再动了,静静倚在床头,把脸转向床内。过了许久,她问:“我的腿废了么?”
丁宁不说话。他不说话之时,往往就是默认。
“对不起。”未央郡主低低道。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丁宁问。
“因为你将不得不娶一个你不爱、而且又残废的妻子。这本不是你应该承受的。”未央郡主的声音已有无法控制的颤抖,“我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可这一切,难道又是你应该承受的么?”丁宁再也忍不住,一把扶住她的肩,转过她的身子,看到了她满脸的泪痕。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甚至在她离开狄青那一夜,她以手掩面,冲入茫茫风雪之中时,谁也没有见过她一滴眼泪。她本是个很要强的人。
丁宁抬手,为她拭去了泪痕。他的手指以被刀剑所磨粗,可他的动作却十分的温柔。
“我们既然已随波逐流,还是好好相处吧。我们有的是时间。也许,有朝一日,我们都会明白,原来除了珍藏旧日的回忆之外,今天仍是值得去好好把握的。”未央郡主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思索着丁宁走时留下的那几句话。她觉得内心中好象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倒坍。
暮色中,号角在营外连绵吹起。
“五儿,你好一点没有?”狄老夫人走进房中,一边问道。
“娘,我在这儿呢!”冷不防一个清脆的语声从庭外响起。五儿正在井边满头大汗地洗着衣服,一边大声应着。狄老夫人叹了口气:“你呀你……一刻也闲不住。”
“天生劳碌命呗!”五儿笑了一笑,露出一对白生生的小虎牙,“娘,放心,我身子结实的很,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好了也不该马上干活儿呀……这衣服是……青儿的吧?”狄老夫人笑着。五儿羞涩的低下了头:“也有他手下一些官爷的,他们没有家室,我干脆替他们洗了。他……他管那么多人不容易,我只能这样帮帮他。”她真诚明快的脸,如同一朵烂漫的山花。
狄老夫人爱抚地抚着她的头发:“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咱们狄家有福,有你这么个好媳妇。青儿有你照料着,娘死也闭眼了。”五儿捧住她的手,柔声道:“娘你身子还硬朗,别这么说。”
狄老夫人点点头:“也是,我还要抱孙子呢。五儿,青儿军务繁忙,你也多多体谅他。”
五儿搓着牛皮般硬的军服,低声道:“他……他是干大事的,我当然懂。虽然那一夜被胡蛮抓了去,他没有顾上我,其实我……一点也不怪他。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五儿……五儿能嫁给狄家,也……也……”她嫣然一笑,低头洗衣。
庭外,一个正准备进门的人静静听着,目中竟渐渐泛起了泪光。
“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苦笑,“狄青,你是英雄么?”
天使受了这一场惊吓,下破了胆,不等再次举行大婚,便急匆匆地回京奏报天子了。同时,一份关于此次叛乱及平叛的奏章,也同时传向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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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到边塞,牧草泛青,青草连绵至天边。
“好大一片草地啊!”未央郡主惊喜地喊,一个多月来,她气色好了很多,只是双足依然麻木僵硬。丁宁看不得她闷在房里,便抽空带她出来玩。
“不是草地,是草原。”丁宁坐在她身后,含笑更正道。未央郡主轻轻咬着左手小指头,突然道:“我真想放一个大风筝!”她回头,笑靥灿烂如花,“什么时候在这草原上,放一只大大的风筝!”
丁宁也笑了,摇着头:“未央郡主会这样子说话么?以前,在我没见过你之时,我听说未央郡主是一个很有教养,十分守礼的名门闺秀。”未央低头轻轻笑笑:“那是装给别人看的。现在,我觉得在你面前不必要再装了。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对吗?”
