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节
花近江国 作者:孔恰
第33节
屈方宁见那女子跌上床来,清楚即将发生何事,旋即藏身最深的黑暗之中,替他们腾出空地。听御剑靴声靠拢,手臂一伸,将那女子一只酥软的玉手握在手里。继而一阵跌跌撞撞、拉拉扯扯之声,那女子佯作娇羞地娇呼一声,声音中却充满按捺不住的窃喜:“将军,你……压着我干甚么?”
御剑在暗中与那女子缠在一起,语气仍森严冷淡:“你自己干了甚么,反来问我?”
那女子吃吃而笑,不再说话。只听一阵宽衣解带之声,那女子伸出藤蔓般的手臂,紧紧搂住了御剑健壮的躯体,喘息道:“将军,怪不得她们都说,这辈子只要跟你上一次床,就是死了也值了。嗯……将军你……真像铁铸的……”
御剑冷冷道:“别多话。”
那女子呻吟道:“是……是。”突然全身一阵颤动,双手向旁陡然张开,狠狠抓住了一样物事,娇喘道:“啊!”
屈方宁早已背过身去,虽然甚么也看不见,也不愿面对身后身体交缠的二人。冷不防手腕给人一把绞住,恰好卡住他断骨之处,这一下毫无防备,痛得立刻低低呻吟了一声。
那女子万料不到身旁竟还有个活人,骇得一声尖叫,居然还没忘了躲入御剑怀里。
御剑正眼也没瞧她,目光落到屈方宁痛得弓起的纤瘦脊背上,问道:“怎么了?”
屈方宁这才想到自己惊破他的好事,忙托起受伤的手摇了摇。怕他看不分明,又用力地摆了几下头。
那女子见他并不安慰自己,委屈嘟嘴道:“将军,人家吓了一跳,你摸摸我的心,现在还砰砰乱跳呢!”
御剑一把将她甩开,上前捉住屈方宁手腕,粗略察看一遍,运劲按了按:“痛不痛?”
屈方宁眼角瞬间泌出泪水,仍执拗地摇摇头。
御剑道:“脸转过来。”
屈方宁只得慢吞吞地转过身来,黑暗中找不准他所在方位,只能瞎子点灯般左顾右盼,自己也觉得傻气十足。
那女子咬唇来拉他手臂,腻声道:“将军……”
御剑森然道:“滚出去。”
那女子听他语气突然冷漠入骨,不敢违拗,悻悻不舍地向床上看了一眼,摸索着出去了。
屈方宁目送她失望离去,反倒有些替她惋惜:“好端端把人叫来,弄了一半,突然就变脸赶人。喜怒无常,好没道理!”
察觉御剑仍握着他的手出神,不知是不是醉得睡过去了,遂低声叫了声:“将军?”不见应答,遂将手轻轻抽了回去。
忽然腕上一紧,御剑厉声道:“我问你痛不痛?”
屈方宁给他铁钳般的手一扣,登时痛入骨髓,脸都皱成一团,仍咬牙道:“不痛。”
御剑嘲道:“都这样还嘴硬?你就不能对我说句真话?”
屈方宁忍痛向他看去,低声道:“我对你说的一直是真话。”
御剑注视他良久,讽刺般一笑:“你看你这双眼睛,撒起谎来跟真的一样。”忽然将他喉咙一把掐住,语调中多了些遏制不住的暴躁:“老子真想一把掐死你。你他妈都跟别人卿卿我我了,我还想跟你一辈子……给你骗得……”喃喃自语中,手臂渐渐松开,整个人跌在他身上,酒气熏腾之间,已经睡过去了。
屈方宁仰面朝上,静静地任他压了自己许久,才从漆黑的帐顶收回目光,将他沉重的躯体推到一旁。
醒来也不知是何时,只觉大半个身子都打露在外。此时已是十月深秋天气,空气颇为寒凉。一连打了几个寒噤,双手抱紧自己,伸脚去找寻被子。左脚一动,似乎踢到了一个人,一惊之下,才想起昨夜之事。只听御剑苏醒前特有的呼吸声响起,接着是睁眼翻身之声,继而安静下来。他猜测御剑还没醒来,身上冷得厉害,只得坐起来摸索。手刚伸到空中,只听御剑沙哑的声音开口道:“找什么?”
他乍然吓了一跳,忙摇了摇头。御剑撑起身来,见他嘴唇冻得发白,自己身上却盖着他唯一一条薄被。原地坐了一刻,再开口时,语气已有些不自然:“……昨天喝多了。”
屈方宁不知其意,点头“嗯”了一声,又改口应道:“知道了。”
御剑不耐烦道:“你知道什么?”
屈方宁跟不上他的对话,只得讷讷低头。御剑揭开被子,兜头往他脸上一扔,径自起身披衣。见他呆呆坐在床角,被子蒙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也不晓得拿开,忍不住又添了两分火气:“发什么愣?过来!”
屈方宁也不知他一大早从何而来的这么大脾气,摸到床沿,料想没什么好事,极小声道:“我……没漱口。”
御剑给他气得几乎笑了:“裤子给我拿过来。你以为什么?”
屈方宁不敢作声,背身拾起他军服长裤,摸索着送了过来。不提防他离得如是之近,手还没伸出,鼻尖已碰上了一个硬朗温热之处,也不知是胸口还是小腹,忙往后退了好几步。
耳听御剑整装穿靴之声,还在茫然发呆,后脑一沉,已被他一只手按了过去。耳边只听他切齿的声音响起:“真变成瞎子也好,省得一天到晚骗人。”
他心头一寒,心想:“他要挖我的眼睛?”只觉御剑的手在他脑后抚摸片刻,跟着左眼微微一痛,似乎被他弹了一下。以力道观之,不似真心要挖掉他的眼珠子。稍稍放心之际,靴声已走了出去。
自此之后,御剑对他虽仍无甚么亲密态度,却再未有过打骂折辱之举了。偶尔前来探视,也只稍作停留。有时正遇到他在擦身,也不多看一眼,似乎对他这干巴巴的身体提不起兴致。如此两月有余,身上盖的从薄被变成厚毡,又变成貂衾。腕骨也渐渐长了起来,到最终拆下夹板、纱布一圈圈解开之时,手上指甲已有半寸之长。他屏住呼吸,小心地松开握紧几次,感觉甚为陌生,仿佛蜡作的一般。即默念天罗总诀,一提真气,只觉五经六脉空空如也,苦练多年的丹田内力,十之八九都已散去。他犹自不信,依照回伯所授吐纳之法,自手少阳三焦经、太阴肺经、少阴心经、厥阴心包经徐徐运气,真气流经之处,只觉衰微窒滞,全无从前灵动活泼之意。至手上太渊、阳谷、内外二关诸穴,更如枯木中断、死水冰封,十二经脉悉数断绝,督任冲带皆已闭塞,无一分一毫苏生余地。这一下宛如一桶雪水当头浇来,整个人凉了半截。茫茫然呆坐良久,见人送来饭食,强自打点精神,抓了一张面饼塞入嘴里,兀自咀嚼吞咽,却哪里尝得出半点滋味?
次日御剑前来,见他盘腿坐在床沿,弓腰驼背,头发全垂在脸前,正对着自己的一只手发狠用力。即皱眉道:“你在干什么?”
屈方宁吃了一惊,手中之物陡然脱手弹起,直飞到他军靴旁边,却是一把小小甲剪。
御剑眉心一蹙,俯身拾起。见他左手五个指甲都已剪得光秃秃的,右手却参差不平,如狗啃过一般。一时也不知着了甚么魔怔,将他垂在膝盖上的手拿了过去,给他马马虎虎剪了几刀。开口却没什么好听的:“连剪指甲的力气也没了?”
屈方宁点点头,小小地嗯了一声。
御剑见他睫毛垂得低低的,模样甚为可怜,语气稍缓:“听说你这几天胃口不太好。”
屈方宁又嗯了一声。
御剑的耐心立刻磨尽,不悦道:“病了一场,话都不会说了?”见他的手动作生硬,示意道:“握不拢?”
二人的手正靠在一处,屈方宁迟疑了一下,轻轻抓住他左手大拇指,运劲握住,隔了一会才讪讪收回:“……就这样。”
御剑进门时身上寒气凛凛,此刻眼中却已有了热意:“好好说话不会?动手动脚的干什么?”
屈方宁立刻往后退了一大步,与他离得远远的。动得急了,还往床上跌了一下。御剑气笑道:“现在给我装兔子了?”一把捉住他脚腕,整个人抓了过来,往身下一按。
二人全程几乎都没有说话,只在喘息和抽插声中把事情干完。凭借屈方宁用以按摩手腕的一小盒药膏,总算无惊无险,皮肉完好地交合了一回。及至御剑肌肉凝紧、频率加快之际,屈方宁勉强将咬在口边的拳头挪开,哀求般含泪看了他一眼。御剑略不耐烦,斥道:“就你名堂多。”话虽如此,还是在最后一刻拔了出来,射在他赤裸的背上。屈方宁原本已经做足了再高烧一场的准备,忽感背后一阵潮热,还呆了一阵,才不太相信地反手摸了摸。御剑起身着衣,见他鬓发皆湿,脊背朝外,身上精斑点点,不由一股无名火起,命道:“过来。”屈方宁依言挪了过来,全身不着寸缕,半跪在他身前。御剑一时也不知如何调派,只得向尚未扣起的皮带一示意:“系上。”屈方宁便伸出手来,姿势古怪地将两边凑到一处,用力卯上环扣。偏生手指不听使唤,纠缠了半天,始终按不下去。
此刻大帐中别无声息,只有他手中无法交差的银质清鸣。御剑坚毅的嘴唇紧闭成一线,从上俯瞰他的眼神晦暗不明。良久,喉头略微一动,从他手中接了过去,随手一把扣上,转身走了出去。
从这天起,吉达尔就不断送来续补的药汤,连饭食里掺的都是续断、血竭、当归、没药等强筋之物,皱着眉头吃了几天,只觉毛发肌肤无一处不是药气氤氲,连小便都是一股浓浓药气。实在吃得要吐,这天中午送来的汤药便一口未动。听门口靴声动响,仍背身缩在床上,自己轻轻地说:“我不吃药。”直到床面向下微陷,有点儿嫌烦地向后一瞥,见是御剑大驾光临,这才骤然一惊,麻利地一爬而起,向床头药碗扑了过去。
御剑在旁注视他一举一动,嘴角微微一动:“一个人撒什么娇?怕苦可杀不了我。”三两下松开靴带,见他还没端平那只碗,随口道:“要人喂?”
屈方宁连忙摇头,两手有点颤抖地捧起药碗边沿,就往嘴里倒去。他拿也拿不稳,端也端不住,黑色药汁从嘴边一线流淌,将胸口一大片肌肤都淌湿了。
御剑脱靴的动作停了一瞬,等他喝罢碗底最后一口,慢吞吞地拿下碗来,已经等得老大不耐烦,一把夺过药碗扔到一边,径自把他压在了身下。
这一次他从正面进入,屈方宁在他身下打开双腿,大约觉得珠光晃眼,拿手背遮住了眼睛。御剑顶弄一阵,又焦躁起来,命道:“看着我。”
屈方宁给他顶撞得喘息不稳,手却还没撤下:“……对着我的眼睛了。”
御剑一瞥之下,见身后一线珠光甚是炫目,随手灭了机关:“现在行了?”
