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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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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近江国 作者:孔恰

    第31节

    屈方宁恍然道:“那真是千锤百炼了。那……一百斤原矿,炼得出多少精铁来?”

    若苏厄为难道:“这我说不太准。像火字十二、十六矿井运出的,都是甲等原石,头次析裂就能入炉的也有;二十之后的就差多了,一两百斤原矿淘尽,提炼不过七八斤,白白浪费许多柴火。我眼力不足,再三甄别,总是难免放一些‘瘪脚皮子’进池。”

    屈方宁唔了一声,指道:“这几座黄不溜丢的玩意儿,就是你们废弃出来的沙铁渣滓么?也没别的用处,就这么垒砌起来,放在这里碍事?”

    若苏厄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这一阵忙着锻造将军成婚要用的弩花箭,该叫的人也叫不来,该运的也没运走。我再去催一催!”说着拔腿就要走。

    屈方宁忙拉住了他的手,笑道:“慌什么,我又不是来监工的!”目视工匠将罽箩中湿淋淋的铁砂往废渣堆里一倒,问道:“这东西能不能提炼、有没有用处,都归你来判定,是么?”

    若苏厄给他捉住了手,整个人都僵硬了,舌头也捋不直了,连道了十多声“是、是”。

    屈方宁心道:“那就好办多了。”笑道:“好罢,你也是手握重权的人啦!以后有事请你办,你可不许装模作样地推掉。”

    若苏厄心里也默默地说:“你的事情,我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又怎么会推掉?”

    但他说不出甚么动人的话,只能顺着他的手掌,嘿嘿地傻笑。

    屈方宁瞥了一眼向这边伸头探脑的工匠,笑道:“看你跟别人说话,还像模像样的。怎么一到我面前,就憨傻了许多?”

    若苏厄红着脸道:“不、不知道。我一看见你,就……害羞得很。”

    屈方宁故意往他面前凑过去:“哦?是不是我长得太难看啦?”

    若苏厄脸更红了,头跟装了机关弹簧似的使劲摇晃:“不,不是的。你……”努力了半天,到底说不出好看两个字,一口气把脸都憋紫了。

    他害羞的缘故,屈方宁自然再清楚不过。待欺负人的心得到了满足,神清气爽下山之时,忽然想到一事,泠泠打了个寒颤。

    他想:若苏厄喜欢自己,所以见了自己才说不出话。照此看来,乌兰朵公主不也可疑得很吗?

    没过几天,便是牧民们翘首期盼的帕衣节大会了。这大会一听即知风光无限,乃是妇人女子比试巧手裁织、争奇斗艳的节日。少女们自不必说,仅仅从裹了一冬的厚重皮袄中轻盈跃出,将苗条的体态不加吝惜地展示人前,就足以令人赞叹不已,心醉陶然。有钱人家的女儿,早在半年之前,就已经托人从或近或远的集市上扯来了南朝的彩锦、罗绮,请最好的纺织娘子做了样式簇新的衣衫,还要镶上自己精心积攒的琉璃珠片、金彩翠纱,就为一朝在这大会上艳压群芳。有时为了不让别人窥得自己的镇场之宝,还专门找了一处地方隐藏这件衣裳,纵使最亲密的女伴,也不许她看到一点,纵使丧失了友谊也在所不惜。而贫苦人家的女儿就无此豪阔,只能穿颜色灰暗的棉布、麻布,衣上也没什么新巧花样,点缀的物什也无比寒酸。斗起美来,任她生得天仙一般,在珠翠华裳之间也要黯淡无光。但最近几年就大事不妙,因为家家户户蚕织的势头越来越盛,甚至于有些家贫如洗,连一头羊、一只牛也没有的人家,也能给女儿做起绢、罗的衣衫了。这样一来,富家女孩子的地位就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因为有些穷人家的女孩穿戴起来,简直跟她们一样可爱动人,甚至更有过之。这是万万不可以的,所以大家都竭心尽力,往衣服上、头颈上、手脚上悬挂金银珠宝,争取将寒酸贱民一举打败。但金银珠宝也不是堆得多就能胜利,万一不得其法,反而成为笑柄。千叶贵妇集团坐下来平心静气谈了几个月,终于达成一致:从此之后,参与帕衣节大会的女孩子,皆须脸戴面具,不辨妍媸。提议最初遭到了几位郡主的反对,最终还是获得了通过——不管怎么说,美丽的人总是占少数的。当然对外就不是这样的说法了,只说:品评容颜高下并非节日本意;免了许多奸情是非;更加突显衣裳本身之美……云云。

    于是到了节日的那一天,所有女孩子都戴上了白松木的面具,连脑后系的细珠绳都是一模一样。脸蛋既然一统,唯一可看的只剩衣裳,真是纯粹、简洁,且充满神秘的意味。这面具另有一件好处:藏身之下,谁也不知你是谁。因此走路风骚一点、浮浪一点,做一些平日羞于做出的姿态动作,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了。男人作为惟一的观者,对此拍手称快,有些沉不住气的,三更半夜就爬起身来,前去霸占良好的位置,一天不吃不喝也不要紧,比往年还要兴奋得多。到了大会的日子,大家把苦心制作的华衣美服一股脑穿了出来,衣香鬓影,在妺水河边招摇款摆。这一下就高下立见了:南朝苏杭地方的贡品丝缎是最出众的,其中又以暗花流水、描金敷彩的最好;海南、四川的稍微差一点,自己出产的就更不行了,只能排到最末。能弄到南朝贡品的,又怎会是平凡人家呢?贵妇们就这样轻易地维护了自己的地位,心情非常快乐。

    小亭郁的未婚妻、阿日斯兰的长女也来到了大会之中,别人一看,不禁眼前一亮。原来她穿的是一身大红,在暮春的天空下看来,非常鲜艳夺目;头发做的是高耸入云的样式,比古画上的神女还要好看;衣上红底织金,描绘着飞禽走兽,只只精美漂亮;脚下穿的是一双蝴蝶穿花面的缎子鞋,一路走来,露水将缎面沾湿了,越发显得翩翩欲飞。虽然严格戴了面具,但是这红色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能穿的,一看就是一位以阔气著名的新嫁娘了。别人不得不为她让位,也有不甘示弱的,兀自伸长了头颈,像一只出水的天鹅般,在她身旁昂着头走来走去,姿态透着一股傲气,不承认被她比下去了。

    小亭郁同母亲家的亲友、阿日斯兰请来的陪客坐在东边的高台上,并不与别人起哄,只含笑轻轻鼓掌。场中的新娘子一见丈夫,顿时害起羞来,连忙背过身去。恰好一阵风吹来,把她的衣裙一下打开,越发显得美丽了。

    屈方宁在旁见了,自然要挤兑他。才要开口,小亭郁的目光正好迎了过来,似乎用眼睛说着“你不许说!”