她极目远望草原与蓝天交界处:“能遇见你,是我的运气。我现在真的很开心。”
“那何尝不是我的运气。”丁宁微笑,纵马向草原深处奔去,两人一骑,在蓝天下尽兴游玩。
这时,突听长空一阵凄号,只见一只秃鹰追逐着一只鹞子,已抓落了它好几处羽毛。鹞子凄厉的叫着,飞得歪歪斜斜,眼看要被利爪抓住。未央郡主抓起鞍边的弓,搭箭要射那只鹰。可她一拉弓弦,臂上竟没有力气,箭射出不到三丈就掉到了地上。
丁宁怕她不高兴,腾出左手从她身后环过去,抓住弓身,右手握着她的手拉满了弓弦,一放手,飕地一声,秃鹰应声落地。丁宁微笑着放开了手,准备夸奖她几句逗她高兴,却听得未央郡主叹息了一声,不由柔声问:“怎么了?”
“我……我成了废人啦,那些武功都白学了……我……”她声音已微微哽咽,在他怀里发着抖,如同一只怕冷的鸽子,“我……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真不如死了好……”
丁宁拍拍她的肩,柔声道:“不要多想了,凡事还有我呢。”
“可是……你会想她的,我……我也不能不想他。”未央郡主颤声道。
丁宁目光一黯,默默勒住了马。未央心知说错了话,心下不知怎地一痛,也凝视着他说不出什么来。
过了很久,他才道:“未央,你知道么?我一直在想……上天对我们何其不公,分别将我们所爱的人从身边夺走;但上天对我们也何其宽容,可以让我们遇到彼此。”
他叹了口气,望向天际的白云深处:“以前,我从未想过我会接纳一个不是冰梅的女人做我的妻子;可如今,我可以说,我愿意和你相守白头。未央,你呢?”
未央郡主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过了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她轻轻地把手放在了丁宁的手中。同样是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今日,蓝天碧草之下,他们相握的手,便是许下了这生以后所有的风雨和荣辱。
——她一直是个双面女子,未央是她,雪鸿也是她。生于那个家族的她,一直都在矛盾中度日如年,但如今……她或许已经找到了让两者统一的最好方法。
未央郡主微微一笑,道:“我唱一首歌儿给你听。”
她润了润喉咙,便低低地唱:“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这是李太白的《子夜歌》。
丁宁微笑起来:“怎么?你想回江南了?”
未央郡主王顾左右而言它:“你真的准备攻打高昌?”
丁宁一节节折着草枝:“还没有最后决定,但军队已经做好了准备。”
未央郡主沉默了片刻,忽然出其不意地道:“其实,我认为琵琶公主所说的是真话。”
“那她要杀你,又做何解释?”丁宁蹙眉,“她如果不是真的叛离,本应该不露声色的放过你才对!”
“因为她妒嫉我啊……”未央郡主一字一字道,微笑着看着他,“你没留意到她看你的眼神么?她崇拜你,喜欢你,当然不肯让任何人成为你的妻子。大漠上女儿恩怨分明,她一箭射杀情敌也是理所当然。”
“你怎么知道?”丁宁吃惊地问,他实在是想不到这个古怪的理由。
未央郡主嫣然一笑,对他眨了眨眼睛:“女人对女人,有一种天生的直觉。”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一开始就对我有敌意。果然,她在洞房里先击昏了五儿,又冒充五儿制住了我。不过,看她故意在战场上不和你直接冲突,又放了五儿一条生路,可见她是有诚心的与大宋合作的。她的敌意,只不过是针对我一个人而已。”她侧头望着天际,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侃侃而谈。
丁宁恍然:“那么,你是否在暗示我,不必对高昌用兵?”