隔了片刻,才听屈方宁语调奇异的声音沙沙响起:“现在……看不见了。”
御剑动作一停,才想到忘了此节。低头一看,屈方宁脸偏向一边,却颇能感到其促狭之意。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动作却不知不觉放轻了。
黑暗之中不知做了多久,屈方宁眼神渐渐不再清明,双手抑制不住伸了出来,一触到他肩头,又如梦初醒般急忙缩了回去。
御剑将他诸般小动作瞧得一清二楚,捉过他畏畏缩缩的手,往自己肩后一扔。
屈方宁双手僵硬地抱着他的脖颈,咬着唇压抑喘息。御剑看了他乌黑含泪的眼睛许久,一手紧紧托起他的腰,俯下身去,与他接了个暗无天日的吻。
连亲带吻地干完一场,二人之间竟有了些暗昧难言的气氛,屈方宁背身发呆不提,御剑也披衣匆匆离去。只是再次到来之时,多少恢复了几分从前的风度,动作由亲吻而至抚摸,衣衫也替他解尽,不似之前野兽般粗暴媾和。有时一次尚未尽兴,中途休整旗鼓之时,还能说上一两句不咸不淡的话。初冬渐至,帐中也点起一盆炭火,驱赶寒气。屈方宁每每叫人将炭盆放置床边,向火而睡。一日睡得迷迷糊糊,手背还被烫掉一块皮。这日御剑一进帐门,就见他赤足下了床,整个人趴在地下,全力去够远处地下那个炭盆。手指与炭盆近在咫尺,偏偏脚上铁链已到尽头,空自拽得哗哗作响,却再也不能前进一步。一见他现身门口,立刻逃回床上,躲进了貂被里。御剑皱眉道:“光脚瞎跑什么?好了伤忘了痛了?”屈方宁裹成一团,牙关打颤,哆嗦道:“我……太冷了。”御剑一摸他身上,果然冷得冰手。遂一手将他揽入怀里,一手解自己的军服上衣。屈方宁在他怀里瑟缩良久,体温才有些许复苏。御剑除尽内衫,露出肌肉紧实的胸膛,与他肌肤相贴,又给他动来动去地蹭着,不一时就硬了。屈方宁只觉大腿上硬梆梆地顶起一物,忙不迭地就要背身过去。偏生不巧,手又碰到了他腿间。御剑抓住他的手,替自己套弄两下,哑声道:“用手?你弄得出来么?”屈方宁使劲把手往身后藏,眼角却泛了红,细不可闻地说:“不用手。”御剑把他的手故意紧一紧,半调侃道:“那你说个地方。”语气也不十分认真。不料屈方宁委屈地看他一眼,慢吞吞地滑了下去,扶着他硬挺的阳根,从茎身吸吮起来。御剑也不去阻止,任他口舌并用地舔了半晌,随手套弄根部数下,按着他在胯下一耸一伏的头,在他嘴里射了。屈方宁避之不及,吞了一多半进去,咳得背都弓了起来,趴在他大腿上直喘气。御剑将他下巴往上一托,逗猫般勾了勾,赞许道:“这么乖。”屈方宁不大高兴地挪开脸,爬起来拿水漱口。他上身赤裸,起身片刻,便冻得全身发麻。见御剑一臂伸开,在怀中留出一块空地来,便回身钻入他怀里。御剑也习以为常般搂住他,亲了亲他冰冷的头发。
这几个动作,二人在冬夜深寒之时做过无数次,熟极而成自然。此刻相拥如故,一时竟也有些恍惚。御剑将他露出的肩头揽入被中,见他还有些颤抖,问道:“还冷不冷?”
屈方宁轻轻点了一下头,又接道:“白天还好。晚上抱着火都睡不热。”
不必他说,御剑也察觉到他两只脚冷得吓人,身上出汗也少,远不是从前全身热气腾腾的少年模样。他不知屈方宁断手之后武功尽废,只道他近日心情郁结,血脉不通,随口道:“吃点灵芝鹿茸就是了。晚上叫他们再生两盆火,把衣服都烤一烤。”
屈方宁摇了摇头,在他胸前乖乖地伏了一会儿,小声问道:“今天是晴天吗?”
御剑道:“嗯。怎么?”
隔了片刻,屈方宁的声音才瓮瓮响起:“你身上有太阳的味道。”
御剑揽着他背后的手顿了顿,也停了一瞬才开口,声音中听不出高低起伏:“你想出去看看太阳?”
屈方宁似有些害怕,往后缩了缩。御剑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他左脚腕抓在手里,在钢圈上某处一拨,扯出一条极细的链条,将整条铁链接长了丈许。旋即起身下地,向门口率先走去。屈方宁犹自不敢相信,看了看脚上锁链,又看看御剑,一时竟说不出话。御剑在门口驻足,见他还在床上不动,眉心一动,似有催促之意。屈方宁惊喜不尽,忙道:“就来!”胡乱套了几件衣衫,倒趿着鞋子,一路叮叮当当地奔了过去。一掀帐门,只见碧空千里,金光万道,照得他眼前一片血红,一时头晕目眩,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手足并用地爬起来,见御剑已在空地前一块白色巨石上坐定,便一手提起铁链,一手遮挡眼睛,摇摇晃晃走了过去。离他尚有一臂之远,铁链已到尽头,只得半趴半跪地爬了上来。御剑横臂搂住他的腰,将他放倒在自己膝盖上。
此时正是初冬时分,天高云淡,风轻如耳语,阳光暖洋洋地晒在身上,仿佛连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屈方宁小心地枕在他身上,眼角余光向后一瞟,见自己所居之处是一座雪舞轻罗的白色大帐,微风之下,看上去温柔曼妙之极。四周团帐环绕,静谧无声。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与御剑一起望向天边微云。
他乌发已经长过肩膀,散落在御剑膝上。只觉御剑的手在他耳垂旁抚弄,心中默默计算着时机。待自己耳朵发红、阳光晒得人恹恹欲睡之际,才将眼睛四下一顾,道:“那是从前的……练武场么?”
御剑顺他目光看去,随口应道:“是啊。”
屈方宁有心提一提昨日情爱,又恐痕迹太重。正苦思如何搭上这条线,却听御剑低哑的声音在头顶开口:“以前教你射箭时,主帐侧门是敞开的,我常在那儿看着你。你练起箭来很是认真,一个动作不管重复多少遍,都跟模子里印出来一样端正。”
屈方宁不意他主动提起,心头霍然一喜,默默垂下了睫毛。
御剑抚上他眉骨一侧,道:“追风送来那一阵,你心爱得不行,天天上来跟它玩儿。那一次昭云儿打了你,你伤在这个地方,我担心得很。”
屈方宁自己碰了一下,低声道:“……已经好了。”
御剑视若罔闻,继续开口:“一开始我不敢碰你,怕你受不了。从你出天坑,中间那几个月,着实难熬得很。有时跟你亲两口,就要出门冲冷水。”
屈方宁仰面向他,偏了偏头:“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御剑也低头与他对视,嘴角轻轻一动:“因为你睡着了。”
二人目光交缠,屈方宁勾着他脖子坐进他怀里,唇舌相交,绵长深切。
分开之际,御剑的声音更加温柔:“宁宁,送你一个礼物。”
屈方宁全身暖融融的,心中更觉有了倚仗,靠在他一边肩头,口吻也带了点娇气:“是什么?”
只听几声极轻的脚步声从东北方一座团帐传来,一名颈下刺花的男奴双手捧着一个四四方方、覆盖黄绸的漆盘,走来跪在二人身前。
御剑示意道:“自己打开看。”
屈方宁忽然有股不祥预感,迟疑着伸手一揭绸布,只觉脑中轰然一声,身心皆落入万丈冰窟。
漆盘中是那枚他已送给乌兰朵的太真珠,淡红浑圆,正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乌兰朵曾与他在水边约誓:“我再次戴着这珠子与你相见之日,就是你我永不离分之时。”此际明珠空还,人却不在眼前。无论是何因由,他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这一场赔尽身家性命的豪赌,终于是满盘皆输。
御剑将他神色看得分明,目光中多了些怜悯之意:“宁宁,大哥给你讲个故事罢。从前有一位国王,他用自己的全部土地换了一只鸟。后来有一天,这只鸟飞走了。”
他揽起屈方宁,将珍珠系在他颈上,将他乌黑的头发从绸带下拿了出来,与他一同望向远方:“宁宁,我此生最大心愿是甚么,你可知道?”
屈方宁浑身僵硬如死,连眼瞳都已失去光泽:“你要……太阳每一道金光照射的地方,都成为你的故乡。”
御剑叹息般在他耳畔道:“是啊。土地是我惟一意志,是我三十年不曾动摇的执念。可是就在刚才,我忽然生出个可笑的念头。”
他在屈方宁涣然无神的眼睛上轻轻一吻,语气仍然平淡:“宁宁,我愿用八百里土地,换你与我从前一天。这些天你乖乖的任人疼爱,伺候我也很用心。只是我深深地知道,一有机会,你总是要飞走的。”
屈方宁泥塑木雕般坐在山风之中,颈下明珠光芒璀璨,眼睛里却起了一层浓雾。
御剑起身落地,温言道:“你多晒会儿太阳罢。”靴声由近至远,消失在团帐边缘。
屈方宁呆坐原地,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彻骨而来,脑中嗡嗡响的只是些杂念:“公主为什么失言毁约?是不是已经死了?还是她父王不愿答允,勒令她交还信物?”诸多疑问错乱盘旋,却懒得再行思考。内心最深之处,另一样黑暗的念头已经将他的心牢牢攫住:无论自己如何殷勤曲意,御剑也不会相信了。纵使知道所有的答案,那又有甚么用?
一动不动地不知坐了多久,只觉眼前发黑,脸颊赤热,身上却一阵阵发冷,在太阳底下连打了好几个寒噤。情知这样下去必然是一场重病,却不愿挪动一步。
恍恍惚惚间,只听山下传来隐隐约约的象鼓声,一声声沉闷迟缓,听来令人莫名焦躁。他脑中迷迷糊糊,只依稀浮起一个念头:“小十四换象奴了?”只是心情消沉之际,未及多想,便抛诸脑后。及至再次回神,山下一声声闷响仍持续传来,似乎从未停歇。抬眼一望,太阳已移出中天多时了。
他心头不禁疑云大起:“如今二十一它们,都在连云山、狼曲山运铁,山下就只有小十四一个。它瘸腿多年,训练早已荒废。若真是象奴击鼓,时间怎会如是之久,鼓点又这般奇怪?”
刹那之间,仿佛灵犀一点,他陡然一跃而起,向着象鼓传来的方向,声音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阿木尔!是不是你?”