    屈方宁识趣闭嘴,于是还是去看女孩子的花衣裳。这时人也差不多来齐了,与新娘子的红裙不相伯仲的也有,红紫斑斓的看得人花眼,似乎不太能够分得出谁是魁首。

    必王子心急如焚,已经催促阿古拉下去了三四次,始终不见乌兰朵公主的倩影。见小亭郁的未婚妻大出风头,重重地哼了一声。

    突然之间,整片嘈杂的河岸全都安静了下来。仿佛为了赞许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一般,乌兰朵公主在一名侍女的搀扶下,缓缓从远处的水边走来。

    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垂迤丈许的雀羽金缕衣,胸前的宝蓝色柔软嫩羽流光溢彩,肩上披了一件白孔雀翎的流苏披肩,腰身以一支雀嘴金花搭口的丝带束起;裙摆、前襟与手臂上镶织的均是黄铜色为眼、蓝翠交叠的孔雀翎羽,拖曳极长,款款走来,百媚丛生;振袖之时,宛若开屏起舞。

    除此之外,一切堪称朴素。一头青丝垂落及腰,身上珠宝首饰一概皆无,水风一起,露出一双雪白的赤足。面具也戴得端端正正,并没有因为是客人就破坏了规矩。

    但她实在已经不必再刻意修饰了,光这一件衣服,已经将所有的女孩子都盖过了。不止是这一年,连过去的十年、未来的十年,全部的风光都已经在这一天用尽了。

    在场的人都悄无声息,连呼吸都提得轻而又轻,生怕一不小心就惊破了这良辰丽景。而太阳也恰到好处地躲入了云层,似乎也被这美丽的力量降伏了。

    连最善于嫉妒的贵妇们,这一刻也完全服气了。这个服气甚至不是世情的服气,大家只是屏声静气地远远观之,根本就不敢上前摸摸她的衣织,打听这材料是从何处购得。

    乌兰朵公主在这成千上万俯首称臣的目光里,朝东面高台轻轻一瞥,仿佛要替自己的青春韶光找一个栖息之地。但这一瞥实在太过短暂,人人都只觉波光一滟,就从自己眼前移了开去,好像谁也不配窥得她的秘密……

    到了日暮之时,七八座宝塔形状的松木高高地点了起来,穿得分外亮丽的琴师、琴娘使劲浑身解数拨动琴弦,水边全是载歌载舞的青年男女。在这浓酽热烈的氛围里,音乐和舞蹈都失去了悦耳娱目的本色,乱糟糟的嘈杂不已,完全无法分辨到底是在怒吼,还是在叫嚷,总之欢乐的浓度已经到达顶点,已经不需要形式上的美了。

    乌兰朵公主也已经从驿馆回转,依然穿着那件翠羽华裳,与白天相比,身后又增添了一把白孔雀翎的大伞,由两名身段柔软的小娘打在头上,黄昏的时候能遮挡太阳,入夜的时候又能迎接星光。在空地上停伫之后,水边的男女都以此为核心,赴若辐辏。必王子也意气风发地来到了人群之中,带着一群艳羡不已的同伴树立在伞侧,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公主的守护神。舍利金宫一位著名的盲法师来到此间宣讲经义,忽而驻步聆听,复指伞盖曰:“吉祥鸟下,坐着一位最大的王后。”此言传出,立刻就有忠实的信徒前来叩拜的。公主并不启唇发语,只是掩袖而笑。她的面具虽然还戴在脸上,但摘不摘下,其实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

    屈方宁对这幅盛况,一点也不知道。趁着人人倾巢出动的工夫,他牵着追风来到一处溯洄之地,秘密地接见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如果有卫兵强行剥开这位客人的内衫,就会发现一朵大逆不道的红云印记。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今夜的盛典上,没人来进行这种无礼的行为。这位红云的客人得到想要的讯息,就匆匆告辞而去。屈方宁目送他安然离开,自觉心事已了,愉快地刷起了马鬃。

    粗略刷了一道,手臂和靴帮都已打湿,身上出汗,领扣也解了开来。一边刷洗,一边嘴里作着老虎的叫声。因为鬃刷还有一个名字叫鬃老虎,他这是扮演老虎来吃马了。

    伴随着远处的击鼓声,很有节奏地叫了一气,只听河堤上扑哧一声,似乎是个女孩子的笑声。

    他万没料到有人在旁,慌忙地一转身,只见乌兰朵公主独自站在一丛花旁,穿着一件白纱的袍子,肌肤胜雪,粉黛不施。

    他对这位公主金蝉脱壳的爱好,也是无可奈何,忐忑地鞠了一躬:“您好。”

    乌兰朵比起前天相见,少了许多矜持,声音也轻盈多了:“你在干什么?”

    屈方宁忙一并军靴,指了指光洁的白马:“给它洗个澡。”

    乌兰朵提着裙摆,从河岸上小心地走下来,对追风雪白的睫毛瞧了一会儿,弯下腰与它对视,小声地学了声老虎叫:“嗷。”

    屈方宁大为尴尬,又绷不住想笑,最终到底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

    乌兰朵面纱下的眼睛也带上了笑意,又向他手里的那个老虎指了指,折起了薄纱的袖子,示意要帮忙干活。

    屈方宁双手交过鬃刷,对她的诸般举动多少明白了一点,却不敢深想。

    乌兰朵手执粗糙的鬃刷,就像拿着一枚刚摘下的红樱桃似的,优雅地在雪白的鬃毛上荡涤着。她的面纱好几次撩落下来,打扰她的工作,都被她轻轻吹了开去。

    屈方宁看她腾不出手,小心抬起手臂,给她把面纱握了起来。虽然有意退避,但看起来还是显得十分亲密。

    乌兰朵耳边浮现淡淡的红色,眼睛却更亮了。

    等这项工作完成,那边的歌舞盛会吵闹得更厉害了。屈方宁脱下自己的上衣铺在草地上,请公主坐。

    乌兰朵仪态万千地坐下,将玫瑰花枝的金环摘下,连面纱一起端正地摆在身旁。屈方宁侍立一旁,只听她轻轻问道:“你知道那个是谁么?”

    屈方宁顺她所示意之处一看,不疑有他,应道:“阿帕姑娘?”

    乌兰朵微微点一下头,道:“她从小计谋就多,胆子也比我大。父王说不可做的事情,她陪我偷偷做了不少;父王规定了不许去的地方,她想了许多法子带我去。她说规矩都是没有意思的人制订的,我要过有意思的日子,就要冒一点险。”

    屈方宁心道:“这套说辞可危险得紧哪!我要是你父王,决不敢把这么个侍女放在你身边。”

    乌兰朵兀自望着远方,轻轻道:“去乌古斯集市,也是她提议的。其实我心里很害怕,尤其是……那坏人抓住我的时候。后来……你就来了。”

    她顿了一顿,声音也越来越低:“回去的路上,我心里在想……冒一点险,还是值得的。”

    屈方宁默默咽了口唾沫,不敢与她目光相对,只将眼睛看到远处的人群中去。

    必王子也已经喝得不少,一身金灿灿的礼装已经皱巴巴的不成模样,在人群中山呼海啸地醉饮了一圈,回来时胆子也壮了一些,涎脸向“公主”讨她衣服上的雀羽。

    阿帕故意不给他,装作不要搭理他的样子。一旁的祭司、圣女便环绕在白孔雀伞下且歌且舞,似在为王子的殷勤添一笔声色。

    乌兰朵公主忽道:“他们现在跳的门兰天舞祭,是鬼方国为辛然一位王妃专事举行的。听母后说,当年这位王妃是草原第一的美人,她的美丽,可以夷平四海。”

    屈方宁对这位王妃可是旧雨熟识,这故事不必细说也明白。见星月清辉洒在乌兰朵皎洁的脸庞上,心想:“她未必有你美。”

    只见乌兰朵双手托腮,静静道:“这位王妃后来嫁给了御剑将军,没过几年就死了。父王和哥哥们说到这件事,都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只有母后偷偷告诉我,王妃心里一点也不乐意。我小时候也不懂:你们御剑将军是人人崇敬的英雄,嫁给了他,那有甚么不乐意的?现在我长大了,……也渐渐明白一些了。”

    屈方宁听她语调不对,心道:“她父王跟她谈过两国联姻的事了吗?”