“这是军中之事,可别来问我,丁大将军。”她笑道。
“没什么,你又不是我的‘外人’。”丁宁竟也会开玩笑。
两人相视而笑,一任骏马在草原上漫跑。蓝天下,一对白雕掠过天宇。
未央郡主倚在丁宁怀中,含笑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天山雪峰,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宁静和舒畅。
她本是江南柳叶下的一只黄莺儿,如今却成了草原上的白雕。她真正成长了。
一个月之后,契丹内乱的消息传来:左贤王被斩首,北院大王木哲被拥立为王。随后,高昌上表向大宋请求归附。圣旨下,传令边塞将士:骠骑将军丁宁、副都统狄青平乱有功,加封丁宁为倚天大将军,狄青为辟疆大将军,赐黄金千斤,牛酒若干。
同时,又加封未央郡主为秦国夫人,柳氏五儿为广平县君。
第三节
军营之中再次热闹,高昌国王亲自前来向驻边大将谢罪。
高昌国王是个白发苍苍,有着一对蓝灰色眼睛的老人,他颤巍巍的用手递上了一幅降表,他左边的侍从捧上一只金盘,盘中有一块用茅草包着的泥土:“高昌从此世世代代为大宋子民,不敢再有异心。”
丁宁从盘中取过泥土,转身交给了狄青,在点将台上目扫四方,朗声道:“天朝以仁政为本,尔等只要安分守己,定会保各邦繁衍生息。”
“万岁,万岁,万万岁。”台下万众俯地,声震云天。
檐下的风铃于风中轻轻击响,声音悦耳柔和。
未央郡主拥着一袭白狐裘,坐在檐下的软椅之中,寂寞地轻轻挑着横放在膝上的古筝。
“未央郡主。”有人在背后轻唤。她转过身去,看见了站在檐边的琵琶公主。她依旧是一身黄衫,腰间悬着雕弓与箭袋。她不知在她身后站了多久,神色有些不安。
未央郡主轻轻地笑笑:“是你?”
她神色极为平淡,仿佛对方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人,根本没有过生死怨仇。
“你为什么不出去外边看看?”琵琶公主问。
“我走不了了。”未央郡主笑笑,“我的腿已冻得坏死了。”
琵琶公主的脸色变了,她没想到有这样严重的结果——看来,这次丁宁放过他们一马,不借机移师击破高昌,已是十分宽宏的处理了。
未央郡主转头,笑了笑:“国家恩仇,须牺牲个人私利——所以你为了你的邦国,射了我二箭,我并不会记恨你。”
——她并没有揭破对方真正的用意。
“谢谢你。”琵琶公主由衷地说,“你完全配得上做将军的夫人。”
两位在乱世沙场相识的女人,本该会成为死对头,可如今,在相视一笑之间,仿佛什么都彼此原谅了。
又是天山雪融化之时。天山自从九月开始就大雪封山,直至来年六月才冰销雪化,这三个月之间,是运送军粮物资的黄金时期。
“什么,你要回京城了?”狄青大吃一惊,把目光从羊皮地图上转向了丁宁。
后者正在帅椅中反复看着一封从京师来的公函。
“是。这信上说要我在九月前回京候旨,去替上钱侍郎的职位。他上一年因为渎职罪被降为柳州刺使,未央郡主的父亲向皇上推荐了我,所以……我要奉命回朝了。”他似乎说得很艰难。
“那你放心地回去吧。”狄青拍拍他的肩。
丁宁望向天空,神色黯然:“现下,边关未宁,急需将士守护。可我在这当儿上,却要……一走了之?”
狄青也叹了口气,缓缓道:“朝廷的命令,你我又怎能抗拒?况且在朝中斡旋,晋升也会比边关血战来得快。何况……何况未央郡主身体不好,也该回江南休养一下。”
说到未央郡主这个名字时,狄青的声音起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他永远不能做到无动于衷。他心中真正爱过、而且永远爱着的名字,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
丁宁看着他,淡淡笑了笑:“我父亲送来了‘九转熊蛇丸’,她服下有望可以康复。你放心,她一定能够再站起来的——你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子。”
狄青微微侧过脸,点了点头。
他严肃沉静的面容下,有强自压抑的热情在活动。看得出,他是动用了全部精力,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她留在我身边,会很好的。你不必担心。”丁宁正视着他的眼睛,“狄青,莫忘了你的理想。千秋之后,也许没人再记得我;可是——我希望人们会记住你。”
两人的目光交错,突然都泪盈满眶。
“好兄弟!”丁宁从椅上起身,用力抱了一抱对方。
也许,他们本是天空中的两颗恒星——虽然无法真正的靠近,却永远相互辉映。
天山如玉雕般高耸入云,似巨剑般刺向天空。山腰以上常年积雪,可在雪线以下,山色逐渐柔和,已出现了树木。在山脚下,盛开着各色鲜花。溪流已经解冻,如缎带般轻轻萦绕着山脚。草色如翡翠,花海如毯子般铺向山脚。
“嗒嗒”几声,是马蹄踩在溪中石头上的声音。
“欷律律——”马长嘶,在山脚下驻留。
“狄青,各位统领,不用送了。出了这谷口,就有大路直通中原了。”丁宁勒马,对各位送行的将领含笑道。未央郡主坐在他的身前,亦笑道:“各位已送出了一百多里,也够尽心的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啊!”
