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节
花近江国 作者:孔恰
第34节
他脑中沉沉剧痛,如刀锋钝割一般。艰涩睁开眼来,见身前蜷着一个人影,紧紧裹着一卷貂被,手脚都缩成一团,显然冻得厉害。脸上却淤着碗口大一块血肿,连眼角都肿了起来。破损处皮开肉绽,耳边凝结了好几道血末。
他头脑还未十分清醒,犹自恍惚了片刻,忽觉右手有些异样。提到眼前一看,见手背上青了一块,似是挥拳殴击所致。顿时心头一震:“我打他了?”
再看时,见屈方宁脖颈上浮起一圈黑紫手印,淤肿边缘都已溃烂。这一下震惊更甚,一探之下,屈方宁痛得皱起了脸,抗拒地动了一下,貂被也随之滑下一截,只见肩膀、后背上多处淤青,触目惊心。他坐起身来,只觉头痛得厉害。回想昨夜之事,只记起宴席之后上了马,命人前去查抄年家酒铺,再后来便无半分印象了。何时来到屈方宁身边,更是半点也想不起来。
正蹙眉深思,只见貂被微微一动,屈方宁低低呻吟一声,醒了过来。他半边脸肿得老高,左眼肿成一条缝,一见到他,全身瑟缩了一下,抓着貂被的手也僵住了。
御剑见他怕得厉害,更是确信无虞:“我昨天喝醉了,对他动了手。”见屈方宁颈上掐痕骇人之极,忽然一阵后怕:“倘若下手再重上一二分,宁宁……此时已经不在世上了。难道我内心深处,真的想杀了他?只是……怎的全都不记得了?”
一时不及细想,自行整衣下床。见皮带远远扔在一旁,环扣都已崩断,外衣却一撕两半,还踏上了一行脚印,实不知昨夜到底是如何情形。他一起身,屈方宁也随之坐起,跪在床沿服侍他着衣。他只穿了一件上衣,两条腿都赤裸在外,只见大腿外侧浮起好几道四指宽的印子,似是皮带抽打而成,手劲极狠。他未料自己醉后如此暴虐,心中颇感懊悔,却说不出口。沉默良久,才道出一句:“等下叫人上药。”
屈方宁点点头,将他上衣褶皱拉平,便自己钻入被中去了。御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在床边看了他一刻,这才转身出帐。
棉帘一掀,只见门口白雪皑皑,直挺挺跪着两人。一人白发萧萧,簪珠饰发,穿戴一新,一张皮肉层层下垂的脸冻得死灰也似,一丝活气也无。吉达尔跪在她身后,捧着手炉、裘袄等物,显是劝阻不住,只得以身作陪。御剑脚步一顿,诧道:“您这是作什么?”上前一步,便要将她扶起。
萨婆婆年老体衰,跪了大半夜,早已支撑不住。一见御剑,身子一斜,便向旁瘫倒下去。吉达尔忙以裘袄紧紧将她裹住,将手炉放入她怀里。萨婆婆微微摇头,推开手炉,双臂颤抖抬起,便想向御剑比划。她一双手早冻得无知无觉,如何打得手势出来?只略微做个样子罢了。御剑蹲下身来与她平视,哑声道:“你要我放了他?”萨婆婆竭尽全力点了点头,烟荷包般的瘪嘴一张一翕,一字字艰难的比道:“城主,我和老头子伺候了您一辈子,从没表过一句功,没提过一个要求。如今老婆子快不成了,算我求求您了,饶了那孩子吧!他心里苦得很,快熬不下去了。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保佑阿初长大成人。这孩子叫我一声婆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也……在我之前……”动作愈来愈慢,终于凝在半空,就此挺直不动。
吉达尔见师母身死,悲中从来,也顾不得御剑在旁,伏在她尸身上恸哭不止。哑巴发不出声来,只是任泪水滚滚而下,落入雪地,立即冷冻成冰。
御剑在门前默立一刻,向萨婆婆尸身深施一礼,道:“以族礼厚葬。”复向身后望了一眼,嘱道:“不要告诉他。”即向主帐匆匆赶去。余光瞥见吉达尔动作一滞,也并未在意。入了主帐,巴纳等前来奏报年韩儿死讯,递上供状一份,及查抄年家铺子所获物证,大多是伪造通关文牒、舆图残片、令符戎旃等物。其中有一摞书信,乃是千叶一众王公大将信件、公文,连安代王作废的诏书、那其居长老抄录的经卷都在其中,甚至有一份御剑审批圈改过的旧时法令。信中穿插夹了几张半透明的薄纸,纸上空无一字。御剑将其置于自己手迹之上,只见墨迹毕露,纤毫分明。巴纳震惊难言,指道:“他这是……临摹将军笔迹,以便伪造文书。好奸细!”御剑脸色阴沉,随手一抖,一片焦纸忽从故纸堆中飘出。抄在手中一看,见上面写着两行小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笔迹秀媚,不知是模仿何人而作。即令往下追查,巴纳才领命而去,不一刻便赶来奏报:年家铺子付之一炬,年姓老妇不知去向。御剑森然道:“此媪必与他脱不了干系。一介老朽,还能上天下地?”巴纳唯唯诺诺,自去追捕不提。吉达尔也前来请命,祈将灵柩运回雅尔都城。御剑沉吟道:“也好。”派了一队卫兵,以族中最高礼制发丧,吉达尔叩头而去。
此时已是三月过半,飞雪开春之年,军务繁忙,千头万绪。接连几日,竟无片刻空闲。这日从国会出来,听小亭郁问了几句,勾动心绪,便想去看看屈方宁伤势如何。来到他帐门前,不知为何竟有些犹疑。手在棉帘上停了一停,才掀门进帐。房中药气不减,炭火烧得正浓。屈方宁背身睡在床上,姿势与他离开时所见到的一模一样。听见他进来的声音,也不回头起身,只静静道:“婆婆走了吗?”
御剑一听他语气腔调,便知道瞒他不过,应了一声:“嗯。”
屈方宁一动未动,连语气都没有丝毫改变:“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御剑本不欲他伤心太过,见他不哭不闹,神态却比当日还令人心惊。想哄他一哄,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生硬地坐在床沿,道:“她老人家是寿终正寝。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屈方宁轻轻点了点头,把自己抱成一团,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御剑只得合衣上床,将他抱在怀里,语气放缓:“行了,不哭了。”
屈方宁颤抖着点头,呜咽声却更明显了。御剑胸口与他相贴,只觉他身上涌起一阵异样的潮热,不禁有些焦躁,强硬地将他扳了过来:“这是什么哭法?还想吐血不成?”
屈方宁脸上淤青大半已经消失,眼角还有点肿,乌黑的眼睛里全是泪水。闻言向他看来,使劲点着头,肩头却抖得愈来愈厉害了。
御剑也拿他没有法子,指腹给他擦了擦眼泪。却哪里擦得干,手一抹过去,立刻又被新的眼泪打湿了。如是几次,他也没了耐心,俯身过去,吻住了他哭得发烫的嘴唇。
这嘴唇上满是眼泪的滋味,又苦又涩,比平日却是柔软了许多,也听话得多。屈方宁给他吻了片刻,哭声渐止,与他的唇隔开少许距离,连眼睛都不敢抬起,小声道:“我……没哭了。”
御剑无声一笑,迫使他面对自己,看着他吻了下去。屈方宁抽噎还没停止,乖乖地张开了嘴,任他吻着,手也轻轻抓住了他背上军服。虽然回应也如平时一样机械单调,谈不上甚么热情,但一刹那间,他竟有种莫名之感:宁宁这个时候,是跟以前一样,全心依赖着他的。
一念及此,心头一阵燥热,压着他的力道也重了几分。屈方宁在他身下挣扎一下,没有逃开,反而更配合地与他深吻。亲到后来,简直有些缠绵缱绻的意思了。分开之际,屈方宁嘴唇红通通的,头也埋在了他胸口,仿佛很是不好意思。这个吻对现在的二人而言,实在有些过于甜蜜了。
御剑犹觉不足,低头在他头顶亲了几下。见他肩上淤肿都已平复,颈上的掐痕也已转淡,便以指节轻轻摩挲。屈方宁在他怀中一动,自己也伸手摸了摸。御剑问:“还痛不痛?”
屈方宁摇摇头,又点点头。御剑心情正好,笑道:“这是什么?到底痛还是不痛?”
屈方宁轻声道:“现在不痛了。那天……呼吸起来肺都要裂开了,眼前好久都是黑的。”
隔了一会儿,又低低咕哝一句:“还以为活不成了。”
御剑又是心疼,又有点好笑:“你怎么不推开我?”压到他耳边,哑声道:“要不干脆杀了我?”
屈方宁低头想了一会儿,道:“推不开。”黑眼睛向他一抬,声音带着鼻音:“杀不了。”
御剑将他抱得更深,嘴唇贴着他热热的耳垂:“嗯,不是不想杀,是杀不了。”
屈方宁怕痒般躲避了一下,靠在他颈下不动了。御剑也禁欲有些日子了,跟他这么肌肤相亲,难免有些动情,抱着他的手也忍不住探入衣服底下:“干什么?”
屈方宁冰冷的鼻尖与他相触,瓮声瓮气地说:“……在想怎么撒谎。”
御剑哑然失笑,将他下巴挑了起来,与他接了个充满情欲气息的长吻。屈方宁顺从无比,自己挺起腰身,分开了两条腿。御剑下体胀得发痛,硬硬地抵在他腹部,声音也哑了:“你……受不受得住?”往下一探,只觉他屁股瘦得都没肉了,到底有些担心,忍着欲望道:“用手算了。”屈方宁点一点头,挽了挽袖口,握住他粗壮茎身,试探地套弄了几下,动作逐渐加快。刚替他弄出些兴致,却停了下来,有些躲闪地小声说:“……弄不动了。”御剑情欲已被他挑起,再不能罢休,将他一把翻了过去,捋了一手油膏,捅入他后穴之中。屈方宁低声闷哼,似乎难以承受。御剑在他颈边刺青上一吻,喘息道:“轻些?”屈方宁点点头,呜咽了一声。御剑耐着性子轻轻干了他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将他抵在床面上猛操。干得兴起之时,屈膝压在他一边大腿上,一进一出,抽插得他全身随之颤动。临射精前,见屈方宁苍白的手指攥紧床单,转过脸来,雾蒙蒙地瞧了他一眼。他问:“怎么?”却不答话,又将脸埋了下去。御剑亲了他后颈一口,道:“要我亲你?”屈方宁使劲摇了摇头。御剑一笑俯身,与他深深一吻,拔出他体外射了。
这情事也无甚稀罕,不过是从前千百次鱼水之欢中的一次,甚至都不能算十分快活。然而当此之时,却如黄连水里一口糖霜一般,甜得有些发苦。御剑射过一次,意犹未足,将他抱着面对自己,重新提枪上阵。屈方宁乖顺之极,无所不从。从午后干到黄昏,由黄昏而至深夜,屈方宁始终被他牢牢揽在怀里,睡一两个时辰,又在半梦半醒中张开大腿,任他顶入。大约三更时分,御剑问了他一句:“肚子饿不饿?”屈方宁摇摇头,精神颇为不济。御剑在他体内缓慢进出,但觉湿软滑腻,魂为之销。又在他耳边道:“里面?”屈方宁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求饶般在他肩上靠了一下。御剑喘道:“没多少。”屈方宁挣了一挣,也就随他去了。御剑将剩余精液全数射入他身体之中,身心爽利,心满意足,这才放他睡了,自己也打了个盹。只觉他全身热烘烘的,脸色红润可爱,背后虚汗似乎也没那么厉害了,更是放心了不少。不一时东方见白,便从他身边坐起,心中颇有恋恋难舍之感。屈方宁也抹着眼睛起来,服侍他穿衣着靴。穿戴完毕,目光落在他喉结下倒了个边的女葵纹银扣上,便跪直身体,替他拨正。
御剑见他模样乖巧柔顺,心中纵有万般冷漠,这一刻也软了下来,问道:“宁宁昨天这么乖,想要什么?”想起一事,更多了三分温情:“是不是想看看婆婆的墓?”
屈方宁目光奇异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御剑俯下身去,与他目光相触,声音低沉温柔:“咱们就这样,好好的在一起,好不好?”
屈方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伸出手来,在御剑左肩纹章上摆弄了一下,自己钻入被中去了。
御剑颇觉奇怪,军靴一动,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来。见他已经背对自己躺下,头发长长地披散下来,一眼望去,简直如同瀑布一般。恍惚中只是不解:“宁宁的头发几时这样长了?”想到他昨夜一反常态,主动抱着自己要吻,只觉胸口一阵动荡,又隐隐觉得不安。点卯晨训之际,全然的心神不属,连巫木旗在他眼前拼命摆手也没在意。只听巫木旗的破锣嗓门怪道:“将军,将军,你这边肩章怎地少了一枚?掉到哪里去啦?”