    乌兰朵望着天边的月亮,低声道:“母亲还说,身为公主,未来是由不得我自己的。这就是我的命!可是我没有那么听话,我冒过险,我的心已经从那个大笼子里飞了出来,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要做帝国的傀儡!我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屈方宁头皮一阵发紧,心想:“你这还叫胆子小吗?你比我勇敢多啦。”

    远处传来一阵震天价的欢呼,原来必王子终于如愿得到了一支雀羽,满脸红光地在向场中夸耀。

    追风也从河岸下走来,咴咴低鸣,亲密地蹭在屈方宁手臂上,吃他的肩章。屈方宁一扬手示意要打,它打个响鼻,又蹭到另一边的腋下去了,把他的白色上衣也蹭乱了。

    水风清凉,河畔小小的萤火虫在花丛下飞舞。有飞到屈方宁身上、肩头的,光芒一下就被他的珠子隐得不见了。

    屈方宁有些不好意思,忙将珠子收进领口,拍了拍追风的头,让它听话不要闹。

    乌兰朵回过头来,明媚的眼睛落在他脸上,低声道:“你们千叶有一首歌,你听人唱过么?”

    屈方宁胸腔里一下下地跳了起来,沉默地立在白马旁,迎上她勇敢的目光。

    乌兰朵热烈地注视着他,鲜花般娇艳的嘴唇中,唱出一句低微而清楚的歌来:“王妃非我愿,但求达慕垂鞭!”

    第58章 遗珠

    离火部副统领大帐中,屈方宁与回伯对坐一隅,灯火昏暗,照得二人脸上的神情暗昧阴沉。

    许久,回伯忽道:“你有什么打算?”

    屈方宁盘腿而坐,目光盯着忽明忽暗的牛油灯,缓缓摇了摇头。

    回伯佝偻着背,握拳咳了两声,似有些不可置信:“千叶、毕罗二族结盟,于南朝百害无一利。你不将这祸胎掐死在母腹之中,等将来双方势力互相渗透,以你现在手中掌握的些许之物,就再也动摇不得分毫了。”忽而无奈一笑,道:“你这孩子到底是如何歪打正着,俘获了公主一颗芳心哪?”

    屈方宁嘴角一动,却无半分笑意:“我与……有约在先,这一年中不能婚娶。何况公主的婚事难以自决,贸然插足,怕也是无济于事,徒然惹恼我龙必。”

    回伯目光锐利,不容他避开:“你将来要惹恼他的事,难道还少了?你是怕惹恼人,还是……不愿与御剑天荒分开?”

    屈方宁全身一震,倏然抬头:“不,弟子绝无此念。只是……鬼军军务人事,弟子至今才窥得一线。此刻中断,未必还能续上。就算能与公主成事,多了一双眼睛在旁,难免有许多不便。”

    回伯淡淡道:“她的眼睛是眼睛,别人的眼睛就不是眼睛了?你救下一个孙尚德,至今没能圆回来。你这一辈子,就打算在御剑天荒眼皮底下胆战心惊地过活?”

    屈方宁埋首不答。回伯叹了口气,缓缓道:“方宜,当日他送你前往繁朔,你明知这一去必将备受凌辱……你为何不走?”

    屈方宁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腕,一字字道:“我不甘心。”

    回伯声调一扬:“你与左京王之事一旦传扬开去,甚么雄心壮志都要化为笑谈!就算事成回国,也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古来只有战死的英雄,没有跟敌人上床的英雄!”

    屈方宁咬牙道:“我不在乎。”

    回伯深深注视他片刻,摇了摇头,打了个手势。

    “那一路上,你有过要逃走的念头吗?”

    屈方宁还待开口反驳,忽地全身一阵冰寒,如坠无间地狱之中。

    他想到了:走向繁朔的路上,他只觉得天是黑的,眼前是灰的,心里有无数汹涌咆哮、恍如万兽奔腾的念头,刻骨的仇恨,被背叛的痛楚,即将面对的耻辱,永难平伏的意气……独独没有逃走一念。直到后来御剑提起遮罗营,他才愤怒发狂,以为御剑看轻了他。后来误会澄清,他还私心窃喜,心想这人虽然恶劣,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坏。

    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御剑下的命令,是由他自己主宰去向?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不会逃跑的。有一颗名叫绝对服从的黑色的种子,早就已经藉由他不容置疑的语气、代替他决策一切的手腕、成年累月的军令、以及那一场雪地上的刑罚……深深地埋进了他心里。

    他面若死灰地盯着灯台上跳动的火焰,良久,将额头抵上膝盖,就此不动。

    回伯隔着灯火的阴影看了他一会儿,起身走了。

    小亭郁大婚当日,一开场就把整个观礼的人群都震了一震。因为他派出的迎亲队伍,是一支人数多达六千的轻骑兵;开道的是十五头干干净净的白象,所携贺礼也别开生面,一边是六架二丈多高的月牙射塔,一边是十二具沉踞如巨兽的狂风铁弩。他自己坐在头象背上,一张脸漠无表情,看不出是去娶妻的,还是去要债的。到了阿日斯兰领地之前,射塔组装落地,弩床一字排开,轻骑兵排成一个箕阵,亮出手中一门奇形机关。看来一声令下,就要开打了!

    阿日斯兰还笑眯眯地在那里迎宾礼客,一见大惊失色,连忙捧着肚子奋力呐喊:“爱婿,爱婿,有话好说,别动粗!”

    新娘子头发梳了一半,闻听外面的异状,也惊慌地跑了出来,急得连帕子也攥烂了。

    只听小亭郁低喝一声:“放!”

    人人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些胆小的还捂住了眼睛。但预想中屠杀岳丈满门的惨剧没有出现:从月牙射塔上,倾泻下的不是削肉如泥的铁矢,而是无数彩虹般的酥糖、果脯;从狂风铁弩中,抛撒出的也不是攻城的利器,而是千万装着银角、金锞的小小喜袋。轻骑兵振臂按下机关浮钮,不见一支闪着冰冷光泽的箭头,但见数千枝沾着露水的鲜花同时从天而降,将整片空地,完全埋没在花朵的海洋里。

    大家还傻愣愣地沉默了一刻,这才爆发出足以掀动天地的掌声和欢笑。趁着阿日斯兰家的家主、总管、婶婆姑姨一股脑去抢夺喜袋和糖果的功夫,西军英勇的将士已经一哄而上,把已经所剩无几的拦门悍将扑倒在地。小亭郁将军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妻子抢到了手里,两人坐着白象,悠悠然地回狼曲山去了。

    那满地的遗珍自然不会遭到冷落,一直到第二天、第三天深夜,还有人就着萤火虫的亮光在空地上埋头寻找着。听说那几天夜里,有一个最大、最明亮的萤火虫,扑闪扑闪地在河岸边飞舞着。人们想去水边捉了它来,可惜只一霎眼,它就飞得不见了。

    过了几天,乌兰朵公主就离开千叶,回自己国家去了。王后亲自执手相送,必王子也在一边苦苦挽留。但公主对他的炽热情怀反应冷淡,只差身旁礼官应了几句场面话。临行之前,她柔美的目光在送行的人群中流转一圈,抿嘴轻轻一笑,掩了掩自己罗衫的领口,就此登车而去。