她的目光落在送行的狄青的脸上,但是很快又毫无留恋地移开了。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在漫天风雪里,她是要永远地离去了……
这一场少年时深切的爱恋,也就此永远地埋葬在了边关的风雪里。
“狄青,我走后,边关大事全交给你了。独立支持北疆,你担子不轻啊。”丁宁低声嘱咐,“好好干。”
狄青亦缓缓道:“但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丁宁一笑,拨转了马头,向山口奔去。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可已留下了风沙的痕迹,不复昔日单薄寡淡的贵族气息。
这段边塞的生活,将会永远烙在他的心上。他走时,仍和来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带走了一个他本来认为永远也不会接受的人。
二年前,当他从京都只身出塞驻边时,是怀了必死的决心。他宁可为国战死沙场,也不愿活生生的把一生关进樊笼!可如今,他还是回去了,他向着那个牢笼低下了头,做出了某种程度的妥协……如果他不走,也许他也会成为象狄青一样的一代名将。
众人缓缓策马过去时,已看不见两人的身影。地上的积雪之中,只留下了二行深深的马蹄印。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
狄青却仍留守在了玉门关,二年后调驻南疆。一次又一次的辉煌战役,让这个名字威震边陲。一千年之后,翻开《宋史》,赫然有一篇《狄青传》!
千古名将,有多少赫赫战功,有多少恩怨荣辱;大江东去,大浪并没有淘去这个名字。可是,在汗青上这个名字的背后,又有多少的不为人知的血泪?
没有人知道,在这史书中,本来也会有另一个同样优秀的年轻人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在这一代名将的生平历史中,曾经有一个红颜的故事,在这金戈铁马的壮烈中,本该有另一曲凄艳的挽歌……
一切,都湮没在历史的滚滚长河中。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飞鸿雪泥,了无踪迹,一切已默默无闻地散失于历史的飓风中。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夕颜
更新时间200376 22:47:00字数:25891
一、
“还是不行……”随着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刚刚抬起一些的身体又一次重重地砸到阴湿的地面上。痛苦的呻吟在咽喉里徘徊了一下,还是被惊人的自制力逼了回去。
他就只好那样地躺在森林中,看着头顶茂密的枝叶和一点一点露出来的蔚蓝的天空——
都已经快过去一个时辰了吧?四肢怎么还是断了似地一点力气都没有?
那个丫头,出手还真是毫不留情哪——几乎是出尽了全力在和自己拼命!难道她真的以为自己是要奉令来追杀她的吗?都是同生共死过来的交情了,对自己还是那样的冷淡和戒备,真是可怕的一个人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组织无情的训练,已经让那个丫头连血都变冷了吗?
八年前的她,绝不是这样的……
八年前,组织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吧?
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让大家,都变成了今日这个样子呢?
眼前有细微的金色的光点在游移不定,伴随着阵阵的刺痛——他知道那是由于激战中重伤的头部和颈部引起的。温热的液体一直不停细细渗着,沿衣领往下淌。
是颈动脉被划伤了……幸亏闪避的及时,要不然会连整个血管都会被一剑削断!
