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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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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近江国 作者:孔恰

    第32节

    贺颖南所率正是清平关六千守军临时拼凑的一支军队,装备破烂,纪律稀松,老弱病残十之八九,青壮精骑寥寥可数,自不待说;更糟心的是神气猥琐,双方还没开战,已经露出了逃之大吉的保命相,个别经验丰富的还故意抛下辎重,观察地形,贼眉鼠眼地挑选退路。听到“乌龟、螃蟹”的批语,也只是骚动了几声。少数血性汉子待要出言骂阵,立刻被老兵捂住嘴拖了下去。

    贺颖南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显然这一向也在这群乌合之众身上吃足了苦头。闻言只道:“这几个虾兵蟹将,对付你已经足够了。”虽是战场上惯用的场面话,说得却全无霸气,声音也是嘶哑无力。

    屈方宁对清平关守军的油滑惫懒也早有耳闻,盖因此关位居南朝北部戎关最外围,与其后金汤堡垒的防御线相距位置十分尴尬,救援极其不便;既无深壑之险,也无强固工事,如一户文弱怕事的主人家闭门谢客,街上流氓恶霸一旦上门,必先一脚踹开大门,再将他捉出来暴打一顿。清平关就是这两扇纸糊的大门,从外形上看,起的应该是阻隔来人的作用,实际阻无可阻,拦之不住,只能徒劳无功地吱呀几声。所差只在死物无灵,而人有血肉。大门斩烂,只需伐木刨平,涂上清漆,就可恢复原貌;城关踏破,却是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年轻的躯体一旦倒下,永远回不去梦里春闺。二十多年间,清平关横遭北族六度攻占,城墙之下妇啼儿哭,乱坟岗上白骨枕藉。与千叶签订盟约之后的数年,已是难能可贵的和平时代了。清平关守军如此贪生恶死,实在是打怕了,也打倦了。屈方宁内心又何尝愿意开战,只是身份使然,只好继续出言挑衅:“你那群呆头愣脑的兵,又给人打蛋花汤似的打散啦?怎么,要不要哥哥再给你来个二石一鸟的节目啊?”

    贺颖南原本形容憔悴,此刻突然抬头,通红的眼睛紧盯着他,厉声正色道:“姓屈的,咱们一码归一码。你杀我五哥,是你我之间血海深仇;上次之事,算是承了你的情。这一次不谈过往,你敢动我沈七哥哥一根头发,我必令你后悔终生!”

    屈方宁丝毫不惧,嘻嘻一笑,道:“贺小九,我又不是聋子,你大吼大叫的做甚么?我是一片好意,念你新婚不久,担心你老婆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嘴上胡拉鬼扯,心中十分鄙夷:“那位花时久雨,同贺小九是甚么关系?一口一个沈七哥哥,也不怕别人肉麻!”

    第61章 云影

    贺颖南目光一寒,还未应声,左近一个苍老愤激的声音已经厉然响起:“我等将士为国而死,父母妻儿自有人照顾抚恤,要你这北狗操甚么心?”

    贺颖南一听来人声音,忙拨马迎了上去,责道:“包叔叔,你怎么来了?军医不是嘱你卧床静养么?”

    来人须发花白,一边颧骨已为人削去,一张脸萎缩塌陷,望之不似活人,倒像尸棺中的厉鬼。闻言只森森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北狗都吠到城下来了,还静养个麻皮!姓包的只要有一口气在,爬也要爬到战场上来!”

    他身后密密丛丛,却是一队衣甲鲜洁的轻骑兵,风度气象皆与边关戍军大异,仿佛世家公子与山野村夫之别。为首之人年纪甚轻,目光倨傲冰冷,开口更是冷冰冰的,一丝活人气也无:“贺将军,包校尉是替我等引路而来,勿怪。”

    贺颖南一见他,更是吃惊,冲口道:“你怎地出城来了?沈七哥哥身边可有人保护?”

    那人冷冰冰一拱手,道:“侯爷有令,命我等前来襄助贺将军,但凭吩咐,无有不遵。”从腰间摘下一道碧玉虎符,向贺颖南怀中一扔。

    贺颖南仿佛接了个烫手山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这……怎么成?你堂堂御前四品统军使,如何能听我号令?你们禁卫军专程从京城赶来,自然以保护沈七哥哥为第一要务。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哪有脸回去见太子殿下?”

    包校尉听他们噜噜苏苏,早就大不耐烦,一条伤痕累累的手臂刚劲有力地一划:“行了!什么你的我的?纪军使都说不在意,贺将军你也别太见外了。庆州守不住,大家都是一个死字。尸体烧作一堆灰,到时更不必分你我了!”

    纪军使木然道:“正是此意。”抬起一双眼角狭长、略微下垂的眼睛,向对面敌阵冷冷望了过去:“听说手刃贺五郎之人也在此间,不知是哪一位?”

    虽是一句问话,实则视线已落到对面红鞍白马之上。他曾听贺颖南描述过此人样貌,知道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蛮子少年,料想大约是个精赤上身、血红脸膛的悍勇之姿。此刻一见,却是一阵诧异:“怎地这少年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起来一副要哭的样子?”

    他哪里想得到,屈方宁此刻心中早已叫喊了千百遍:“子厚表哥!我是苏方宜,舅舅第一次带你来我家时,你非说我是个女孩子的苏家表弟!你小时候常常带我捉蚂蚁、打燕子窝的,现在……你自然早就不认得我了。”

    只听纪子厚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追风千人斩,屈方宁?”

    屈方宁稳住心神,望着他哼笑一声:“正是。纪军使有何指教?”

    纪子厚寒冰般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无他,受他人之托,前来送你一样东西。”

    话音落处,只见他束得紧紧的袍袖凌空一振,一道乌光离手飞起,霎时向屈方宁喉间缠了过来。

    这道乌光来得好快,千叶众兵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只见红光暗昧,一支长枪从屈方宁身侧斜斜挑出,呛啷一声,恰好将其挑上枪尖。定睛看时,却是一条乌黑细长的流星锁子锤,两头各坠有一只小小铜球,此时兀自撞动不休,可见这一掷力道之刚猛。

    纪子厚眼中惊骇之色一现即收,望定执枪之人,淡漠道:“久闻鬼王将军膂力盖世,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御剑漫不经心道:“好说。纪军使家学渊源,一招踏云飞星使得纯熟无比,已有令尊七八分火候,着实是后生可畏。可惜……”枪身微微一沉,也不见他抬手振臂,那垂逶尺许的乌黑铁链一声嗡鸣,从枪尖上倒转飞起,如长了眼睛一般,向南军阵前横扫过去。

    他这杆流火炙热如沸,铁链悬挂片刻,已经烧得暗红发烫。只听几名排头兵连声惨呼,一枚铜球正中一名小兵头部,脑壳一瞬间打得碎烂,红白脑浆喷出二尺多高。一人颜面正着,整张脸孔顿时凹陷下去,五官霎时变得极为可怖。铁链扫荡之处,五六人脸上烧得皮焦肉烂,空气中满是焦臭气味。

    御剑这才将下半句话淡淡补完:“……纵使纪伯昭今日亲至,断臂复生,在我手下一样过不去三招。”

    纪子厚脸上也已变色,声音却镇定如常:“鬼王将军教训得是,是晚辈太过唐突了。”一句话拉开辈分,谦恭而不示弱。

    御剑这才打量了他一眼,目光中颇有玩味之意。纪子厚尚处之泰然,他胯下坐骑却畏惧般退了两步。

    忽听一阵齿根格格咬响之声,却是那貌若厉鬼的包校尉所发。只见他双眼喷火,牢牢盯住御剑,嘶声道:“御剑天荒,你可认得我?”

    御剑冷冷瞥了他一眼:“谁?”

    包校尉厉声道:“原庆州总兵黄雨频属下,第九军玄字营副将,包永寿!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这双眼睛,我记在心里整整七年了,没有一刻忘记过。我这些年唯一的心愿,就是要你好好活着,千万别死得太早。我要让你亲眼看着同胞兄弟一个个死在眼前,要你亲口尝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御剑漠然道:“原来是当年黄氏九军的残渣余孽。嗯,当年庆州追随黄雨频殉城者,共有二百八十三人。对这些忠义之士,我是很佩服的。”

    包永寿哑声笑道:“姓包的早就死啦!从庆州失守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死了七年零九天!我这半边脸,是你杀得性起时,随手削去的!我带着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苟活至今,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替黄总兵一门英烈、庆州三万义士报仇!”

    他身旁一名疤面部将应声道:“不错,我等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御剑哂道:“阁下又是何许人?”

    那疤面部将咽了一口唾沫,梗着脖子叫道:“原洪字营指挥使……傅天明!”

    御剑嘲道:“将死之人,不必自报姓名。”红光一舞,战鼓声催,鬼军如黑色云团般向南军盘布过去。

    贺颖南与他在金城关下交过几回手,知道他起手强势,锐不可当,近战瓦解外围兵力,可称轻而易举。即传令中军向两翼疾展,前军变后军后移,避开正面接战。禁卫军以戍守京城为业,从未真刀实枪地对阵迎敌。此际在纪子厚喝令下,精骑掠后,弩手内趋,动作步伐精准如昔,竟不露半点乱象。奈何清平关守军实在烂朽成泥,不能作糊墙之指望。短兵尚未相接,只吃了片刻鬼军闻名遐迩的垂拱形箭阵,就阵脚大乱,两股战战,东、西、北三面皆出现偌大缺口,兵队几乎溃散。

    唯有包永寿怒目圆睁,大喝一声:“来得好!”一夹马腹,自南方阵中跃马而出,径自向御剑方向杀来。

    贺颖南正嘶声大喝、召集溃军,焦头烂额之际,见包永寿双目血红,向箭雨中飞驰而去,百忙之中骇然疾呼:“包叔叔,回来!”

    纪子厚亦回马喝道:“包永寿!侯爷有令,只守不攻,只退不进!侯爷奉旨监军,他的命令就是圣上的命令!你敢抗旨么?”

    包永寿哈哈长笑道:“退?这些年我退得太多了,不想再退啦!”手中铁枪高举,叫道:“第九军将士何在?!”

    清平关守军中响起几声稀稀落落的应答声:“……在!”

    包永寿一只肌肉萎缩的独目精光暴射,吼叫道:“出列!”

    五六名年长兵士从乱军中驱马而出,其中一名两只手臂都已断折,只靠上臂两个肉支捧着一杆短矛,瞧来颇有几分滑稽。坐骑也是非老即瘸,往阵外一亮相,立刻引起一阵哄笑,哪里谈得上甚么壮烈?

    包永寿却仿佛领率了千军万马一般,一张鬼魅般的脸上全是凛凛豪气,铁枪划了个“进”字令,喝道:“兄弟们!如今日再令北寇入关,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黄总兵?”

    那几人皆是永乐末年六族进犯之时,随黄雨频出城抗击、死守到城破之日的庆州守卫,闻言脸上无不流露悲愤之意,齐声应道:“正是!”虽只五六人之声,却似上百人怒吼一般。

    但见白影一闪,血光四溅,包永寿右臂已被一支雪白的羽箭贯穿,铁枪顿时脱手。他不闪不避,左手向前一探,接过下坠铁枪,向箭发之处狂吼道:“北狗,你以为射断老子一只手,老子就怕了你吗?”左手翻出,握住箭杆上部,尽力一提,竟将整根羽箭硬生生从臂上拔了出来。只听他近乎疯狂地大笑道:“老子就算只剩这一只手,也要拖你一起下地狱!”