第66章 希声
象鼓声戛然而止,隔了一瞬,才难以置信般轻轻拍了一声。屈方宁紧紧一握拳头,喜悦之情充塞胸臆,喉头忽而哽咽。那象鼓不闻其声,急迫地连击了数下。屈方宁稳住心神,低低唤道:“阿木尔!”象鼓立刻响了两声,似在应道:“是我。”屈方宁忽然一阵警惕,道:“象叫甚么名字?”象鼓声不解般停顿一下,才沉缓有力地拍击起来,一连响了十四声。他这才放下心来,颤声喜道:“果真是你!”象鼓立刻又应了两声,其中亦充满欢喜之意。
屈方宁本已万念俱灰,此刻绝处逢生,头脑瞬间清明,胸中千百件挂怀之事一涌而出,抢问道:“最近有何战事?公主死了没有?我古哥他们怎么样了?”突然醒悟过来,即道:“我问你答,一声为是,两声为否。”一番寻问,才知众人皆已平安出狱,乌兰朵也是无病无灾,毕罗却一反常态,频繁遣使前来,想来多半是为必王子婚事奔忙。索性已经无望,便也不再挂怀。随即想起一事,忙问道:“回伯可在营里?速请他过来,我有要紧事商量。”这一次鼓声却隔了片刻,才迟疑地响了两下,继而又响了第三下。屈方宁这才想到:“憔悴东风发作之日将至,想来他已动身给我取解药去了。唉,他老人家见微知著,早就提醒过我,不要与御剑天荒太过纠缠。我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全是咎由自取,半点怨不得人。他要是知道我武功废了,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一定难过得紧。不过这几个月那冰火之症毫无发作迹象,说不定因祸得福,畸脉归正,也未可知。”嘱道:“你带他来时,击鼓六声为讯。”起身欲回帐,只听象鼓追问般响了三声。他心知其意,宽慰道:“我好得很,你不要太担心。”象鼓不为所动,又加紧响了几声。屈方宁失笑道:“你不信我的话么?我还好端端地活着,便是好了。只要死不了,总有相见的日子。”想到阿木尔为寻找自己,不知已在山下风雨无阻地等了多久,眼眶不禁一酸,低声道:“阿木尔,多谢你。”象鼓停了一停,才缓缓响了两声。屈方宁也破颜一笑,道:“咱们朋友之间,原来无须说这个。”约了再叙之时,便一步步走回大帐。从暖阳之下走入漆黑冰冷之所,想到自己片刻之间,从满怀希望而至绝望,却又从绝望中获得一线生机。人生风云变幻,大起大落,莫过于此,一时怅然若失。
这一次足足过了大半个月,御剑才再次前来。屈方宁正蜷在被中百无聊赖,见他雪气森寒地立在床沿,肩膀上落着一层薄雪,心想:“下雪了么?”见他面色阴沉地松开军靴,抽开喉结下的黑裘系带,便也爬出暖烘烘的被子,跪在床沿伺候他宽衣。御剑见他不言不语,那枚太真珠却歪歪斜斜地挂在灯台一角,似是抛掷在那里不要了。当即笑了一声,道:“你这又是什么新花样?”屈方宁沉默了一下,道:“没有。”将他大氅挂起,便在里床一角坐下,似乎在等他发号施令。御剑也不甚关心,除靴上了床,言简意赅道:“脱。”屈方宁令行禁止,不一刻便将自己剥了个精光。御剑揽住他亲嘴,他便张嘴迎合。将他的头往胯下一按,他便卖力吐弄。等差不多了,便自己打开双腿,让他挺身插入。御剑神色始终不改,待情事毕了,又在他头上有力地一按。屈方宁略一迟疑,便乖顺地俯下身去,舔去他阳根上腥气扑鼻的浊液,连双丸、毛发也舔得干干净净。御剑坐起身来,打量他许久,哂道:“今天的戏有点意思,我竟然看不懂了。”屈方宁依然不语,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咸腥。御剑探手过去,将他尖瘦的下巴一抬,嘲道:“宁宁,没有用的。你这些卖乖装可怜的把戏,我真心看腻了。”屈方宁在他手里勉强仰起脖子,闻言即开口:“知道。”御剑听他语气十分平静,眉心一动,撤手而去。次日来时,屈方宁一切如故,从头到脚将他伺候了一番,神色并不十分冷淡,也说不上甚么热情。完事之后,便蜷在他身旁睡了。御剑一碰他肌肤,便立刻转过身来,眼睛看着他的脸,似在等候吩咐。御剑拍拍身前空地,道:“睡过来。”屈方宁脚链一动,铃铛轻响,挪动到他身前,看了一眼他的左臂。见御剑许可,才轻轻躺了下来,枕在他手臂上。见他不再发布命令,于是眼睛闭上,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两只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胸前,伴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此时还不到正午,御剑还道他装睡逃避自己,隔了一刻,只觉他呼吸沉稳,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居然真的睡着了。
御剑微感诧异,心道:“总不能连这个也演出来。”故意将他弄醒,一指自己胯下半硬之物。屈方宁睡眼惺忪,迷迷懵懵,慢慢退身下去,替他含吮起来。御剑命道:“用舌头。”屈方宁便改以软舌伺候,将他整根硬物舔得完全立起,又顺着他茎身强健饱满的肌肉舔了上来,舌尖在他一收一缩的马眼上反复探入,湿软的口水声,辅以甜腻的鼻息,着实令人动情。御剑一手抓起他头发,将整条阳物肆无忌惮地送入他口腔深处,只觉他喉头阵阵痉挛,却仍尽力包含吞入。屈方宁从前不大情愿用口,只有要钱得手或自知理亏之时才肯俯身低头。奈何御剑器具奇伟,往往含入一半,已经泪水朦胧,勉强舔上几下,立刻撒娇耍赖,扑上身来,御剑也只得纵容。此刻见他额上青筋胀起,面孔完全变形,将他几逾一尺的巨物直纳至根部,着实蚀骨销魂。当下蓄意忍精不射,由他吮弄许久,才在他嘴里射满阳精。说来也怪,高潮之时,脑中浮现的却是屈方宁从前懒惰怠工、嫌弃动怒的模样。随即心中一声冷笑:“他现在顺从忍受,无非为自己打算。我冷眼旁观,乐享其成,有何不可?”
既存了此念,对屈方宁也就不再有甚么不忍之心。整个严冬,将他翻来覆去地操弄不止,不曾中断一日。除了风月机关、奇淫巧器他素来不喜,诸般姿势都让屈方宁一一试了个遍。吉达尔先还担心屈方宁体虚不胜,不想二月之后,屈方宁血脉渐渐强旺,饮食增了一倍有余,体温也日渐上升,只是汗未免出得太多了些,有时一夜过去,连两三层床褥之下都汗湿了。他劝阻无因,只得罢了。御剑与之亲热缠绵数月,渐渐觉出不对。屈方宁如今一举一动,既无讨好之态,也无乞怜之意,与他从前满腔憎恨、一心脱身的模样大异,似乎茫茫然失却目的,只是单凭意识行事。屈方宁少年身手,一向伶俐利落,近来却变得慢吞吞的,连带他那间大帐也似乎慢了下来。往往一觉醒来,只觉一日将尽,出门却见阳光灿烂,原来不过大半个时辰。御剑深知他不是这样认命之人,心中并不在意。一日心情甚佳,从背后干了他一阵,忽然不知从何生出一股邪趣,五指一紧,握住他胯下软绵绵的物事,爱抚起来。屈方宁全身血气正旺,又给他咬了耳垂后颈,居然也有了反应。不一时,全身微微一顿,在他手里颤动几下,射出几条细细白液。御剑不想他毫无预兆就射了,倒有些惊讶。屈方宁将他的手抬到唇边,伸舌舐去浊物。御剑在他耳边道:“这么一点?昨天自己做了?”屈方宁摇了摇头,倦道:“没有。”御剑拥着他腰身,只觉他身上一无变化,连热气都没增多几分。想起他从前要射未射之时,浑身肌肤滚烫发红,整个人汗气腾腾,两只脚乱踹乱蹬,手指死死攀住他的背,哭着求饶道:“大哥,我不行了……”有时从背后弄他,他下体得不到抚慰,还会紧紧凑着他颈下,呻吟撒娇,要他来碰碰自己。思及他意乱情迷的艳态,不禁有些怀念,向屈方宁耳中道:“来,叫几声听听。”屈方宁在他怀中静默片刻,转脸与他对视,开口道:“叫不出来。”他这些天摆布屈方宁惯了,听他出言拒绝,不禁有些意外,温言补了一句:“我想听。”屈方宁缓缓摇了摇头,平淡道:“对不起。”仍是一句呻吟也无。
这番情事过去,御剑才有些回过味来:屈方宁床上如此顺从,的确不是为了讨他喜欢。至于所为者何,恐怕连他自己也未必明白。
二月底时,千叶落下了五十年来最大的一场冬雪。屈方宁所居大帐也清出一块空地,点了半人高一堆凉州白炭,夜里看来,犹如燃烧的山丘一般。御剑极少在他这边过夜,这一晚也为这异常的温暖留了下来。
大约半夜之时,只听身边铁链轻动,屈方宁从暖被中毫无留恋地钻出,动作轻微地绕过他下了床,在炭火的微微红光下走向大帐一角,在门口的马桶旁站定,哗哗地开始放水。
御剑给他吵醒,目光在帐中逡巡一圈,来到屈方宁门边的背影上。只觉他浑身赤裸裸的一丝不挂,白色的身体在寒夜中冷得有些佝偻。解手完毕,便蹲身盖上马桶,拖动铁链,一步步走了回来。见他醒转,也全不在意,迎着他的目光踏上床沿,揭开被角,沉默地钻进去睡下。
御剑生平见他裸体不下千次,这一次却难得有些焦躁,兀自怔了一刻,才过去抱住他尚自冰冷的身体。
屈方宁如今一旦躺下,永远是先用脊背对着他,此刻也不例外。二人在温暖的炭火气息中拥抱良久,只听御剑缓缓开口:“宁宁,恨不恨我?”
屈方宁仍然背对他,几乎过了一炷香工夫,才回过头来,平静道:“将军想听我怎么回答?”
御剑一时哑口。许久,只听怀中之人呼吸沉静,已经睡着了。
这场雪来势汹汹,两三日间,已将北原半数以上草场掩埋。正当牛羊产羔之季,北方各族均全力施为,铲雪护犊。鬼军亦受命出城,在受灾严重之地搭营驻扎,替羊羔打草,为牛犊御寒。盖因人手远远不足,连一贯雷打不动的常备军都被轮番抽调出城,城中驻守、巡值者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御剑自那晚之后,便在城外指挥调派,多日未归。屈方宁每日顶风冒雪出门,与阿木尔说上几句话,听山下象鼓响上几声,便觉心中安宁。这一天鼓声却迟迟不至,屈方宁足足等了一刻钟,始终无人应答。正垂头丧气之际,山下鼓声忽起,不多不少,响了六声。
他乍然大喜,抢上几步,低呼道:“回伯!”一声称呼出口,鼻腔一阵酸楚,声音也哽咽了。
鼓声短暂一停,接着不疾不徐地响了三声,似是山下之人沉默地打了个手势:“不要哭!”