他略微回神,一瞥之下,果见自己左肩纹章只剩四枚,最外侧空空荡荡,只剩一个颜色较深的痕迹。他心中斗然重重跳了一下,不顾巫木旗念念叨叨,举步便往主帐走去。眼见大雪满山,天地素白,脚下愈近一步,心中的不祥预感便愈多一分。才到练武场,只见几名男奴面如土色,慌慌张张向他跑来。他心中顿时沉了下去,将来人往两旁一挥,疾步来到屈方宁帐前。帘门一掀,只闻见一阵浓浓血腥气。举目一看,只见满屋通明,血流成河,从床沿直蜿蜒至他脚边。屈方宁静静躺在床上,一条青白色的手臂软软垂在床沿。他遗失的那枚女葵纹章,正深深的插在他手腕命脉之上。
他在门口停了一瞬,才沿着血迹一步步向床边走去。足下仿佛踏入虚空,靴底纹齿与血液黏合之声清晰可闻。靠近床沿,见屈方宁右手鲜血已经凝固,不再流出。伤痕参差,每一道皆深可见骨,割得筋脉翻出,纹章锯齿上沾满黑血。
他低低叫了两声:“宁宁。”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在他颈边一探,只觉他皮肤尚有余温,呼吸却已经停止了。
他眼前血红一片,心中明明地知道:“宁宁死了。”但这念头突兀地悬浮在脑海中,宛如一个巨大浓黑的谜题,一时间竟无法解开。
裤腿旁忽传来一阵异样炙热,却是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白炭上血迹斑斑,显然屈方宁临死之前,还将手放在火前烘烤,以求血流加速。
一瞬间,他再无半分疑虑,完完全全地相信了:这诡计多端的小骗子,是真的一心求死。他昨夜的婉娈顺从,今早看着自己的目光,都是在向他告别。
娇气又怕痛的宁宁,在自己手上割了十几道口子,流干了一身的血,眼睛永远睁不开了。
他忽然觉得可笑:昨天那么明显的异状,为什么自己一点也没有发觉?因为他早认定了小骗子满嘴谎话,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相信了。他最后的一点真心,他也全当作了心机。
忽然之间,他想起了屈方宁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我倒宁愿你骗骗我!”
他俯身将屈方宁抱在怀里,木然向门口走去。走出几步,只觉尸体被什么牵扯住了。回过头来,见一根细长的铁链正栓在他左脚腕上。但锁住他是为了什么,这时却想不起来了。
就在此时,屈方宁左手食指突然微微动了一下。
他斗然全身剧颤,侧耳去听他鼻息,又嘶声向门外吼道:“军医!军医!”
一众男奴早已跪在门外等死,见状立即四散飞奔而去。转眼间便有几人回转,向御剑急打手势。慌乱间哪里辨认得那许多,将屈方宁脚铐一撤,便抱着他向前山疾步赶去。才到主帐前,只见巫木旗正手舞足蹈,追着一个黑辫梢、蓝布裙的少女说话。他认得正是老药师绰尔济的孙女,即厉声道:“绰尔济在哪?”桑舌给他雷霆爆破般一喝,骇得面色雪白,颤声道:“山……山……”御剑打断道:“叫他来!”桑舌战战兢兢连点几下头,慌慌张张地提裙向山下奔去,在山道尽头还绊了一下。
巫木旗才看清他手里抱的人浑身是血,大惊道:“将军!小锡尔怎……”见御剑脸色阴森冷厉,剩下的话便不敢问了。
绰尔济来得很快,见到屈方宁面容,双目斗然睁大,动作僵硬了一瞬。得知是他自己割脉,又是浑身一震。随即强自稳定心神,秉持医者救死扶伤的操守,将他平平整整放在寝帐床上。听诊切脉,只觉心跳呼吸皆无。扒开眼皮一看,瞳孔也已放大。将他腕上纹章拔出,见血都已经流空,心知救治无望,强忍悲痛,向二人摇了摇头。只听哇的一声,巫木旗放声大哭。御剑却磐石般伫立床边,神色一无变化。
绰尔济喃喃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虽则如此说,眼见屈方宁眼窝深陷,浑身药气,昔日英挺骁健的身躯瘦成一把枯骨,不知这半年受了多少病痛折磨,实在谈不上“好端端的”。心中一阵难过,眼中也流下泪来,脑子里却只有一件事:“桑舌要是知道他死了,这一生恐怕都没有笑颜。”但桑舌此时就在主帐外焦急等候,要瞒过她,又如何能够?
巫木旗边哭边道:“小锡尔不是那么软弱的人,他什么苦都吃过的,天坑都下过的。将军昨天还看过他,还说他最近好一些了……他一定是痛得受不了了。”说着,便扑在屈方宁尸身上,不断摇晃,要他睁开眼来。
他性格率真,要哭便哭,要笑便笑,绰尔济倒并不担心。反见御剑神色不改,目光不动,肩头微微起伏,显然正在强抑悲伤。他心中暗惊,颤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请将军……节哀。”
御剑眼角极轻地颤动一下,忽道:“你再看看他。”
绰尔济行医多年,见惯生离死别,晓得现在空说道理也是无用,只得向巫木旗使个眼色。巫木旗哭得满脸鼻涕,抬起一张胡须乱糟糟的脸来,却是不明其意。绰尔济低声道:“老巫,你先让开。”便在他肩头一推。巫木旗一个踉跄,撞动屈方宁尸身。只听骨碌碌一声轻响,一枚淡红色的明珠从他左手指缝中滚了出来,幽幽吐露光芒。
绰尔济一见这珠子,斗然想起前两日出诊春日营时,正好听见车卞在大谈药经,说得狗屁不通,偏偏一营小子信以为真。他一时兴起反驳了几句,还赢了两条足有小指粗细的虫草。末了车卞十分不甘,向他吹嘘道:他方宁弟弟有一灵珠,是唐五代时徐福后人远渡重洋、从扶桑国万里迢迢献来,为马嵬坡自缢而亡的杨贵妃招魂所用,吐蕴仙人之气,感应三界五行,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绰尔济医术精湛,原本不信起死回生之说。但千叶族人笃信宗教,他对舍利金宫百年一开花、千年一结果的“转世金丹”也曾有所耳闻,是以也有些半信半疑。见果有此物,心念一动:“倘若真有还魂之效……?索性已经无力回天,试上一试,也是聊胜于无。”抱着万一之念,将明珠喂入屈方宁口中,以指按压喉结,助其吞服。许久许久,只见他喉头一动,发出极轻的咕碌之声。这一下尽皆大喜,忙唤人煎参汤来。桑舌最擅熬药,便由她操办。顷刻药成,只见汁水黏稠,不知她使了多少名贵药材,落了多少眼泪。汤药灌入,不到半柱香时分,只见屈方宁胸口起伏,一口将药呛吐了出来,眼耳口鼻皆淌出药汁。巫木旗大叫一声:“活啦!”绰尔济一探之下,只觉他气息微弱,也是喜不自胜,连忙全力施救。他医术精湛,诊脉之时,已知他脏腑受损,五劳七伤,胸口一团积郁之气,确如传言所说,病入膏肓。解他衣衫时,见他左颈下刺着一大团狰狞的花朵,不觉有些奇怪。幸而屈方宁命不该绝,到日落时分,脉象愈见稳健,气息也渐渐稳定。他这夜便在地下打个地铺,以便彻夜照看。与巫木旗说起时,巫木旗也摇头不知。忽发奇想道:“是不是将军怕他死去无依,特意在他身上留下印记,好让阎罗、无常认得他是谁家后人?”又忙啐了几口,自己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呸呸,我胡说八道,过路仙人听不到。小锡尔这几个月病得厉害,想来多半是治病的手段了。”
绰尔济心道:“哪有这样治病的?”向帐外一望,见主帐灯火煌煌,御剑高大的身影正独自坐在帐中。回想屈方宁活转之时,他也未见欢喜动容,只是脸色极为可怖。老药师内心隐隐觉得不对劲,一时却难以明白。只有一点差可确认:将军与他孙婿儿之间,定然不是寻常的父子关系。
衣不解带地忙碌了两日夜,到第三天黄昏,替他手腕伤口换药之时,忽听头顶传来一声极其虚弱的:“爷爷。”
他一怔抬头,正好与屈方宁睁开一线的眼睛相对,顿时喜极而泣。巫木旗闻声而入,连哭带笑,自有一番喜悲。绰尔济拉着他手,郑重嘱道:“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万万不可再做傻事了。”屈方宁轻轻点了点头,道:“多谢爷爷救了我。实不相瞒,我也没勇气再死一次了。”看一眼自己右手纱布,嘴角一动:“……着实是痛得很。”巫木旗忙在旁道:“是啊!咱们还有许多好吃的没吃,许多好玩的没玩过,就这么随随便便死了,多么可惜呢!”喂了他一口药,又在碗中加了几块甘草糖,道:“我们将军担心得紧,这几天饭也没吃,觉也没睡,每天心心念念就是你的……”
一语未毕,只听靴声沉沉,御剑面无表情地掀门而入,立在门口。绰尔济与巫木旗顿觉气氛凝重,对视一眼,放下手中物什,施礼退了出去。
御剑前行几步,在帐中一张软榻上坐下,距离床沿足有七八尺之遥。屈方宁缓缓向他瞥了一眼,便不再看。
二人之间沉默良久。御剑终于开口,声音极为嘶哑:“一哭二闹三上吊,嗯?”
屈方宁短促地笑了一下,咳嗽了两声,倚床不答。
御剑也几不可见地笑了一声,起身向他一步步走去。
其时大雪已经停止,帐门卷起处,一轮枯红惨淡的落日正在他高大的背影后,向大地投下灿烂辉煌的假象。
屈方宁闭上了眼睛。察觉他的气息笼罩过来,随即脸上、身上纷纷扬扬,不知洒落了甚么。
只听御剑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以后好自为之罢,屈方宁。”
靴声从他身边退去,由近及远,最后归于沉寂。
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一片闪着明蓝色光泽的孔雀翎羽,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意。
第70章 远征
屈方宁归营当天,春日营的士兵一大早就整装而出,将一道营门围得水泄不通。一见屈方宁从简易马车中下来,一拥而上,拉手抱脚,几乎没把他一身骨头拆散。额尔古急得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地在那里维持秩序。乌熊挤开人群,扛着他就往外跑。见人潮乌压压拦截过来,大吼一声,将屈方宁运劲掷出。亭名闻声赶来,马鞭一卷一收,手法灵巧地将他接住,一猫腰背入帐中。屈方宁怒喝道:“反了你们的,狗日的兔崽子……”车卞几人哪有什么惧怕,一溜儿扑上床来,在他身上叠了个罗汉,几乎当场压出他一口血来。还是额尔古及时赶来,才免遭此厄。
一番兵荒马乱,倒免了嘘寒问暖。屈方宁见帐中乱糟糟的打着通铺,问道:“老子现在是个什么军衔?”乌熊嘿嘿一笑,对他脸上比了个二。屈方宁哂道:“好家伙,连降两级!连云山是不是也收回去了?”车卞忙道:“正是!好弟弟,快想个办法拿回来罢。一年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飞了,二哥愁得头发都白啦!”便揪着自己头皮给他看。额尔古骂道:“弟弟病还没好,你他妈一门心思就想着钱!”说着,提拳就打。屈方宁忙笑道:“二哥原好这一口。不过从今以后,我是没办法了。你自求多福罢!”一边伸出脚,在车卞身上踹了好几下。车卞忍痛抱住他一边大腿,哭丧脸道:“真的一点办法也没啦?”屈方宁淡淡道:“没了。”又踹了他一脚,叫额尔古把他弄走了。车卞痛失财路,哭哭啼啼,如丧考妣。屈方宁好笑道:“我还没哭,你倒哭起来了!”
一时小亭郁、郭兀良一干人等陆续前来探望,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各自关怀几句,见他精神不济,身困眼乏,这才一一告辞。回伯随即端药进来,将他右腕衣袖挽起,见疤痕狰狞,摇了摇头:“你这一步棋,太也冒险了。万一你的空心珠子露了破绽,只消晚得一时半刻,便再也救不回来了。”屈方宁一笑道:“赌上一赌,又有何妨?你老人家的血湖血海画得好,教人一看就心神大乱,自然顾不得那许多了。”勉强撑起半身,中途却跌了下去,龇牙咧嘴道:“这毒药霸道,解药更霸道。从我肚里化开,仿佛炭火灼烧一般,五脏六腑毕剥直响,全身好似鼓胀炸裂,那滋味着实教人难忘。”回伯吹了一口药,责道:“胡来!你可知鬼门关走这一趟,耗费了多少宝贵寿命?”屈方宁笑道:“命不在长,抵用便够了。要是凡事听天由命,无一点好胜之心,纵然活了一万岁,又有什么用?”