    屈方宁本拟阻他上前,不料他如此硬气,只得重新挽弓,一箭射透他左肩:“现在呢?”

    包永寿赤手拔箭,失血极多,本已支撑不住。肩头再中一箭,左手再也无力握紧,铁枪一松,脱手而落,人也缓缓向前倒伏,眼见是不行了。

    几名跟随者齐声悲呼:“包校尉——!”

    屈方宁一颗心还没回到胸腔,只听正在思谋退路、且打且散的南军之中,发出了一阵难以置信的惊呼。

    抬头一看,只见包永寿俯下的身躯一寸寸直起,两条鲜血淋漓的手臂软软垂在身畔,口中却衔着一杆寒光闪闪的镔铁长枪。

    这铁枪下坠之势太急,他牙齿嘴唇都已咬破,发出的声音也似字字带血,目光却无半点惧色:“现在也一样!”

    他的马还在向前疾驰,他的人还没有倒下。

    一贯英悍嗜血的鬼军竟也被这满身血污的疯人震惊了片刻,直到他距前阵只有半里之遥,才万箭齐发,将他一人一马射得刺猬一般。箭镞勾连,一时尸体竟不得离鞍,连人带马摔入黄尘。

    那五六名追随者同时发声嘶喊,奔行速度却半点不曾减慢,纵马踏过包永寿尸身,头也不回地向鬼军阵前撞去。及至中箭身亡之际,距鬼军最外围盾兵已不足一丈。那名无臂之人强悍绝伦,胸口被五六杆长矛刺穿,手中短矛仍脱手掷出,插入一名避让不及的鬼军咽喉。

    贺颖南少年热血,何能抵受得住如此豪壮悲情?一时间双眼红若滴血,银枪乱舞,嘶吼的唯有一个“杀”字,甚么防守退势,蟠连后着,全都不顾了。

    纪子厚神色仍是那般倨傲冰冷,号令却也已变了。他属下数千仪态端庄、脚步丝毫不乱的禁卫军,也毫无风度地厮杀喊叫起来。

    连清平关守军也忘了一心逃命的本能,部分散乱的队伍重新聚集成型,甚至那些偷偷潜入壕沟、撤往阵外的人,也已悄无声息地折返归队。

    南军依凭这一股由包永寿以命换取的无畏豪情,前赴后继,以六千血肉之躯,抗击一万千叶前锋军,竟堪堪打了个平手。清平关外首战,双方伤亡之重、折损之多,比往日收官之战还要惨烈。战火直至黄昏才渐渐熄灭,南军撤军回城之时,千叶竟未能往前一步。

    包永寿壮烈身死之事传回南朝,文臣武将无不动容。诗赞曰:“报国丹心一鉴清,终天浩气布乾坤。 只惭世上无忠孝,不论人间有死生。”

    复联名上书,请朝廷善加抚恤。赵延畏惧千叶,只作平常了事。庆州十二堡寨皆于城门高竖灵旗,以寄哀思。包永寿尸身残破,大部分躯体无处可寻,只用白布将箭头包了一斤余,共些寻常衣物掘坟埋了。包永寿身后无嗣,贺颖南、纪子厚亲手扶棺,以孝子之礼送其下葬。城内百姓夹道相送,哀恸之声竟日不绝。六名庆州老兵亦以义士之名合葬,埋骨城关之下,立碑曰“七烈”。

    此后数次城下交战,清平关守军一扫往日猥琐之风,使的尽是些不要命的打法,拼着胸腹上给人捅上一枪,也要扼断敌人一手一足。鬼军也还罢了,什方、的尔敦众军却是招架不住,一退再退。车宝赤所率秋蒐军在守军势若疯虎的反扑下,更是暴露出足以致命的怠惰毛病,短短三四日间,伤亡已达千人。这两扇著名的一踢即破的纸门,此时竟宛如铁板一般。直至七月初七,双方仍呈僵持之势。

    初七当日,御剑亲自领兵出战,八阵开阖如鬼魅,攻破城南金边、白水、兰屋三寨,二百余户尽成焦土。离火、坎水二部以长枪挑起人头,向城门守军炫耀挑衅。城关守军厉声痛骂,复推出百余千叶士兵头颅,倒悬城门垛子之上。屈方宁临门远射,以铁玉扳指压弦运劲,手中月下霜拉到极致,一声厉响,穿透石墙,羽箭直没至翎,将一面城墙都震了一震,灰尘扑簌而落,人头也落下十余个。千叶众军轰然叫好,城门守军相顾失色,立刻就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惜哉一没这份手劲,二没这份准头,来来去去还了几百箭,也没有一支中了标的。及至黄昏,双方各自回营休歇,城门上下,只有血污人头各悬一方,两两相顾,不解其语也。

    入夜时分,屈方宁安置了本部将士,从道伦处出来,只见天气朗朗,云朵如纱,远处传来苍凉的歌声。他驻步回头,向数十里外的清平关遥遥望去,心想:“此刻子厚表哥、贺小九他们,在干什么呢?”

    到军务处报了伤亡耗损,出得门来,只见巫木旗吆五喝六,命人散开。他双手举着一个漆盘,其中热气腾腾,似乎放得有物。屈方宁凑去看时,见是一碗寿面,旁边放着一个小小酒壶,还摆了四色酒菜。遂好奇道:“谁过生辰么?”巫木旗忙嘘了一声,道:“快别作声,将军不许人张扬的。”屈方宁惊得一步站住,道:“今天是将军的生辰吗?”巫木旗赶快按住他的嘴,几乎打翻了盘子:“就叫你不要作声了!”

    这生辰一事,屈方宁跟随御剑多年,竟是从未听说。想来是他身居高位,别人总要找点因头拍他的马屁,他又是个最不喜这些吹捧谄媚的,因此年年生辰都躲过去了。遂想:“这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一个以战为生、凶神恶煞般的人,偏偏挑了个最情致缠绵的日子作生辰。”

    一路胡思乱想,直到主帐门口,才理了理衣装,准备掀帐入门。一猫腰间,忽然灵窍一动,将上衣几枚领扣悉数解开,把喉结锁骨都露出来,这才举步进帐。

    这一步还未跨出,只听主帐深处一个低低的声音颤抖道:“……城内兵防排布、环庆军备往来,都在……小人这张图里了。”

    他头皮一紧,立即无声无息地收回了脚,背心紧紧贴住帐门,心中骇然:“那是谁?”

    但闻御剑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接着帐中传来纸页翻动轻微的沙沙声。少顷,他森严漠然的声音响起:“倒也详细,难为你了。你叫甚么名字?”

    那颤抖的声音登时多了几分喜色:“小人……傅天明,前日阵前……与将军打过照面的。”

    屈方宁一瞬了然:“又是一条卖国狗。”心情却意外地十分平静,已无第一次见文僖时那充塞胸臆的愤懑怒火,只无言地望向天边星月,一手探入腰间,握紧了易水寒冰冷的剑鞘。

    第62章 飞星

    空空然站了片刻,只听帐内传来二人对答之声。御剑问得散漫,傅天明却是每一句都答得心惊胆战,说几句话,擦一把汗。屈方宁听了几句,心头疑云大起:“舅舅是御前禁军统领,这些年常戍京畿,不曾北上一步。我子厚表哥在禁卫营中历练,那是子承父业,没有和贺小九并肩上阵的道理。何况他一带就是六千人,就是奉命监军,也不该如此劳师动众。”御剑恰也问到此事,只听傅天明伏首道:“其中缘故小人也不深知。只听说这趟差事是沈七侯爷自己讨的,太子殿下劝止不住,只得特特的指派了这一大批人仔细看护着。”御剑微一颔首,道:“听说赵随与他是自幼一处读书的交情,同窗之谊,自然非比寻常了。”忽而一笑,嘲道:“可惜他千里迢迢盛情美意地送来,沈七却不怎么领受,转手便送给边关戍军做人情。看来落花固然有意,流水却是无心。”傅天明叩首道:“将军明察秋毫,凡人莫能及。”

    屈方宁对南朝朝廷错综复杂的人情脉络知之甚浅,只依稀听出太子派兵保护沈七监军一事,于礼制大大的不合,御剑一听就知道有问题。遂想:“这太子倒是性情中人。”料来自己的朋友奉命前往险地,自己也是要徇情枉法,好好地拨一队卫兵看护他的。

    又听御剑问起荆湖军下落,答曰“分散到四营八寨去了。”又问:“近日可曾召回了?”傅天明道:“第四军前日曾回来一次,给贺将军指着鼻子骂回去了。”御剑道:“好大的威风!这是他自己的命令,还是沈七的?”傅天明踌躇道:“依小人看,多半便是沈七侯爷的谕令了。贺将军对他一向是言听计从的。”

    御剑双目微暝,仰靠军座之上,似在思索某事。傅天明跪在他脚下,呼吸都不敢放重,只是举袖默默擦汗。

    忽听御剑问道:“今日七夕佳节,你们城里有甚么玩意儿没有?”傅天明再料不到他问了这一句话出来,懵怔了一刻,才忙答道:“也没的什么。与往年一样,商贩做些果食花瓜儿卖,小童儿头顶荷叶四处讨豆生,妇人望月穿针,弄些九连环、七孔针之类的,乞些手巧罢了。”御剑淡漠道:“兵临城下,倒有闲心过这个。”傅天明道:“都是沈七侯爷疏引的。要不是他来了,端午都早已没人过的。”御剑似来了兴趣,问道:“哦?他还好这营生?你详细说。”傅天明道:“是。沈七侯爷第一天来,就把城内外的石墙、字碑、铭文、壁画都觑了一遭,又命人端了笔砚好生抄录誊写。这一向又不知发了甚么兴头,只管往城东一名张姓老匠人家里去,成日阶斫竹节,浣练叶,做盂兰盆。民生军务一概不理,平时有事通禀,连人都找不到的。”御剑哂道:“照你说,果真没有一点正经了?”傅天明思忖片刻,一拍脑门道:“是了。三五日前,他曾请了城中上上下下四十多个教书先生前往一叙,却也没甚么交待,只吃了一桌宴席就散了。那些酸丁可都得了意,走路都带了三分傲气,只说跟文曲星有同杯共饮之谊,别人都要高看一眼的。城里私塾本来多自荒芜,这几日可不又开起来了。”

    御剑沉吟少顷,冷冷一笑:“上上下下无一务正业的,看来南朝确是气数将尽了。”微一欠身,看住傅天明笑道:“你弃暗投明,倒是个俊杰。”

    傅天明连称不敢。御剑示意他跪过来些,口中道:“你们南人最重忠孝之道,此举虽有悖逆之嫌,想来也是为一家老小、父母妻儿打算。这图亏你耗费心血做来,足见你是个有情有义、手腕了得之人。我有心许你一官半职,却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他手长脚长,此刻倚了黑铁军座,一臂垂下,在傅天明头颈上随手抚摩,仿佛抚摸一头狗子一般。傅天明脖颈垂得低低的,撑在毡毯上的手青筋微突,畏畏缩缩道:“不敢当请教二字。将军发问,小人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屈方宁在帐外聆听半晌,怒意半点不吐,刀鞘却已捂得热了。正寻思如何批削了这个奸人,却听御剑轻轻叹了口气,一手仍抚在傅天明后颈上,语气没有一丝波动:“……我一直不明白,你们南朝偌大一段朽木,早无中兴之望。朝廷昏庸无道,猥琐不堪大任;官员贪赃枉法,只顾中饱私囊。士农工商兵无一不苦,连年重税,遍地灾荒。国之不以为国,家更不能为家。到底是用了什么迷魂大法,诓得你们一干人前赴后继,争相为之献身?”