    必王子本来万分沮丧,一见她嫣然而笑,立即又精神抖擞,觍着脸上去惜别了。珠灰色的车帘也开启了一线,似乎有人招呼他靠近说话。

    必王子乍然得幸,乐不可支,忙整理了一下仪容,满脸笑容地把耳朵贴近了车子。待车中一个伶俐的声音低低说了一句甚么,王子殿下的神色顿时如遭霜袭,笑容也僵硬在了脸上。

    车子一点也没有等他回神的意思,毫不留情地驶向了远方。白厢下的帐幔摇摇荡荡,宝顶下悬挂的一束已经半枯萎的、跟这华美气派的车子一点都不匹配的素簪花的花球,也跟着车子摇摇荡荡。

    等王子失魂落魄地回到人群里,头一件事就是摔东西:摔马鞭,摔金刀。阿古拉离他的怒气最近,被狠狠推了个跟头。至于车中人跟他说了甚么?谁也不敢问这个。

    很快,素簪花开了又败了,草原的春天也快过尽了。

    五月接六月的时候,正是湿气上升、夏意黏腻之际。这一夜热燥尤甚,屈方宁独自躺在帐里,踢掉了薄薄的毯子,又把织纹布面的垫毯弄得乱蓬蓬的,还是烦躁难安。折腾了一会儿,又从床褥下取出一卷斜插着蓝孔雀翎的羊皮书信。这书信细长的一小卷,中间用一根银灰的丝带紧紧束起,显得更加的纤细可怜了。他上下把玩了一番,在解开与不解开之间犹豫了许久。到后来似乎已不是为着这一封迢递而来的书信,而为了别的事陷入了沉思。

    他想得入神,浑没发觉一个高大的黑影已经从门口无声无息地向他逼近。待他突然惊觉四周空气流动有异,一个灼热的躯体已经不容反抗地将他紧紧压在了身下,紧接着嘴也被他粗糙的手掌封住了。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强奸!”

    屈方宁不假思索,反手肘击来人肋骨,同时拧腰曲膝,往他下体狠狠撞去。不想身后这人对他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一手轻而易举制服他两条手臂,交叉往头顶一摁;沉重躯体把他两条腿压得动弹不得,另一只手嚓地一声撕破他上衣,顺手团成一团塞进他嘴里,顿时叫也叫不出了。屈方宁平生第一次给人压制得全无还手之力,心中震惊难言,全身胡乱耸动,嘴里唔唔作声。只觉那人的手性急地剥下自己的单裤,随即身后响起清脆的环扣弹开的声音,更是惊异万状,竭尽平生之力挣扎起来,两只脚把床打得乱响,手也徒然无力地张牙舞爪,企图把犯人的眼珠子挖下来。

    正在苦苦自救,腰身已被人高高折了起来,裤子已经拉脱到了膝弯,屁股也被迫翘得高高的。身后之人也除了下身衣物,一手将他两个手腕一并擒住,一手握住自己下体硬物,蛮不讲理地往他穴口顶了进来,口中低声威胁:“老实点!”

    这三个字可把他自己暴露了,屈方宁一听那熟悉的语气,拼死顽抗的力量立即就消失不见了,虽然还是作出不愿配合的样子,但生死一刻的气氛已经完全变成游戏了。

    他态度一软化,犯人就得逞了,打开他的腿,将自己粗壮的罪恶之物强硬地卯入了他的后庭。他的身体一点前戏也没得到,里面也没什么湿润,还因为先前的紧张缩得紧紧的,靠的都是对方顶端少许清液作润滑,其实插进来还是很痛的。但两人分开实在太久,认出来人的一瞬间,内心的饥渴空虚就跟雨季的大河一样涨起潮来,只觉得这疼痛也没什么不能忍耐的,反而令人有种被人强烈占有的异样快感,头皮阵阵发麻,脑子也眩晕起来。才顶入一小半,整个臀部已经潮红一片,腰也颤抖起来,膝盖也要跪不住了。

    御剑强健的上半身俯了下来,粗糙挺括的布料摩擦他发热的脊背,冰凉的军服钮扣也镀上一层微温,喘息粗重:“还有比你浪的没有?腿张这么开,等人操。”

    屈方宁眼角一下就冒水雾了,恨得脸都红了,玩命地瞪着他,嘴巴唔唔唔的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一霎眼间,却是大惊:那卷插着孔雀翎的信,就落在御剑膝盖旁边,距离他不到一臂之隔。

    他的心立即突突乱跳起来,心知一旦给御剑发现,后果必然不堪设想。虽然御剑对他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更过分的事也干过,但一想到那封书信在他手中展开的种种可能,满脑子只剩下一个怕字。好在御剑正专心捣弄他的身体,对身周之物不甚在意。但他四肢皆被压制得死死的,纵使心知不妙,也没有办法挪动分毫。待要挣扎扭动,御剑只当是情趣,把他抓得更牢了,下面那物一多半也捅了进来,令他后庭又酥又痒,且有种被人完全涨满的麻感。动了几下,后穴湿得更加厉害,穴口含的东西也更粗大了。御剑低喘一声,把他的腰托了起来,自己也向前挺了挺腰,膝盖离那封信更近了。

    他愈加惊慌,欲盖弥彰地向床沿拱了几下,突然急中生智,脸压在床面上,舌头抵开那团沾着自己汗水的绸布,泪眼迷蒙地看着御剑,唔唔嗯嗯地说了几个字。御剑居然听懂了,笑骂道:“老子在强奸你,你叫老子脱衣服?”随手脱下上衣,浓厚的男性气息随即在帐内弥漫开来。屈方宁一心关注那件衣服的去向,见他挥臂向旁一扔,离那封信恰好一步之遥,不禁深恨造化弄人。

    御剑如何知道他的思量,只觉他身体绷得异常之紧,拼足全力想要获得手足的自由,给人压得抬不起一根手指,偏偏死不认输地挣扎反抗。这幅生气十足的模样,比平日顺从娇气的样子还令人兴奋。虽然明显感觉他内壁还没打开,仍抑制不住地强行一插到底。那一刹那快感登临巅峰,比往日射精还要爽快。连根纳入他颤抖发红的身体时,只觉身下之人全身一下绷直,鼻中重重“嗯”了一声,甜腻中饱含痛楚之意。湿软的甬道将他整根硬物绞紧上提,仿佛整个人都给他顶得悬了起来。他也知道这一下有点难捱,粗喘着保持不动,让屈方宁缓了一会儿神,等他稍微放松,突然狠狠抽送了两下。屈方宁穴口急缩,整个肩膀都绯红起来,嘴里发出的声音已经是呜咽了。

    御剑略显粗暴地将他捅弄了一番,这才松开禁锢他的手,把他从身后温柔地抱着,手掌反复抚摸他的身体,从脚尖一直往上,连他的双腿、小腹、锁骨和喉结都不放过,继而握着他半硬的物事开始套弄。

    屈方宁背上全是汗珠,腿软得放不下来,竭力顶了一下身前的衣服,将那卷信遮住。就这么一动,已经被御剑捉了回来,好像不许他离开一分一毫似的,横臂压在自己怀里。

    屈方宁腰身虚软,呼吸急促,脑子里疼痛蜂鸣,分不清是窒息还是欢愉。眼睛迷迷蒙蒙,勉强瞥着自己的机密之物,企图将它踢到床底。

    只觉御剑在他耳畔的喘息越来越重,下体在他臀后撞得啪啪作响,嘶哑的声音也随之而来:“抱住我。”

    屈方宁给他反剪双手片刻,手腕酸软不得力,费尽全力才抬起双手,反搂住他的脖颈。

    他嘴里塞的东西还没取出,睫尾又黑又湿,双腿大开,后庭给人操弄着,看人的眼睛简直就是在呻吟,自己也清楚看起来有多放荡。没来由地生出一个异样念头:假如那位天真的小公主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不知会作何感想?