屈方宁忍住眼泪,应道:“是。”将自己如今的情形简略说了,折手、刺花、囚禁诸般事宜也一一据实相告,最后才说了公主还珠之事。山下久久无声,忽而连响三下,似在问:“你有甚么打算?”
屈方宁摇头道:“我不知道。”看了一眼脚上铁链,轻不可闻地吁了口气:“我千算万算,便是没想到他会如此震怒。他允我娶妻生子,我原以为……不至于此的。”
山下也静了一刻,才怅叹般响了一声。
屈方宁自嘲一笑,只觉背后汗水涔涔,又已汗透重衣。忙道:“回伯,我近日脉象出奇地健旺,精神胃口,都比从前好得多。只是全身虚汗,竟日不止,不晓得是甚么缘……”
一语未毕,腰间钝钝一痛,似被人戳了一下。一惊回头,只见一瘪嘴老妪手执一根龙头雪拐,正在身后眯着眼看着他,不是雅尔都城的萨婆婆却是谁?
只见她脸上皮肉耷拉得惊心动魄,苍老之态更胜往日,精神也有些不济,看着他的目光却甚是慈爱,打手势道:“听说你病了,我特意来看看你。”
屈方宁不解道:“病了?”忽然领悟,应道:“让您费心了。”上前一步,想扶住她颤巍巍的身子,自己却踉跄了一下。
萨婆婆忙将他一把兜住,又向一旁恭恭敬敬站着的吉达尔怒目而视,嘹亮地打了几个手势。吉达尔唯唯诺诺,上前将屈方宁接过,送入大帐。萨婆婆兴致高昂,见帐中无处可坐,便一屁股坐上床沿,拉着他的手亲密闲话。少顷男奴送上热奶酒,吉达尔亲自奉送给她,态度十分恭谨,甚至有些畏惧。屈方宁好奇问起,萨婆婆将嘴一抹,打了一大串手势。屈方宁大半不识,连蒙带猜,才知萨婆婆已故的丈夫是雅尔都城第一名匠,医卜星相、机关杂学无一不精,收了包括吉达尔在内的十个徒弟,个个都是草包,无有能得其百分之一真传者。吉达尔听师母当面数落,也只能赔笑作揖,不敢反驳半句。萨婆婆又命人搬来一只檀木箱笼,打开看时,正是那件金光璀璨的大婚礼服,当日他曾穿着与御剑坐过鬣狗车、见过守墓狼的。只觉萨婆婆满面红光,手舞足蹈,向他不断打着手势,又向礼服比了几下。屈方宁察言观色,多半是催他早日完婚之意。一时哭笑不得,敷衍几句,只觉头脑昏沉,向婆婆道了个不是,便先睡了。不料这一天在雪地中受了冷风,竟染上风寒之症。一觉醒来,全身滚烫发干,喉咙肿得老高。吉达尔急忙诊脉开方,高烧却一直不退。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好容易清醒过来,忍着剧痛喝了点面片粥,立刻吐了个干干净净。到了第二天夜里,身虚如绵,耳鸣如鼓,呼吸已经十分困难。恍惚之中只听拐杖击打之声,又见吉达尔半张脸肿起,歪嘴豁牙地给他探视病情,想是萨婆婆见久治罔效,行凶打人。再过一刻,连听也听不见了。隐约闻见一阵苍老的气味在自己身边落下,一只枯瘦的手充满怜惜地在他身上摩弄,此刻还有一点清明,不知喃喃说了句什么,那只手动作陡止,随即脸上热热的,几滴眼泪落在他面颊上。最后之时,已经人事不知,只觉两条有力的手臂将他抱起,其时身体已不由自己控制,张嘴哇的一声,吐了那人一身。意识完全失去,之后的事情便不知道了。
不知昏迷了多久,苏醒之时,仍然恍如梦中。只觉身下汗津津的,连盖的被子都汗透了,血液流动却甚为活泼,快得有些异常。心脏跳动也是快而有力,还伴随着少许心悸。吉达尔脸色疲惫之极,见他醒来,长长松了一口气。屈方宁虚弱四顾,道:“婆婆呢?”吉达尔做个祝祷手势。屈方宁心中感动,打手势道:“请替我谢谢她。”只听靴声一动,却是御剑到了。吉达尔行了一礼,潜身退了下去。
御剑多日不见,气息更为森厉。走近床边,探了探他额上温度,脸色稍霁。见他要坐起来,命道:“躺着别动。”又命人端热羹汤进来,在床边看他喝完。见人进来加炭,皱眉道:“把这个灭了,天顶开一线。”屈方宁不解其意,只见炭火被人铲走,黑沉沉的帐顶开了一孔,冷风飕飕灌入大帐,冻彻肌骨。他冷得牙关直颤,心想:“这又是甚么折磨人的法子?”黑暗中只听御剑解衣上床,将他抱进怀里,手也探入他衣衫之中。他只道又是那档子事,自然而然地就开始脱衣服。忽而臂上一紧,只听御剑厉声道:“干什么?”他一时茫然,怔道:“不是要做么?”御剑动作一顿,声音里更添了两分怒气:“做什么?你现在能做?”屈方宁还没明白,只道:“用嘴也行的。”
这句话不知又捅了甚么马蜂窝,只觉手臂一阵剧痛,似乎被他狠狠摔开了。一时只听他动作粗鲁地起了身,连忙也跟着坐起。只听御剑喉头滚动几声,继而有点咬牙切齿地一把将他掀入被中。他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睡了片刻,背上又出汗了。浑身正冰冷黏腻的不舒服,一只手伸了过来,将他内衫一把撩开,粗硬的手指探了一下他汗涔涔的脊背,随即将一条柔软的织物不耐烦地塞进他衣衫里。一夜中只觉换了七八次之多,渐近天亮时,身体干燥温暖,说不出的舒服。他这才知道昨天会错了意,见御剑睡醒起身,忙道:“将军,谢谢你。”御剑背对他穿上军靴,漠然道:“谢什么?病早一天好,早一天方便操你。”头也不回,径自去了。旁人自来生火送药不提。
屈方宁对他种种古怪作为也不甚在意,起来喝了药,伸出一双脚,任人捧来生姜擦拭。萨婆婆也进来探视,眉目中满是忧心晦暗之色,已无初来时那股威风凛凛的劲头。见他双足赤裸,皮肤红肿,就要拿拐杖打人。屈方宁忙道:“婆婆,我不要紧的。”萨婆婆置之不理,向伺候他的男奴吐了一口唾沫,将他的脚揣进自己怀里,仔细地替他涂抹姜汁。屈方宁还要缩脚,给她狠狠瞪了一眼,遂也不敢动了。他左脚戴了脚铐,天长日久,踝骨附近磨烂了一层皮肉。萨婆婆见状,从怀中取出一条半旧蓝帕,折了几折,给他垫在钢圈之下。屈方宁见她全心全意照顾自己,实不知何日才能回报如此厚爱,一时眼眶又红了。萨婆婆将他的脚掖进被中,望着露出的一截冰冷铁链呆呆出神。隔了一刻,忽打手势道:“这是我那死老头子当年亲手锻造的,钢锻中掺入了天蚕丝,莫说人力挣脱不开,就是神兵利刃,也不能毁损半分。”她的古哑语屈方宁本就识得不多,这一句更是一字不识,只得迷惘点头。萨婆婆叹了口气,扶他睡下。起身走出几步,拐杖一顿,回身打手势道:“你发烧那天说过什么话,自己记得么?”
屈方宁摇了摇头。只见她苍老浑浊的眼珠微微一动,神色悲伤之极:“你说:妈妈,活着太苦了。”
他目送萨婆婆白发萧萧的背影离去,心想:“我哪有这样软弱?想是烧糊涂了,说胡话来着。”正揽被欲睡,忽听山下唔昂几声,似是大象悲鸣。紧接着一阵地动山摇,连床帷、帐骨都震得簌簌发抖。
他震骇之下,不顾大病初愈,披了条薄被就奔了出去。放眼望去,只见茫茫雪雾之间,十余头白象正从天尽头踏步而来,渐渐归拢在一起。小十四也一瘸一拐地向象群赶去,只是脚步迟钝,未走出一里之地,两条前足先自跪倒,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心知凶多吉少,抢上叫道:“十四!小十四!你怎么了?”
数头白象前后赶到,将小十四团团围在中间,伸出柔软的长鼻子,不断在它身上摩挲搓揉。小十四也缓慢地摇了摇鼻子,后足逐渐失去支撑,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屈方宁喃喃道:“别死,别死。”想要靠近几步,脚下当啷一声,铁链已到尽头。
只见小十四在同伴簇拥之下,发出一声低微嘶鸣,继而回过头来,向山上留恋地看了一眼,蒲扇般的耳朵最后扑闪了一下,似在与他这个主人告别。
屈方宁哑声叫道:“不,不,不要死。”只见群象在它尸身旁悲鸣不止,象奴却执鞭向前,驱赶其离开,又在巨大的象躯旁指手画脚,似在想办法将之运走。
屈方宁双眼瞬间血红,挣扎叫道:“滚开!滚开!”声音从嘴里发出,立刻就被冰冷的朔风带走了。
刹那之间,他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滚滚而下,哭得不成形状。到了最后,简直是呕断肝肠般大放悲声。吉达尔诸人均在远处默然无声,无有敢上前一步的。
他哭得胸闷心悸,四肢冰凉,昏昏沉沉之间,想起的却是之前萨婆婆说的那句话:“活着太苦了!”
一阵沉重靴声印雪而来,停在他身后一尺之外。只听御剑冷漠的声音响起:“你又在干什么?”
他背对御剑一语不发,肩头起伏,抽噎不止。
御剑走近他身边,一眼望去,不耐烦道:“不过死了头象,哭哭啼啼的作甚?”将他的脸一扳,见他满面泪痕,瞧来十分可怜,语气才和缓了些:“行了。明年开春,再叫人送几头来。”一扯他手臂,把他带了进去。
过了两三个时辰,御剑才独自从帐中走出,命道:“进去给他清理一下。”迎风走出几步,见萨婆婆正在雪地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一笔一划地以手语道:“他跟你儿子一样大!你怎能这样对他?”
御剑停了一步,道:“与您无关。”
萨婆婆目光中燃起怒色,用力打了几个手势:“我是他的婆婆!”
御剑漠然道:“我是他的主人。”靴声沉闷,从她身旁径自走了过去。
第67章 流光
这一夜却多了一番热闹。因近日大雪不止,诸国广请祈天大典,鬼方国大巫师、伊克昭盟圣女不消说,连舍利金宫的高僧、梵师也请来了许多。的尔敦今日大开宴席,宴请十六军将领并一干神灵使者,御剑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他这一向心情郁躁,殊无赴宴的兴致,耐不住巫木旗鞍前马后地聒噪,也马马虎虎地去了。入席时巫祝已散,什方、车宝赤之流正在饮酒作乐,斟酒的一色都是妙龄少女,年纪不足十四五,均有羞怯之态,帐中一团春意。的尔敦过来殷勤招呼,车宝赤立即抢道:“老敦,他那两个归我了!”的尔敦笑斥道:“归你!你有几张嘴?”车宝赤不依不饶,非让他交新鲜货色出来:“你问御剑!他儿子病着呢,哪有这喝酒玩女人的心情?”