门外忽传急报:“殿下到了。”帘门啪啦一掀,果见必王子率领一干随从,气势汹汹地杀了进来。回伯见来者不善,忙站了起来,咿咿呀呀地要拦阻,早被车唯与阿古拉一人推了个跟头,栽出去老远。必王子怒气冲冲,一手将屈方宁拎了起来,切齿道:“别大喇喇躺着装病!我正要找你。我问你:阿帕小姐与我说的话,你怎么偷听到了?”屈方宁虚弱道:“什么话?”必王子不知是计,怒道:“你别装傻!她说苍鹰搏击云霄,气势何等豪迈;母鸡屁股下的软蛋,只能……”众手下听出不妙,忙大声咳嗽打断。必王子才回过味来,大怒道:“你给我下套?”屈方宁干咳几声,忍笑道:“不敢。”必王子还要发作,阿古拉向鬼城山上使了个眼色,示意不可太过,这才吐了一口唾沫,将他狠狠掼回床上。一摔之下,只见满床绮色斑斓,从他怀中跌落出十余支孔雀翎羽来,正是乌兰朵当日衣织上取下之物。但见每一支皆堂皇富丽,明艳夺目,比必王子得的那支又大又有光彩。这一下又嫉又恨,嘶嘶道:“狗奴隶……凭你也配?”正不知如何发泄这口恶气,一眼瞟见床边捆着棉絮的砂罐,其中还有小半药汁,犹自腾腾冒着热气。他陡然生出一条恶念,劈手将砂罐抄起,就往屈方宁嘴里灌去。这罐子是桑舌花费了许多时光,仔仔细细捆扎而成,包得严严实实,生怕送来的时候冷却了一分。此刻必王子反手一倒,滚沸的药汁大半浇在他脸上,登时面颊、脖子烫红了一大片。必王子狰狞道:“张口!让本王子亲自伺候伺候你。”一手捏紧他双颊,便向口中强灌。屈方宁挣扎着掰他的手,却哪里掰得开?只听一声灼响,屈方宁唇舌全烫得通红,捂住喉咙干呕起来。回伯忙从地下爬起,急打手势询问。屈方宁摇了摇手,嘴唇开合几下,呕哑几声,却说不出话。阿古拉一见大事不妙,骇然道:“殿殿殿下,这可不是把他烫哑了?”车唯立刻打断道:“你聋了还是瞎了?哪只眼睛看见殿下烫他了?殿下好心喂他吃药,是这下贱东西自己不领情。”必王子也有几分心慌,强自道:“你尽管去告状,我才……不怕!左右天叔现在也不疼你了,绝不会信你……胡说八道。”说到后来,又恢复了几分底气,傲然冷哼一声,叫了声:“我们走!”这才率众而去。车唯落在末尾,临出门前,飞快地瞥了一眼。屈方宁痛得涕泪齐下,见他关切回望,向他无声地做个嘴型:“谢谢你。”车唯这才微一点头,不解地去了。乌熊等人这才涌入帐内,见队长烫得满嘴燎泡,无不破口痛骂。回伯命他张开嘴来,见口腔舌面均已烫得血红,无声叹了口气,打手势道:“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当真一手好苦肉计!”屈方宁歪嘴豁牙地一笑,回道:“这叫攻心为上,是现如今惟一妙法。你当我使得容易么?”
没几日,必王子心怀旧恨、藉探病之由烫哑屈队长之事,便以暮春融雪般的速度向妺水两岸传播开来。乌熊一干人没了年家铺子,四处作乱生事,顺带将王子凶暴狭隘之态,队长宽容大量之德,穷形尽相,着力描摹。巫木旗早就急火火地跑来看了四五趟,在御剑耳边也念叨了好几次,御剑只是漠然不理。转眼四月过半,这日清晨操练,巫木旗远远瞅见一个单薄身影,夹在春日营一众人油子中间,满头大汗地挥刀劈砍。一把银角弯刀舞得煞是好看,只是手上无甚劲道,看上去多少有些绣花架子华而不实之嫌。他心里一急,立刻就要奔下台去。御剑背靠军座,冷冷道:“站住!”右手一扬,将一大摞缺页漏纸的账表照脸扔来。巫木旗只得认命拾起,不情不愿地整理起来。这一天恰逢八部竞技,点将台下架起了斗大的箭靶,八部各自派人出战。到离火部时,道伦见屈方宁大病初愈,便善解人意地派出乌熊几人。其他队伍中却有几个天坑出来的硬角色,初来乍到,天不怕地不怕,自恃箭术精湛,出言向屈方宁挑战。额尔古道:“他大病初愈,不便下场。”那几人不依不饶,便是要和他一决高下。双方言辞愈演愈烈,最后已呈互相问候老母的态势了。乌熊戾气上来,袖子一撸就要杀人。屈方宁向他做个止步的手势,将喉结下铜扣扣紧,肩上徽章扶正,缓步下场,周围顿时叫好声一片。别人见他气势惊人,倒也有些识趣,退身道:“您先请。”屈方宁在青木面具下自嘲般一笑,向箭靶一指,示意让他先来。别人不敢怠慢,拿出十二分本领,稳稳射出三箭。除第一箭射偏少许,其余两支均正中红心。一前一后,对靶穿出,使的是“凤凰夺窝”之技。他第一手射得不得意,那是心中紧张之故。见屈方宁来到场边,目光沉凝,全身虚松,浑身上下散发神乎其技的气质,心中不禁打起鼓来;再定睛一看,一名小兵殷勤地抱来一把银白如霜的犀角长弓,箭杆通体雪白,箭翎修挺齐整,更觉不同凡响。虽然还未见他出手,已经做好落败的打算了。
不意屈方宁目光落到弓身之上,似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打手势叫他换来。片刻一张百人队长制式的角弓送到,屈方宁掂量了一下,仍然摇了摇头。鬼军以箭阵闻名天下,各种弓箭应有尽有,当下众兵纷纷解囊,贡献出自己的私藏。挑战者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不知这位少年成名的小达慕要祭出一件甚么神器对付自己。正忐忑间,忽听一阵嘘声大作,余光一瞥,只见他千挑万选出的,竟是一把不足一石、小巧轻便的胡木反曲弓。此物人称“童子弓”,都是孩童气力未足时习射之用,及长则抛弃不用。他登时大怒,心想:“此人好生无礼!想以此羞辱我么?”
但见屈方宁控弦握臂,试了试拉力,略作调整,便抽了一支细长箭枝,搭在那小得可笑的童子弓上,屏息凝神,脱弦放出。这一箭准头倒也还有,只是太也没力气了些,往硬木上一扎,颤动几下,便从靶上掉了下来。第二箭准头更差,力气也弱,只在离红心一尺之外的靶环上轻轻一撞,便立刻跌落下去。
场中众人见了这虚飘飘的两箭,顿时笑声震天。春日营有面露尴尬之色者,亦有与人怒目相对者。额尔古抢上几步,便想劝他不要比了。
挑战之人一怔之下,也不禁讽笑出声:“甚么追风千人斩,甚么骑射双绝?不过是鬼王将军庇护着他些,哄些虚名罢了!”
巫木旗瞧得五内如焚,账表也不要了,推御剑道:“将军,你看小锡尔的手,那是怎么回事?”
御剑不耐烦之极,将他一脚蹬开,自己起身走了。
屈方宁对周遭之物一概不理,旁若无人地搭上第三支箭。他膂力早竭,这最后一箭,使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弓弦,四根手指都变了形,弦线割得满手鲜血,顺着皮包骨头的手腕往下流。
周围的哄笑声不知不觉降了下去。似乎旁观的人不约而同地达成了某种共识:这其实并没什么可笑的。
屈方宁微微侧过头,目视红心,箭头微微移动,呼吸清沉。少顷,双目合起,手上啌然一声,箭身离弦飞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那支软弱无力的箭而去。只见它飞至红心正中,箭头扎入浅浅一层,便不能再深入半分。箭身失了倚恃,在春天的寒风中,一点点垂了下去。
此时挑战者心中,居然生出一个莫名的希望,希望这支箭好好呆在靶上,不要再跌下去。
可惜真神不理会他这临时抱佛脚的祈愿。风起之处,那支箭摇晃了几下,啪嗒一声落地,溅起一线黄尘。
屈方宁自己倒不甚在意,将弓箭放回原位,向军务处的裁判者打个手势,又向挑战之人笑了一笑,示意:“你赢了,我输了!”
巫木旗瞧得又心疼,又着急,向旁边问道:“将军,小锡尔这么久还不开口说话,真成哑巴了吗?”
一句话出口,好久都听不见回答。回头一看,御剑高大的身影早已立在场边,越影也已牵了出来。
他这才急急忙忙追了过去,一边腹诽将军对爱子漠不关心,一边没精打采地牵了越影向前。一路默默无言,将到主帐门前,忽听御剑在马上开口:“流火淬炼的时日,是不是快了?”
巫木旗不解道:“是啊!流火初成时,萨老头儿就嘱咐过,二十年后融尽余下陨铁淬炼,可令枪身历万年而不朽。将军怎地突然问起这事?要开山起铁么?这么多年了,那宝贝也不知沉到哪个地里去了!”
御剑目光似望向前方,又似望向极远之处:“随口一问。”翻身下马,走入帐中去了。
雪灾过后,百废待兴。开春之时,北草原各族将压抑半年的嗜杀之气尽情释放,劫掠牛羊、妇女,抢夺水草、食物。妺离亡习四条河流沿岸,男人的怒吼、女人孩子的哭叫、长枪刀刃的械斗声终日响彻。唯有白石迷宫群情沸腾,却是为了另一件事:扎伊王大叔般不顾王室高层激烈反对,执意立禾媚楚楚为后。有犯言直谏者,竟遭燕飞羽屠戮满门。巴达玛余党伺机而动,煽动起事。开春祭典上,扎伊大长老孛日帖赤那振臂一呼,守旧派将领应声而动,以诛杀妖后、肃清王室之名举兵逼宫。王宫卫兵苦苦相抗,眼见不支,燕飞羽独自背负鹰羽披风,施展凌空回旋之技,将肃清军中一人头盔揭去,露出本来面目。你道是谁?却是巴达玛亲王。原来他当日跃下深涧,幸而未死,只摔断了一条腿。伤愈之后,足足潜伏了一年有余,勾通亲信,收买人心。这一场肃清风波,也是他一手促成。一时两军士兵大哗,肃清军从此分为两派:一派以巴达玛暗藏私心、不足助其成事,自行分离出去,仍以诛杀燕飞羽、禾媚楚楚为己任,号称新肃清军;一派以其包藏祸心、危及王室重权,转而与王军统一战线,在寅、未二宫间共同拒敌。巴达玛率领叛军沉着应战,一时三方交兵,打得好看煞人。自三月冰雪初融,至四月春回大地,战火绵延不休,死伤过万。千叶近年战事频仍,国力虚耗,年轻一代的士兵几乎断层,迫切需要一块肥美膏腴填充辘辘饥肠,高层将领略一商议,一致同意向扎伊动兵。毕罗自然不肯任其独吞,待要先发制人,奈何生在极北之地,长年冰天雪地,军资战备,都靠目连山、雪错湖等地矿场供应。一旦大雪封山,只能望铁兴叹。地下百余矿井,至今尚未解冻。天命虽然严酷,可喜柳狐智将还有一张吹弹不破、韧性十足的脸皮,又向千叶提出同盟之邀,并信誓旦旦绝不毁约。郭兀良十分鄙夷柳狐为人,任使者如何口舌如簧,坚持不允。见御剑沉吟不语,劝道:“柳狐枉为一国名将,两面三刀,反复无常,翻脸如家常便饭,实不可信。”顿了一顿,又道:“上次盟战,如不是他与巴达玛暗中勾结,天哥你……我们也不必向繁朔借兵了。”御剑目光一动,森然道:“今时不比往日,四面树敌,独木难支。如今扎伊混战正酣,这际遇千载难逢,岂能为一毕罗缚足?区区柳狐不足惧,看他七十二变,翻不翻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郭兀良见他心意已决,只得作罢。一时结盟之事已定,便约妥时日会师。安代王调兵遣将,指派的仍是御剑、什方、郭兀良几人,盖因白石迷宫地形诡奇,不识途者步履维艰矣。必王子一听要与毕罗并肩作战,一定请求同去。安代王子嗣虽丰,除我龙必年已及冠,雪羚、兔采两位公主已过簪花之龄外,余下均是稚龄幼童。族中上下,早将必王子视为未来国君。王后又爱逾性命,平日娇惯异常,如何舍得他远赴险地?必王子执意前往,言辞恳切,尽是些“孩儿亦有青云志”云云。安代王暗中思量,必王子成年以来,并无甚么拿得出手的战绩,说到威名远扬、英武善战,尚不如车唯、小亭郁等平辈中人,比屈方宁更是远远不如。这次远征吞并扎伊,如无意外,应该是千叶十年之内最后一次发动大规模战争。此后战略重心,都要放在归整收编、休养生息上,不再对外扩张。必王子要在族人中间树立自己英伟骁勇、雄霸天下的形象,这一战便是最佳时机。正有些动摇,想到盟军奸猾,征途崎岖,又迟疑起来。却听必王子朗声道:“父王,孩儿年轻识浅,事事少不得要向天叔、郭师父请教,断然不会轻举妄动。听说天叔军中有一位少年队长,素有百胜之名,人称追风千人斩。如能让他与孩儿作伴,必能护孩儿周全。他上次也曾随同天叔出征,熟悉道路,更非别个可比。”安代王斥道:“胡闹!人家屈队长大病初愈,岂能受车马颠簸?何况他是你天叔心腹爱将,率领十六军第一精骑,以一敌百,不在话下。平日出战都是先锋,连中军都不曾待过,你竟让他替你做护卫?真是无礼之极!”必王子忙向御剑道歉,连声道:“侄儿原来不知。”御剑挥手止住,道:“我本来没打算带他去。殿下既有此意,便让他领二百人护卫左右罢。”安代王忙叫必王子赔罪称谢,又喝令道:“你与他只当平级论交,平日要如亲兄弟一般相处,不许轻慢半分!”御剑淡淡道:“哥哥说哪里话来。战时不比往日,须等级分明才是。”向必王子意味不明地望了一眼,起身走了。必王子从小对他又敬又怕,见之不禁心惊胆战。一出帐门,还不及向母后禀告,便将车唯找来,劈头道:“你说姓屈的两只手全废了,到底是真是假?”车唯道:“怎么不真?我在鬼城山下亲眼所见,三支箭没一支上了靶的。”必王子疑道:“那天叔怎地一口答允?也不怕他出丑卖乖!”车唯笑道:“殿下,我才与你说过的,如何忘了?早先因他贪婪无厌、中饱私囊,天叔对他失望透顶,早没把他当儿子看了。咱们上次喂他……,至今说不了话。你看天叔可怪责过一句么?”