    傅天明浑身一颤,嗫嚅道:“将军说哪里话来,小人如何敢……”

    御剑抬起一脚,踏在那张军备图上,两下揉成一团:“傅指挥使,你这图纸九真一假,原本也可鱼目混珠了。可惜我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旁人对我说道一句假话,在我眼前有半分心虚,我都再清楚不过。”说到末一句,又低声叹了口气。

    一言既出,傅天明脸如死灰,举身待逃,后颈如有千钧之力覆压,如何挣得起来?

    屈方宁在外听得分明,亦是大惊变色。待要寻隙闯入、撒娇卖痴,忽然想到最近二人关系疏远,想要如上次一般假借因头,未必十分自然。一迟疑间,只听帐内格格有声,却是人体骨节活生生断裂之声。偷眼望去,只见御剑五指深陷傅天明颈中,将他整个上半身提得离地而起。傅天明满面紫胀,双手却死死向御剑伸去:“家国之情……豺狼永不会懂……御剑天荒……你……不得好死……”

    御剑手臂肌肉如铁,指节处发出碎裂之声,语气仍是不起风波:“傅指挥使,你心怀大义,甘愿身败名裂而死,多少算一条汉子。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胆敢在我眼前唬神弄鬼的人,我都恨不得亲手……杀死。”

    他恨不得三字说得甚重,憎厌之意不言自明。屈方宁在他身边多年,极少听他如此直接流露情绪。只听傅天明一阵濒死急喘,喉头发出一阵异声,随后一切归于沉寂。心中正怦怦跳时,只听御剑提声道:“是宁宁么?进来。”

    他只得应声走了进去,见傅天明双眼睁得极为可怖,满脸不甘地尸横就地。御剑命人抬了下去,见他衣衫松褪地侍立一旁,目光才温和了几分:“什么事?”

    屈方宁稳定心神,含糊嗯了一声,道:“听巫侍卫长说……”眼睛转到他手边的漆盘上,见一碗寿面动了两三口,此时都已蚀了,酒菜却分毫没动。遂改口道:“……来替他收拾碗盘。”

    御剑会意,笑骂一句,站起身来。屈方宁忙道:“将军,你不吃了么?”御剑径自向门口走,道:“端上,跟来。”只得托了漆盘跟出去。见几人抬着傅天明尸体往西北方匆匆去了,心中默默记忆。

    这一夜月色却是清朗怡人,二人一前一后行至营地东头一座矮丘,御剑择了个当风的地方坐了,别的一概不取,只从他手中漆盘中拿起酒壶,对嘴喝了一口。屈方宁瞅着他道:“将军,你犯禁了。”御剑拿酒壶往他脸上一碰,笑道:“如何?要罚我?”屈方宁抹了抹脸,佯作无奈道:“算了,今天就给你破个例罢。”说着,也跪坐到他身边。

    御剑笑道:“多谢少宰大人手下留情。来,敬你。”往盘中一只小小酒杯中斟满一杯。巫木旗行事一向马马虎虎,今日备的酒器也不知从何捡来,小巧玲珑之极。屈方宁一口饮尽,几乎连喉咙也没打湿。遂两手执杯,往他眼前一伸,口中不满道:“我怎么就用这么小的杯子呢?还没一个指甲盖大!”御剑大笑道:“小孩子当然吃小杯子。”倾过壶嘴,又给他倒了一杯。

    虽是七月盛夏之夜,边关也是风冷沙寒。屈方宁喝了几杯小酒,身上出汗,给风一吹,打了个哆嗦。御剑张开腿圈住他,让他靠在怀里。屈方宁一则怕人看见,二则也害怕与他碰触,推道:“不要你抱。”御剑笑骂道:“翅膀硬了你?抱也抱不得了!”屈方宁挣道:“小时候才这么抱的,现在我长高了,你也……不方便。”

    御剑倒是给他弄笑了:“你现在一共多大?还给我小时候!”两腿伸开,给他密密实实搂进怀里。

    屈方宁本来百般别扭,给他安安静静搂了一会,心情也逐渐沉定。灰白的细沙随风飞起,将二人并放在一起的军靴皆浇上一层白灰。风里隐隐约约传来血腥气,隔得太远,也闻不真切。漆盘中的腌鸭舌、熟牛肉已被遮掩得吃不得了,只有酒还可喝。御剑一手将他手臂托起,就手喝他的残杯。见他呆呆出神,出声道:“小猴子,想什么?”

    屈方宁遥遥望着天边山丘轮廓,轻轻道:“想你送我的白象。”眼睛阖了起来,埋首他颈窝之中,声音更低:“……想我们在江南的时候。”

    御剑心中一阵柔情触动,抱着他的手紧了紧:“今年不得空了,明年再带你去一次。”

    屈方宁摇了摇头,眼睛依然闭着:“一次足够了。”复睁开一线,道:“你送我的虎头鞋,上次我一口气都给烧了。后来托人去做,也没有做出来。”

    御剑左手握着他的手,举杯一划,低笑道:“烧了?八百里?”

    屈方宁也笑了出来,鼻腔突然一阵酸楚,回握他的手,放在胸口玩。

    御剑耐着性子陪他做了个狼狗,又做了个兔子,笑了两句他脾气坏,好好给他一点东西,不是摔个稀烂,就是烧个精光。后来又道:“过几天叫人送两车来,任你烧。”

    屈方宁想象了一下他驾着两顶大车去宣州大肆采办蝈蝈笼、鹁鸪灯、银皮子鼓、薄荷糖的情状,靠着他笑了半天,一边笑得乱滚,一边拧来拧去,保护杯子里最后一口酒。闹到最后收场了,在御剑身上挨了一会儿,反而自己把酒杯送他唇边去了。说话却是混沌支吾,平素的伶俐口齿都使不出了:“将军,祝你……这个,年年有……”

    御剑自然领会,笑道:“怎么,老子一年过一次的生辰,一口酒就想打发我?”

    屈方宁含混嗯了一声,给他敬了酒,眼睛看着他,认真道:“将军,我是你一手……栽培起来的,我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本想送你一件像样的礼物,想来想去,也没什么能拿出手的。”

    御剑饮尽他杯中酒,闻言一笑:“哪那么多胡思乱想的。心给我就行了。”

    屈方宁慢慢点一下头,故作轻松笑道:“怎么又问我要?一直是你的呀!”

    这几个字出口,眼内一阵强烈湿热,几乎便流下泪来,忙胡乱揉了揉,假装沙迷了眼。

    只听御剑叹息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却不像对话,反似自语:“是我的才好。”背对月光与他对视一刻,目光从他空空的脖颈上落回他雾气茫茫的眼睛,俯身吻了上来。

    不日,千叶次批出征部队已经抵达清平关外,后备军亦随之赶来会合,粮草辎重一应物品均已就绪。一时旌旗蔽日,战鼓如雷,大军经行处,关前三十里堡垒城寨无一幸免,好似西风扫落叶一般,捣成一片白地。奇的是诸寨十室九空,非但未遇半分武力抵抗,连平民妇孺也一概不见了。再往前去,但见清平关守军往日镇戍之地空空荡荡,旗帜孤伶;瞭望塔下并无卫兵驻守,偶有一二人影隐现,也不似全力迎敌、鸣镝传讯的模样。御剑、郭兀良、车宝赤并一众将领皆诧异不已,驻营商议时,车宝赤自请为先锋,领轻骑六百先行探路。郭兀良素来谨慎,阻道:“或恐是诱敌之计。”仍拔营上马,继续浩浩荡荡前行。到得清平关前一看,大门紧闭,阒然无声。先前高悬城楼的人头已被取下,徒留数十痕暗红血迹;鸟雀在护城河两岸自在啼鸣,偶尔栖落空地。前锋营士兵上前叫骂,无人应答。郭兀良等不敢贸闯,暂滞城外,等待御剑赶来。

    御剑正午方至,见城头落落,四野空空,嘲道:“再来一位执扇抚琴人,这一本戏就齐全了。”

    郭兀良熟知南朝典故,眼见得门户大开,分明是要请君入瓮,不敢掉以轻心,即命下令攻城。十余座投石车轮番投掷石弹,复以小亭郁亲制月牙射塔抛掷巨石入城,如此这般片刻,城内依然无声无息。额尔古抢至射塔畔,挥开几名工事兵,抱起一枚足有一人多高、双手环抱不拢的巨石,几步跃上射台,命人填压上膛,自己铜铸也似的手臂拉紧机簧,暴喝一声,那巨石恰如流星急坠,蔽日遮云,向城中指挥所劲射而去。额尔古膂力过人,准头却差了些许。只听轰塌一声震响,将指挥所前一面绘着流云朱雀的石壁轰去半边。灰雾弥烟,半晌方散,却不见一个人影。

    车宝赤性子最急,兼之新得了一把宝刀,跃跃欲试地想冲入城中,寻几个大好头颅一试刀锋。郭兀良沉吟未决,劝道:“哥哥稍安勿躁,恐是故布疑阵。”御剑眉心久蹙,闻言不置可否,一箭射断吊桥铁索。他眼力异于常人,桥板甫一落地,便勒马不前,口中淡淡道:“红哥,看来今天无人替你祭刀了。”

    屈方宁一夜未曾合眼,起拔之时,便勒令离火部远远落在队尾。见一路无人抵抗,心中正是疑云大起。目送车宝赤所率秋蒐军开入城中,心中忐忑万状。忽听一句骂娘声响起,接着群情激奋,千万句粗鄙不堪的语言纷纷从城内发出,汇成一片集成上下三代、囊括旁系九支的女性下体之海。他忙从后军赶到,纵马入城,只看得一眼,顿时两眼一黑,气得不曾昏厥。千般怒意、万道心火,只化作一句:“沈姿完,我操你妈……”

    只见城池如故,人影全无,偌大一个清平关,赫然已是一座空城。

    放眼望去,但见城中道路四通八达,若谷之虚;商铺关门闭户,官衙鸟雀不飞,宅邸家院一概物事皆搬得一干二净,爨炊盘碟,油盐柴米,并衣物、被褥等一概器用,悉数带走,上下一空。院中老竹竿上晒的布匹、裙袄,都已收走;菜园中种的黄瓜、茄子,也已摘去大半。门前竹叶铺洒,窗台下还摆置着七夕节小儿好玩的几样豆生,黄豆芽已长了一尺多长。一眼看去,全不似仓皇逃窜,倒像客人上门不巧,主人出门宴游去了一般。城中几处火头窜起,却是众兵见无人可杀、无物可抢,四处放火烧屋泄愤。

    屈方宁骑在马上,只觉怒火腾腾地往心尖上冒,使尽了生平所知的恶毒言语,把那姓沈的骂了个狗血喷头。他生平所见投敌叛国者不下千余,一击即溃的城池也见得不少,如这般明明攒足了一股不平之气,却临阵溜之大吉的打法,却是闻所未闻。心中只道:“贺小九决计不会弃城而逃,子厚表哥也不是这般畏怯之人。必然是那姓沈的做的好事!呸!他跟文僖那老役夫肯定是一伙的,勾勾搭搭,狼狈为奸。是甚么好东西了?还号称甚么第一才子、文坛领袖,我看卖国求荣才是真!好端端的,把一座城关拱手让人!……贺小九怎么就信了他的邪?老子要是有命回去,第一刀就要剥了他的臭皮!”