御剑神色甚为阴沉,闻言只道:“给他。”便不再开口。郭兀良在旁关切道:“听老巫说方宁病得厉害,近来可好些了?”巫木旗长长叹了口气,摇头道:“就是时好时坏。前几天还发作了一场,烧得人事不知,吐了我们将军一身血。”的尔敦骇然道:“这不是痨……”自知失言,立刻改口道:“我识得几位巫医,手法倒也还过得去,改日送上山来,也让他们瞧瞧。将军家的大夫当然高明之极,其他人不过帮着参详参详,取点新意罢了。”巫木旗跌足道:“老巫还想去瞧瞧哪!暗地里央告了多次,只说怕恶疾传染,不许人进去一步。我本想从门缝里偷偷瞄一眼,给人一顿好打,反剪双手押了出来,痛了大半个月。再不敢去了!”旁人一听病得如此沉重,嘴上只把那些吉利话颠来倒去地说,心中均觉不祥。御剑自饮一杯,道:“今日宴饮作乐,不愉快的事暂且不谈。喝酒!”这才重新添酒奏乐。的尔敦一时仍领了两名纱衣少女来,替他温酒捏腿。车宝赤在旁荤话调笑,自也无心理会。
他向来面具遮颜,不苟言笑,除车宝赤、绥尔狐几个亲密诙谐之人,旁人从不敢轻易与他说一两句笑话。听说他爱子重病,想必心情极差,连客套话都不敢多说,只略表了一下关切就罢了。那两名少女也是不晓人事的,坐在他身边簌簌发抖,也没甚么妙语解颐的乐趣。酒倒是一门新品,入口轻脆,后劲悠柔。一瞥之下,见色如春眉,香浮绿蚁,娇怯怯的不胜可怜,宛若情人之回眸,有心无意,却又欲迎还拒。连饮数十杯,竟不可止。巫木旗旋即凑在他脚边,挤眉弄眼道:“将军,这酒可还喝得么?”御剑此刻哪有品酒的兴致,随口道:“也还罢了。”巫木旗登时大喜,催鼓敲锣地说:“那你赶快发一道手令,叫他们送百八十坛进城去罢!”御剑不悦道:“芝麻大点事,还讨起我的手令来了?”巫木旗苦着脸道:“将军你不知道,这绿酒的主人乖僻得很,说是九蒸九酿,流水着沙,三五年才能渌满一小坛子,轻易不与人的。”御剑哂道:“你倒天真。天下酒匠皆是这一套说辞,好显得自家的酒比别人不同些。”巫木旗将信将疑,逮了的尔敦来追问。的尔敦笑道:“你道我这几坛子来得容易么?出了五倍的酒钱,连他家地窖也搬空了。再没有了!”巫木旗哇哇大叫道:“怕你何来!老巫出十倍!”出去盘旋一圈,又垂头丧气地回来,向御剑央道:“他说:私藏倒还有一些,并不要十倍酒钱,只请你们将军一句话。”御剑道:“什么话?”巫木旗挠腮道:“他不肯告诉我。说见了将军时,要听你亲口说。”
御剑发噱道:“神迷鬼道。叫他进来!”巫木旗一阵风般旋了出去,不一时,手中牵了一个绿衫少年进来,推到御剑身边,自是年韩儿无疑。御剑见他年纪如此之轻,倒是颇感意外,问道:“你要一句甚么话?”年韩儿垂头搓弄衣角,咬唇半晌不语。 巫木旗急得百爪挠心,向御剑直喊:“将军,你和蔼些,别吓唬人!”御剑斥道:“放屁!老子怎么不和蔼了?”巫木旗一指他身边少女,怪道:“还不是?人家小女孩都给你吓哭了!”一看果然梨花带雨,原来她鼓足勇气斟了一小杯酒,轻轻摆置在酒案最边缘,等了许久,不见御剑举杯,心中委屈惧怕,不禁滚下泪来。这少女脸蛋微圆,哭起来皱成一团。巫木旗立刻抵抗不住,道:“将军,你就喝了她这盏罢!”御剑眉心一蹙,还没作声,年韩儿已盈盈跪了下去,将酒壶从温鼎中取出,细声道:“我家的酒不是这样喝的。”以炭火煨壶身,着人捧来浮冰雪水,挽起半边衣袖,执壶尽情一浸。只听壶底嗞嗞作响,壶盖跃跃欲起,壶身却不变色。他双手斜举,壶嘴一条绿线稳稳倾注酒盏之中,手法娴熟,赏心悦目。复掩袖道:“将军请。”
御剑从面具下扫了他一眼,道:“好手法。”一口饮尽,只觉唇齿之间千丝百转,说不出的绵缠滋味。即道:“你家的酒倒有点意思。有甚么名目没有?”
年韩儿垂目退到一旁,细声道:“有。名为‘往日意’。”
御剑目光一动,巫木旗早已大大的等不及,抢道:“甚么网不网的,好生拗口,谁叫得来!只把私藏地告诉我就完了。”的尔敦此刻却唤人送了一面马皮鼓、并一束绢花过来,请大家作击鼓传花之戏。车宝赤最喜热闹,拊掌大叫:“这个好!”随即商定规矩,鼓声停时,掌花之人要讲一个男欢女爱的笑话。年韩儿忙起身道:“小人先告退了。”御剑头也不抬,淡漠道:“坐着罢。”年韩儿只得傍他身边坐了。鼓点一响,众人争相抢闹,嘻嘻哈哈,最后却在车宝赤手中停了。他生性好色,淫乱无常,只笑叫了一声:“好!”便洋洋洒洒事无巨细,将他年轻时与一双母子如何同云共雨之事,全盘交代。座中少女无不羞红了双颊,掩耳不听。车宝赤口沫横飞地讲完,意犹未尽,向鼓师叫道:“我!给我!”旁人皆笑道:“万万不可!”便将鼓师双眼蒙上。再击鼓时,果然绕过了车宝赤,却是祸不单行,恰好停在御剑手里。
别人一看他冷气森森地执花而坐,想到他两任妻子皆丧,不沾女色多年,哪里敢让他说甚么男欢女爱?心中正叫苦不迭,年韩儿已伸出绿云般的衣袖,轻轻替他接了过去,低声道:“将军不喜开口,我……斗胆替他说一个罢。”
众人见有人挺身救场,还有甚么不愿意的,都极力拍手赞同。车宝赤见年韩儿白皙貌美,还打了两声唿哨。
年韩儿似乎添了些勇气,声音也大了些:“我要说的,是这几日祈天祭祀时听到的故事。故事的主角,便是……圣使者们了。”
众人顿时打了鸡血般兴奋起来。要知最好听的故事,便是自己近前的事;而巫师圣女离席不到半刻,在背后说人是非,更是格外快活。一时纷纷叫好,催道:“快说,快说!”
年韩儿羞涩一笑,旋即娓娓道来:原来鬼方国某位鼎鼎大名的大祭司,已过知天命之年,偏爱青春佳丽。数年前收养了一名伊克昭盟的幼女,平日父女相称,行的却是夫妻之实。这次千叶祈天大典,他老人家相思难耐,不远千里,前来与幼妻相伴。不想这女孩身虽不由自己,心却无法拘束,竟与舍利金宫一名年青僧人私下相恋。一男一女恋奸情热,当夜就滚做一床。大祭司闻讯赶来,恰好捉奸成双……
说到这里,他却悠悠住了口,再不往下说了。别人听到正要紧处,都急于知道下文,无不催问:“后来怎样?”性子急的,都已经跳起来了。
年韩儿抿唇一笑,一双楚楚动人的细媚眼睛却向御剑身上飘了过去。御剑笑了一声,执一深杯,斟满绿酒,一口喝尽。年韩儿这才将媚眼微微一抬,以他富有少年甜美诱惑之意的嗓音,向席中众人缓缓道:“女孩见大祭司赶到,也不啼哭求情,只是跪地等死。大祭司手中提了一把珍珠刀,在她颈边一寸外微微颤抖,那是二人圆房之日,祭司送她的礼物。女孩自知不能幸免,垂下了头,引颈待戮。隔了许久许久,只听当的一声,那把刀掉在她脚边。只听大祭司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走罢!你虽作出不可饶恕之事,但这几年里,毕竟是令我快活的时候多些。你一生之中,也无第二个少女之时。说完这几句话,他就掉头离去,半点也没有难为那女孩子。”
众人不胜唏嘘,皆为大祭司这旷世奇情动容不已。座中几名少女,竟落下泪来。
年韩儿吐气缥缈,含情四顾,道:“故事到这里,却还没有结束。”
众人立即正襟危坐,鸦雀无声,静待他来一个石破天惊的结尾。
只见年韩儿鲜花般的嘴唇一动,一字字清晰无比:“那女孩见大祭司如此大度,思及二人往日情意,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极深的悔意,竟而痛哭失声,乞他原宥自己一时年少无知,重做旧日夫妻。大祭司本来就难以割舍,遂也既往不咎,二人重归于好。那年青僧人虽受佳人一时青睐,这时却成了红尘失意之人,免不得来我铺子里借酒浇愁,向我吐露了这个故事。”
微光炭火、酒意微醺之间,他低诉的声音仿佛有种惊心动魄的魔力。座中悄然无言,人人都被这故事勾动了情怀,想起了许多隐秘幽深的心事,想起一生之中,遇到的那些又骄傲、又美丽,让人伤透了心的情人……
连车宝赤都目光发直,喃喃道:“不错,不错。那天阿尔其也是这般苦苦央求我,说我常年不在身边,她终日只与侍女相伴,日子过得十分寂寞。我心中本来已经动摇,一转眼看见她床边那只年轻男人的靴子,终于是按捺不下怒火,一刀把她杀了。”
众少女一听他如此凶恶,无不娇呼出声。的尔敦乜眼笑道:“阿尔其这名字倒耳生,又是你哪一任妻子啊?你妻子换得太勤,怕是自己也记不得了。”
车宝赤摇了摇硕大的脑袋,道:“就是从前说过的,我曾在水边等过她一年的那个贵族小姐。”
的尔敦笑容一僵,咳了一声,故作轻松道:“怎么,只顾一时痛快,如今可后悔了?”
车宝赤嘿然道:“杀了倒没甚么可惜。”张开自己的手看了看,目露迷惘之色:“只是这一刀下去,就再也忘不了了。当时安明太子还是储君,到现在十九年了!她在妺水边回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的样子,至今还出现在我梦里。唉!我当时要是留下她的性命,到现在她又老又丑,满身臭气,两片屁股比马还肥,叫人一望就要作呕……岂不是了结我一桩心病?”