必王子闻言甚喜,自去整编御统军不提。这边鬼军战令颁下,春日营顿时一片嘘声。乌熊等一干悍匪当场叫嚣起来:“我们一帮兄弟战功赫赫,砍下的人头没一万也有八千,今日却沦落到给痴肥儿当奶妈!”道伦连声喝止,哪里压得下去?屈方宁越众而出,冷冷打个手势,众人这才噤声。他走上前来,对军务长指了指自己,示意喉咙不能说话,行了一礼,接令而去。旁人见春日营众兵一个个满身怨气,拳头捏得格格直响,生怕触了霉头,操练时无不避得远远的。巫木旗也万分不解,在旁唧唧咕咕,要替他打抱不平。御剑自然不加理会,目光却难免向空地上一掠而过。临行前众人同饮壮行酒,屈方宁置身队尾,只举杯做个样子,滴酒也未沾唇。一碗火烧也似的烈酒,尽洒在黄土之上。御剑遥遥望见,眉心微微一动,心道:“莫是真的哑了?”一时大军起行,御剑所率三万鬼军在前,必王子所率一万御统军在后,一路无话。不过十一二日行程,已到亡水南岸月牙山下,正是与毕罗会师之地。只见柳狐满面堆欢,远远迎了上来,绝口不提前事,满口鬼王殿下长、鬼王殿下短,一定要御剑担任盟军统帅一职。御剑推辞道:“论资历人望,我不如柳狐将军多矣。”柳狐哈哈笑道:“鬼王殿下曾将在下逼上绝路,狼狈逃生,纯属侥幸。殿下这么说,在下汗颜无地。”手指身后一名黑刀侍卫,道:“苏音对您一手箭术佩服得五体投地,日夜盼望再次瞻仰雄姿。”御剑认得正是当日力护柳狐逃走之人,哂道:“好说。你水性好得很啊。”苏音双手略一比划,答道:“不敢。”发音极其生硬,口齿不协调之极,教人一听就要头皮发麻,与柳狐音色之优美截然相反。柳狐拱手让出统帅宝座,目光投向御统军中一处,欢喜无限,几步迎了上去,口中道:“屈队长!别来无恙啊?在下眼拙得厉害,一时竟没认出来。”亲热地拉住了屈方宁的手,寒暄了好一番工夫,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对必王子却只略微打了个招呼,便径自去安排酒饭。此时天色已晚,两军便在月牙山下扎营。柳狐亲自设宴,犒劳壮行。席间十余名波斯舞姬入帐歌舞,赤足赤膊,面纱及地,别有一番风味。舞罢又向必王子及数名千叶高阶将领敬酒,屈方宁区区一名百人队护卫长,赫然也位列其中。御剑冷眼旁观,不禁好笑:“老狐狸一世致力于挑拨离间,套路当真不少!”
必王子见舞姬高鼻深目,皮肤雪白,着实有几分心痒,又怕是柳狐故意考验,只得忍痛不理。饮了几杯,酒气上涌,覥着脸问柳狐乌兰朵近况如何。柳狐含笑道:“有劳王子殿下记挂。前次公主前往贵国帕衣节大会,殿下照顾得无微不至。王后尽赞殿下能干哪!听公主的口风,今年多半还要来叨扰一次。只怕没有好的衣服,给你们比了下去。”必王子喜得连连搓手,道:“不怕的,不怕的!那怎么比得下去?她要甚么珍禽异宝,只管开口。就是天上的太阳,我也替她取了来。”柳狐笑道:“天无二日,殿下就是想给,我们也不敢要。珍禽异宝我们自有,殿下只寻些小女孩喜爱之物来,甚么漆金的骨头、发光的珠子,也就是了。”说着,一双狐狸眼落在屈方宁身上,嘴边含笑。必王子喜道:“这个容易之极。”便凑拢在御剑身边,索要他库藏夜明珠。御剑腿上早坐着一名舞姬,媚眼如丝,春情荡漾,正将酒杯送到他唇边。御剑一饮而尽,道:“拿去便是。”必王子忙道:“不知天叔家里有多少?”
御剑还未开口,只听帐门末座前笑声四起,原来替屈方宁斟酒的舞姬牛高马大,比他还高了半个头;肩膀又极宽阔,站起身来,仿佛要将他就地扑倒一般,那颠倒阴阳之态,着实引人发笑。那舞姬性情豪放,听见笑声,更是肆无忌惮,趁屈方宁掀开面具时,在他唇上响亮的亲了一下,周围更是笑得不成模样。
屈方宁也不甚在意,擦了擦嘴唇,向那舞姬道了谢,便坐回原处。那舞姬见他可爱,傍着他坐下,笑吟吟地替他倒酒切肉,倒也不再占他便宜了。
屈方宁吃了她手里两块半生不熟的羊肉,忽而想起一事,轻轻凑在她耳边问道:“是不是别人一看见你们的脸,就要捉来跟你们成亲了?”
那舞姬愣了一下,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银刀都从案上掉了下来。笑着笑着,忽然将面纱一揭,直荡到屈方宁脸上。
必王子一见之下,十分鄙夷:“跟个下等舞姬如此旁若无人的调情,真是丢尽了脸!”想到此人品行不良,柳狐看在眼里,定然不喜,不禁生出洋洋自得之心。
忽听御剑道:“什么多少?”
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呆呆道:“……珠子?”
御剑哦了一声,道:“都是你的。”推开身上的女人,起身离席而去。
次日晨炊时,千叶众兵在河边取水,只见上游浩浩荡荡,花团锦簇,水面飘来无数花朵。问时,乃是毕罗特有风俗,择暮春一日,在水边折花祈福,为冬日故去亲人寄托哀思。众人啧啧称奇,也依葫芦画瓢地从岸边择取鲜花,投入水中。
屈方宁在河边立足片刻,见一团五颜六色的花束被一条新枝绊在岸边,便蹲下身来,伸手一拨,助那花束脱离桎梏。那新枝也同时折断,携带一圈嫩芽,恰如一朵绿色小花,随百花悠然飘走了。
第71章 迷局
盟军一路沿亡水向白石迷宫进发,正是冰雪消融、万物初萌之时,连带着双方将士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松弛了不少。扎营行军之际,已经能互相揶揄,说几句俏皮话了。柳狐一反往日风度翩翩之态,常在千叶军中亲切巡视,不时来到御统军中,在必王子与屈方宁之间逗引敲打,偶尔吐露一二句半真不假之语,撩拨得必王子醋海翻波,暴跳如雷。先几日还碍着御剑,不敢当面发难,只让御统军暗地里刁难一番;偶有出手不慎,将他身上挂了几处彩,见御剑也不加管顾,越发肆无忌惮。一日午炊,马缰未拴,便一叠声地命令屈方宁去搬豆面过来。御统军军务长有意刁难,抛给他的麻袋足有一百多斤重。屈方宁双手乏力,一接上手,顿时踉跄了一大步,麻袋摔开,豆子洒了满地。军务长大皱其眉,勒令他一一拾起,一面挥动马鞭,驱逐春日营其他人继续搬运。额尔古因丹姬小产未曾跟来,乌熊、大甲几人早已满腹怨气,见队长遭人如此折辱,个个银牙咬碎,立刻就要发作。屈方宁向他几人使个眼色,示意不可胡乱行事。自己蹲下身来,拾捡地上的豆粒。沿岸将士见了,莫不窃窃私语。屈方宁视若不见,掬拢一把,便倒入麻袋中。如此往复片刻,只听身后一声马嘶,柳狐翩然而至。玩味般欣赏了一会儿,才出声笑道:“堂堂护卫军长,也要亲自动手做这些粗笨活计么?屈队长当真好性情,无怪鬼王殿下爱若性命。”
屈方宁不加理会。其时五月天气,士兵多着单衣,袒胸露背。他也挽起了军服衣袖,领扣却系得严严实实。柳狐故意道:“屈队长,你不热么?来,我替你拿着。”说着,便作势去解他衣领。屈方宁捂住衣领,向后匆忙退了一步。柳狐啧了一声,笑道:“我是一片赤诚,屈队长却不识好心。可怜我当日情致殷殷,还望与屈队长结个姻亲,不想今日落得如此地步。南诗有云:‘眼中前事分明,可怜如梦难凭。都把旧时薄幸,只消今日无情。’当真是个无情人呐!”口中挤兑,着意向御剑驻马处望去,摇头笑叹着去了。
马蹄一动,忽听屈方宁开口道:“柳狐将军。”
他老人家正是春风得意,从马上回头一望,见屈方宁半蹲在地下,青木面具下一双眼睛锋锐如刀:“上次您手下那三位赫将军,不知如今到哪儿去了?属下真是想念得紧。”
柳狐眼角肌肉一跳,讶然哦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身上,笑意却沉了下去。
屈方宁垂下头去,继续将豆子捡完。这一夜春日营却不得安生,乌熊聚拢众人,将弯刀狠狠往地下一剁,气恼道:“老大,咱们就这么任人欺凌不成?御统军算是什么东西?我们在外面痛快杀人时,他们还在尿布里面玩屌哩!成日阶对我们兄弟吆三喝四,那嘴脸直是要催命一般,有什么好看!不剁碎几个包肉吃,难消兄弟们心头之恨!”余下一群悍勇之徒也鼓噪不已,只有少数老成持重的不曾作声,却也一个个面色不善,俨然是要一同起事了。
屈方宁两脚大张地坐在行军床上,只顾按摩自己的手腕,眼皮都不抬一下。等他们喧闹劲儿过了,才冷笑一声,开口道:“御统军隶属千叶君主,由王室要员直接统领。你们现在是怎么的?想造反吗?”
一干狂躁分子这才冷静下来,各自思谋。乌熊兀自忿忿不平,拔刀挥舞道:“老大,我不服气!我自己忍忍也就过了,却是见不得别人那般对你!”
屈方宁懒洋洋张了张他的下垂眼角儿,嘴角一动,做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模样:“谁说我服气了?我告诉你,与人置这些闲气,最是没意思。就是打断他一手一脚,剁碎几个包肉吃,不过是逞一时之快,白白添了无穷后患。咱们先不必急,暂且忍耐几日,等我日后一手掌住他命脉,压得他威风扫地,众叛亲离;手中无钱,身边无人。嘴上却不敢多说一句,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那才叫一个痛快!”
众兵听他说得解气,轰然叫好。忽闻门外传报:“屈队长,有人找。”看时,只见柳狐那名黑刀侍卫正鬼魂般地立在门口,当下心中一紧:“莫叫这水鬼听了去。”出来行礼,那侍卫苏音生硬道:“我们将军请你过去。”他寻思一刻,心道:“去也无妨。”掩了帐门,随他去了。
此际玉轮初升,毕罗营地早已人声悄微,闭门落帐,作息显然十分严谨。屈方宁随苏音一路前行,愈看愈是奇怪。只见他脚步起落、手臂摆动之间,每一步都像经过计量一般,精准利落之极,无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全身看似无所着落,其实由臂至肩、从腰往腿,每一处肌肉都蓄足力量。一旦出手攻击,必能一击致命。奇的是他虽在前带路,脑后却如生了一双眼睛,屈方宁脚步快,他也快;屈方宁慢下来,他速度也随之放慢,二人之间始终保持五尺左右的距离。屈方宁少年心性忽起,心想:“我突然从背后捅他一刀,他会不会吓得跳起来?”
少顷主帐已至,柳狐置酒以待,笑称自己年事虽高,修身养性的功夫却学得不到家,这几日摇唇鼓舌,没得惹人厌烦。说着亲自斟酒,向屈方宁赔不是。又自笑道:“屈队长,从前在下对你满嘴夸赞,马屁连篇,那都是虚的。当日见你眼高于顶,只道是狐假虎威,心里其实存了几分讥嘲的念头。现在见你沦……到如此田地,仍旧是一身傲气,不曾堕了半分。那是骨子里带来的,绝非后天娇宠得成。鬼王殿下看人的眼光当真毒辣,直至今日,我才真心实意地佩服了!”说着,一饮而尽。
屈方宁听他句句在抬高自己,却又字字暗藏玄机,实在不愿与他耗费心力。嘴上敷衍几句,就要告辞离去。
柳狐也不盛情挽留,只暧昧一笑,从案头一摞公文上揭起一卷细长的羊皮纸,向屈方宁眼前晃了晃:“屈队长可知这封信里写的是甚么?”