舞风双剑……好厉害的舞风双剑!
他记起了在自己全力才堪堪闪过那回旋而至的六剑时,朱雀的手肘已经毫不留情地狠狠撞到了自己的胸口,发出喀喇一声断裂的脆响——然后,自己就在那巨大的冲击力下,如枯叶般地被远远地震了开去,颈中的血洒了一路。一刹间,他几乎失去知觉。
“玄武……”看着满身是血的自己,刚下了重手的朱雀一刹间有些许的犹豫——大概是想起了一些什么,她的眼光也变的有些温和,
但是,只是一刹那,她又毫不犹豫地转头继续开始了向林外的逃亡,将这个昔日的同伴遗留在这个密林里——因为她知道,如果不在天黑前冲出去的话,她必然会如同落叶一般地在这雨林里腐烂。
于是,她选择了立即逃亡——虽然她知道,地上那个人颈部的伤如果不及时包扎的话、必然会因失血过多而死……然而,她却已经没有时间去顾及这些了。
那个被击倒的人静静地仰天躺在树林里,看着头顶斑驳变幻的光。
血不停地从伤口里汩汩渗出来,从颈部顺着领口和发丝渐渐地洇成触目惊心的鲜红。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以这样的伤势,回去大约也已经可以和老大交代了——
虽然不知道自己不曾出尽全力拦截朱雀的事情、会不会被风蓝一眼看穿……但是,即使是看穿了,也不过是一死而已吧?何况,兄弟们都看得出,老大绝对不是真的想对朱雀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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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还是不能动——然而,血也还是没有停。他躺在那里,无奈地看着自己身侧的土地一分一分被血濡染,想抬起手捂住伤口,却连动一动手指头都作不到。
也许,在肢体恢复知觉的时候,体内的血也该流光了吧?
他忽地冷笑起来:无所谓,其实真的是无所谓——在八年前,自己的命就是该完结了。
和老大一起,他们四个人的生命,在那个时候就是捡回来的了……在那个新时代开辟的第一年,他们就是该死的人了。他们是注定无法看到自己为之战斗、流血的新的时代的……
义军有多少战士倒在了自己亲手开辟的时代里呢?
为了反抗外族几百年来的暴政,为了将鞑掳从中原驱逐出去,他们曾不顾一切地揭竿而起、投入战争;为了能开创一个新的时代,不惜献上自己的生命……那是多么纯真的年纪——
曾一心以为,只要赶走了蒙古人,在亲手开创的新时代里所有的梦想都能够得以实现;均田免赋、万民平等的一天就会到来,不会再有流血,也不会再有战争……那么,他们就是为此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也是毫无怨言!
于是,才十几岁的他们和许许多多义军兄弟一起浴血战斗,从一个州转战到另一个州。
当时还是二十不到的风蓝,曾经满怀希望地问过江南义军的最高首领方国珍:“将军,不出十年就可以把蒙古人赶走了吧?到时候,是不是真的能不让穷人吃苦呢?”
方将军笑着,回答这位少年战士:“是啊,如今我们义军和朱元璋的部队联合后,恐怕不用十年那么长的时间,就可以把鞑子赶出中原了!所以,大家都要努力战斗!”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风蓝低下头握紧了剑,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光辉——
那样子的光辉,此后就再也没有在老大脸上出现过!
将军的话没有错,果然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起义联军以燎原之势席卷整个神州,鞑子步步溃败,已然没有还手之力。然而……
当腥风血雨呼啸而过,当战云终于散去,当蒙古铁骑终于被逐出关外后,等待沥血归来的战士们的又是什么呢?!
——居然是猝及不防的背叛、无情的杀戮、残酷的镇压!
为了独占胜利的成果,登上权力的顶峰,“友军”的首领朱元璋毫不留情地开始了内战,将矛头指向昔日盟友,屠刀开始落到另外一些义军领袖如陈友谅、方国珍和张士诚等人的头上!