    御剑见他乌黑的眼睛忽然暗了下去,将他下巴拧过去,取出他口中绸布,在他通红的嘴上亲了亲:“痛?”

    屈方宁给他做个很狰狞的表情,意思是他这句话问得太多余了,不像强奸犯应有的样子了。

    御剑笑起来,跟他接个小小的吻:“想我没有?”

    屈方宁装作沉思的样子,小腿不着痕迹地压在那团衣物上,然后才显得不太情愿地点点头。

    御剑啪地给了他屁股一巴掌,又舍不得一般抚摸着挨打的部分,狠狠道:“你他妈的。老子想你想得……”顿了一下,声音沙哑:“想得受不了。”

    屈方宁给他一巴掌打得眼泪都出来了,听到后半句,也没了脾气,只是有些眼眶发热。

    御剑与他深吻,分开,操弄他几下,又停下来吻他。身体每一个地方都让他摸过了,交合的地方也给他生满硬茧的指节怜爱地摩挲着。高潮时,御剑先在他身体里射了些许,又把他抱过来对着自己,面对面干着他,火热的嘴唇在他面颊上不断亲吻,含着他的嘴唇,低声叫他名字。明明是个狂暴的开头,最后却做得比从前还旖旎,还温柔。

    等他完全射出,手臂仍没有放开,还紧紧抱着屈方宁的腰背,亲他的汗水和眼泪。

    屈方宁应和着他的吻,用自己的身体做掩护,偷偷将那卷书信推下床沿,心中高悬的石块终于落了下来。这才认真打量御剑,见他风尘仆仆,眼底血丝密布,显然是一路快马加鞭赶了回来。遂轻轻哼了一声:“你第一天回来,头一件事就是擅闯营帐,强奸下属吗?”

    御剑对他的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拆穿得毫不手软:“老子强奸你?宁宁,讲点道理。你这儿水还没干哪。”

    屈方宁唔了一声,捂住了屁股,侧过了头,想找一个更加无稽的理由。

    御剑不理会他的鬼心思,重新揽住他,让他枕在自己手臂上。

    屈方宁在暗色中瞥见脚边军服上半臂缠着一朵黑纱,小声道:“郡主的父亲……?”

    御剑道:“已经入土为安了。”吻了他眉心一下,声音温柔:“以后都带你回去。”

    屈方宁重重点一下头,不知为何鼻子又酸了起来,抬起眼睛注视他英俊的侧脸。

    御剑感觉到他目光,低头与他对视:“还要?”

    屈方宁摇摇头。

    御剑粗略给他清理一下,示意他闭上眼睛睡觉:“走了,兀良他们还在等我。”

    屈方宁眼眶更痛了,掩饰般埋首在他肩窝里,手抱住了他另一边肩头。

    他心里的畏惧害怕降下去之后,反而生出另一种怪诞之极的期待,希望御剑随便怎么样都好,就是像之前那样,对自己折磨压抑、无视挫折,都比现在要好得多。

    但他的心声无人得知。许久之后,帐内空气清淡下来,身上的汗也干了。依稀感觉御剑吻了他头顶一下,下床着衣,离帐而去。

    第59章 秋城

    翌日一早,一道飞马快报从庆州北部重镇清平关传来,将整个千叶都震了一震:本族两名专务驻城期间,与南朝几名士兵发生口角,进而演化成流血斗殴事件。二人寡不敌众,被对方当场刺死。庆原县驻军长车古达出面质问,反被清平关守军掌掴唾面。一怒之下双方动手,千叶驻军重伤七人,车古达头部遭受重创,昏迷至今。此人身份不凡,乃是车宝赤车大将军之内侄;叔侄二人素日感情深睦,如兄弟至交一般。车宝赤一听暴怒,当场斩下十四名江南美姬的头颅,誓报此仇。正当此时,国会又宣读了一份镇州总兵递交兵部的奏表,文中提及孙尚德遇刺一事,矛头直指千叶,措辞极为激烈。两件事一叠加,推涛作浪,火上浇油,令十六军无不摩拳擦掌,蠢蠢欲发——南人敢反口作吠,先捣烂它的狗头!

    鬼军作为历次南征主力,自然遭到旁人更多的瞩目。一时城内气氛紧严,大有山雨欲来之势。永乐末年参与过六族盟战的老兵,这时尤其受人追捧,抽烟吃酒,都有人恭恭敬敬地在旁伺候。他一开始还拿乔摆谱,吃了几口酒,就把那点陈年旧事倒得干干净净:城池堡垒如何纵横奇妙,周围的黑头羌族如何滋扰生事,庆州城破时三日烧杀是何等痛快,南朝的妇人女子又是如何一番滋味。新兵听了,只觉血脉贲张,迫不及待地想干上一场恶仗。乌熊车卞之流,已经恬不知耻地磨了屈方宁好几天,要他请命离火部为第一先锋队伍了。

    屈方宁对清平关之变,全然不能置信:南朝自庆州一役后,吞声忍气,割地赔款,作尽小心,生怕礼数不周,得罪了北边这位大爷。区区几名南兵,借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挑衅千叶驻军,遑论掌掴高官?夜里问起时,御剑目光不离军报,只道:“狗不敢咬人,叫几声讨价还价,总还是会的。”屈方宁心头一紧,往他盏中注满冰梅子酒,献到他手里:“那他们闹事杀人,就因为不肯老老实实复交岁币吗?”御剑举杯饮道:“由不得他。不该他的东西偷吃落肚,迟早是要吐出来的。分别只在自己双手捧来,还是别人剖开他的肚子,连皮带肉地挖出来。”

    屈方宁听他语意险恶,暗暗吞了口口水,一颗心也沉了下去:“黄惟松私吞岁币之事,到底没能逃过去。为了这笔银子,他连几百将士的命都舍得,却不舍得谋划一条万全之计!不,常人哪有他这样的眼力?换成车宝赤之流,早就上当受骗了,想瞒过他却没那么容易。”

    只觉一个冷气森森的器盏在自己脸上冰了一下,耳听御剑在狼头椅上笑道:“怎么,听到肉字,你又饿了?”

    屈方宁呆呆地摇头,心思动处,伏到他膝盖上,眼睛看着酒杯,嘴唇微微张开,示意要喝。

    御剑随手喂了他一口,却给他咬住了酒盏边儿。来去拉扯好一气,酒水洒了一多半,这才算完了。他平日常听郭兀良说起那只白狐,道是顽劣亲人,夜里批阅军务时,常跳到案前玩闹,打翻茶盏,踢倒笔墨,偶尔盘踞在案卷上打盹,不忍惊醒,只得蹑手蹑足从它身下抽取。他一生没与甚么小兽物打过交道,这时看来,自己腿上这一只大可弥补此憾。逗了他几下,屈方宁很经不起撩拨,三两下就扑到他身上,坐在他怀里。御剑搂着他热乎乎的身体,颇觉腿上抱了一只大狐狸。随即皱了皱眉,把他两条笔直的腿往旁边一掀,觉得很麻烦——狐狸是没有这么长的腿的。

    屈方宁拿不出什么狐媚手段,在他耳边瞎哼哼了几声,话头又往孙尚德身上转过去了:“将军,咱们又没杀那个长得讨人嫌的孙大人,就这么不清不白地替人受过吗?再这么下去,咱们毁约枉杀的罪名,就要实打实地落定啦!”