屈方宁见羊皮卷上束着一根银灰色的丝带,心中骤然一跳,平静道:“不知道。”
柳狐笑眯眯地看着他:“可需要在下读来听听?”
屈方宁略一沉吟,抬起眼来:“我猜,不是白听的罢?”
柳狐呵呵笑道:“屈队长太也瞧不起人!在下对小儿女的情思最是古道热肠,岂是那种棒打鸳鸯的无耻之徒?”忽的话锋一转,笑道:“不过屈队长要是心诚,非以些许薄礼略表谢意,在下也断然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屈方宁一听之下,便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忍不住发噱道:“属下身无长物,怕是供奉不起将军这般消遣。告辞!”
柳狐在后笑道:“屈队长何必出言讥诮?在下是替你惋惜啊。明珠美玉,误投泥淖之中,着实令人痛心……”一言未毕,苏音从内帐走出,双手四四方方端着一个棋盘,平平整整放在他案前。
柳狐怪道:“怎地客人还在,就端了这物事出来?”
苏音两边手臂上一黑一白,摆着两个莹润的钵状棋笥,闻言手脚如飞,已将棋盘收走。
屈方宁脚步已到门口,见了这黑白两位老友,随口道:“将军也好此道?”
柳狐略一抬首,讶道:“莫非屈队长也好弈棋?”忽然眼睛一亮,拍腿喜道:“是了,我怎么忘了?鬼王殿下棋艺超绝,定是全盘传授与了你。来来来,我们先杀上一局!”立刻招呼苏音铺毡倒茶,比方才热情多了。
屈方宁久未与人大开杀阵,多少有几分手痒。想到一营兄弟怨愤未消,说不得要赶回去安抚一番,便又告辞。柳狐军中寂寞,要逮到一个会下棋之人,那是谈何容易?苦留不得,指那卷书信道:“你若赢了,便拿去!”
屈方宁笑道:“属下这无本买卖,做得倒也容易。”二人对坐,各执一方,杀将起来。屈方宁棋术本来不精,胜在一腔锐意,白子三番五次打破章法,竟杀得柳狐的黑子措手不及。少顷,白子在中路打了个不二劫,黑子被征过半,再无翻身之时。待起身时,柳狐哪里肯依?口中直叫:“三局二胜,胜负还未分哪!”再下一局,却又输了四目。柳狐忙道:“这一局我虽输了,却已看穿你的手法。下一局定能赢你!”他棋力十分不弱,只差在左思右想,谋算太多,反而失了胜机。屈方宁心中雪亮,即道:“那逢五胜三,不能再多了。”柳狐满口道:“使得,使得。”对弈第三局时,越发老谋深算,抢断后着,封征退路,将白子压制得几无动弹余地。常言道:“兵道如棋道。”弈棋之术犹如排兵布阵,胸中广有丘壑者赢面更广,盖因眼力、手段、心机、谋划皆高人一着是也。屈方宁毕竟年纪太轻,经验不足,凭一股凌厉之气赢了两局,第三局便制不住了。柳狐眼见他节节败退,也恢复了往日几分悠然安逸,摇扇笑道:“按说以在下的身份,当与鬼王殿下对阵才是。只是鬼王殿下这个人太过好胜,与他对弈一场,好似交兵打了一场恶战,最后简直是剑拔弩张,全然失去了‘胜固欣然败亦喜’的洒脱之意。无趣,无趣之极!屈队长与他交手之时,可有同感否?噢,想来他对屈队长,又别是一番温柔了。”
屈方宁全力对战,尚且岌岌可危,哪有心情理会他这些弹拨?眼见下子过半,棋盘上黑子箕张,左上、右下、天元左肩各有一眼,心中不断琢磨:“哪一个是真眼?”
柳狐似成竹在胸,不紧不慢,袖口一拢,捧起茶盏抿了一口,放下时茶盏已空。苏音身影一动,如凭空生出来一般出现在二人之间,提了一把紫砂茶壶,向他盏中注入滚水。柳狐心情甚佳,道:“也替屈队长满上。”苏音微一点头,便提壶向屈方宁倾过去,身子恰好把棋盘遮住了。
屈方宁心情烦躁,见棋盘为人遮挡,甚是不悦。只见苏音一手伸了过来,在天元星位上飞快的指了一指,随即替他斟上茶水,消失在一旁。
屈方宁万分讶异,脸上却依然薄带怒色,心中暗道:“这侍卫想干什么?莫非是要卖我个天大人情?”左右是难辨真伪,索性照他指点,在天元左肩下了一子。柳狐眼角一动,笑道:“妙着,妙着。”屈方宁顺着棋势一看,果真错打错着,破了真眼。心中叫了声“侥幸!”待要寻那黑刀侍卫,却早已不在帐中了。这一局下来,柳狐又输了半目。这一次到底无可抵赖,只得摇头笑道:“名师出高徒,古人诚不我欺啊!”取了那卷羊皮来,亲手递与屈方宁。
屈方宁待要伸手,不知如何目光一动,向柳狐身后瞥去。见苏音极轻的摇了摇头,心中计较已定,一笑摇头:“属下无功不敢受禄,将军自己留着罢!”
柳狐长长哦了一声,似是不可置信:“屈队长,倘若这信中之物与你大有关联,你也不屑一顾么?”
屈方宁淡淡道:“无论信中是何言语,我的心意不会改变半分。”行了一礼,离帐而去。一路百思不得其解:“老狐狸身边的侍卫,为何反而出手帮我?难道这老家伙的厚颜无耻,连身边最亲近之人也看不下去了么?”
自此柳狐对屈方宁另眼相看,饮马埋灶、扎营歇宿时,常请他过去对弈。柳狐智计绝伦,布局深远,如蛛索乱麻,迷雾重重;屈方宁却气势锋锐,咄咄逼人,善于快刀痛斩,剥茧抽丝。二人棋力堪堪相当,各有胜负。须知人生在世,将遇良才,棋逢敌手,那是最可遇不可求之事。一来二去,渐成惯例。柳狐先几日还口蜜腹剑地挑拨几句,屈方宁听得老大不耐烦,单刀直入道:“柳狐将军,您要打口舌官司,属下定当奉陪。只是属下一心不能二用,且先收了棋罢。”便欲搅乱棋子。柳狐连忙张开手护住棋盘,笑道:“屈队长言辞犀利,何必挤兑我一个老头子?在下不谈国事就是了。”如此半月有余,二人对对方起手、布局、征引、收尾之势都深谙于心,彼此暗暗佩服。谈笑间互相点拨伏笔,更是获益不浅。这日柳狐心情极佳,落子之时轻哼小曲,连带棋风也磊落了不少。屈方宁打趣道:“将军何事开怀?”苏音在旁一字一顿地答道:“鹤驹,来了。”说着,向天山方向一指。柳狐笑吟吟道:“鹤驹是我从前做祭司时的坐骑,陪伴我身边多年,不幸殁于征途。在下不能忘情,四处寻访,终于在月氏以北捕获一匹,善加驯养,算是一了多年心愿。”屈方宁好奇心起,道:“将军既如此说,想来定是世所罕见的神骏宝马了。”柳狐谦虚道:“哪里哪里,马马虎虎罢了。比鬼王殿下胯下越影,倒也不敢妄自菲薄;比屈队长从前那匹白马,可就差远了。屈队长如不嫌弃,明日便与在下一同品评品评如何?”次日午炊时,果见柳狐骑着一匹毛色雪白、颀长俊美的马儿过来了。屈方宁远远望见,便喝了一声彩:“好漂亮的马!”及近一看,只见这马儿鬃毛短柔,一身纯白,脖颈、尾鬃却漆黑如墨。顾盼之间,凌波出尘,真如一头仙鹤相似。一时观者如堵,啧啧惊叹。柳狐在屈方宁身前停下,含笑道:“屈队长,你看也还使得么?”屈方宁一翘拇指,示意无可挑剔。柳狐微一俯身,低声道:“比队长宝驾如何?几时比较一下脚力,也是人生快事。”屈方宁觑着他无声一笑,道:“属下身边几件像样物事,都是鬼王殿下所赠,将军又不是不知。如今都已归还,赤手空拳,拿什么与您较量?”
必王子一见鹤驹,心痒难搔,忙喝散众人,上前打量。见马儿硕美轩昂,更是爱羡,便乞上马一试。柳狐翻身下马,笑道:“王子殿下但请无妨。”必王子自负马术精绝,也不扳鞍踏蹬,凌空一旋,飞身上马。不料鹤驹姿容风雅,脾气却十分之火暴,一见非主,暴跳如雷,连撕带咬尥蹶子,如何近得身去?必王子使尽浑身解数上了鞍,冷不防它一个退步扬蹄,将王子扎扎实实地摔落马背,吃了满嘴黄土。柳狐忙抢上扶起,回身骂道:“好孽畜!王子殿下千金之躯,岂是你胡乱得罪得的!有眼无珠,要你何用?”一叠声的叫苏音拖下去宰了。旁人忍笑相劝,必王子摔得鼻青脸肿,也只得忍痛道:“良驹烈性,是我太性急了。”当下悻悻而去。春日营一众护卫见他出丑,无不大感痛快。当夜对弈博彩,屈方宁便半调侃道:“如侥幸赢了,只索将军那头宝贝马儿骑一日罢了。”柳狐大笑道:“还没开局便说彩头,胜负还不一定哪!”屈方宁但笑不语。前两局一胜一负,打成平手。第三局眼见僵持不下,屈方宁中路起征,柳狐识得厉害,另起一角,企图围魏救赵。不料这却是个连环劫,手段堪称猥琐不入流,硬生生将老狐狸拉下阵来。柳狐不服道:“屈队长,你这是耍诈啊。”屈方宁笑道:“难道将军今天白天不是耍诈?”推盘起身,告辞出帐。柳狐独坐棋局前,目视他背影消失处,笑意渐消,目光中露出沉思之意。见苏音跪在脚边收拾,便拈了一枚棋子在手中把玩,口中道:“如何?此人可入我彀中否?”苏音略一迟疑,生硬道:“依属下看,屈队长恐非囊中物。”柳狐微微一笑,道:“你怕他桀骜不驯,不能为我所用?你错了。我一生之中,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凭借一己之力横冲直闯,正眼也瞧不上老头子们的年轻人。我要他们拼尽浑身力气,最后突然发现,他们自以为振翅翱翔的云霄万里,不过是别人一手遮住的天!”
必王子自白天摔下马背,遭人耻笑不说,还腰酸背痛一夜,第二天连行动都有些不便。一口恶气,全发泄在屈方宁身上,先命他洗了大半夜的马,又嫌他弄脏了河水,强行将他的头压进水里。只听銮铃轻动,柳狐身跨鹤驹,悠然而来。必王子这才叫人松手,殷勤招呼道:“柳狐叔。”柳狐微一颔首,径自来到屈方宁身边,见他上半身湿漉漉的,眉心一皱,马鞭一卷,将他拉上马背,放在身前,悠然走开了。必王子目瞪口呆,喝道:“姓屈的,你敢擅离职守?”柳狐头也不回,扬鞭道:“小老儿略借一日,殿下勿要动怒。”必王子还要理论,如何追赶得上?
屈方宁呛得咳嗽不止,此时便摘下青木面具,口头仍不肯让人:“将军输了一天马儿,原来自己还要骑的。”
柳狐嘿然一笑,道:“许你耍诈,不许小老儿小气么?”递过一方帕子,向必王子跳脚处望了一眼,意有所指道:“千里马在伯乐手下能纵横千里,愚蠢的牧人却用它拉车吃肉。”
屈方宁哑然失笑,抹了几把脸,抚胸道:“无论如何,多谢了。”
柳狐信马而行,闻言道:“屈队长木秀于林,自有凤凰来栖。山水相逢,何必称谢?”说着,向千叶主营似不经意般一瞥,含笑走远了。
二人同乘一骑之事,立刻在两军之中引发轩然大波,流言蜚语四起。当夜屈方宁便被必王子参了一本,擒至主帐,听了什方好一顿数落。郭兀良性情温和,只道:“方宁不是那没有分寸的人,这几日避些嫌就是了。”必王子还要夸大其词,郭兀良厉声道:“阿必!凡事讲究证据确凿,你说方宁与柳狐将军交往过密,有何凭证?”必王子嗤道:“他夜夜前往毕罗主帐中,一呆三四个时辰,夜深才回。您问问他,做什么去了?”屈方宁道:“柳狐将军相邀弈棋,属下不得不去。”必王子更是嫉恨,道:“别人一国统领,为什么要找你下棋?装聋作哑,你算什么东西!”抬起脚来,在他胸腹间狠狠印了一脚,踹得他向后跌去。郭兀良连忙扶起,见御剑手执军报,正眼也不看这边,只得道:“且交给天哥定夺。”一手扣住必王子,与什方一同退了出去。卫兵也躬身退下,帐中只剩御剑和屈方宁二人。
屈方宁自下山之日起,再没与他单独同室而处过。见他目光全在手上,毫无发落自己之意,只得忍痛等待。良久,帐中只有纸页沙沙翻动之声。他胸口愈来愈痛,腰身也快撑不直了。
忽听御剑冷漠的声音响起:“你这几天在跟柳狐下棋?”