看着部队被昔日并肩战斗的“友军”所包围,看着一个又一个在和蒙古人血战后幸存的同伴倒在同胞的刀下,曾经纯洁无暇的理想和梦被残酷地践踏成了碎片。
后来的几年,形势越来越严峻:江南义军全军覆没,方将军被俘后下落不明,队伍完全解散了,他们几个人转而投入了张士诚的部队,继续战斗。他们心里满怀着仇恨——然而这种仇恨已然不再是对着异族,刀尖指向的是昔日的盟友、自己的同胞!
终于在那一天,在看到收留、照顾他们的那一户人家被官府满门抄斩时,仇恨终于彻底地淹没了那几个身经百战的少年战士!
公元一三六八年,朱元璋即位,改国号为“明”,是为明太祖。
然而——
那一个自称为“大明”的朝代,难道就是他们不顾生死地奋战所换取来的吗?
那一座巍峨的帝都下,奠基的累累白骨里不仅有着异族鞑子,更多的却是含恨死去的同胞!
那一个自称为“大明”的时代的开创,在他们这些义军的幸存者看来,却只是一个充满了背叛、龌龊、阴暗的黑夜开始!只是另一个和元朝一样的噩梦的开始——
所以,他们这些战士将继续在黑夜中而奔驰、战斗,不择一切手段地和那个政权为敌。
组织起义军里残留的战友,以风蓝为老大,一个和朝廷作对的暗杀组织“惊蛰”成立了——以朝廷里的高官为目标,不停地暗杀那些被称为“国之柱石”的元老功臣——也就是以前所谓“友军”的领袖、那些手上沾满义军战士鲜血的家伙!
虽然朝廷几次发动了追剿,但是在老大的带领下,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成功击退了进攻,并且趁着天下局势没有完全安定,以括苍山的密林为基地,成功地在短短几年内扩大自己的势力。
如今的惊蛰组织,已经是黑道中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了。
——这种在黑暗里奔驰的岁月有多久了呢?明朝开国也不过7年吧?但是,黑暗的感觉,却仿佛是过了好几十年……那仿佛是永无尽头的黑暗!
作为惊蛰的四大杀手,自己手上的血垢也已经很厚了吧?
很幸庆地,他还活着——然而,他真的是活着的吗?
阳光渐渐改变了角度,穿过树林直接照到了他的脸上——
已经是快接近中午了……朱雀那丫头,已经是在几百里以外了吧?即使是老大,也无法再追上逃亡的她了……出了这个密林,就有大道直通最近的泉州府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惊蛰的要员离开组织,而且离开的又是四大杀手之一的朱雀……难怪连一向冷漠沉静的老大都为之震惊了——
回忆起那一瞬间风蓝的表情,他总觉得以往隐约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分。
让朱雀走脱,是不是真的是正确的呢?
然,她是完全和他们这些经历过战争的义军战士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这个惊蛰里唯一的女性,本来就不应该属于这个黑夜的,她本不应该和他们一起奔走在黑夜里的。
八年前的她,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她也不应该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离开是达成她今后幸福的途径的话,那么他为什么要挡她的路呢?
对于这个丫头,组织里几乎每一个元老,都是欠着她无法偿还的债务吧?
既然这样,不妨让自己先来还清这笔债……
二、
血的腥味让他有些想呕吐——即使是自己的血,也只是腥的让人想呕而已……
呼吸渐渐地有些困难起来,太阳的光晕在他眼中慢慢地开始模糊、变大……
他忽然有些惊恐地发觉:血,恐怕已经是流得太多了!
——在这个时候,他全身仍然有些麻痹。其实,就算是恢复了知觉,以他现在的体力,也绝对无法返回密林最深处的总坛了。
一片落叶轻轻地掉在他冰冷下去的脸上——很快,他就要象这片枯叶一样地默默在这个密林里腐烂了吧?燃烧的战火,猎猎的风云……到了最后,还是只留下白骨和黄土而已。
嘿嘿,没想到,他居然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来放那个丫头走脱!