旁人听他说得龌龊,均掩口而笑,帐中这才恢复了几分热闹。
年韩儿这才垂目谢罪道:“小人平日贩酒时说笑惯了,一时嘴快僭越,还乞将军恕罪。”
御剑手中一杯酒久久未动,似在沉思出神:“没甚么。你说得很好。”
年韩儿睫毛微动,深揖道:“得将军金口一赞,是小人最大荣幸。那……小人先替巫侍卫长取酒去了。”退行几步,便欲离去。
冷不防手腕一紧,已被御剑铁箍般的手钳住:“这就走了?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年韩儿全身骤然一紧,回眸细声道:“将军……所指何事?”
御剑手臂一勾,将他整个人揽在大腿上,面具下的目光如阴云笼罩,嘴角却难得浮起笑容:“你要问我一句话,怎地一转眼就不记得了?”
年韩儿陡然与他贴身而坐,只觉连骨头里都阵阵发毛,极力抑住心中恐惧,甜甜笑道:“并没有甚么要问的,不过是借个因头,好与将军言语两句罢了。如能讨得一两句美言,我家的酒便有坐地起价的本钱了。”
御剑道:“原来如此,你是为这一两几钱的红利来的。攀权附势,不失商人本色啊。”
年韩儿也娇羞一笑,低声道:“将军见笑了。”察觉他并无放自己离开之意,索性斟了杯酒,双手盈盈捧到他唇边:“小人心中惭愧,谨以此杯,向将军赔罪。”
御剑就手饮尽,眼中幽暗之色更浓:“你不问我,我却有一句话要问你。”取过他手中空杯,将他往怀中一揽,在他耳边低沉开口:“你与宁宁认识么?”
年韩儿心跳骤停,与他森冷的目光一触,只觉全身血液都冷了下去:“将军说的是……屈队长?这个……我有心说句老实话,又怕惹得将军不高兴,反落了背后嚼舌根的名声。”
御剑道:“无妨。你说。”
年韩儿咬了咬下唇,目光闪烁一下,轻轻道:“屈队长这个人,品性……可说不太端正。在我们面前时,气焰冲天,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脸,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狂妄。嘴里说起人来,也就是对将军您稍微看得起一些,对别人个个嗤之以鼻,好像谁也不如他一根脚趾头似的。仗着您教过他箭术,带着他那个恶霸兵团四处敲诈勒索,威吓行凶,动辄把跟您的关系拿出来压人,别人都是敢怒不敢言。远的不说,只说我家铺子里,前年欠的一笔酒钱还没还呢!他这场病好了便罢,万一……也不知这笔烂帐,什么时候才收得回。”
御剑将他腰身揽紧,神色难明:“这么说,儿子欠的账,要老子来还了?”
年韩儿心中恐惧愈来愈重,两只手掌心里淋淋漓漓全是汗水,娇媚诱惑的声音里也不禁多了一丝颤抖:“将军要还我甚么?”
御剑将他下巴一扳,与自己冷硬的银面具相对,眼神中颇有几分玩味,如苍原狼主利爪下按了一只不知死活的幼羚般:“想要什么,尽管开口。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我多半都是给得起的。”
年韩儿轻嗔一声,雪白的手指在他胸口一点,道:“我们这样的人,哪配要什么星星、月亮?将军要是有心,不如也教我一两手箭术。以后再遇上那些个嚣张跋扈的,便不怕他欺负了。”
御剑苍青色瞳孔中也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你想跟我学箭?那可有些辛苦。”
年韩儿睫毛扑扇,道:“我不怕辛苦。只是我脑子笨得很,比不上屈队长那么聪明。只怕将军不喜欢我这个学生,教烦了,就不要了。”
御剑哂道:“你笨得很?”俯身在他耳畔,低沉道:“不见得罢?你在酒里下药的法子,可聪明得紧啊。”
年韩儿全身一僵,旋即强笑道:“将军……说哪里话来?我家酒里香料倒是加了几味,却不曾浸制过甚么药材,想是您……尝错了。”
御剑漠然一笑,声音更低:“小朋友在我面前唬神弄鬼,还嫩了点。这药成分甚浅,顶多作为引子,本身却不堪大用。你随席这几句话,多半才是目的所在。方才那漏洞百出的故事,想来也是为此了。听说天底下有一门巫蛊幻术,专为探听虚实之用。擅长此术的人不多,知晓宁宁之事者更是寥寥无几,两方一印证,你那位明师也呼之欲出了。”
他冷漠的眼睛望定年韩儿花容失色的脸,嘴角极轻一勾:“老狐狸这周郎妙计,虽不怎么高明,倒也有几分风流。本来两国交兵,来使无罪,何况你又是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说错了一句话。”
他的手从年韩儿颤抖的下颌慢慢抚下,拧住了他纤细的脖子,声音比寒冰更冷:“你不该咒他死。”
屈方宁醒来之时,脑中仍一团昏沉。睁开眼来,见寒气沉凝如霜,帐中黑暗似比以往更浓,那枚悬挂在灯台下的太真珠,吐出的光芒也甚为苍白微弱。
他勉强撑起半身,只觉背上又出了一层冷汗,枕头被褥却都已换过了。依稀记得入睡前哭得伤筋动骨,五脏六腑都似掉转了个边,一口血已经到了喉咙口,又被自己硬生生咽了下去。恍惚间仿佛被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卷入冰冷的海水中,手边只得一样温暖硬朗之物,便抵足全力死死抓住。最后困意袭来,便迷迷糊糊睡着了。当时御剑还在他身边,如今也不见踪影。床前炭火都已熄灭,只余一堆白烬。
他久未进食,此时腹中早已饿得阵阵作响,口也渴到了极点,平日侍奉他的人却一个也不见。只听帐外隐隐传来风雪之声,不禁有些奇怪:“萨婆婆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正四顾茫然,忽然一串细微的落石声清晰无比地传入耳中,来处也匪夷所思,竟是在他床底之下。他头脑尚不十分清明,还道是老鼠作祟,抬脚踹了床板两下。忽觉床身微微一震,地底一阵砖石簌落之声连续不断传来,接着一声裂响,似是石洞崩塌了一块。声音距他床底极近,在暗夜中听来历历分明。
他乍然清醒,全身陡然坐正,喜道:“大甲!是大甲吗?”
地底静了一刻,随即传来了一声钝重的象鼓声。
屈方宁喜极而泣,眼睛却干涩如枯泉,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头一个念头,便是向帐门望去,心中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有人进来。”只听那挖掘凿石声愈来愈近,到地面时声音已经极其明显,如在身边不远处放炮仗一般。众男奴却始终不见进来查问,不知是醉是睡。
最终破土之时,只见床底浮土四散,也不见凹陷坼裂,一个方圆不足一尺的洞突然出现在眼前,如同变戏法一般。大甲肥肥胖胖的身子先从地洞中钻出,阿木尔紧随其后爬了出来。第三人身形佝偻,两鬓斑白,却是回伯。他满身擦痕,血迹斑斑,看着屈方宁一笑,脸颊深深陷了下去:“小鬼,咱们来救你了。”
屈方宁见他老态苍然,比半年前老了七八岁有余,心中一阵剧痛,扑在他怀里,叫了一声:“伯伯!”便再也发不出一个字。
回伯用力搂住他,皱眉笑道:“你瘦得像个鸡崽儿。”屈方宁破涕一笑,与大甲、阿木尔各自拥抱一番。见阿木尔一边脸上给碎石划得鲜血淋漓,又重重抱了他一下:“你受苦了!”
阿木尔无声地摇了摇头,枯瘦的独手在他身后有些胆怯地悬了许久,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
回伯道:“闲话少叙,出去再说。”白刃一闪,翻出那柄易水寒来,便往他脚上铁链削落。只听一声长鸣嗡嗡不绝,铁链却纹丝不动。回伯诧道:“好家伙!”一手挽起铁链,运足了十分力气,重重砍去。这一次嗡鸣更为刺耳,响彻大帐。阿木尔耳力过人,当场捂紧双耳,面露痛苦之色。一剑下去,易水寒剑身冷气都为之一散,铁链却连个缺口也无。
他几人筹谋半年,眼见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竟羁扼于小小镣铐,如何能够甘心?屈方宁见回伯目中凶光暴起,挥剑乱锤乱砍,扯得哗哗作响,担心道:“这链子原有些古怪,仓促之间未必能够打开,以后慢慢计议就是了。如今这无底洞也打穿了,还怕我没机会逃出去么?”
一语未毕,阿木尔全身忽然一凛,急速打了几个手势:“将军回来了!”
一言既出,帐中人人变色。回伯执剑悻悻站起,目光忽落在屈方宁左脚上。屈方宁苦笑道:“回伯,我的手已经废了。再砍了我的脚,出去也是个废物。”回伯嘿然叹气,收剑入鞘。阿木尔与大甲已藏入床底,连打手势,催促他动作快些。回伯双目中杀机一动,微微颔首,跃入地洞之中。屈方宁飞快放下床幔,扑入被中装睡。
只听靴声沓沓,帐门呼啦一掀,御剑高大的身影现身门口,直直地走了过来,脚步却有些不稳。屈方宁背身向里,心中怦怦跳个不停。只闻见床边一阵浓浓酒气,接着身上一沉,被他扳过肩头,整个压了上来:“宁宁,小猴子,你睡着没有?”
第68章 孤注
屈方宁不敢与他纠缠,小小挣扎了一下,道:“我睡着了。”
御剑手臂撑起,醉意迷蒙的眼睛对准了他的脸,打量猎物般瞧了一会儿,忽然摇头一笑:“宁宁,你骗我。你明明醒着,偏说睡着了。”重新覆压下来,高挺的鼻梁亲昵地蹭他的脸颊:“宁宁,以前你从不对我撒谎的。现在你的心变了。”
屈方宁把头转向一边,艰难抵着他滚烫的胸膛:“我的心从来没变过。”
御剑嘲道:“好一个从来没变过。”右手倏然下探,有力地握住他腿间之物:“你这东西插入别人身体里,与她搂抱爱抚、欲仙欲死之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屈方宁诧异万分,忍痛道:“甚么欲仙欲死?”
御剑哈哈一笑,握着他下体的力道更重了几分:“你不知道?你没跟我欲仙欲死过?”在他一边脸颊上咬了一口,粗硬发热的手指却已隔着布料捅到他穴口:“她知不知道你在床上被我操哭过多少次?知不知道你这个屁股一摸就流水?知不知道你只靠插后面就能射?”