他乍然吓了一跳,这才躬身答道:“是。”
御剑揭过一页,目光仍未抬起:“出去几天,连自己什么身份都不知道了?”
屈方宁顿了一顿,才比方才更恭敬地答了声:“……是。”
少顷,只听他站立之处发出窸窣之声。御剑一抬眼,只见他衣扣都已解开,已经准备脱靴子了。
御剑给他气得太阳穴青筋都微微跳了起来,喝道:“你干什么!”
屈方宁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将衣服合拢,道:“对不起,属下理解错了。”
御剑切齿道:“滚出去。”粗暴地翻开一卷书信,似乎不愿再瞧他一眼。
屈方宁立即道:“是。”慌慌张张扣上衣服,退出帐外,心中只觉可笑。恰好柳狐派人来请,这当口自然不敢造次,便打发回去了。次日柳狐骑了鹤驹,一路与他并行,口中笑道:“怎地,屈队长嫌老头子下棋无趣,请也请不来了?还要在下三顾茅庐不成?”
屈方宁叹气道:“柳狐将军堪称妙人,独对属下青眼有加,属下感激不尽。只是你我……终究各为其主,虽然以棋道相交,光风霁月,并无不可告人之处,却禁不住一干愚人胡乱猜度。”
柳狐恍然道:“原来如此。世人庸俗,如之奈何?倘若伯仁因我而死,在下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既然你我因弈结缘,便也以棋告终罢。今夜之局,在下便以此良驹为赌注。”拍了拍鹤驹的背,鹤驹也昂首咴鸣。
屈方宁见他催鞭欲行,心中一动,出口道:“可属下并无对应之物……”
柳狐扬鞭一笑,摇了摇头,道了声:“未必。”銮铃轻响,早去得远了。
屈方宁不顾必王子在旁咬牙切齿,只想:“柳狐想要我甚么东西?”这一夜天色还未黑透,苏音便来到御统军营地中。屈方宁胡乱扒了几口汤面,见他鬼魂般站在灶前,大有催促之意,心想:“老狐狸好生等不及!”随他步伐前行,只见他越走越偏僻,渐渐拐出营地,隐入河流迂回处,四周草木掩映,人迹不至。他这才觉得不对,目视苏音两只摆动的手臂一前一后,脚下放缓,口中道:“是柳狐将军叫你来的么?”
苏音背对着他一语不发,暗色中背影如蓄满力量的豹子,仿佛转手就是一记绝杀。
屈方宁心中悬紧,不觉握紧易水寒刀鞘:“是谁派你来的?”
苏音毫无预兆的停下,缓缓转过头来,声音冰冷生硬:“……我。”
屈方宁退后一步,刀锋尚未出鞘,只见苏音转身向他,月光之下,那双冷漠的眼睛里竟然浮起一丝温暖的笑意。
“因为我想……我们应该是一样的人。”
那是一句极其规整的南语。发音腔调,流利无比。
第72章 番外一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毫无关联的、黑暗阴森的幻想系番外。
那一年究竟是什么年号,大元、天女十二世、楼兰破灭或者宁历五年?康居宁塞从不关心战争与时间。八千万落日消失的地平线上,只有康居宁塞从未改变。从未改变的还有帕夏奇格尔河解冻之际,从百仞悬崖绝壁上徐徐放下的浮桥。那悬崖上生满巨大的蒲公英群,每到这时都要四散惊飞,将可怕的绒毛和花粉送入人们的眼睛和耳朵。此种景象令人毛骨悚然。三月初六,全草原最健壮的男性毕集于此,从浮桥迈入康居宁塞的内心,走入一万八千春情萌动的少女之间,蒙上双眼,任其如挑选牲口般撬开牙口、举起双臂露出腋下、将自己健美的臀部高高翘向天空。如果运气够好,会有一只皮毛金黄的猎犬来到他睾丸之间,湿漉漉的鼻子紧贴肛门,不断轻嗅他身体上雄性发情的气味。然后他会被一个从未谋面、今后也毫无关联的少女一脚踏翻在地,用少女能用的一切手法令他血脉贲张,情欲沸腾,尺寸傲人或并不傲人的阴茎勃起如铁。最后她会张开天下最甜蜜的双腿,与他交媾永夜,直至他射干身体里每一滴精液。接着天光亮起,浮桥放下,男人带着被抽空的精囊与挥之不去的一夜欢愉各奔东西。多年之后,草原上将多出一个流着他血液的孩子,毛发浓密,气味浓郁,残疾或雄伟。男孩成人之后将被驱逐,带着颀长健硕的双腿、出类拔萃的膂力和远胜常人的狩猎能力,成为原野上最自由的风。如果父亲十五年后回到这里,或许还能跟自己的女儿行云布雨,春风一度。人们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这就是康居宁塞。永不改变。
那年三月初六,一个男人独自骑着一匹黑马,来到康居宁塞的浮桥前。他的马在帕夏奇格尔河前停驻了好久;那是一匹连有眼无珠的愚人都认识的绝世名骏,蹄如乌钵,腿细腰壮,一身鬃毛如乌金般闪闪发光。康居宁塞很多女人都记得,那天的风很大,白色的水气浸透了浮桥的木板,浮桥的绳索在厉风中吱呀晃动。那绳索的一端绕在斧柄上,斧头的一多半深深斫入石壁中,斧口生出了六朵蘑菇,花色大小不一。绳索乌黑硕大,传说是千年间死去女人的头发搓成。当时红日西斜,那绳索与他高大魁伟的躯体呈现一个由浓转淡的切影,仿若一条乖顺的鞭子,牢牢掌握在强壮男主人的股掌之间。所有女人都祈望他纵马而入,连康居宁塞至高无上的“母”都停止了宝座上的经呗,三句耳语如黑死病菌般潮散而来:那是一位真正的征服者;他这是第一次出现在康居宁塞,从今之后永不出现;他的后代,将是草原之王。当浮桥对面那双锃亮笔挺的军靴开始踏上木板,少女们的骚动就再无止歇。当漫天蒲公英从他的金面具旁错身飞过,那是康居宁塞一千年中最接近缱绻的时间。在交媾还未开始之前,他的身边就围绕了数以百计的少女,她们无一例外地散发着甜香,像尽职尽责的工蜂围绕在一朵催情的鲜花之间。一个少女爬上了他的肩头,更多少女跃上了他的黑马,用雪白的乳房摩挲扎人的马鬃。戴着黄金面具的征服者似乎皱了皱眉,将一只柔嫩的手从他阴囊上拿开。
他问:“所有到这里的人,你们都这么摸?”
他的问句低沉如大地的晚磬,那是令人双腿酥软、想入非非的男人的声音。
她们说:“所有男人都会被我们摸遍。从耳后到腋下,我们剃掉他们过密的毛发,在剃秃的皮肤上涂抹乳汁;脐窝藏污纳垢,包皮气味刺鼻,如果长期生活在马背上,屁股尖上会磨出一层厚茧,带着脚底板的臭味。如果狗闻过他的气味会连打六个喷嚏,说明他耽于色欲,产生不了最佳的后代。商人的手很灵活,猎手的大腿粗壮;士兵的裤裆冷得像铁,干起女人来第一次很快,第二次能干一夜。我们将这些牢记于心。”
沉甸甸的金面具后发出低沉的笑声。“什么才是你们挑选男人的标准?”
她们说:“我们会综合各方面条件进行筛选,形体、尺寸、力量和气味。当然自己的喜好最为重要。有的女孩偏爱大腿内侧有红色胎记的男人,有的对食指特别修长的男人迷恋不已,还有人钟情于驼背和狐臭。我们会在自己中意的男人身上留下独特的记号,以便在夜晚来临之前,赶去和他交媾。如果一个男人身上记号不止一个,我们还会为他决斗。我们有一百万种方法决出胜负,其中包括用阴毛荡秋千和吃鬣狗的唾液。你知道你身上有多少记号吗?一万一千六百四十三个。你将是康居宁塞历史上最残酷的战斗。”
他将一名试图替他口交的女孩提到马背上,经纬严密的军裤下勃起一条粗壮的柱形。“也就是说,今晚我有一万一千六百四十三分之一的几率吻一头鬣狗。”
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最外围的笑声是铃声的回音:“幸运的是,‘母’会决定。”
一个仪态万千的女人向他走来,少女潮水般退了开去,像沼泽中的蚊群被燃烧的艾草驱逐开。她须眉如雪,卷曲的白发披散至足踝,左手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她在距他一具裸尸的地方停下脚步,向他介绍自己。她说她是康居宁塞的国王、长老、权臣和公主,她有权决定将自己的子宫献给任何男性。她从他走上浮桥的那一刻起就为他着迷,她想成为他孩子的母亲。她问他,是否能让她在身上留下记号。
他看着她微笑。他问:“有人能拒绝你么?”
“母”也莞尔一笑。她将戒指深深刺入了他的左肩,只留下一个花朵形状的指环。他整个身体突然变得金光灿烂,像一尊纯金的战神雕像。几个时辰之后,当银色的月光度过夜空,将圣洁的光辉洒在这金色的、强壮的、雄性的躯体上,康居宁塞最优美的女性将款步上前,分开膝盖,让他高昂的男性特征深深抵入自己的身体。一年以后,她肚腹鼓起,小腿肿胀,并在歇斯底里的叫唤中产下一个健康的婴儿。更多年后,一位英雄的年轻男性将横空出世,与太阳并驾齐驱,征服草原和十万名少女,成为康居宁塞不朽的传奇。
他表示理解。“你们替整个草原孕育后代。”
“母”告诉他,他是对的。“曾有红发的西洋男人来到这里,他们的主教叫我们菲灵丹帝,那是他们教义中圣洁的母亲之意。但我们不是圣母:我们是蒲公英。我们将婴儿随风流放,我们青春貌美,是情人胯下不死的亡灵。”
少女们簇拥着她与落日一同走远。她们在余晖中频频回顾。
戴着金面具的男人(现在已遍体纯金)蒙上双眼来到应定之地。日光距离千万人的壮美性交还有一臂之遥。他在蒲公英花田里屹立不倒,强劲饱满的肌肉将军服撑得轮廓分明。他衣冠楚楚,从上至下分别佩戴着面具、肩章、领章、带铁扣的皮带和漆黑及膝的军靴。军靴笔挺,靴筒靠近马镫的地方有几道白色的刮痕,靴口的皮扣上第二个扣眼特别松弛。他的军服经织三十六股,纬织七十二股,质料厚实,致密挺括,散发棉麻植物与铁锈、马鬃混合的气味。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军服的内衬相当粗糙,直接与皮肤摩擦的感觉微妙难言。从军服袖口中探出的手掌指节粗大,硬茧纵横。左肩被嵌入戒指的部分已经不再流血,却依然疼痛。在动手解除戒指之前,他被一只雪白浑圆的脚准确无误地踏翻在地。这只脚美艳不可方物;但力道准确、稳定、不偏不倚,绝非属于某位少女。他的腰上传来跨坐的重量,随后军服上衣被来人驾轻就熟地扯开,露出金色的、健壮的胸膛。来人用手指轻轻描摹了一下他面具的形状,随即俯下身来,从喉结滚动的曲线开始,顺着他肌肉起伏的线条向下舔去。来人舌尖灵活,技术高超,在唾液痕迹变冷之前,就轻而易举地让他军服裤料下的硬物高高勃起。来人熟练地滑了下去,隔着裤面含住那粗壮的轮廓,用舌头从根部徐徐推送,在他热胀的顶端呵出热气,吮吸着一小块布料直到全部沾湿。他火热的阴茎几乎胀破布料脱跳而出。如果他剥掉裤子的动作性急一点,沉甸甸的一大根会狠狠拍在始作俑者脸上,打出一条红色的痕迹。但身上的那个贱人阻止了他下一步动作。他压上他的胸口,同样高昂挺直的下身与他贴在一起,隔着濡湿的棉麻植物缓慢摩擦,嘴唇在他耳边喘息呻吟,发出骚浪入骨的淫叫,几乎当场把他搞射。他沉重地喘息着,抓住那流水般的乌发,将他的头往胯下按。身上的人扭动抗拒,将雪白的脚趾插入他有力的小腿间。
他的嗓音被情欲烧得嘶哑:“为什么不舔了?”
回答他的是一个沙沙的声音。“蒲公英。你身上有蒲公英。”
他笑骂一声,扶住他的腰身,从他空荡荡的上衣往下摸去。衣服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布料粗劣,气味潮湿。衣摆与他赤裸的屁股之间空无一物。他用一只手轻易托住他两边臀部,挤弄搓揉,仿佛在挑选一头年幼的小马驹。耳边的呻吟更加甜腻,像拒绝又像勾引。他的衣服太过宽大,身体娇媚得快要脱颖而出。他问:“你穿的是什么?”