    怒火未息,车卞鬼鬼祟祟走来,讨好般献给他一只辑翠缀珠、饰有小朵玫瑰的玉匣。打开一看,其中放着一本薄薄册子,随手一抖,只闻见一股熏香之气,书页灿烂流华,裱有金线。翻开书皮,只见第一页写的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字体雍容端方。落款是:“某年月日,长安客赵二于留云借月斋恭录。”印玺上则是“泽从”二字。他自然不识得这是南朝太子的表字,只觉香腻腻的十分可厌,随手往火里一丢。车卞忙抢上救出玉匣,书却任它烧去了。

    经此一闹,火气方压下些许。趁乱赶往城门,见地下团团摆着百余人头,一旁摆得有净碗、鲜花、香烛、盂兰盆等物,显然有人曾在此祭奠。四顾无人注意,遂将包裹中腐烂得不成模样的一个人头取出,恭恭敬敬放在地下。人头多已败朽,但观其发髻,乃是南北混驳,全无夷汉之分。他一时也分辨不出,只得在心中拜了几拜,暗自祷祝:“傅指挥使,你为保全此城,甘愿忍受身败名裂之辱,至死不坠黄氏九军之名。如今此城已归于他人手,你未必肯埋首这沦丧之地。事急从权,盼你原谅。”将一旁灵幡上的招魂铃摇了三下,掉头而去。

    回到军中,见晌午已过,遂命架锅煮肉。乌熊在旁骂娘不断,道是头一遭破了敌城,还要吃自己的肉。肉汤未沸,巫木旗一溜小跑过来请,只得跟他去了。一进指挥所,见清清静静一座宅子,给一群蛮子烹肉大啖,弄得十分腥膻。御剑独立内室之中,手执一纸留书,正凝目细看。

    屈方宁环顾屋内,见陈设素简,窗明几净,几上干干净净,左首立一露瓶。瓶中无花,室内却漂浮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御剑身前置一书案,白宣如雪,墨香未浓,一方雨过天青色的镇纸斜斜压在一角。见御剑神色肃厉,也踮着脚往上一瞄:“将军,谁给咱们写了张字条儿?”

    御剑全副心神似都在那张纸上,淡漠道:“沈七。”

    屈方宁一听这名字,气不打一处来,忍怒道:“他写的什么?哭着求饶吗?”

    御剑神色更为凝重,缓缓道:“不是。他信中提到三件事:一是苦夏将尽,江南蟹肥,他要赶回去起秋社;城南某处夜观星光云影最佳,诚心盼我携眷一行。最后有一事相托:城北有一面东晋时留下的诗墙,望我勒令下属,勿使毁于一旦。”

    屈方宁本不指望他说出什么铮铮铁言,但这满纸风花雪月,仍然始料未及。怒气再也抑制不住,冷笑道:“这样的人再多几个,南朝也不必打了,直接献给咱们算了!”

    御剑仍在出神,隔了一瞬,才叹息般摇了摇头:“不,这样的人越少越好。南朝有此一人,纵无尺寸之地,国亦不亡。”

    他这句话晦涩深奥,屈方宁哪里懂得?嘴上含糊应了一声,对这位临阵脱逃的沈侯爷可没有原宥了半分。御剑这才向他看来,神色也温和下来:“吃饭没有?”

    屈方宁早就气饱了,腹中也不甚饥,只道:“吃过了。”

    御剑遂带他坐在身边,召人进来商议下步对策。这一议却是简短利落,短短几句话之间,便已达成共识:南军弃城逃窜,威慑已然足够,只等使臣前来议和即可。屈方宁犹自不放心,人散后还缠着问。御剑道:“不打了。过几天回去,给你过生辰。”屈方宁心中一喜,随之想到:“不杀不抢,就要赔钱;赔钱就要加赋,也不知哪个更苦一些。”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拿脚往外走。御剑唤道:“回来!”便将身打转,问道:“做什么?”御剑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道:“陪我睡午觉。”屈方宁立刻别扭起来,小声道:“没洗澡呢!”御剑往他头上就是一爆栗:“洗什么澡?满脑子想什么!”只得扭头进去了。卧房中一般的兰香浮动,中置一张垂帷踏步床,笼着一袭午阴碧纱帐,朦朦胧胧的望之不真。走到近前,见床上铺着一卷银丝竹簟,想起幼年在此物上过夏,手臂寒毛常夹入竹缝,一抬手疼痛难忍;乳母体胖贪睡,与他挤在一床,凉风尽被她胖胖的身子挡住,热得全身起痱子;碧桃在帐外做针线,头一点点地瞌睡,醒来懊恼咬唇退线诸般旧事,一时怔立。呆呆站了片刻,才拾级而上,贴四合格子一面睡下,望着床板上的卷曲花纹出神。约莫一刻,只听御剑走来的靴声,接着床面微微一沉,传来一阵灼热气息。他背身向外,不想理会。御剑笑骂了一句甚么,接着气息靠拢,却将他一段赤裸在外的脚腕握住了。

    他心头一阵动荡,牙齿却咬了起来,转身过去,小腿一动,从他手中挣脱了。

    御剑向前一探,重新抓回手里,黑影如阴云般将他笼盖住:“再跑?”

    他这一下抓得有些力道,屈方宁疼得直吸冷气,求饶道:“不敢了。”

    御剑鹰隼般的目光深深注视他,道:“你还有不敢的?胆子最大的就是你。”上得床来,随手将帘钩放下。

    屈方宁近日干尽了作死的勾当,原本对他就有些畏惧。与他封闭在这方寸红尘之间,更是浑身不自在,抵着床板往后躲。见床壁中嵌有拉屉,遂一个个轻轻抽出来,窥测长短深浅,企图把自己装进去。

    御剑原已安枕闭目,见他在那边舞神弄鬼,无奈叹了口气,一手捞了过来,压到身下。

    要说在别地也就罢了,这青天白日下大行其道,大床摇动之声,纱帐波动之状,声声分明,历历在目。屈方宁给他干得全身是汗,耳朵眼睛全都不敢打开,眼睑都是一片通红。一趟做下来,膝盖都跪得发麻,大腿更是湿滑一片。

    但他心中不知怎的,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似乎这样颈首交缠、情热缠绵,反不如那夜二人坐在月下、喝着半杯残酒,说些不要紧的闲话来得亲密。

    这异样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直至什方、郭兀良与南朝议定赔款,鬼军先行一步凯旋,已是七月将过。

    第63章 惊梦

    他出征月余,回鬼城头一件事,就是会见那名替公主送信的毕罗巫祝。料想乌兰朵久不闻他音讯,想必早就等得心焦了。孰料拆信一看,不但一字不提择期相会之事,嘘寒问暖也是半句皆无,字里行间颇有些冷冷淡淡的意味。他心中奇怪,却也不甚在意。回帐与回伯一说,立刻挨了一顿痛骂:“人家小女孩头一次陷入情网,那是何等热切,怎会好端端地冷下脸来?你费尽心机作成此事,如何不懂维系?”屈方宁分辩道:“人家说得客气一点,也未必就是着恼了。要说改期之事,我跟她说得好好的,公主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回伯劈头打了他一个榧子,厉声道:“便是不能客气!不能够讲道理!等到心平气和讲道理,就甚么都完了!你同……荒唐了那么多年,难道连这个也不知?”屈方宁闭唇不语。回伯收敛了神色,语气依然严厉:“方宜,你到底怎么想的?你如今手握毕罗联姻大业,其中关系重大,万万不容小觑。你想从御剑天荒手中逃出自立门户,除此之外别无他路!你处置屈林、昭云儿之流何等利落,怎地一到他这里,就娘们唧唧的,分断不干净?”

    屈方宁一直低垂着头,闻言一阵诧异。回伯对他的卧底大计,向来不怎么关心,如此疾言厉色,实在前所未有。即望定了他,道:“先生怎地……这般激动?他设下的天罗地网,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不会再被他陷住了。”

    回伯摇了摇头,苍老深陷的眼中充满忧色:“这倒在其次。方宜,我看御剑天荒最近看你的神色……阴沉得紧,恐怕不日之间,就要发难。”

    屈方宁这两月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正如惊弓之鸟一般,听见一点风吹草动,都要疑神疑鬼。却不愿回伯担忧,只道:“他若是知晓了我身份,一定当场格杀,断不会留我在身边。他向来说一不二、雷厉风行,岂有这等欲擒故纵的耐心?莫非我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还值得他策反不成?”

    回伯摇了摇头,依旧眉心不展,临了又道:“这几日你往连云山矿井去一趟,暂避一下风头罢。”

    屈方宁应了一声,随即想起自己生辰将至,御剑曾说有一物相赠,想来绝不会放自己一个人空过。遂想:“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了!”

    黄昏时出城饮马,又遇着年韩儿与年婶在铺子前渌酒。说是渌酒,其实劳碌的都是甘愿受他摆布的酒客,他二人不过倚门而立,发号施令罢了。年韩儿见了他,只当做不见。屈方宁与他搭话,也是冷冷的爱理不理。末了只在他背后淡淡提了一句:“你们山上最近大兴土木,广采器用,你可知道?”

    屈方宁怔了一步,诧道:“几时的事?”

    年韩儿一双媚眼儿向他怜悯地一瞥,似乎欲言又止。只听年婶在阴暗中警告般咳了一声,便不再开口,挥手赶人。屈方宁哪肯罢休,还待问个详细,年韩儿忽然发怒,尖尖的手指颤抖地往他鼻子上一指:“姓屈的,你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只说这一二年,你手下那帮不要脸的东西,在这里吃酒闹事,给过一文钱没有?莫道我们铺子里的酒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水里捡来的?连强盗都比你们仁慈些!你背后有尊大佛,我们孤儿老妇,也不是白给你吃供果的!”说着,眼圈微红,泫然欲泣,那模样万分惹人爱怜。一旁喜孜孜卖苦力者,皆向屈方宁嗔目而视。看来年韩儿只要两线珠泪一垂,连那千人斩的名头也吓不倒人了,立即就要吃一顿饱打了。

    屈方宁见他神态反常,一段话更是狗屁不通,情知事出有因,即摆出素日的跋扈嘴脸,冷笑道:“滑天下之大稽,你居然提起钱来了!老子在你这里吃酒,那是看得起你。一个臭卖酒的,也跟老子摆起谱来了!知道李达儿一只眼谁射穿的?你老子我!老子连西凉都打得破,还弄不垮你个淫窝店!”见铺子东面高高垒了三四十个酒坛,反手一箭,将顶上几个坛子击得粉碎,在众人怒目中扬长而去。

    一路思量那大兴土木之事,愈想愈觉得不对劲。打听到御剑不在山上,忙躲躲闪闪地来到主帐前。恰好遇见巫木旗在那里呼呼喝喝,指挥工匠搬运祭祀用具,心中一动,上前闲叙几句,拿话套话。巫木旗是个最藏不住话的,只搪塞了一两句,自己就先撑不住了,嗨了一声,道:“也不是甚么大事,都是给你生辰准备的。”屈方宁抱着他双肩摇来晃去,撒娇道:“那怎么瞒着我呢?”巫木旗忙道:“好了好了,眼摇花了!”当下东弯西拐,带他从练武场后偷偷潜入,指一座尚未封顶的雪白毡包,并经幡、法铃、祭桌、灵书等物道:“这是将军专为你建的,供你主掌祭典之用。往后祭祀天地、神祗、列祖列宗,便不必千里迢迢回雅尔都城去啦!”又将旁列几座白色团帐一一指认,或曰:“这是斋戒长房。”“那是更衣授杖之所。”屈方宁暗暗吃惊,忙拉他道:“我又不是将军宗族中人,如何能担祭祀之任?这一宗事务,从前都是昭……郡主之父主持的。”说到末几字,已知原因大概。巫木旗拍手道:“是啦!卓严王爷如今已经身故,按规矩来说,就是我们将军继任其位。可是这神叨叨的祭典……”声音压低,附耳道:“一年不下七八次,每一回都要焚香斋戒,礼服一天就要换六趟,晚上还要听鬼方国那些老不死祷福唱经,我们将军哪有那闲工夫?如今把祭坛往山上一挪,过几天收了你当儿子,将这大宗伯之位交了给你,可不是两全其美吗?只有一件:这祭典耗时费力,一年零零碎碎,也得二三月时间。期间不但要吃清水素菜,连女眷、幼童也一概不许参与。你今年也还罢了,过明年成了亲,有了妻子儿女,一两月见不到面,那才难熬哪!哈哈哈!”