    御剑道:“不白之冤也有很多种,有些可以拿来反将一军的,就不必急着洗清了。镇州总兵以此为媒口诛笔伐,仗的是一口悲愤之气。一旦擒获真凶,这口气弱了,也就无势可倚,只能任人搓圆压扁,不敢说半个不字。”

    屈方宁心道:“真凶现在就坐在你腿上。”定了定神,靠在他肩上:“原来有如此好处,这点亏吃得不冤。那车将军内侄无故遭人殴打,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御剑目光已回到军报上,只淡淡道:“本族一向恩怨分明。”便不再开口。

    屈方宁胸口一阵滞闷:“他既这么说,那就是非打不可了。万一……万一……我怎能对族人动手?”思及当日手刃贺真情形,更是心情沉重。想长长叹口气,肩头微微一耸,突然反应过来,只得强装若无其事。

    他紧紧靠在御剑怀里,哪一点细小举动瞒得过去?只听御剑开口问道:“热?”

    屈方宁暧昧地唔了一声,不敢再想下去。晚上亲热了一番,御剑下床冲凉,他兀自带着一身汗呆呆望着帐顶,连御剑回来也没察觉。

    御剑见他独自躺在黑暗之中,把星月光辉全都让在自己那半边床上,心中没来由地一动。上床灭了珠光,见他颈下空空如也,随口道:“你的珠子呢?”

    屈方宁下意识收了收领口,道:“嗯……磕了一下,昏沉沉的不太亮了。我请了若苏厄帮我洗,——就是我以前的朋友,冶炼营那个。”

    御剑倒是笑了出来,伸臂抱住了他:“扯这么一大篇,可疑得很哪。来,给大哥说实话,是不是拿去卖了?还是送给哪个女孩子了?”

    屈方宁轻轻挣了一下,低声道:“……真的拿去洗了。”

    御剑眉心一动,搂他入怀,抚摸他柔韧的腰身片刻,又道:“宁宁生辰快到了,想要什么?”

    屈方宁伏在他胸口,摇了摇头:“没什么想要的。”

    御剑笑道:“无欲无求了?平时不是最爱狮子大张口么?”在他鬓边亲了一口,逗道:“来,让老男人给你献点殷勤,嗯?”

    屈方宁笑了一下,又趴着不动了。隔了一气,才听见他瓮瓮的声音:“我不想过生辰。”

    御剑“哦?”了一声, 示意他说下去。

    屈方宁抬目与他对视,却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道:“行吗?”

    御剑一笑摇头:“不行。”把他重新纳入怀抱中,阖眼道:“大哥已经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到那天亲手送给你……你一定会喜欢的。”

    换在平时,屈方宁早就扑了上去,使尽手段,追问究竟。此时却只低低道:“嗯。你安排的……我自是期待得很。”闭上眼睛,嫌了一声热,背对他睡向里床去了。

    待他呼吸沉酣,御剑阖起的双眼才缓缓张开,注视他一刻,复搂入怀里,手臂紧紧锁住了他身体。

    年家铺子浓郁的酒香,为草原汉子们身上浓厚的气味一蒸,越发沉积粘稠,几乎有了形状。

    年韩儿今日穿得清凉,绿衫子褴褛万条,露出半条雪白的大腿,迎来送往,笑语嫣然。酒到酣处,人人一身油汗,唯独他一个人风致楚楚,好似刚从花枝上剪下的一朵鲜花,含苞带露,清媚袭人。他一嫌吵,别人立刻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他一说要从河底起酒坛子,帮忙的蜂拥而出,将整个水边都打扰得十分喧哗。他半倚半靠地坐在河边,香肩半露,挽衣濯足,别人看得眼睛都发直,摔了数不尽的跟头。

    可惜清净了不到一会儿,就有个生平最不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韩儿,几天不见,你越发颠倒众生啦!”

    年韩儿没好气地睁开眼,见他在上游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一双脚正在水里摇来荡去,几乎把水珠打到他脸上。当下翻了个白眼,湿淋淋地撩起双足:“你一落脚,水都臭了。”

    屈方宁啧了一声,果真往他脸上拍了一朵水花:“哥哥好歹天天洗过,未必比里面那些一年三洗的还臭些?”

    年韩儿用力擦掉水渍,嫌恶道:“一年三洗,有些人还不是要陪人睡觉?”往他空空的脚腕上扫了一眼,有心说几句恶毒之辞,话到嘴边,却变了模样:“有屁快放!”

    屈方宁赞道:“我们小韩儿越发像个男人了。”声音转低,问道:“车古拉在镇州遭人围殴,至今昏迷不醒,此事是真是假?”

    年韩儿冷冷道:“围殴是真的。一个人想挨打,那还不容易?昏迷也是真的,不过到了该醒的时候,自然就醒了。”

    屈方宁心领神会,又道:“那份奏表出来的时机怎地如此凑巧,恰好在这风口浪尖上煽风浇油?”

    年韩儿哼道:“我怎么知道?多半你们家那位手大遮天,将一早到手的文书案卷压了下来。如今蛮子也学着讲名正言顺了,先假作被逼无奈,又蓄意挑动事端,等群情激奋,万民请愿,就有借口挥兵南下了。”

    屈方宁心道:“原来如此。千叶财政亏空已久,收不抵支,战争耗费更巨,早已无力供给,为何蓄意挑起事端?想来也别无其他,只索加倍要钱罢了。”担忧之意稍解,笑道:“小韩儿消息灵通,能干得紧哪!”

    年韩儿也凉凉笑了一声,讥道:“你笑甚么?上一次为了打西凉,杀得金城关八千驻军、四万平民所剩无几,驻马城下一片白地;上上一次为了庆原十二州,烧得黄河北岸白骨成灰,寸瓦不留。这一次借口更多,胃口更大,屈副统领的弓,加上千机将军的弩,威力更是无穷。等到贵军凯旋之际,你猜细腰城下一万多户人家,还能余下几多?唉,只不知是死在北戎铁蹄之下,还是化作一枚……”眼波一转,最后几个字终于没说出口。

    屈方宁拨了拨腰间颅骨,懒洋洋道:“你也不必拿自相残杀来嘲讽我。我今日杀一手足,是为来日千千万万骨肉完聚。因小失大,只顾当下,岂不愚蠢之极?”向年家铺子前弹唱作乐的青年汉子一瞥,似笑非笑道:“你那几个卖笑钱干不干净,沾没沾过你故国姊妹的眼泪,你又怎么知道?”

    年韩儿悻悻啐了一口:“总比你卖身卖屁股好。”将打湿的衫子一手挽起,起身欲走。

    屈方宁在后笑道:“小韩儿,咱们打小给人送作一车,天南地北,各奔西东。时隔多年,竟能于茫茫人海之中相认,你我之间,可称善缘不浅。干什么一见面,就非要弄得你死我活的呢?休战休战,早点做朋友罢!”

    年韩儿心中一动,刚刚转念:“此话倒也不错。”旋即见他笑嘻嘻地望着自己,道:“后天北社驿馆有两个车队过来,你帮我接待一下。”

    年韩儿大怒,深悔适才一瞬间信了他的鬼话:“姓屈的,你不要得寸进尺!真当老子是卖……的了?”

    屈方宁摇了两下手指,叹气道:“小韩儿,朋友之间,彼此信任是最紧要的。我让你替我出面,是觉得以你能力,足担大任。你怎可这样怀疑我?这支车队要运的东西,是我顶风冒险,从狼曲山矿场偷出来的。此事关系你我二国未来,我可是挨了无数的鞭子,才巴巴地搭上这一条线。你万万不可给我弄断了!”