“一件囚衣。藏青色,胸口有点脏。袖子很长,遮住手腕,两边长短不一样。衣摆刚好遮住屁股。”
“衣服底下什么都没穿?”
“袜子。白色的,袜口到脚踝,很软,褶皱很多。只有左脚有。我上山的时候弄丢了一只。”
“除此之外呢?”
“什么都没穿。”
“在我来之前,你就在这座山上,穿着只遮住屁股的上衣和一只袜子等我?”
沙沙的声音发出揶揄的笑声,随即戒指指环部位被他弹了一下。“喂,你知道‘母’吗?她是草原上所有男人的春梦,是不可玷污的圣母。有人愿意为他付出整条坎狄斯山脉,而她今天选中了你。”
他将衣衫不整的人放在蒲公英花田里,跪在他双腿间,缓慢抽掉皮带,褪下军服,将硬得滴水的东西掏出来,顶在他柔嫩的穴口前:“我是为你来的。”
一只穿着袜子的脚抵上了他额头。“你可以选。”
他拿过那只脚,金面具嘴唇的部分沿足弓而上,在足踝上碰了碰:“让我选?在价值一条坎狄斯山脉的圣母,和穿着囚衣的荡妇之间?”
“我是荡妇吗?给我六万人马,我能将你生擒活拿。信不信?皇……”
他的问话消失在喘息间。
在高潮之前,只穿着囚衣的荡妇仰面向上笑了起来。他说:“你像一匹黄金的种马。”
他迎着他坐起来,从他肩头呸地咬下了那枚宝石戒指,随手一抛,抛入万丈深渊。
他在反复顶弄和抽插之后深深覆压下去。小荡妇的另一只袜子也已蹬掉,全身发热,穴口绞成一团。与此同时被操弄的人也知道他即将到达顶峰。已经恢复原貌的征服者颈边暴起青筋,背部漂亮的肌肉绷成直线,双丸拍打得他大腿潮红。他嗯了一声将屁股微微抬起。那是历经千百次的交合才能达到的绝妙默契。
他在他耳边说:“夹这么紧。想给我生个孩子?”
他想了一会儿,嘴唇一开一合,庄严地回答了这荒唐的问题。他说:“想。”
征服者有一瞬间的失神。他突然想到很多年以前,在他们都比现在年轻得多的时候,他们也曾经在精液与汗水中谈论过关于小孩子的话题。他不无讽刺地想,如果当时他能将雪白滚烫的精液深深打入他的身体,让他怀上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后代,现在的一切就太多余了。蒲公英多余,黄金多余,连康居宁塞和草原都是多余的。
做完之后他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儿。他向月光映照得通明的大地望去,惊叹了一声。
“天亮之前你真的什么也看不见吗?”
“嗯。”
“那你错过了草原上最淫乱的盛宴。我保证你一生都看不见这么多人同时做爱了。”
“比我们做的还多么?”
他突然哈哈大笑。
后来他还是问出口。他说:“当年如果生下我的孩子,结局可否会改变一点?”
怀中的人打着哈欠,很快回答:“不会。”
“打算怎么对孩子?”
“杀掉吧,大概。溺死之类的。”
“真是对家庭毫不留恋的母亲啊。”
“那一定是因为爸爸做了过分的事呢。”
面具下的男人短促地笑了笑。一个尴尬无比的问题在嘴边浮现,更尴尬的是他居然问了出来。
“现在,过得快活么?”
怀里的人竟然没有大开嘲讽。他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没有让对方在尴尬中等候太久。他轻轻地对天空说:“其实,比孩子还严重的东西,你也给过我的。”
对话就此结束。为什么有这么莫名其妙的对答呢,大约天亮之前,他们都有一点恍惚。
只穿囚衣的人在太阳升起之前就已离去。他替自己准备了一张铁弓,将自己绑在箭上,背心抵弦,足心踏把,然后对他说了一句:“把我射出去!”
蒙着眼的男人站起来,搭弓开弦。本来有一些临别之辞,在晨曦云翳之间似乎也无说出来的必要了。
他将携带他一夜精液的身体射向太阳。他听见他沙沙的声音在离弦飞去的远处遥遥响起:“看……!”
蒙眼布落地与他背翼打开的声音同时发生。他的眼睛在最初一阵轻微的不适之后才能睁开。他射出的两者都已不在,只有帕夏奇格尔河在脚下滚滚流过。
——那是一条色如黄金、灿烂辉煌的大河。
他突然大笑。永不改变的康居宁塞上,被掏空身体的男人鱼贯而出,白发的圣母正在浮桥尽头等候,黑马载着一名不甘心的少女昂首嘶鸣,——但怎么说,这一切都是多余的。
第73章 地宫
屈方宁心中咚的一跳,模棱两可地道了声:“什么?”用的却是北语。
苏音对他的反应似在意料之中,颇有老成之风地一笑,在胸前打了个花的手势:“莫离关前,二十年后!我姓杨。”
屈方宁听他自报家门,心中已信了七八分:“哪个杨?”
苏音一笔一画比划:“木易杨。南山有桑,北山有杨?我读的书不多,别的便不会了。”
屈方宁睫毛微动,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仍以北语开口:“为何找上我?”
苏音与他对视,眼中笑意更多:“若是说我一见你便觉亲切,仿佛冥冥之中有无形之线牵引,迫不及待要与你相认……你信不信?”
屈方宁断然道:“不信。”
苏音道:“我若说柳狐有意于你,曾派专人打探有关你的情报;我追查到小燕山下,发现你来历不明,却瞒而不报呢?”
屈方宁缓缓摇头,道:“不信。”
苏音无奈地挑了挑眉:“好罢。我本来是想杀了你的。”
屈方宁突然笑了出来,换南语道:“那就错不了了。”张开双臂,一径扑入他怀里。苏音诧笑道:“这便信了?”屈方宁笑道:“杨大哥有所不知。我们几个从小谨慎惯了的,对同类的气味天生敏感,一见面就非弄个你死我活不可,那是万万错不了的。先前失礼之处,还望大哥莫怪。”
苏音笑道:“你谨慎得很是。我怎会怪你?”心中欢喜无限,嘿的一声,将他往天上高高抛去。屈方宁哈哈大笑,搂紧了他的头颈。虽是头一天相认,已如数十年的兄弟一般亲密了。苏音自叙身世,却是安国公杨绍之后,在家中排行十一,年长他六岁。在毕罗藏身多年,只是个低阶侍卫,莫说中央机密,连寻常话都无人与他说。柳狐如今视他为心腹,全赖当日水中挡箭之功。屈方宁道:“杨大哥水性怎恁地好?”苏音道:“家母原是太行山下渔家女,我自小在野洋淀子里凫水长大,母亲织席,我贩些红花白藕、团鱼螃蟹,日子过得自由自在。直到十一岁上,父亲才打发人接我母子二人进京。如今给人撂在这里,别的倒也罢了,只有这个老子娘,着实想念得紧!”说着,眼眶也自红了。屈方宁在旁笑道:“兄弟从前也是这么想,后来念头一转,想起往日在家之时,斗鸡走马,不务正业,常将老母亲气得打跌。只当给她讨个清净罢!少在眼前几年,也少生几年闲气。”苏音拭目笑道:“兄弟说得好!大丈夫志在天下,却无端作此儿女之啼,教你看笑话了。”屈方宁摇手道:“别看兄弟话说得漂亮,哭着叫娘的时候你还没见过呢!”二人相顾大笑,郁郁之色一扫而空。嬉闹罢了,便彼此拉了手,亲亲热热地坐在岸边说话。屈方宁道:“老狐狸叫人追查我?什么时候的事?打探到甚么没有?”苏音追忆道:“大约是去年六月起始,多半是因为你跟……谈情说爱的关系了。我们动身之前,还巴巴地派了贴身侍女来,让人打听你病得如何了。你揽了这么大一个宝贝,还欲擒故纵的,吊人小姑娘胃口么?”屈方宁怔道:“公主问起我?……那她怎地又把珠子还我?”苏音诧道:“甚么珠子?是了,老狐狸年前确是问她要过一枚珠子,说是病邪侵体,要拿甚么贴身之物压一压邪祟。这其中难道还有隐情?……兄弟,你怎么了?”
屈方宁回过神来,只觉说不出的讽刺可笑,摇头道:“一言难尽!那也是阴差阳错,怨不得人。”揭下面具,掬水洗了把脸,暗自寻思:“老子本想骑驴找马,结果鸡飞蛋打,两头作空。不想峰回路转,还有几分筹码在这里。只是如今威风不再,手也断了,不知她还中意不中意?”
苏音不知他心中所想,半揶揄半正经道:“公主自然是要送给你们做人质的。国会一早定了必王子,老狐狸却不甚满意。你可知其中缘由?”
屈方宁想也不想,立即道:“老狐狸最爱煽风点火、四处挑事。一旦两国和睦,他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只好烂在口里,难免凄凉寂寞。”
苏音拍腿大笑:“正是!我看今夜你不妨如此这般……哄得老狐狸心花怒放,再要横刀夺爱,就有人撑腰了。公主的嫁妆非比寻常,光目连山矿井至少就有二百处。你只要顺利坐上驸马爷的位子,万事便有了圜转余地。”屈方宁苦笑道:“杨大哥有所不知,兄弟不是不想讨这个老婆,只是有一个人须放我不过。”苏音还道他指的是必王子,只道:“那有何难?扎伊王宫号称地下迷宫,杀机阵阵,机关重重。你暗中跟随在他身后,引他去刀坑箭阵也好,放些毒虫毒蛇也好,趁他没注意时背后捅刀子也好,何愁弄他不死?保准人不知鬼不觉,连尸身都寻不到。”说到这几句话时,自然流露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凶悍之气。
屈方宁叹了口气,暗想:“要是只有草包王子挡路,那便容易多了。”再叙几句,眼见时辰已经不早,恐人生疑,便起身赶往营地。二人俱都满面笑容,喜气洋洋。屈方宁拉着他手,道:“杨大哥,今日与你相认,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等咱们回去了,我天天来找你玩。你爱喝什么酒,喜欢什么戏文曲子,相中哪家的姑娘小姐,都只管跟我说!”苏音喜道:“好极,我绝不和你客气!只是京都没甚么好玩的,不如杨大哥带你去太行山下,请你坐梭皮船,教你捉乌龟螃蟹,折个大团荷,给你做雨帽儿。”屈方宁连声道好,随即想起两位故友,心中一阵空落:“贺大哥的江陵千里,小韩儿的大理山茶,我终究都看不见了。”又说起禾媚楚楚之事,苏音颔首道:“我记得她的声音,那是决计错不了的。若有机缘,再与之相认便了。她一介女流,能有今日之地位,其中艰辛苦楚,比我们更不知多了几多。”
屈方宁心道:“你兄弟我今日混得这般模样,也很是付出了一点艰辛苦楚的。”说话间营地已至,苏音面色一敛,又恢复成了那鬼魂般的侍卫。柳狐盘膝而坐,手拈棋子,笑问:“今日赌注,屈队长可琢磨出来了?”屈方宁一笑而坐,道:“说不得,只好拿个花头搪塞搪塞了。我如输了,便将此战功勋,全部献给将军。”
柳狐手上一顿,旋即深深笑道:“那怎么敢当?”对坐弈棋,二人先各胜一场,第三局却是屈方宁输了半目。柳狐赢得不易,拊掌笑道:“侥幸,侥幸!”屈方宁遗憾道:“将军爱马心切,属下连使几个绊子,竟没占到一分便宜。”柳狐朗声笑道:“那是说笑的。我还能要你的东西?马你也骑去!”屈方宁一笑起身,拱手道:“愿赌服输。何况属下双手无力,早已是个废人。空口许诺,未必拿得出甚么真货。将军以名马下注,已经吃了好大的亏了。”往后数日,大军与扎伊王军正面相遇,战火一发不可收,打得异常激烈。必王子本欲挥兵直上,一展雄风,却被郭兀良、什方一左一右,将其架空在后方。不但未有痛斩敌首之壮举,连敌人的衣角也摸不着。屈方宁牢牢护卫在他左右,更是闲来无事,淡的出鸟。一连多日,毫无建树。再过几日,新肃清军也加入战团,与王军泾渭分明,却隐隐有联手相抗外敌之意。巴达玛亦率叛军赶到,远远地坐山观虎斗,箭头却齐齐指向王军,同胞手足之情,早已荡然无存。燕飞羽仍做男儿打扮,一袭红色披风飞腾如火焰,见场中激战正酣,一扭身,径向巴达玛大麾下奔袭而去。柳狐啧啧笑道:“古语云:攘外必先安内。燕统领深谙治兵之道,实乃女中丈夫也!”
巴达玛一见燕飞羽,瞋目裂眦,大叫一声:“贱婢,来得好!”单腿一夹马腹,上前迎战。燕飞羽身形轻灵,叛军万箭齐发,如何射得她中?
柳狐向御剑道:“鬼王殿下,亲王手中尚有几万兵马,咱们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笼络一下?”