    屈方宁勉强笑了笑,心中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脑中嗡嗡的只有一个声音:“他说过一年任我娶妻生子,原来根本不是要放我走。他费了偌大气力,作了这么多的布置,不是要我真的做甚么大宗伯,主张他们雅尔都家的祭祀。他是要……永永远远,把我留在身边。”

    一念至此,遍体生寒。对御剑如此步步为营的深情,竟无一丝一毫的感激,只想离得越远越好。忽然之间,一个不争气的念头浮起:“这要是换在一年前,我不知有多么欢喜!”

    巫木旗犹不知他心中所思,乐颠颠地说了个彻底,这才想起:“不好!将军吩咐过,不能提早同你说的。老巫冒死给你泄了这个底,怎么的也要一坛子绿酒才说得过去!”

    屈方宁答应一声,复向祭祀毡房望了一眼,见帷幕重重,轻罗如雪,一色物用均为崭新,工匠正匍身劳作。天光之下,只见其美,他心中却无由生出一股不祥之意。告辞下山,却见那名传信的巫祝正在营地等候,一见他来到,忙起身道:“阿帕小姐有急讯来。”遂掏出一封粗革书信。屈方宁心中奇怪,拆信看时,只见一行墨色尚新的大字:“公主已向大王道出实情,不日使者将至千叶,望以婚事为重,善加应对,切切。前次是与你斗气,勿信!”却无称谓署名,字迹也甚潦草,不似公主手笔。忙问:“宫中可有公主婚讯?”那巫祝茫然道:“没有。你们必王子还没上门提亲,我们公主却嫁给谁去?”

    屈方宁不意公主如此沉不住气,这一下猝不及防,立即想到:“等毕罗使者上门,他还蒙在鼓里、毫不知情,不知该何等暴怒。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如今夜向他坦白了罢!”只是心中一时紧张忐忑,一时愤怒忧伤,反反复复好似油煎,竟不能迈开一步。踌躇间天色已一片漆黑,遂想:“明天一早再说,也是一样。”一旦决心豁了出去,心中反而安定,沾枕便睡着了。

    万料不到,第二天点卯之后,参军、审计、军务长一干人等已在主座后一字端肃排开,唱报这三年以来军中诸般账目,从军备、军办至吃喝拉撒,各色账面、账证、账实,无一幸免,一部一部查了个底朝天,收审待办的军官足有三四十人。至离火部时,别的蝇头小帐皆一笔带过,独挑出春日营司管连云山铁矿之事,将多年私下买办、漏补亏空的账目悉数列出,两方不符之数,竟有白银四十万两之多。车卞仗着屈方宁在旁,还辩驳了几句,企图蒙混过关。巴纳参军早就看不惯他们这营私舞弊的勾当,叱道:“证据件件属实,还要狡辩!全部拿下,交给军务处法办!”一指队列最先的屈方宁,命道:“屈方宁,春日营四十万假账,都是你担任队长之时,纵容包庇而成!你有甚么话说?”

    此际卫兵已经一扑而上,将额尔古、车卞、乌熊等人铐押而出。屈方宁心知肚明,目视主座之上阴沉身影,应道:“无话可说。”

    巴纳咽了口唾沫,也不禁向御剑望了一眼,这才冷笑道:“认罪就好。左右,将屈副统领请入东街地牢,等候发落!”

    东街地牢是鬼城关押死囚、重犯之所,因鬼军纪律严明,常年空无一人。正值八月热夏,地牢中湿热潮闷,蛛网如帐,虫鼠肆虐。屈方宁双手皆被铐在石壁上,一日只得一餐水米,短短几日之间,脱水脱得没了人形。巴纳与审计司来审问过几次,见他死活不开口,又不敢严刑拷打,只得悻悻作罢。地牢中不知日夜,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昏昏沉沉间,头顶忽传来几声清脆的叩击声,距离极近且清晰,仿佛石板被人凿空了一般。狱卒立即赶来,喝问:“甚么事?”屈方宁嘶哑道:“劳驾,给口水。”一名狱卒正要破口大骂,另一人向他递了个眼色,捧了水来,给他喝了一口。屈方宁呛咳连声,道了声谢。待狱卒巡逻走远,才极低声开口:“谁在外面?”石板外顿时传来一声惊喜之极的呼声:“队长!你……果然在这里。”屈方宁提起几分精神,问道:“是大甲么?”那声音喜道:“正是属下。”屈方宁微微一笑,低声道:“辛苦你了。这个洞不易打罢?”此人与车卞一样是盗窃出身,最擅钻地打洞,人送雅号“川山甲”。因身体肥胖,又叫大甲。这地牢深筑地底,石壁厚逾二尺,难为他竟打穿钻了进来。

    只听大甲在外道:“属下算不得甚么。屈队长,你在里面怎么样?兄弟们都很挂念你。”

    屈方宁道:“我好得很。我古哥、车二哥现在何处?乌熊他们还好?”

    大甲道:“都在北营一处关押,小胡子提审了三四次,上了点刑。都是皮肉伤。”声音热切了些,贴住石板低声道:“队长,千机将军已在国会亲口招认,是他西军当日冶炼机械之时,耗铁甚巨,软磨硬泡,你抹不下脸才压价转给他的。昨日他已经送了四十万两白银过来,请将军念你舍己为人,从轻发落。”

    屈方宁苦笑一声,心想:“要真是账目的事,那倒轻松了。”命道:“你去传信,叫他们咬定供状,往千机将军这句话上引。今天是初几了?可有人来找过我?”

    大甲道:“西军冶炼营一位工事长来过,药帐那位姑娘也来过一次。今日……已十五了。”

    屈方宁自嘲一笑,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将军近日见过什么人?”

    大甲迟疑道:“这属下就……是了,今日一早,几个神色不善的家伙阴沉沉地上了山,听说是柳老狐狸手下。队长,郭将军问过你几次,咱们不如……”

    屈方宁脑中一个激灵,立即截声道:“你马上回去,告诉回伯,以我黄金颅骨为记,速至毕罗驿站……”

    一语未毕,头顶上只听一句“什么人!”接着紧急跑动的脚步、数声守卫厉喝遥遥传来,头上只闻一阵手忙脚乱埋沙之声,随之归于死寂。屈方宁低呼一声“大甲?”无人应答。忽然一声铁门巨响,狱卒齐齐行礼,一人从潮湿的石阶一步步走下,低沉森严的靴声“哒、哒”响彻地牢,由远至近,在他牢门前停了下来。狱卒解开门上铁链,霉湿气味扑面而来,御剑高大的身影也随之现身门口,背光而立,看不见面容。

    狱卒中有机灵的,见主帅深夜亲自探监,显然对人犯十分关心,忙将石壁上的油灯挑亮,又讨好地将焙湿气的火盆端到屈方宁脚下。更机灵者已飞奔去取了一张黑色半旧座椅,殷勤地放在主帅身后。见御剑往椅中一坐,獠牙面具映照昏暗灯火,比往日更可怕了十倍。岂有敢在这斗室中多留一步的,忙掩门告退不迭。

    屈方宁双手大张,身体被牢牢锁在石壁上,眼睛长久不见光线,眯了好一会儿才艰难打开。见火光暗昧,御剑身在黑影之中,看不清他目光所在。二人之间一片死寂,唯有烛火跳动不息。

    良久,御剑先开口:“没什么要说的?”

    屈方宁缓缓抬起眼睑,哑声道:“将军想听我说什么?”

    御剑一肘撑上扶手,似在玩味他的表情:“就从我送你的珠子说起罢。”

    屈方宁喉头滚动几下,垂下睫毛:“我说过的,交给别人……去洗了。”

    御剑面无表情笑了一声:“哦,哪个别人?”

    一句出口,突然暴怒,手臂一扬,将一物狠狠砸在他脸上:“是不是你水边相约密会的好情人,你的鲜花、眼睛、小月亮?”

    这一砸手劲好大,屈方宁只觉半边颧骨一阵剧痛,左眼眼角正着,顿时白茫茫的甚么也瞧不见了。竭力向地下望去,见掉落之物金翠辉煌,正是一张斜簪雀羽的羊皮卷。

    他多日悬而未决之心,到此终于落地,心中长长松了口气,竟是止不住地想笑:“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御剑将他神色细微变化尽数看在眼里,目光更是幽暗难明:“宁宁,我与你做了三年的情人,怎会连这个也不知?这些天你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想必也是因此之故。看来要约请一下这珠子的新主人,为你收收魂了。”

    屈方宁嘴角往上一弯,目视他道:“不过是颗死珠子,你早已送给我了。我拿去送人也好,卖钱也好,又有甚么大不了?”

    御剑深幽的眼瞳在暗处一动:“哦?这么说,你与人携手引颈,相约定情,‘愿为你枕边唯一明珠’,也没甚么大不了了?”

    屈方宁脸色陡变,质问道:“你偷看我的信?”

    御剑哈哈一笑,语气中却无半分笑意:“我偷看你的信?以你与毕罗使者往来之密,沿边界务早就起了疑心,一连向我上书数次,控报你有通敌叛国之意。我一向爱你信你,决不会怀疑你。直至那日他呈上使者帽檐之书……宁宁,我生平所接噩耗无数,没有一次似这般愤怒伤心。你就是真的通敌叛国,也比这满纸痴缠好得多!”

    屈方宁听到末两句,一时之间竟茫然不解:“他为什么这么说?我与公主一点私情,怎能与他的家国大业相提并论?”只道他夸大其词,当下讽笑一声:“是你亲口答应让我娶妻生子的,如今却扯甚么痴缠伤心。我们两个男人,还能真的一生一世不成?”

    御剑右手在扶手上一撑,缓缓站起身来,向他逼近:“我说过让你娶妻生子,没说过你可以背叛我!”五指倏然一探,扯住他凌乱头发,勒令他抬头与自己对视:“别忘了我给你的时间。宁宁,你连一年也等不及吗?”