    年韩儿听他语气郑重,将信将疑,冷道:“既然如此重要,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屈方宁嘿然一笑,口气中却无甚笑意:“我自会在旁指点照应。兹体重大,多留几个心眼,总是不错的。假若都由我一个人接引,万一……从此中断,岂不是太可惜?”

    说到万一二字,声音中竟有些自嘲之意,与平日嚣张跋扈、望之生厌的嘴脸大异其趣。年韩儿一时倒有些不习惯,怔了一怔,依然一副嫌弃口吻:“哼!有万一倒好了,可惜祸害都是遗千年的。”

    可惜这话一出口,立刻就被当好话听了:“小韩儿,别担心。哥哥为了你,也舍不得早死的。”

    年韩儿跟他斗口百无一胜,不愿纠缠,狠狠甩了个白眼,跃上河岸。

    只听他在水边唤道:“小韩儿。”

    年韩儿不耐烦道:“还有什么屁放?”

    屈方宁在粼粼月光下荡了荡腿,看着他微微一笑:“你……哥哥大婚之时,我说过你许多坏话,对不住啦。我现在明白了,只要心里放不开一个人,多多少少,总要犯点贱的。”

    年韩儿胸口突的一跳,故作冷硬道:“你犯你的贱,关我什么事?”水淋淋地走向年家铺子,立刻有人前来击鼓献歌,把热闹重新带回了人间。

    直到进了铺门,回头一望,屈方宁还坐在河岸下,默默地望着河面上的银色月光。

    狼曲山近日大兴土木,人人为统帅的新婚之喜忙碌不休。幸喜来了一支财大气粗的商队,听说主家是做琉璃瓦的,家大业大,大江南北都开得有分号。商队胃口上佳,不但收购了堆积如山的废铁渣,还带走了一批淘汰下来的弩床、马具。一时间,狼曲山异常漂亮,闪闪发光,不复往日三五一堆、丘壑耸立的怪异模样。不过主家有个怪癖,行事隐秘,不喜宣扬,因此西军军务长只跟小亭郁打了声招呼,就以填谷之名,护送商队上路。直到和市附近,才洒泪而别。护卫军目送贵人走远,心中不由好笑:这铁渣早已榨得精干,千里迢迢劳时费力地运回烧炼场,赚的那几个瓦钱,抵得上商队运耗吗?

    屈方宁翘足坐在鬼城山崖边,任凉风将上衣鼓满,目视西军车队蜿蜒远去,低低叹了口气。

    未几日,千叶以蓄意滋事、挑衅庆州盟约为由,向南朝提出“永宁十六新盟”,其中首当其冲者,即岁币银两倍之,又附有庆原十二州工事规格、马匹养殖限制令种种条款。南朝兵马大元帅黄惟松强硬回击,隔日即发出严正声明,誓不签约。千叶答得也很爽快,一点回寰余地也无:不服就战!黄惟松答得更是斩钉截铁:要战便战!

    消息传出,黄惟松几乎没被弹劾的折子埋没,朝中对他的撤职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若非孙尚德声望日隆,以残弱之躯对抗满朝飞唾,他老人家怕是早就已经滚下了台。这一次老皇帝赵延倒是开了窍,知道这个钱着实拿不出手——想来是前年岁币征收太狠,将他老丈人家的马匹悉数收去,使得皇后一家出门无车可坐,简直把国面丢尽,——一边苦巴巴地哭穷唱衰,一边偷偷把武将新锐贺颖南指派了过去。待贺小将军三万荆湖军开入清平关,监军大臣也从汴京启程。人选敕令一出,朝野上下顿时一片哗然:此次清平关对战,监军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逍遥天地间、万事不关心的逍遥侯沈七侯爷!

    这一脚玄妙之棋,不但惹得南朝文武百官热议不绝,连北方诸族都为之骚动了一阵。国会谈议、军中哄传、牧民之中亦流传无数小道轶闻。更有少女为之春心萌动:听说这位侯爷年纪甚轻,妻子新丧,才情旷世,有芝兰玉树之美。帕衣节的狂热还未褪去,大家说来说去,说得越发憧憬了。不但堆积的小消息越来越多,称呼也一天天亲密起来,从“那姓沈的大臣”到“姓沈的”又到“那个人呀”,兼有“沈郎”“沈七哥哥”等称谓杂然相间,不一而足。聚众谈论之时,个个面泛桃花,吃吃而笑。军中有情人的,都仔细叮嘱了情郎,见了沈七侯爷,一定要替她多看几眼。倘若竟能一举擒获,教他坐在红木囚车里送回来,那就再好不过了,简直愿意天天给他送马奶酒、唱“打春”歌。阿古拉路过时不识趣地冒了一句:“南朝女的都是哭泪包,男的都是病秧子,刀拿不起,马跨不上,一个个瘦得像鸡……”立刻被女孩子追打了一路,纷纷娇叱:“你才是鸡!你才是鸡!”最后粉拳挨了一百有余,而且全家都变成鸡了。

    屈方宁相对这些激动的人群,那就冷静多了。沈姿完虽然名噪一时,在他看来也就是个“来打仗的”。既然是来打仗,就只有会打和不会打之分。“花时久雨”在他心里,肯定是不会打的,于是也没什么好挂怀的了。只不知这位侯爷在乱军之中、城池之下,是否还有那份温雅和善、骨清神秀的高华之姿?

    只是此刻并无胡思乱想的闲暇,一念转过,便不再多想,又催促车卞去北社驿馆拿他的红货。这送货人之中当然别有文章,只是瞒过车卞一人而已。车卞一下晨训就出了门,直到晌午时刻才回,也没回离火部销假,径自绕到伙食营舀面汤去了。屈方宁心急如焚,传了好几声才把他传回来,劈头问道:“货呢?”车卞犹自呼噜噜吸着面皮,闻言眼皮也没抬,喉咙咕噜了两声。屈方宁又急又气,一伸手把他海碗掀了,厉声道:“我问你货呢?!”车卞一下骇得懵了,满手面汤都不敢擦,颤声道:“没、没人。”屈方宁心中砰地一声大跳,喉头动了一动,压低声音道:“怎么会没人?是……货没送到,还是哨兵……拦截了?”车卞晃了晃老鼠脑袋,有点畏惧地看着他:“不、不知道。驿馆里空荡荡一片,没有人。”屈方宁一颗心空空作响,强自镇定道:“北社驿馆三教九流暂住之地,如何能请得出偌大空来?想是你没看清楚。”车卞不敢接话。屈方宁心中慌乱,手指攥紧松开几回,嘱道:“你速与送货人相约碰头。马上!”车卞点头不迭,应了好几声,忙忙地退出大帐。才到门口,屈方宁忽道:“要是……”忙立定了听着。屈方宁却欲言又止,手在空中抬了片刻,又垂了下去:“没什么。你去。”这才撤了出来。出门之后,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做的黑市买卖,方宁弟弟从不过问,今天怎么这么热心起来?况且一宗大货南来北往,难免有些到不准的时候,平时晚个三五天都是家常便饭,怎地今天浑水摸鱼一上午,他就暴躁成这样?