御剑一张黑弓已擎在手中,见燕飞羽步履轻盈,又见王军边战边退,徐徐散开,早知情势有变,沉声道:“燕统领心比天高,我们做的人情,她未必看得上眼。柳狐将军不怕真心错付,不妨一试。”
柳狐意味深长一笑,道:“在下又不是昭君、夷光,不曾被心爱之人送入敌手,谈何错付?”一声令下,盟军箭如飞蝗,向燕飞羽射去。
必王子早就等得不耐,此时早已拉满了金弓,向燕飞羽劲射。他箭术精湛,一根灿烂金箭破空而去,转眼已到红影身前,眼见要透胸而过。他巴不得要出这个风头,大吼一声:“落马!”
只听燕飞羽一声冷笑,在马鞍上伶俐地一蹬,斗然鹰羽一张,离鞍飞起。但见万千羽箭,都从她足下飞过,彼此撞击之声,响彻四野。
唯有一支不起眼的短羽小箭,长了眼睛般随她身形飞起,在她头盔上当地一声,恰好击中太阳穴要害。可惜力道太过微弱,只撞得她头微微一偏,便无力地坠落地下。
燕飞羽一飞冲天,高声喊道:“巴达玛,这个给你!”手中一物高高抛下,既黑且亮,似是女人头发之属。
巴达玛一见这束头发,眼角颤抖,几步抢上,紧紧握在手里。燕飞羽在空中一个漂亮之极的回旋,叫道:“王后之意,你自己好好领会罢。失陪了!”鹰翅斜斜一划,从千叶阵前掠过,眼角向御统军一瞥,嘲道:“追风千人斩,你刚才那是甚么玩意,绣花打苍蝇么?还是病了一场,连弓都拉不开了?哼,看见你这个废物模样,你娘我当真心疼得紧!”
柳狐见屈方宁一箭射空,长长惋惜一声,啧然道:“听说屈队长大病一场,身体大不如前,看来果真不假。唉,少年折翼,风华不再,着实令人扼腕!”
御剑漠然道:“亲王四万人马转眼将至,将军好意,我代他心领了。”果见巴达玛手捧那束长发,脸色变幻莫测,突然一声暴喝,金杖指处,叛军箭头有如一波黑潮,唰啦一声,一齐转向盟军。柳狐忙催动阵法,与叛军战在一起。鬼军、郭兀良军合力围剿肃清军,一时势均力敌。燕飞羽却喝令王军分三股散开,企图从东面撤退。必王子刚在她身上栽了个大跟头,如何咽得下这口气?金弓一挥,命御统军一左一右两名副将各率一队包抄王军,两面夹击。他则独自率领一支千人轻骑,在护卫军紧锣密鼓的保卫之下,向燕飞羽冲杀过去。燕飞羽似措手不及,逐渐被逼退至东北角。再抵挡一阵,更是左支右绌,渐渐不敌。必王子大喜,叫道:“臭娘儿们,今天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一马当先,向东北角冲去。燕飞羽胯下战马团团转了几圈,扬尘四起,显然亟欲突围,却是无计可施。忽听御统军一阵欢呼,只见她手捂左胸,缓缓栽了下去。
必王子急于立功,高声叫道:“我的!”双足一点,人已在半空;金刀倏然出鞘,向燕飞羽头颈疾砍过去。
屈方宁护卫在前,见他突然跃起,深知不妙,急道:“殿下不可!”
话音未落,只见燕飞羽“倒下”的身躯从马腹下缓缓探出,一双高挑凤眼里满是得逞的笑意,手中一把极细银刃寒光闪闪,耀眼生花。
必王子方知中计,心中只叫得一声:“不好!”眼前银芒一动,一把小刀快若闪电,正正地劈向他脑颅之间。
屈方宁不及细想,一手扯断面具细绳,就手一旋,乌光飞舞,恰好笼住刀刃,可惜手上无力,只撞得微微一偏。眼前血珠飞溅,必王子脸上早着,骇得面如土色,跌落下来。屈方宁伸臂一揽,将他接在自己马上,力道一时用急,只觉左臂剧痛。燕飞羽冷冷道:“又是你!”令旗一张,两股兵力合围进击,向御统军绞杀过来。御统军长年在王宫附近驻守,临阵经验少之又少,见王子负伤,敌人凶猛,一时阵脚大乱。副将大叫:“退!退!”众人仓皇掉头,欲与盟军会合。燕飞羽手下王军早已分为三股,其中一股早从背后截断,如何退得回去?
郭兀良见御统军陷入重围,便欲抽身而出,前往救援。见御剑漠视不理,反向新肃清军撤退的西南方追去,流火红光闪处,将一名头领并两名护卫拦腰砍断,三个身子烧作六截。鬼军发一声喊,阵型收紧,围剿散兵。他诧异万分,叫了一声:“天哥!”搭手一望,只见屈方宁已接掌御统军令旗,命左右副将排开阵势,口中喝令不绝。细看来,长枪步兵在外围盾护,泼水不进;刀兵在护卫下乍分乍走,且杀且散;弓骑兵五人一队,五队一营,箭雨齐下,将王军三股兵力打散,使其不能合击。阵型灵动,战法狠准,一开始尚有手忙脚乱之相,不过一炷香时分,已经稳占上风。燕飞羽起初还讥嘲几句,到得后来,只觉身边可用兵力愈来愈少,放眼一望,尽被分断在御统军阵法之内,不能互相接应。咬牙作背水一搏,屈方宁令旗轻轻一摆,千叶御统军前阵变后阵,四方四角结成圆环,犹如雪花朵朵,步法回旋,优美之极。王军就困在这美丽的阵法之中,好一似铁索缠身、蛛网缚足,一步也动弹不得。燕飞羽无计可施,跺一跺足,在几名心腹护卫下脱身离去。披风刚一打开,一支火箭擦身而过,烧掉一边羽翼,还弄了个灰头土脸,狼狈万状。只见屈方宁遥遥在阵前立马,手中火把向她一指,高声道:“燕统领,废物的滋味怎么样啊?”
燕飞羽怒极,劈手夺过身边一人披风,眼见就要上来拼命。巴达玛此刻却已率兵赶到,掩护着她与残余王军去了。
郭兀良这才咂摸出点味道来,心中摇头暗笑:“方宁的阵术稳准狠辣,与天哥系出同源,想必是他亲手教导而成。”见必王子伤势无甚大碍,心中石头落地,笑赞道:“方宁,你本事好得很啊!”说着,用力瞥了御剑一眼,让他顺势夸奖几句。御剑还无动于衷,柳狐早就跳下马来,一把握住屈方宁的手,赋词比兴,一唱三叹,溢美之辞滚滚而出。除了乌熊等少数洋洋自得者,别人听了都不禁脸红。末了咽下一口唾沫,还不忘讽刺千叶大材小用,此等将才如在他毕罗,定当大用云云。
必王子被燕飞羽设计入局,飞刀破面,骇个半死不说,还被屈方宁抢尽风头,更是又气又恨。听柳狐大肆吹捧,显然十分中意此人,心中妒怒交加,劈手就给了屈方宁一个耳光,痛骂他护卫不周,导致自己俊脸破相,几有性命之忧。郭兀良看不过眼,喝道:“阿必!你妄自行动,如何反怪旁人?还不向屈队长赔不是!”必王子涨红了脸,叫道:“你也护着他!你们都护着他!”金弓一摔,怒冲冲地拨马而去,还踢了马夫一个跟头。郭兀良恨铁不成钢,厉声道:“你给我回来!”御剑漠然一抬手,放他去了。郭兀良还要追拿,什方在旁劝道:“殿下正是好胜的年纪,突然事事给人比了下去,一时难以服气,那也是人之常情。你做师父的,也莫太心急了。”郭兀良摇头道:“都是我素日管教不严之过。”到屈方宁身边一看,见他脸上浮着四道鲜红的指印,忙唤人拿药油来,亲手给他抹上。见他一双眼黯然看着前方,抬眼看时,只见红光微明,马嘶声声,御剑高大的背影早去得远了。他心中又是恼火,又是奇怪:“怎地这孩子病了一场,天哥对他便不管不问,如同陌路人一般?”
屈方宁回到营地,乌熊几个一拥而上,将必王子从里到外骂了个通透,直骂得他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才罢。屈方宁不以为意,托住一边肿脸,吐字不清地说:“打怕什么?让他打!下手越狠,打得越重,别人越知道他是个脓包废物,跟老子面前一比,屁都不是。”乌熊瞠目结舌,大赞老大高明。此时军机处一名将官来到,请屈方宁换件干净衣服,前往主帐一行。主帐是行军途中高层将领议事之所,以他今日身份,并无进帐资格。当下心想:“御剑天荒叫老子洗干净滚过去,那还有什么好事?他妈的,草包王子扇我耳光,他正眼也不理。搞老子的屁股,倒是兴致勃勃。”草草清洗身体,连内衣都换过了,将脸上的瘀伤着意描绘了一番,这才紧赶慢赶送上门去。帐门一掀,只见高朋满座,热议不绝,帐中铺着一张巨幅羊皮地图,柳狐正手指一处侃侃而谈。他心中暗叫一声惭愧,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听众人口风,似是对巴达玛叛军一支的意见有分歧。有主张一鼓作气打灭的,有倾向于挑拨王军、叛军关系,令其自相残杀的,也有少数几个建议与之联手的。什方有意让王子展露锋芒,询道:“殿下有何高见?”必王子一口恶气憋了好久,拍桌道:“自然要打!”柳狐在旁悠然道:“亲王这次卷土重来,比从前稳扎得多。加之兵雄马壮,足有五万之数。想要一口吞灭,可不大容易。何况他虽曰叛乱,到底占了地利人和,我们远道而来,粮草兵马,都消耗不起。”必王子梗着脖子道:“那……就让父王增派军队、补足粮草,说什么也要把他拿下!”
这一次非但柳狐,在场之人都不禁暗暗摇头。屈方宁心中好笑,暗想:“这草包想得便宜。养一支军队要花多少钱?你当你父王是神仙么?”只见御剑盘膝坐在地下,戴着腕甲的手在地图上一下下轻叩,显然正在沉思。须臾,手上动作一顿,鹰隼般冷漠的目光也抬了起来,环视一周,恰好停在他身上。
屈方宁心中怦然一跳,只见他面具下的嘴唇微微一动,柳狐已抢在他面前开口:“屈队长,在下想听听你的意见,行不行?”
屈方宁心中一笑,道:“属下身份低微,不敢妄言。”
必王子一听他的声音,那是说不出的不痛快,驱逐道:“这里是军机重地,谁准你进来的?”本欲起身赶人,给郭兀良狠狠瞪了一眼,这才不敢出声了。
柳狐笑眯眯道:“说说有什么打紧?集思广益嘛!鬼王殿下,不是在下有意絮叨,实在是你们屈队长才华横溢,在下一听他开口,就觉得如沐春风。想来鬼王殿下心怀宽广,一定不会见怪。”
屈方宁忍笑道:“那属下就大胆说了。言辞失当之处,还望见谅。”
柳狐立即做个请的手势,示意他老人家洗耳恭听。御剑面色阴沉,一语不发。
屈方宁离座行了一礼,才道:“属下认为,我们只有跟亲王联手,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少的伤亡攻破王宫。”
柳狐长长拖腔一声,讶道:“亲王当年因辛然之事,与鬼王殿下闹得……势如水火,如何肯与我们合盟?”
屈方宁垂下睫毛,一字字道:“我们只要答应他,踏入王宫之日,将禾媚楚楚献给他就行了。”
第74章 朱颜
柳狐饶有兴味地点一点头:“愿闻其详。”
屈方宁道:“今日阵前,燕飞羽以一缕长发稍加暗示,亲王立即倒戈相向。想来禾媚楚楚虽叛投别人怀抱,他却始终不能忘情。这女子来历不正,曾致手足兄弟反目成仇;兼之狐媚惑主,把持后宫,举止不端,不能服众。手下更养着燕飞羽这头恶犬,手握重兵,滥杀贤臣,闹得人心惶惶,不可一世。如今大叔般铁了心要立她为后,王室贵族反对者众,新肃清军对她更是恨之入骨,正好可以善加利用。只须让他放出话来:身登大位之后,清剿禾媚楚楚等一干党羽,新肃清军自然乐意替他效命。单凭他们两股兵力,对抗二十万王军,胜算微乎其微。假若与我们联手,那就容易多了。我们只消与他暗中约定,无论何人擒住禾媚楚楚,都交由他发落。到时他是言而无信也好,是归隐遁逃也罢,便与我们无关了。”
他一番话语条理清晰,丝丝入扣,虽然脸颊高高肿起,发音有些不清不楚,帐中诸人也不禁渐渐安静下来,聆听他一个人说话。听罢,均相对颔首,颇觉可行。柳狐却拍腿大笑道:“好一个便与我们无关!屈队长人才俊秀,连策略也是如此风流高妙。只是禾媚楚楚水性杨花,当日与大叔般勾搭成奸,合谋背叛,乃是个无情无义的婊子。巴达玛好赖也是一代宗王,要什么新鲜货色没有,怎么偏偏就认定了这残花败柳?”
第34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