    屈方宁只觉头皮一阵撕扯般剧痛,似连天灵盖也被他徒手揭开,左眼更是重影幢幢,挣扎忍痛向他冷笑:“什么一年?我不是你的狗!你想配给谁就配给谁!我没你那么有情操,跟甚么女人交配都硬得起来!连自己挑选妻子都做不到,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尊重我!你懂什么叫尊重吗?你哪一件事问过别人的意愿吗?你把人当过人吗?!我告诉你,最他妈不像人的就是你!”

    御剑将他整张脸逮向自己,眼底如笼罩一层铅云:“好,好得很。看来你对她当真情深似海,已经迫不及待的要赶去交配。想来最近你跟我上床的时候……”左手下趋,示威般握住他胯下之物,阴森道:“也是这么硬起来的?”

    屈方宁全身一阵脱力,只觉绝望好笑,嘶笑几声,肩头耸动:“我居然对你这种人动过真心,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突然之间,对他一切触碰都觉得不可忍受,连挣带踹,厉声叫道:“你滚开!滚开!放开我!”

    御剑左手一抬,硬茧虬结的虎口叉住他仰起的脖颈,声音却平静下来:“宁宁,你移情别恋在先,对我百般欺瞒在后,现在反诬我不尊重你。你说我没把你当人,至少情之一事,我没有负过你。你又如何?你与人定情交欢、耳鬓厮磨之际,想过我这个情人么?”

    屈方宁吸气不畅,被迫张嘴呼吸,闻言放声大笑:“你现在跟我说情人?你将我送给左京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是你的情人?”

    御剑苍青色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般失笑:“你至今没想明白?一直怀恨在心?”

    屈方宁艰难咳了几声,冷笑道:“怀恨?不不不不,你可是无私奉献,为了民族大义啊!我现在也觉悟了,决定牺牲自己,促成二国联姻,向你的雄韬伟略学一学!怎么,只许你一个人心怀天下,不念一己之私吗?哈哈哈哈哈!”

    御剑漠然一笑,反手一掌,将他头颈几乎打得折了过去:“我懂了。你从那时开始,就没想过再跟我一起。这一年的时光,全是虚情假意。宁宁,你真是作得一手好戏!”单手一挽,又将他耷拉在一旁的脑袋一把拧起:“只是我不明白,你要是不愿意,又为何要答应我?这样作践我的情意,很快活吗?”

    屈方宁给他一掌打得颈骨欲裂,眼角泛血,面上却是遏制不住的笑意:“是啊,你到今天才知道?我就是为了报复你,看你机关算计、献尽殷勤,自以为得回了我的心,其实不过是我眼里一个戏子,一只可怜虫,一条狗!老子每天晚上忍着恶心跟你上床,其实一看到你胯下那玩意儿,就要作呕!”

    这几句话从未在他心中浮现过,此刻却如临水舞镜一般,清清楚楚地在脑中映照出来,从嘴边流了出去。一想到这短短几个字扼杀了多少他自以为是的柔情蜜意,心中甚感快意。

    御剑依然冷冰冰地看着他,神色一无变化,手却渐渐收紧:“原来如此,今天终于跟我说了真话。宁宁,谢谢你。”

    屈方宁喉咙给他紧紧掐住,呼吸渐促,脚尖踮起,耳中蜂鸣渐重,额上青筋暴起,挣扎道:“你……杀了我……我也……可怜虫……”

    御剑五指如铁,将他喉头掐至青紫,忽然一笑撤手,将他整个往下软倒的身子抱在怀里:“宁宁,你看,我怎么舍得杀你?你可是我的乖儿子,我的得力干将,我的情人啊。不过你好像忘了,你还有一个身份,凌驾这一切之上。”亲了亲他耳朵,提声道:“鹘穆尓,进来!”

    片刻脚步轻悄,五六名肤色斑驳、手指多有残缺的工匠,在一名葵纹白袍瘦小老者的带领下缓步而入,肩负斗匣,中有墨线、铁柄、软毫、银尖并靛蓝、油膏等物,恭立牢门两旁。御剑抬手示意,二人叩首向前,将一卷簪有无数铁针的蜡染布条在地下摊开,只见粗细各异,长短不一,不下百余根之多。为首老者无声调派,一名工匠执针向火,交相炙烤,余者焚草点色,烹煮膏脂,牢室中充满刺鼻气味。

    屈方宁浑身刺痛,勉强望去,双眼陡然睁大,忽地长笑出声:“是了,是了,我怎么没想到?甚么想飞多高,就飞多高,你岂有这等胸怀!你……就是要我一辈子,安安心心当你的奴隶。”

    御剑恍若未闻,在他耳边道:“宁宁,你不记得了?你一直以来就是我的奴隶。只是你自由太久了,忘了应该听谁的话了。你要是乖乖的,我也不必这么伤脑筋。让他们在你脸上刺一朵花,好不好?以后不管你走到哪里,别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永永远远也不会认错。”

    他的声音温柔平静,甚至带着一股绵绵的宠爱怜惜之意,说的却是最令人心惊胆寒之事。屈方宁从未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一阵深入骨髓的恐惧浓浓袭来,颤声道:“你要在我脸上……刺一朵花?”

    御剑向他一笑,在他干裂发白的嘴唇上轻轻一吻:“不太好看,是不是?我有心给你换个地方,可是宁宁,你太顽皮了。要是不能让人第一眼明白你的身份,这个掌记就没有用处了。”

    屈方宁眼前黑气弥漫,头颈如有千钧之重,向工匠手中烧得嗞嗞作响的铁针望了一眼,嘶声道:“你……不能这样待我,乌兰朵……已向她父王说了……”

    御剑温声道:“乌兰朵只能属于必王子。”将他的脸扳了过去,亲昵迷醉地亲他的眉骨:“……就像你只能属于我。”

    屈方宁一直压抑的恐惧终于爆发,崩溃叫喊道:“你疯了!你是个疯子!放开我!!放开我!!!”

    御剑毫无笑意地一笑,道:“是啊,我为你疯了。”在他惊恐的眼睛上温柔一吻,坐回座椅,欣赏般注视他涕泗横流的脸:“动手。”

    那名白袍老鹘穆尓年近六十,久居雅尔都城,家族三代奴隶、千百纹身皆是经他之手,眼光老道毒辣,早看出城主神态异常,只有三分清醒,倒有七分狂乱。听他对这少年语意缠绵,下令虽极为狠辣,恐怕假以时日,就要懊悔失言。当下心生一计,以一软帕托少许油膏,将屈方宁鬓发抿在耳后,在他下颌、脖颈涂抹均匀,又执软毫轻蘸白芷汁水,在他头脸、脖颈上绘上几枝硕大花叶。打底勾边完毕,却故意避开眼耳口鼻,只从左颌下针,渐向颈下增递。见城主肃然危坐,不动如山,既无叱责之语,也无叫停之意,遂手脚麻利地换针、运刀、点染、覆墨,顺着之前打出的丝络,将他他整片左颈肌肤刺得血肉模糊。

    这纹身与屈林家热染上色的路子截然不同,每一步都是以中空之针向刺破的肌肤里浇灌染料,复以毫厘之微的银刀划刻成型。疼痛之剧,犹似钢刀刮骨,铁索牵肠。起初之时,屈方宁急怒攻心,破口大骂,甚么污言秽语也骂了出来。纹刻半刻,已经浑身颤抖,痛得再发不出一个字,只能徒劳无力地咬紧嘴唇。到最后时分,上下嘴唇都咬得血迹斑斑,头发汗湿得一绺绺往下滴水,脚底下一滩黑色水洼,头颈低垂,脸色惨白,不知是死是活。

    鹘穆尓回身一揖,从袖底窥视御剑鬼面具下的神色:“城主,他昏过去了。您看是否还要继续?”

    御剑目光落到屈方宁左颈下一大团青色狰狞之物上,淡淡道:“不必了。这样够了。”起身上前,抬手碰了碰他颈下花斑其色、凹凸不平的肌肤,头也不抬地问道:“最后一道工序是甚么?”

    鹘穆尓恭谨道:“是点……漆。”

    御剑漠然道:“点甚么?”

    鹘穆尓心中一寒,声音微颤:“回城主,是点重漆。”

    御剑拇指指腹轻轻抚过屈方宁流血不止的脖颈,开口道:“动手。”

    鹘穆尓只得着人烧制。重漆烧至浓浆状时,见御剑立在屈方宁身前数尺,一手捧住他脏污削瘦的脸,痴迷地摩挲他耳廓、面颊,心知这情形万分诡异,鼓足勇气劝道:“城主,这重漆一点,就再也洗不去了。”

    御剑无声地叹了口气,眼睛却一直胶着在屈方宁脸上:“宁宁,你听见没有?这辈子都带着这个掌记,做我永远的小奴隶,好不好?”

    屈方宁垂在额前的湿发微微一动,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御剑目光中露出笑意,语气更加温柔:“那你该怎么做?”

    屈方宁全身向下软垂,连踏在地上的足踝都似无法撑起,喘息数次,才艰涩道:“大哥……我再也不敢……”声音极为虚弱,细不可闻。

    御剑见他嘴唇翕动,上前一步,附耳他脸颊旁边,柔声道:“什么?”

    屈方宁鼻音浓浓,抽噎道:“不敢再骗你……不敢……”

    突然之间,一声惊心动魄的剧响从二人之间发出,似是一只手被人牢牢扣住。看时,只见屈方宁一条右臂竟已脱离镣铐,业已探到距御剑胸口不足半寸之地,此时却被箍得动弹不得。他双眼鲜红,仇恨彻骨地怒视御剑近在咫尺的漠然脸孔,手指却被迫扭曲张开。只听“当啷”一声,一根二寸来长的铁针从他指缝间无力落地,针尾犹带黛蓝之色,针尖上却残留着一颗血珠。

    鹘穆尓认得此物正是自己刺青之时用过的,不由大惊失色,料不到这少年隐忍悭狠,一至于斯。见御剑左边胸口一处针孔大的血洞正汩汩冒出鲜血,骇得面无人色,只待认罪等死。

    却听御剑笑声响彻牢室,倏然而止,沉沉道:“我不杀你,你要杀了我。好,你很好,不愧是我最骄傲的学生!”将屈方宁另一条手臂从镣铐中狠狠扯了下来,一手扣住他两个手腕,漫不经心往他头顶上一按。只听一阵令人齿软的骨节碎裂声咔然响起,屈方宁长声惨叫,身体吃痛不过地在石壁上蠕动挣扎。待御剑缓缓松开手来,早已痛得昏死过去。灯火跳动之下,只见他手臂软软垂在身侧,手掌惨白如死,手腕处只有一层皮相连,骨节筋脉,已被尽数折断。

    第64章 燕台

    屈方宁在一阵钻心痛楚中昏沉沉醒来,只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背心触感十分柔软,似乎正躺在一张蓬松的大床上。试着一抬手臂,只觉沉重僵涩,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一个念头瞬间浮起:“他割下了我的手?”眼睛勉强打开一线,只觉眼皮疼痛肿胀,有如万针攒刺,却不见半点光亮。盲人摸象般摸索半天,只摸到自己手上打的厚厚一层夹板,受伤的腕骨被仔仔细细地正过了型,伤处隐隐传来一阵麝香药气。左下颌直到胸口、锁骨,整片肌肤火辣辣的,既痛且麻,奇痒无比。全身一分力气也无,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只有眼珠能够转动。他忍痛撑开眼皮,将一对眼珠从右转至左,又从左转至右,反复多次,眼前始终是漆黑一片。遂想:“我一定是瞎了。这是甚么地方?……莫非回伯救了我?……”