屈方宁听他说得露骨,想到床底下还潜伏着三双耳朵,羞怒交加,咬牙道:“我跟她什么也没做,连手都没拉过。”
御剑眯眼看了他一刻,笑道:“宁宁,你骗不了我。”俯身在他一边脸颊上咬了一口,嘴唇往下,迷恋地在他颈下血管处厮磨:“我本来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可是宁宁,你看你信里写的,要做她身边一头小羊,天天在她这个主人枕边守着,温柔地唤她醒来。这情话动人得很!可我就像给人当胸砍了一刀。柳狐那个狗东西的眼线还在场,我也顾不得了。”
屈方宁给他咬得半边脸生疼,闻言只是冷笑:“这几句话算什么?你那道借兵令,才是一刀砍穿了我的心。”
御剑忽撑起身来,神色痛苦,似颇感不适。略一回头,恰好与那枚太真珠相对。他醉眼惺忪地望了一刻,斗然将珠子从灯台下一把扯下,动作之粗暴,连黄铜手掌都弯折了一角:“宁宁,南洋进献这枚古夜光珠,抵的是三年贡赋。使者说甚么海外仙山、碧落黄泉,我是从不相信的。一介死物,沾得多少灵气,延得甚么年寿来?哄你一笑罢了。没想到你看得更轻,转身就送给了别人。”
屈方宁闭目不语。只听御剑沙哑之极的声音在头顶开口:“宁宁,你要离开我,为什么不跟我说?你要与她双宿双飞,却在我面前虚与委蛇,一人分饰两角,演得可快活啊?枉我一世纵横,让你当傻子一样耍!”
只觉喉咙一紧,已被御剑狠狠勒住脖颈。这一次愈发凶狠,霎时之间,已将他掐得两眼翻白,双脚乱蹬床单,拼命想将他双手拉开。
御剑双眼通红,全身散发浓浓暴戾之气,声音也已完全变了形状:“我一生之中,从不向人妥协。纵使面对强大十倍的敌人,也未曾退让一步!只有对你,甚么准则都没有了。你从繁朔回来,恨我,生我的气,怨我看轻了你。换了别人,断了也就断了!可你自己看看,我花了多少心思哄回你?老子舍不下你,你懂不懂?”
屈方宁给他掐得浑身痉挛,喉头发出沉闷呜咽。只觉脖子上的手愈收愈紧,几乎将他整个人提起:“你是小孩子,贪一口新鲜,那有什么大不了?只要你亲口对我说!可是宁宁,从始到终,你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你太让我失望了!一看见你那张虚情假意的脸,我就想把你撕碎。宁宁,其实你我不必走到这一步,只要你亲口跟我说。……”
他喃喃重复了几次,突然重喘一声,如雪地孤狼即将暴起伤人一般:“不,你连这个念头都不准有!你是我的小云雀,永永远远,别想飞出我的手掌心。活着,死了,都是我的!”
屈方宁眼前阵阵血红,已经吸不进一口空气,乱蹬的双腿都已渐渐无力。恍惚中只听床底传来短剑出鞘的嚓然之声,心中残余的一丝理智瞬间化为惊惶:“别出来!你们万万不是他对手。”苦于脖颈受制,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御剑红得骇人的双眼紧紧盯着他濒死的脸,忽然意味莫名地一笑,毫无预兆地放开了手:“跟你闹着玩的。我哪舍得真的杀你?前几天你发烧吐血,我一晚上都没合眼。你晚上睡觉手脚冰冷,这几天出汗又出得不停,你以为我不在意?我担心得很!”不顾屈方宁弓背大咳,强行把他抱在胸前,下巴抵着他的头顶:“有心在你身边照顾几天,你一张口就问做不做!老子就这么不是个东西?老子以前天天跟你睡一床,宁愿看着你的脸冲冷水,也没一指头碰过你!你他妈是要气死我。……”
屈方宁咳得满脸紫胀,听他说起前几日之事,心中暗道:“我先前高烧时,你还不是逼我用嘴给你做?现在我要死不死的,倒装起君子来了。”
御剑醉意更浓,连靴子也不脱,直接踩在床上,将他连人带被子一起,胡乱揽成一团:“宁宁,我早该亲手杀了你的。你这条命留在我手里,害人,害己。这半年我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一想到你就心里暴躁。想待你好一点,你专门跟我对着干。有时给你弄窝火了,真想一刀下去一了百了,又狠不下这个心肠。”自嘲般笑了两声,摇头道:“你舍得杀我,我却杀不了你。你赢了!宁宁最厉害,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屈方宁捂着脖颈喘息不已,脑子里兀自疼得厉害,听到最后一句,不禁有些鼻酸。
御剑双手捧住他的脸颊,看着他的目光竟有些难言的温柔:“宁宁,你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兵法、围棋、射箭……谁也比不上你。刚才柳狐手下那个奸细故意套我的话,我恨不得当场把他千刀万剐。你心里恨我,我知道!中午你哭成那样,我叫你进来,你一眼都不看我。象是我送你的,死一两头有什么要紧?便是一百一千头,我也送得起!你一天到晚跟我怄气,大喜大悲,病怎么好?你今天哭累了,握着我这只手不放,我不知多么高兴!……宁宁,你再握一下我的手。来!”
屈方宁咳嗽方定,目光落在他伸向自己的大手上,迟疑许久,才伸手与他相握。
御剑手上缠着那枚太真珠,与他十指相扣,抓得他指根剧痛,如一道挣脱不开的枷锁般:“这样就行了。小猴子,你跑不走了。大哥带你下江南去,带你看江水、江花,把那两条小狗的头割下来,给你当球踢。有求必应,好不好?我永远照耀着你……”声音渐渐低下去,终至无声无息。
屈方宁全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良久,帐中一片死寂,唯余御剑低沉的鼻息声。
只听床底下试探般叩击了两下,继而微声窸窣,回伯率先探出头来,向他打手势询问。屈方宁以嘴型道:“醉过去了,一时半刻不会醒。”回伯纵身跃出,将易水寒往嘴里一咬,就往御剑怀里搜寻。大甲半天才慢吞吞爬出,脸色甚为尴尬,也不敢与屈方宁对视。阿木尔神色如常,在门口探听一刻,颇感诧异,打手势道:“奴仆、卫兵皆在帐中沉睡,气息浊沉,不似平常。山前停了一架简陋马车,将军寝帐里有异样脚步声,苍老似妇人,不知在翻找甚么。……往这边来了!”果听脚步迟沓,向此处走来。帐门开处,只见来人满头白发,手执雪拐,却是萨婆婆。
屈方宁惊疑交加,正待开口发问,萨婆婆向他摇了摇手,做个噤声的手势。一边缓缓走近床沿,一边从手中擎出一物,却是一大串铜匙,绕成一个皮环,叮当相撞,足有一二百之数。她借着珠光摸索过来,一探御剑鼻息,旋从皮环中捋出一枚弯弯曲曲的锁匙,打开了他足上镣铐。
屈方宁骤得自由,几乎不能相信,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脚腕,颤声道:“婆婆,你……”
萨婆婆示意他不要说话,打手势道:“我叫吉达尔给他们吃了药,没人会发现你。门外备得有车,车里放了腊肉、干面,还有一点钱。快走吧,孩子!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屈方宁见她目光充满怜爱,喉头一时哽咽:“婆婆,你对我这么好,我真不知……怎么报答你。”待从御剑手中抽出手来,只见他眉心一动,不知说了句甚么,手却握得更紧了。
萨婆婆浑浊的眼里也涌出泪水,满是皲裂的手轻轻摸了摸他头发,以哑语道:“我是你的婆婆,你给我磕过头的。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苦?婆婆不知道你到底犯了甚么过错,只知道你是个人,不能跟狗一样锁起来。”见御剑握着他的手不放,深深叹息一声,继道:“你也不要怪阿初的爸爸!他是骄傲惯了,放不下这个面子,心里还是看重你的。你发病的时候,他比平日暴躁得多。我从小看着他长大,没见过他那么不冷静过。你要是肯顺着他些,也不至闹成这样……偏生你这孩子,脾气也是这么倔!”说着,眼中又掉下泪来。
屈方宁费尽力气才将手抽出,跃下床来,向她身后微一点头,回伯三人即从黑暗中现身。萨婆婆一惊之下,反而面露欣慰之色:“有人送你出去,再好也没有了!”
屈方宁上前一步,抱住她老迈的身体,胸口忽然一阵滚烫,脱口道:“婆婆,你跟我一起走吧!”
萨婆婆垂泪一笑,将他推了开来:“傻孩子,那是不成的。婆婆是雅尔都城的仆人,早已立过重誓,永永远远侍奉将军一家人。”在他手背上安慰般拍了拍,瘪嘴一动,露出一点笑容:“就是明天他起来发觉了,那也不打紧!将军是何等样人,难道会跟我一个老婆子计较?”
屈方宁别无他法,只得跪在地上,向她磕了三个头。见回伯三人皆已没身石洞,便也随之跃入。下行之际,只见萨婆婆瘦小的身子弓下腰来,一张满是沟壑的脸泪水纵横,向他轻轻做个手势:“孩子,婆婆没福气,看不到你娶新娘子了!”
屈方宁潜入地道,只觉石壁内削,曲折逼仄,最狭窄处只能匍匐前行。一点暗红色微光在前指引,忽而缓慢前进,忽而向下急坠。途遇畸石斜出,回伯便先行削去。屈方宁落在队尾,手足久未舒展,肌肉萎缩无力,爬行甚为缓慢。见白刃光寒,心中忽然一动:“回伯适才杀机已露,为什么没杀了他?”
回伯脚下一顿,仿佛洞察了他心事一般,傲然道:“谢某只杀鬼王,不杀一醉汉。”携了他手,带他前行。听大甲言道:他一从阿木尔处得知队长消息,立即选址而后定,钻山打洞,日夜不歇。鬼城山石林立,质地致密,他一无援手,二须提防巡逻卫兵,进展极其缓慢,本来三年五载也未必打得通。谁知天可怜见,才将一层薄薄山壁钻破,眼前扑扑簌簌,现出的竟是一面沙土。原来山腹之中另有玄机,悬谷中空,状如钟漏,其中泥土松软黏湿,似是河沙浇灌而成。愈往中心,沙土愈是干燥,最后竟隐隐有燎焦之气。一路穿凿上来,不费吹灰之力,只一二十天便到了他床底下。只为如何凿开地面不被人发觉,伤了好一番脑筋。屈方宁大为惊奇,走得一阵,果见身旁石壁变为湿沙,又渐渐化作干土,山腹中的阴寒之气也不复存。路过一方孔隙时,听见黄沙底下隐隐有火焰吞吐之声,未知其中埋藏何物。
少顷洞口已至,原来开在山腰一丛老树之后,云遮雾掩,望不见底。大甲将一串绳索递了过去,眼睛看向一旁,口中道:“队长,绑在腰上。”屈方宁见他举止别扭,打趣道:“怎么,看不起我了?”大甲忙将头摆了几摆,辩解道:“不不,属下绝无此意。只是……主帅与队长都是我生平最敬佩之人,不想你们……你们……”脸上通红,后半截也说不出来了。
屈方宁一笑,一拍他肩头:“没有就好。队长话说在前头,你这样的我不中意,大可不必忸怩。”将绳索牢牢结在身上,由先落地的阿木尔接引,回伯放绳绞索,双足落到地面,已经手足虚软,汗流浃背。山下早有马车等候,即由大甲驾车,向茫茫大雪中疾奔而去。车中四面漏风,气味霉烂,点着一盏昏黄角灯,照得前路暗昧不定。屈方宁出来匆忙,外衣也没来得及穿,此时披着回伯一张破破烂烂的旧皮袄,听他低声与阿木尔商议接人之事,心头一阵茫然。见大甲探身进来,询问额尔古与丹姬夫人家方向,更是怅然若失:“我就这么走了?回江南去?回爹爹妈妈身边去?”