眼前渐渐黑了下来,而耳边却响起了遥远的厮杀、呼号声,一一清晰如当日……那对于他们来说黑暗开始的那一天……
看见了大批的敌军包围了困顿不堪的己方,看见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地在身边倒下去,眼里含着泪,嘴里咬出了血,在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后,队长搀扶着他艰难地前行,身边的几个兄弟都也已经是血流满身。
追兵的马蹄声在身后隐约地响起来了——几个伤兵都是惨白着脸,看着对方——
死。所有的人从对方的眼神里,都读到了这个字。青龙甚至已经把长枪倒转,抵住了下颔——
唯一例外的是队长。虽然到了穷途末路,风蓝的眼睛里仍然燃烧着战火。
“你们扶着他快点走,这里我来对付。”他放开了垂危的玄武,伸手抽出了腰畔的长剑。
漆黑的发丝拂过他燃烧的双眸。
“队、队长……”他无意识地低低唤着,“不要管……我们了……逃、快逃啊……”
能活下来一个是一个,如果队长不走的话,最后只怕会是所有人一起送命在这里吧?
“说什么胡话!快走!”风蓝没有回头,拔剑挡在路中央,对身后的几个战士严厉地叱道,“连二十岁都没到的家伙,要死的话还早得很!快给我滚!”
长剑握在他还在流着血的手里,殷红的液体顺着雪亮的剑脊,一滴滴从剑尖滴落到大路的土壤里。
风蓝是他们中最年长的一位。
那一年,他刚满二十岁。
“队长、队长……”几不可闻的声音从地上那个濒死的人的喉咙里传出,几只在伤口附近舐血的小兽惊惶地跳了开去,恋恋不舍地在一边试探地看着这个居然还能发声的庞然大物。
队长……
这个称呼如今居然已显得那么遥远——正如每个人都舍弃了原来的本名一样,自从“惊蛰”创立以来,这个叫法已经被风蓝严厉地禁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称谓:老大。
惊蛰组织的老大。暗杀组织的首领人物。朝廷的钦命要犯——风蓝。
当看见组织里的同伴因为小小的失误,却遭到极端严厉的处罚;当风蓝下达要将所有暗杀对象身边的家人杀尽,无论老幼一个活口都不留的命令——他几乎都怀疑眼前这个无情的老大,和当年那样用最后一滴热血维护同伴的那个队长,还是不是同一个人?
才只不过过去八年的时间吧?大家居然都成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
如今,就算是自己,假如触犯了组织的规矩,老大一定也会无情地亲手处决。
除了朱雀,在风蓝看来,任何人在必要时都是可以牺牲的吧?
然而,朱雀竟然是首先叛离组织的一个!她居然是第一个违抗老大的命令、并以实际行动和老大对立的组织成员……那个才二十不到、几乎还是个丫头的家伙!
他们亲眼看着长大的丫头!
他想象着老大此刻的表情,嘴角浮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果老大还能有痛苦的感觉,那么朱雀的叛离将会是唯一能刺痛他的利剑了吧?
真是讽刺啊……
但是,无论如何,那个丫头如今是如愿以偿地逃脱了——能摆脱青龙、白虎和自己的联袂追杀、逃出这片死亡森林,这几乎是连老大都不可能做到的吧?然而,她竟真的逃出去了。
也许前面的那两个人,也一样没有真正出全力截击她;或者是故意地受点伤,此时、正和自己一样躺在密林的某一处看天空吧?