    这念头也是一瞬即过,随即自笑天真:“我差一点就杀了他。他岂能放过我?”只觉口舌焦干,五内如焚,喉咙更如干草扑灰一般,也不知多久没喝过一口水了。心头一凛,顿时想到:“我不能渴死在这里。”待挣扎下床,左脚一动,便知不对。忙将左腿提起,果觉脚腕上冷冰冰的,锁着一条极细之物。竭力蹬了几脚,只听“呛啷”连响,似是铁链之属。脚铐旁另缀了一枚轻盈的金圈儿,其上挂着两个小小铃铛,一动彼此碰撞,声音清脆之极。

    他一听这“叮铃”之声,怒气顿时暴起,再不顾手腕疼痛,拼命拉扯脚上铁链,又挥动夹板向铁链上狂砸乱打。砸了十来下,铁链纹丝不动,夹板却已松散。手腕失了护持,缓缓向下垂落。忽然一阵抽魂夺魄的剧痛,断骨尖刺已深深插入血肉之间。这一下如何便熬得住,一声凄厉惨叫,仰面重重跌在床上。

    只听脚步惊惶,由远至近,几人弯腰弓背,鱼贯而入,七手八脚将屈方宁身子摆正,床角灯柱上一枚夜光珠随之亮起,照出一片朦胧微光。为首之人极为苍老,两道白眉长长垂了下来,盖住了眼睑,瞧来没有八十岁,也是年逾古稀。见夹板不在原位,诧异地咕哝了几声,动手拆他的纱布,复替他接骨正位。屈方宁起初痛得呻吟不断,想到这些人皆是御剑手下,不愿向他示弱,硬生生咬住了牙齿。老者手法娴熟,动作如风,上药包扎一气呵成,最后接过夹板,将他手腕牢牢绑住了。全程沉默无言,身旁之人也是一语不发,垂头耷脑,犹如僵尸一般。

    此人医术着实不赖,转眼之间,屈方宁双手已被扎得严严实实,痛楚也大为减轻。见这些人装聋作哑,行止怪异,心中暗暗警惕。老者接骨完毕,将他双手端端正正摆在身侧,在他肩上轻轻一拍,转身而去。余人轮流退下,珠光也随之熄灭。

    他目视光亮消失处一圈余晕,不禁疑心大起:“我的手是御剑天荒折断的,他怎会叫人替我医治?把人狗一样锁在这里,又是什么狗屁用意?”

    正暗自揣测,又有二人来到,一人托盘,盘内有清水、陶盆、油膏、胰子等物。一人沉默地戴上一双雪白手套,将他上半身扶起,替他盥洗口腔、面孔、头发、耳朵,擦洗肌肤数次,随后褪下他的裤子,小心地抹拭他下身。屈方宁大吃一惊,欲待挣扎,已被牢牢按住。只觉那人将自己翻了过来,二指插入他后穴,竖立扩张,随即瓷瓶撞响,一样冰冷的液体灌入他穴口,顺着肠壁流入甬道深处。屈方宁生平从未遭人如此羞辱,恨得破口大骂,内心却是一阵恐惧:“他要如何折辱于我?”

    那人拔出手指,便不再动,垂手立在一旁。片刻,屈方宁肚腹中一阵诡异疼痛,咕咕响声不绝。只见那人一步抢上,将他腰臀搬至床沿,双手扶正。另一人忙平举陶盆,接住他排泄出来的秽物。屈方宁骂声越来越微弱,终于紧闭双唇,睫毛颤个不停。只觉身后又被二人仔细擦拭了好几次,这才将他扶到床上躺下。再一刻,又有人送入汤水面饼,喂他饮食。屈方宁痛骂不止,将碗盘悉数掀开,也无人应答。一人幽灵般收拾着地上残羹,另一人又将一盘一模一样的饭食送了进来。

    屈方宁见这些人既无脾气,也无表情,无论他如何挣扎吵闹,都如傀儡木偶般自行其是,不由汗毛倒竖,厉声叫道:“出去!出去!你们究竟是甚么东西!”眼见一人仍面无表情地举着一羹匙汤向他嘴边送来,不禁全身发毛,挥起夹板没头没脑向他砸了过去。

    他手上没有半分力道,这一砸虽将人放倒,却无鲜血流出,显然不足致命。其余人等默然将他扶起,随之那白眉老者快步而入,复将他双手绑住。屈方宁向他脸上胡乱吐唾,挣扎打骂。那老者忍性极佳,竟是不动声色,待他自己痛得滚成一团,才重新将他夹板定住。

    如此再三,屈方宁终于疲倦无力,一头栽倒,大口喘息,心道:“御剑天荒把我关起来,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还派人给我洗屁股,是要当孝子贤孙,给我养老送终吗?难道我一辈子,就要与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在一起?”仰起脸来,眼望一团漆黑的帐顶。良久,忽然一笑:“你不拿我当人,老子难道也不把自己当人么?”

    往后所见,始终只有这三拨人。屈方宁除却醒来第一日,再无挣扎辱骂之举,任人搓揉整饬,乖巧得匪夷所思。那老者熬制的汤药色如绿霉,苦臭难当,他也是一口饮尽,再无二话。如此十余日,断骨处疼痛渐止,一股令人发狂的奇痒取而代之。他情知这是接续的紧要当口,仍是熬耐不过,时时想伸手进去抓挠。一日盥洗过后,实在忍不得了,咬牙拿脚踩那夹板边缘。还没踩脱一半,忽听门口靴声踏响,悚然一惊,急忙侧卧向里。只听那靴声愈来愈近,一步步向床边走来,连靴底铁皮落地之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只觉全身一阵阵寒流经过,大腿颤抖竟不能止,连脚趾都不禁蜷了起来,竭尽全力才稳住心神。

    少顷,那笃、笃之声在他身后停了下来,接着床面一沉,珠光亮起,御剑沙哑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宁宁,手还痛不痛?”

    屈方宁背身向他,一动不动。御剑伸出粗糙的手掌,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听说你这些天乖得很,是不是想通了?”

    屈方宁在两颊肌肉微微一动,转过身来,与他对视。御剑怜惜地看着他深陷发青的眼窝,俯身下来,几乎与他额头相抵:“想我没有?”

    二人之间相距极近,呼吸彼此相闻。屈方宁眼中无波无澜,看着他深情款款的目光,嘴唇上下一动,向他眉心之间正正地吐了一口唾沫。

    御剑不怒反笑,神色更加温柔:“看来我想错了,我们宁宁没这么容易认输的。”一手揽住他腰身,在他肌肤上爱抚摩挲,另一手却反擎他两条手臂,不由分说往他身下一折。屈方宁新骨初续,正是最难将息之时,痛得立刻倒吸一口冷气。御剑在他耳垂上亲了亲,温声道:“宁宁,我脾气不太好,那天下重手伤了你,心里痛得很。大夫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前半个月最是要紧,万万大意不得。我想你性子这么野,多半不能自己好好养伤,还特意找了几个人照顾你。可是你这孩子,总喜欢辜负我的心。”

    屈方宁脸色煞白,额上汗珠滚滚而下,闻言嘴角一弯,无声地向他做个口型:“滚。”

    御剑目光中充满怜爱,虎口却将他腕寸处卡得几乎移位:“宁宁,这个字我可不怎么喜欢。你要是再这么没礼貌,我就把你这两只手再折断一次。懂了没有?”

    他手劲狠厉,只听喀喀连声,屈方宁刚接起的腕骨又几乎断裂,泪水顿时一涌而出,目光中全是恨意,“滚”字却不敢说了。

    御剑道:“听懂了就点头。”

    屈方宁极轻地点了一下头,眼泪流得更多了。

    御剑赞许道:“乖。”松开铁钳般的手,替他抹开脸上的乱发,着迷地看了一会儿,俯身吻了下去。

    他灼热的鼻息喷在脸上,屈方宁只觉浑身鸡皮疙瘩直冒,胸口杀意涌动,恨不得一口咬断他的脖颈。待他的舌尖顶入牙关,终于按捺不住,一口咬了下去。

    这一口却咬了个空。还未谋定下一步,只觉脸上一阵剧痛,竟是被御剑打了一耳光。但觉眼前金星乱舞,耳鸣不绝,大半边脸完全失去知觉。御剑扳正他的下巴,柔声道:“宁宁,听话。”重新吻了上来。屈方宁眼中尽是重影,不敢再挣扎,任他吻着自己。御剑吻得他嘴唇红肿,忽道:“宁宁,你为什么不回应?是不是不喜欢?”

    屈方宁眼睛望着床角黄铜手掌,机械地伸出舌头,迎合他的深吻。

    御剑与他深吻几次,喘息转为粗重,在他脸颊上迷恋地亲了一口,跪坐在他身侧,将他身体翻了过去。屈方宁只觉他一只手满含情欲地抚摸自己下身,哪里还会不明白他的意图,立刻疯狂挣扎起来。御剑一手握着他的腰,道:“宁宁,大哥很久没碰过你了,真想你。就一次,好不好?”嘴里问得客气,军服皮带却已解了下来。屈方宁双腿乱踢,脚腕上铁链、铃铛一串乱响,扭动叫道:“不!不!”御剑置若罔闻,低声道:“乖,屁股翘起来。”他情知无幸,绝望道:“你杀了我罢!”御剑低笑一声,撩开军服上衣,连军靴也未除下,只解开裤子三四个铜扣,白色亵裤高高撑起,在他穴口轻轻一顶:“宁宁,别胡思乱想。我怎么舍得杀你?”横臂揽住他胸口,将两根铁铸般的手指强硬地探入他口中,示意他舔湿。屈方宁恨极入骨,张口咬去。御剑笑道:“小狼崽子,就知道你要咬人。”拔出手指,咔哒一声,将他颞骨卸脱了臼。屈方宁顿时张大了嘴,下巴无法合上,满脸尽是口水眼泪。御剑在他嘴边沾了少许口涎,随手揩在他后庭上,扶起自己硕大阳物,毫不怜惜地一捅而入。屈方宁后背如同火烧,全身骨头似寸寸碎裂,却叫不出来,口水直流到床缎上,沾湿了一大块。察觉御剑动作停了下来,接着伸手过来,轻轻搓弄他的耳垂,含笑问道:“还敢不敢了?”屈方宁涕泪齐下,摇了摇头。御剑这才替他将脱了臼的骨头推了上去,双手卡住他颤抖腰身,开始大力操弄。他极度恐惧抗拒之下,肠壁痉挛,稍一用力,便是鲜血横流。御剑竟毫不在意,以血润滑,愈插愈狠,直干了小半个时辰才罢。屈方宁下半身早已麻木,任他顶得自己前后撞动,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待御剑重重压住他身体,将几股滚烫精液射入他身体深处,曲起的双腿已无法合拢。御剑喘息着拔出肉刃,在他屁股上擦了擦,见他大腿上红白之物流淌,皱了皱眉头,下床整理衣装。屈方宁就着刚被操过的姿势,勉强耷下双腿,颤抖喘气。御剑扣上军服皮带,正了正肩章,俯身吻了一下他睫毛,动作充满爱意,低语道:“大哥太性急了,没问你愿不愿意,下次一定记得。”

    屈方宁闭眼不语。御剑声调微微一抬:“宁宁,看着我。”

    他只得睁眼,与御剑四目相对。御剑吻了吻他发白的嘴唇,满意道:“这才乖。好好养伤,我过几天再来看你。”替他仔细上好夹板,笑意更浓:“你不是想杀了我么?手废了可杀不了啊。”

    屈方宁顺着肘弯向他看去,喉咙发不出声,只能无声地开口:“你杀了我吧。”

    御剑叹了口气,折回床沿。珠光映照之下,高大的身影居高临下,将他完全笼罩在黑暗里:“宁宁,说真的,我舍不得。”

    屈方宁抬眼望去,只觉他英俊面容同样陷入浓黑的阴影中,眼中竟也有一抹痛苦之色。

    黑暗之中,只听御剑仿佛压抑着甚么情感的声音缓缓开口:“宁宁,你跟别人浓情快活的时候,想过我没有?”