鬼城是千叶军防重地,环城一、三、五、十里,皆有深壕马刺围阻,哨兵喝令盘诘。前三道都已被打点妥当,例行公事般问了几句,便挥手让四人通过。最后一道却无论如何不肯放行,只道将军有严令,彻查毕罗细作某某人,以往在年家铺子喝过酒的,都要等候军机处审查。如妄自出城,一律以叛逃罪论处。屈方宁听见“年家铺子”四字,心头蓦然一跳。大甲跳下马车,佯作与卫兵首领拉手亲热,从袖中递出一壶酒,拢身道:“我们大嫂前几日刚刚小产,身上不太好,怕是熬不过今晚了。兄弟几个过去看看,怕大哥想不开。天亮即回,还望行个方便。”那首领推拒道:“不是我们不近人情,实在是上命难违。”嘴里如是说,手上却半推半就地接过了。大甲压低声音,打听道:“不知今天查的是甚么细作?”那首领啧道:“就是酒铺里那个妖精似的年韩儿了。原来他潜藏已久,趁人喝酒时刺探情报,转手都卖给了毕罗。今天不知吃了甚么熊心虎胆,竟混入将军席上使怪。将军眼皮子底下,也是他刮得起妖风的么?当场抓获,现已送入东街地牢去了。”抿了一口酒,摇头赞道:“这酒要得!就是少了些。”说话间几部运马草的大车又到近前,自去盘问不提。
大甲跳上车来,示意“过得去!”便在车座下棉絮中取酒。屈方宁忽道:“且慢!”大甲一怔抬头,见他面色惨白,却不开口,诧异道:“队长?”看阿木尔时,也是一脸不解。回伯在旁淡淡道:“掉头,往东街地牢。”大甲吃惊道:“什么?咱们千辛万苦出来,难道又要回去?”屈方宁眼望回伯,歉然道:“先生不怪我么?”回伯嘿然一笑,道:“你原是世上最傻的傻小子。老子要是怪你,岂不是跟你一样傻了?”三人换上鬼军军服,进城驻车。大甲掀起一块雪井翻板,跃入地底,领路而行。阿木尔一路倾听,拐弯绕缝,旋指一处示意:“犯人在此。”屈方宁从石缝中凑眼望去,见石壁油灯昏昏,砖上犹有重漆痕迹,正是先前自己关押之所。地下隐隐约约锁着一个绿衣人影,望之不真。即屈指扣了扣地牢石顶,低声叫道:“年小妹!你死了没有?”
地下人影微微一动,隔了许久,才听见年韩儿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我早该想到你死不了的。”
屈方宁苦笑道:“比死也好不了多少。倒是你,好端端的陪酒卖笑,怎么把自己赔进去了?听说你混到御剑天荒席上,是要打探甚么?大理军备么?怎地又牵扯到毕罗?”
年韩儿静了一刻,才冷笑了一声:“不知道。我撒癔症,失心疯了。”忽然低低呻吟一声,显然甚为痛苦。
屈方宁与大甲联手挪动石板,口头仍不忘取笑:“我就说你娇气得很!这么点刑也挨不住,哥哥关在这里时,比你硬气十倍。”天寒地冻,石块边缘都冻板实了,一时却摇撼不开。
年韩儿咬紧牙关,忍痛道:“我没兴趣听你们小两口的闺房情趣。这半年你是落气了,还是给人操烂了?也没派人来报个丧,让我高兴高兴。”
屈方宁还未反唇相讥,大甲已经听不下去,怒道:“你嘴里说的是人话不是?我们队长连伤带病,让……人锁在山上大半年,今天才得脱身。一听说你出事,连城也不出了,立刻拨马赶来救你。你一句道谢也无,还满口风凉话,良心都给狗叼走了?”
年韩儿顿了一顿,冷笑如故:“哦?给人锁起来了?我还以为你屁股多能干,结果也没夹住你男人那根……”
大甲怒不可遏,将石板狠狠掼回原处。两名狱卒闻声赶来,喝道:“什么人!”环顾无人,便向年韩儿喝问,年韩儿只是不理。一人道:“许是冰裂了。”一人老成持重些,向年韩儿扫了几眼,担心道:“怕不是要死了吧?不然叫人来看看,明天将军要亲自提审的。”另一人不耐烦道:“军医早就来过了,裹也裹了,药也上了,怎么会死?再说,巴纳参军这般审法,他还有甚么不招供的?”那老成之人迟疑道:“参军一味动用酷刑,犯人有性格强硬的,往往便不肯吐露实情。”另一人嘲道:“你看他像个强硬的么?男不男女不女的,参军最恨这种小白脸……”二人边走边说,转过囚室,声音清清楚楚地响在四壁:“……在他铺子里勾摸几个男人也就罢了,居然打起我们将军主意来了!倒酒坐大腿的,要多不要脸有多不要脸。知道屈队长命不长了,还在我们将军面前提起……你说,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屈方宁在头顶听得分明,突然之间意通神会,看向年韩儿冷冰冰的身影,颤声道:“我知道……了。你……你是为了我。”
年韩儿嘲讽一笑,翻了个白眼:“为了你?少自作多情了。我是看你男人器大活好,想尝尝那销魂入骨的滋味。”
屈方宁更不答话,全身使力抵住石板,强行翻开一线:“小韩儿,你的嘴硬心软,我早就领会过了。”见间隙松动,可容一人出入,喜道:“好了。把手给我!”
年韩儿突然大怒,厉声道:“滚开,滚开!谁要你来救我?半死不活逃出来,却在这里罗唣什么?赶紧的滚罢!”
屈方宁安抚道:“行了,到这关头,也别使性子了。来,哥哥带你回江南去!亲亲好世子见了你,一定欢喜得紧。”
年韩儿怒视他一眼,以肘击地,叫道:“来人,有人劫狱了!”
屈方宁惊道:“你来真的?”石板虽然抵起,人却不敢再动了。
年韩儿动了这么几下,脸色已如白纸一般,一双细媚眼中尽是倔强之色:“说了不要你救,你当我说话是放屁么?”
屈方宁见他如此不分轻重缓急,脾气也上来了,发狠道:“闭嘴!老实给我过来!他妈几天不见脾气见长,等出去了,看老子照三餐操你。你他妈倒是站……”一语未毕,如剪断般没了下文。
只见年韩儿绿衫子下空空荡荡,一双腿已经齐膝而断。
年韩儿倚壁而坐,向他充满讥讽地一笑:“照三餐操个瘸子?你的口味倒是一如既往。”
屈方宁呆呆怔在原地,泪水夺眶而出:“是谁?我去砍了他,砍成十七八段。我……我给你找最高明的大夫,把你的腿……接起来。”说到末尾几个字,已经泣不成声。
年韩儿跟瞧疯子似的瞟他一眼,冷冷道:“少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还找人接起来,你当老子是什么东西?泥塑木偶么?”见他泪痕满脸,吁了口气,语气也不似先前尖酸:“行了,猫尿收一收,都不像你了。我有几句话,你要听就听,不听就滚罢。”
屈方宁哽咽道:“……你说,我听着。”
年韩儿抱臂在胸,语气平平道:“我所酿绿酒中掺有少许吐实药,佐以年……传我的浅薄媚术,可诱人道出实话。你男人……御剑天荒错以为我是柳狐手下,我正好将错就错。适才招供半真半假,一是默应了孙尚德案,二是将屈林藏身之处引向毕罗,怎么圆这个谎,看你的本事了。郭兀良母籍汉阳,是却月城外一户姓刘的人家,家中还有几房远亲,你一查便知。”
他一口气说了这几句话,额头已经见汗,抚胸喘息片刻,目光落在石壁微弱的灯火上:“……我铺子里那座狮骨台,背上第七节骨椎下,藏着……一件物事。你叫人取了出来,……扔了也好,烧了也好。就是不取出来,也没什么要紧。”
屈方宁见他眼中泪光隐隐,语气却甚为平静,竟是个交代后事的意思,顿时慌了:“小韩儿,你……不要吓我。咱们上车再说,行不行?我陪你回大理去,看……茶花,吃米线。世子……对,世子还在等你。他要是见不到你,该多么失望伤心!”
年韩儿听到“世子”,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恐惧之色,颤声道:“不,我才不回去!与其拖着两条断腿,栖栖遑遑地呆在母妃吊死的地方,永远遭人白眼嘲笑,还不如清清静静地死在这里!”颧骨忽而涌上一阵血色,声音中也多了一抹异样:“我要让他记住我走的样子,永永远远后悔莫及。”
屈方宁见他忽现疯态,知他心意已决,忍不住又落下泪来:“你何苦……斗这样的气?”
年韩儿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向上一挑,左手两根雪白的手指轻轻按上了右腕脉搏:“你也不要替我嚎丧!我在人世这十几年,原本就是苦多乐少。被人送到这鬼地方来,更是没有一天快活的日子。九州老头是个最大的疯子,他让咱们干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信。自从认识了你,虽然时常教人恨得牙痒,多少也让人有一点儿相信,那疯子想干的事,也许……也不是那么疯的……”声音渐低,头也慢慢垂了下去。
屈方宁低低叫道:“小韩儿,小韩儿。你起来!”
囚室寂然无声,只有昏黄的灯火无声地跳动。
地道中静默如死。许久许久,一只残缺的手伸过来,在他背上叹息般拍了拍。
屈方宁行尸走肉般随三人走出,在马车上直直地坐了下去。阿木尔见他脸上一块擦痕汩汩流血,忙取出随身金疮药替他包扎。
大甲见他大半边脸都被血浇透,结成一张血痂,惊道:“队长,你怎么了?怎地流了这么多血?”
回伯随之上车,一见为之色变:“这是憔悴东风毒发所致。”从怀中取出一粒褐色药丸,一面喂他吃下,一面道出毒性。原来此药毒性奇特,乃是损命之余、补命不足,好似断凫续鹤,裁裘补衣。毒性最剧烈时,三日之内就能将一人寿命挥发殆尽。不发作时,倒颇有治愈之奇效,那也是从命中点点滴滴裁来,迟早要归还阳寿,并无半分好意。屈方宁含着解药,闻言便向车上那盏即将燃尽的油灯望了一眼,道:“便如将碗底灯油涂抹灯芯之上,只尽眼前一日罢了。”回伯心觉这句话喻意不祥,只催道:“你先吃药。”屈方宁垂目思索片刻,将手握于口边,将还未化开的解药吐了出来。三人皆不解望去,只见昏黄灯火之下,他目光毫无波动,嘴唇一张一合,清清楚楚地开口道:“——我要回去。”
第69章 覆水
御剑醒来之时,门外朔风正紧。一夜暴雪将帐顶压得向下凹陷,几根蛛丝在寒风中无力摆荡。
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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