意识渐渐模糊的他还是忍不住地想笑出声来,可惜张开了嘴,却无法发出声音来。
冰冷僵硬的感觉……仿佛是巨大的裹尸布死死地把自己从头到脚包了起来。
又一片落叶飘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半张的嘴里,他努力好几次想把它吐出去,然而面部肌肉也已然开始无力,尝试了几次,落叶反而随着他急促的喘息向着口腔里滑落。
“哈,这样的死相可是相当难看的哪……玄武。”
——耳边忽然传来清脆的声音,还微微带着调侃的笑意。
脸部僵硬的肌肉无法表达他此时内心的错愕和震惊,然而所有的表情完全在他黯淡的双眸中传递了出来,他的眼睛霍然睁开——这、这个声音!居然、居然是……
“如果让你这样子死掉,连我这个同僚都会觉得很没面子啊。”声音已经近在耳畔,同时,有人正在用力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有熟悉的淡淡花的味道……
是她?是她!
震惊、焦急、狂喜……无数种感情一瞬掠过心头,忽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垂死的人居然怒吼出声——
“他妈的,你回来干什么!!!”
“喂喂……生气对伤口可不好啊。”那个声音依然带着微微的调侃,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敷上了颈部流血的地方,手法娴熟地止血,然后撕裂衣襟为他包扎。咬断最后长出来的一截布条后,身侧那个人回过头来,黑如点漆的双眸中闪着星星一样的亮光,居然真的还带着笑意。
该死!怎么她会去而复返!难道真的不要命了吗?
都快三个时辰了,他还以为她早已远在几百里以外的泉州城了呢。
包扎、吃药,休息——一个时辰后,他终于缓过气来。
“不要命了吗,丫头!”第一句话就是就是劈头盖脸的斥问,带着十二分的怒气。用尽全力地一把推开身边绯色衣服的少女,连眼睛都因为焦急和恐惧而变蓝了。
阳光已经是西斜的角度,整个密林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气氛。
来不及了,绝对是来不及了!在天黑前,她是绝对无法离开这片森林了!
——如果天黑前他们几个人没有抓朱雀回总坛的话,势必将惊动老大的直接出面干预。
——如果风蓝亲自来的话……如果老大真的抓到了朱雀的话……!
“快逃!”他有些颤抖地脱口说出了这句话,同时想挣扎着站起来。
“你看,夕颜开了呢……”陡然间,他听见身边的女杀手轻轻说了一句奇怪的话。用力忍着痛扭头,居然看见她静静地站在一棵野木槿树下,看着树下盛开的一丛纤细美丽的花,伸手摘了一朵淡红色的花朵别在衣襟上。
在雪白的瓜子脸上,那一条长长的刀疤显得分外的醒目。
——从额头一直延续到下颔的巨大的疤痕。
“快走!你疯了吗?被老大抓到的话,你真的会没命的!”看着她气定神闲的样子,他几乎是愤怒了——自己不顾性命地帮她走脱,而她居然是这样的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吗?
“没用了……夕颜开了,我就走不了了。”淡淡的笑意泛起在那有些可怖的脸上。
夕颜,是一种在傍晚时分才开的花,绯红色的花瓣就象天边淡薄的血色晚霞。
明明知道如果回来就再也没机会逃离,她居然还是回来吗?只是为了他不确定的危机,而冒着必死的风险吗?刚刚为了逃离而对自己下手毫不容情的她,竟然会再次地回到这死亡的森林里来!
不愧是姓萧人家的后代啊……他在心里喃喃叹息。
忽然之间,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冲上了喉头,他以刀拄地,缓缓站了起来,对她开口:“就算是傍晚了也来得及——你快走吧……我替你拦住老大。”
花树下的那个人终于悚然动容,回头怔怔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拦住老大?玄武是疯了吗?风蓝,是任何人可以拦得住的吗?
“哎,算了。我扶你一起回总坛去吧,也给老大省点力气。”忽然,淡淡的笑意又出现在绯衣少女的嘴角,她走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同僚,转身向着密林最深处。
“说……说什么胡话!你想找死?”他厉声叱着,将她推开,“二十岁都还没到的丫头,要死的话还早得很!快给我滚!”
脱口而出的话刚说完,他忽然忍不住想笑——怎么、怎么自己不知不觉地在模仿老大当年的口吻了呢?同样的话,当年老大对他也说过吧?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无论是老大还是他,他们都是拼死地在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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