    屈方宁心头一阵紧缩,默默闭上了眼睛。只听靴声笃、笃远去,终于消失不见。

    当天夜里,屈方宁就发起高烧来,全身滚烫,鼻息灼热,嘴唇都烧得脱了皮。那老者一连给他换了三副药方,彻夜不眠地替他冰敷、烫脚,擦拭身体,足足忙乱了六七个时辰。直至第二天中午,高烧方退。但整个人昏昏沉沉,神志不清,药送到嘴边也不晓得喝,掰开牙齿强行灌入,立刻从嘴角流了出来。朦胧中只觉眼前由明至暗转换了十余次,身体一时冷、一时热,一时衣衫被人解开,浑身赤裸地被人大力擦拭腋窝、胸口、脐下,一时又被好几条气味浓郁的兽皮毡被团团捂住,压得眼前黑乌乌的,胸口如灌了铅。耳听床前脚步纷至沓来,恍恍惚惚之间,仿佛自己的双脚也离地行走,不觉到了一处粉墙黛瓦的庭院。其中花木幽明,莺啭啾啾,一只白猫正在秋千下扑蝶打闹。再往前走,只见红木长廊下似乎站着两个人,正向自己招手。定睛看时,只见母亲满面笑容,向他伸出手来,柔声呼唤道:“方宜,到妈妈这儿来!”碧桃也含笑立在一旁,手捧一盒新做的桂花糕,似在招呼他过去吃点心。他心头一喜,便想发足狂奔,扑入母亲怀里,向她诉说这许多年的心酸委屈。忽然之间,脑中一阵清明:“妈妈怎会到这儿来?听说人灵魂出窍之时,都有冤亲债主前来接引。莫非我要死了?”一念至此,一股强烈的求生之意陡然燃起,硬生生从那温暖幻境中挣扎醒来。察觉嘴边有药汤送来,张嘴就喝。如此熬补了七八日,终于恢复了一丝生气,骨头疼痛渐止,也能吃些稀粥了。御剑这些天一次也不曾来过,自是求之不得。见自己病情好转,自那老者之下,人人皆松了一口气。虽知他们救治自己全出于御剑授意,也不禁有些感激。这日斜倚着喝了药,任人擦洗了全身,由着那老者将他露在外面的肩头盖好,诚挚道:“爷爷,谢谢你。”那老者视作不见,探了探他耳后温度。屈方宁见他关切地看着自己,两条白眉在微光下银光雪亮,又低声说了一遍。老者仍不接话,只略点了点头。屈方宁大感奇怪,暗自揣测:“是不是御剑天荒下了封口令,叫他们不许跟我说话?”

    心思甫动,耳听靴声的笃,从门口沉沉走了过来。他全身一僵之下,连啐了自己几口,只恨这念头转得不该,无端把这煞神引来。只听御剑开口问道:“他怎么样?”身后窸窸窣窣,却听不见人说话。隔了一瞬,御剑又道:“烧了几天?”依然无人应声,只闻衣袖撩动之声。屈方宁苦思一刻,终于恍然大悟:“我怎么这样蠢法?这些人都是又聋又哑,所以对我从不理会。”听御剑在身后自言自语,如同唱独角戏一般,颇觉滑稽。少顷,只听御剑沉声道:“知道了。”随即向他走了过来,坐在床边,唤了一声“宁宁”。众人马上识趣退下,帐中只余他二人相对。

    屈方宁背身朝外,企图装睡躲过。御剑逗弄般碰了碰他耳垂,道:“睡了这么多天,还没醒?”

    屈方宁晓得瞒他不过,只得将薄被往身上掮了掮,示意自己将要睡了。

    只听环扣弹开之声响起,御剑反手揭开被子,从身后抱住他,低沉道:“我陪你一起睡。”强壮的手臂横揽他腰身,在他微烫的肌肤上上下摩挲:“宁宁,你身上好热。吃不下东西?”

    屈方宁给他一碰,就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全身不自觉地缩向床里,与他拉开距离。

    御剑难得没计较他拒不开口之事,嘴唇贴在他后颈,迷恋地触碰他耳垂、发尾:“吉达尔说你体内阴虚积热,让我这几天最好不要跟你行房。可是宁宁,我现在就想碰你了,怎么办?”

    他胯下之物已经昂然勃起,隔着屈方宁下身一条薄薄的丝裤,顶在他低烧未退的臀缝之间。

    屈方宁情知再给他强上一次,必死无疑,只得低声道:“我……身上痛。”

    御剑笑道:“肯跟我说话了?真乖。”温柔地在他颈上落了个吻,下体却与他贴得更紧,复将自己粗壮的阳物往他挺翘的屁股上顶了顶:“宁宁,我想碰你。”

    屈方宁明白他对自己的身体全无怜惜,强忍心中憎恨,翻身与他相对,求饶道:“我会死的。”

    御剑嘴角带笑,目光却坚冷如三尺寒冰:“那你想个办法罢。”

    屈方宁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夹板,咬了咬下唇,一狠心一闭眼,慢慢地退了下去。

    御剑只抽去了皮带,军服上衣略显凌乱,裤子却穿得整整齐齐。屈方宁跪在御剑高高撑起的裤面布料前,向他看了一眼,见他悠然枕起了手臂,显然没有施以援手之意,只得以牙齿替他一枚枚解开铜扣,复咬住他白色亵裤边沿,轻轻扯了下来。御剑神色冷漠,下体那青紫狰狞的巨物却蓬勃弹出,拍在他左颊之上。

    屈方宁一闻到那强烈雄性气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由自主地就想逃走。竭力强忍着张开嘴,将他黝黑粗大的冠状茎头含入唇间,吮吸片刻,又以舌面轻轻舔舐他茎身怒胀的青色筋脉。服侍片刻,御剑呼吸渐粗,将他头发一把攥住,强行压了下去。屈方宁给他一径顶入咽喉深处,满脸青紫,呼吸不畅,喉咙都被捅得变了形,到底是抑制不住,挣扎将口中之物吐了出来,向一旁干呕不止。

    御剑冷冷打量着他,语气也是平淡之极:“病了几天,这点用都没有了。”将他往身下毫不留情地一拽,跨坐他胸口上,自己握住被他舔得湿漉漉的阳根,对着他泪痕斑斑的脸套弄起来。屈方宁双目死死闭紧,将脸拧到一边。御剑漠然道:“看着我。”只得勉强睁眼,目视那不似人间之物在自己眼前不停晃动。少顷,御剑喘息粗重,手速加快,在他脸上射了。屈方宁睫毛嘴唇沾满精液,几乎便睁不开眼睛。御剑握着自己还未疲软的巨根,嘲弄般在他脸颊上一戳:“怎么?以前不是最喜欢的么?”屈方宁闭目不答。御剑径自起身,着好衣装。回身看时,见他紧闭的双眼中流下一道长长泪水,直滑入鬓角之中,将眼角的精液都冲淡了。御剑凝目看了半晌,屈指在他鬓角碰了碰,继而有些不解地开口:“宁宁,从前我一见你哭,就情不自禁地想哄你开心。现在你在我面前流了这么多眼泪,我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你说奇不奇怪?”

    屈方宁泪水止住,一颗心却沉入了无尽的黑暗。只听靴声远去,帐门落下,一切终归沉寂。

    这一次御剑前来,羞辱虽甚,对他却没甚么实质伤害,可言大幸。但他心目之中,一样更可怕的念头却始终盘绕不去:御剑对他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他也无法再以自己为饵逃出生天。一想到不远之后某一天夜里,自己一命呜呼的消息传到御剑耳里,他神色如常地走了进来,停在床边,向自己冰冷的尸身漠然扫了一眼,就挥手命人抬了出去,一把火烧成飞灰。半生含辛忍辱,瞬间化为泡影。教他如何能够甘心?一时振作起来,镇日费心琢磨,如何假作乖巧,又如何布局行事。如此十余日,腕骨已经长好,夹板也拆了下来,御剑却始终不见。他心中暗暗焦急,每日眼巴巴地望着帐门,却每每失望空落。自被锁入这见不得人的所在,还是头一次如此盼望御剑前来。一日正在昏睡,只听外面隐隐传来笙歌舞乐之声,间或有酒器碰撞、人声笑语,料想是有人在不远处大宴宾客。这筵席开得也是异常盛大,足足持续了五六个时辰,仍无散席之意。他正在心中盘算:“鬼城的筵席从不开这么久的,看来我多半不在山上了。不知小亭郁来了没有?”只盼小亭郁嫌宴席无趣,出来吹风散心,竟而发现自己所在。虽则全盘计划都要重新来过,也未始不是一条柳暗花明之计。竖着耳朵等了许久,困意上涌,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之间,只听门外一阵轻柔动听的脚步由远至近,接着一个沙沙的女子的声音娇笑道:“将军,你过来呀!”

    他心中激灵灵打个冷战,瞬间醒了过来。侧耳听时,那熟悉的沉闷军靴声果然随之响起,向那女子发声之处走了过来。

    只听那女子的脚步在门口陡然停了下来,“啊”了一声,声音充满艳羡,继而腻声道:“好漂亮的帐篷呀!人家想进去瞧瞧,行不行呢?”

    御剑脚步一顿,似要出言阻止,却甚么也没说,任那女子掀开了帐门。

    只听那女子低低惊叫了一声,趁机扑入御剑怀里,嘴里娇滴滴地叫道:“这么黑,人家好害怕呀!”伸鼻嗅了嗅,皱起了眉头:“这是谁的屋子?一股草药气!”

    御剑漠然道:“不重要。”

    那女子娇嗔着捶了捶他胸膛,道:“将军说话总是这么短短的几个字,一点也不疼人家。”在黑暗中摸索片刻,膝盖突然碰到一件柔软之物,立刻惊叫起来:“这是甚么?”

    御剑浑身酒气,连吐息都有些不稳:“床。”

    那女子娇腻地嗯了一声,身子忽然踉跄了一下,整个跌入床中,格格笑道:“人家走不动了,将军,你拉我一下!”

    屈方宁自二人进门,就立刻悄悄提起脚上锁链,蜷缩着躲入大床最边缘处。只觉这女子说话沙沙的甚为悦耳,且颇有些耳熟,一时却无暇思考,究竟跟谁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第65章 逢春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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