    屈方宁急急将他赶出营地,焦躁得满身细汗,在主帐中一刻不停地踱了几转,又唤来阿木尔,命他前往年家铺子探听虚实。阿木尔领命而去,少顷即回,报告曰:“卖酒的少年不在帐中,老婆婆不理人。”屈方宁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待要下令他继续监视,嘴唇竟然不听使唤。阿木尔见他举止异常,立即打个手势:“我再去打听。”便烟影般离帐而去。屈方宁中心煎熬,苦苦等了半个时辰,主帐一道诏令,把他传了上去。这一路悬心吊胆,自不必说。就是去年为额尔古之事上山求情,走得也不如今日艰难。远远望见主帐帐门半启,露出一线隐隐约约的人影,忽然勇气全无,忍不住就想转身逃走。只听侧帐一声大吼:“呔,哪里跑!”接着背后给人狠狠打了一掌。他一时间骇得全身僵直,勉强打起笑脸,回脸道:“巫、巫侍卫长。你……吓死我了。”

    巫木旗嘿嘿道:“你去哪儿?将军正要见你呢。”随手将一对雕花棋笥夹在腋下,拉着他往帐门口走。

    屈方宁躲避般挣扎一下,小声道:“我……军务处还有几件案子,晚上再……”

    巫木旗大咧咧一挥手:“没事,压几天怕什么?老莫敢找你麻烦,我大脚丫子踹他脸!”

    他这一挥手甚为豪放,一对棋笥立刻离身而去,沾灰惹尘地滚出好远。御剑的声音也从门内传出:“来了?进来。”

    屈方宁本拟替他捡回物事,多拖一刻也是好的。闻言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进去了。

    帐内景况如故,御剑两腿交叠坐在狼头椅中,专注地阅读手中一本半旧绢册。扶手上一叠或蓝或红的奏表报章,摆放也甚为随意。

    屈方宁在他身前站定,寻话开口:“将军叫我何……”一瞥他手中绢册,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那蓝缎封皮之上,分明是一个“驿”字!

    御剑目光仍在册子上,似乎并未注意他:“没事不能叫你么?”手略下执些许,露出封皮上大大的“驿使稽程”四个字。

    屈方宁心跳这才复苏,只觉耳中轰轰作响,全身如虚脱般相似。只见御剑缓缓从书中抬眼,望着他一笑:“忽然想见你了。”

    屈方宁佯作轻松,也挂上笑容:“……我也很想见你呢。”

    御剑笑意更深,放下绢册,似乎要抱他。手到中途,却是往左首团桌上指了一指:“看来宁宁果然想我得紧,连这个都没注意。”

    屈方宁一眼望去,但见红蕾玲珑,蕊珠如火,一大盘红艳艳的石榴籽堆在水晶盘中,颗颗饱满,色泽流丽。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佯作惊喜之状,合掌道:“这个是给我的吗?”

    御剑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脸上,闻言只道:“自然是给你的。”把他抱到腿上,在他后颈深吸一口:“不然还能给谁,嗯?”

    屈方宁一与他肢体接触,心里更毛得厉害,不断遏令自己冷静,偏偏就是镇定不下来,手臂上的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肩膀也不禁微微耸起:“一会儿……巫侍卫长进来了。”

    御剑听起来十分遥远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怕?”

    屈方宁强自道:“不是怕,只是……你跟我……”一时竟连个借口都找不出来。

    御剑含笑看着他不自在的样子,目光中却没甚么笑意:“宁宁,你今天真有点奇怪。是生病了?”手掌温柔地按住了他额头,将他眼睛遮住一多半,言辞却是不容置疑:“……还是有甚么事瞒着我?”

    第60章 心非

    屈方宁眼前骤然一黑,一时万念俱灰:“他……终究是知道了!”这一下犹如泰山倾覆乌云盖顶,再装不出若无其事模样,脖颈手足恍如同时解体,一分一毫也动弹不得。情知还不开口化解,便是无可挽回的死局,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御剑将他一瞬间的神色尽收眼底,拥着他的姿势没有丝毫变化,隔了片刻,才笑了起来:“说着玩的。宁宁在大哥面前,就是个没心机的小孩子,哪藏得住甚么秘密,对不对?”

    屈方宁本已抱着必死之心,听他这句话说得宠爱甜蜜,不禁又生出万一之念,强颜笑道:“……对。”

    御剑意味难明地点了点头,将他的脸扳了过去。屈方宁一背的冷汗还没褪去,还道他有意亲吻自己,心中稍安,眼睛也阖了起来。不想等了片刻,御剑只是玩味般摩挲他的脸颊,话语近在咫尺,却并不吻过来:“宁宁,你今天为什么不吃石榴?是不是不喜欢了?”

    他说话的口吻与平时并无二致,宛似情人耳语,听来却令人心惊肉跳。屈方宁胸口又空空地响了起来,喉头动了几下,才低声道:“我今天……胃口不太好,明天……就爱吃了。”

    御剑看他道:“我今天胃口倒是好得很。去,拿几颗过来。”

    屈方宁不敢违拗,忙掬了十来枚晶莹剔透的大籽,双手捧到他面前。

    御剑往椅背上一靠,目光落到他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上,其意不言自明。

    屈方宁犹豫了一下,才将一颗石榴含在唇间,鼓足勇气,向他送了过去。要说平日比这亲热百倍的事也干过,情浓时哺酒喂茶也有过,今天却倍觉屈辱,眼底都酸楚起来。

    嘴唇相触之际,御剑轻轻抚摸着他后脑,慢条斯理地在他唇上厮磨几下,忽地失去了耐心,反手把他往椅中一按,狂烈地吻他面颊、耳朵,继而将他嘴唇吻得控制不住地张开,长驱直入,将他的舌尖吮吸得十分疼痛。手也毫不留情地撕开他衣襟,粗暴地揉着他柔嫩的乳尖。

    此刻帐门几乎没有关上,巫木旗在外说话声清晰明了,卫兵靴声纷至沓来,被人察觉简直易如反掌。屈方宁起初还应和着,见他毫无控制之意,眼见就要在青天白日下上了自己,既惶急又愤怒,剧烈挣扎起来。

    御剑退开少许,脸上看不出甚么情欲之意,眼神却起了煞般凶狠凌厉:“不给操?”

    屈方宁胸口起伏,眼睑通红,咬牙不作声。

    御剑全身覆压着他,令他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下,对视一刻,忽然一笑,抵住了他额头:“宁宁,大哥想要你了。”

    屈方宁仰面向他,背心紧紧贴住椅背狼皮,抗拒道:“现在不……”

    御剑如同未闻,径自俯下身来,声音温和却不容抗拒:“把腿张开。”

    这狼头椅下椽弓曲,承受了两人重量,深深向后倒去,仿佛一张窄窄的眠床相似。屈方宁自知拒绝也是徒劳,只得退而求之:“不在这里。”

    御剑温柔地亲了亲他的睫毛:“就这里。”

    屈方宁苦苦维系的心防突然崩塌,控制不住地挣扎叫道:“不!不在这里!”

    他动作太过剧烈,扶手上的奏章报表纷纷落地,连带旁边团桌上的水晶盘也打翻了,红艳艳的石榴籽滚了一地。

    御剑对满地狼藉一眼也不看,凝视他片刻,笑意渐生:“好好,不在这里。这么大脾气做甚么?你不喜欢的事,我不会做的。”从他身上退开,顺手还替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襟。

    屈方宁激动未平,啪的打开他的手,掩着自己喉咙下的领叶,眼睛通红。

    巫木旗闻声而至,吃惊道:“将军,小锡尔,你们……这是干什么?”拾起卷册,又从地下捧起一捧石榴,十分惋惜:“老巫辛辛苦苦剔了一早上,才剔出这么一盘子,就这么一反手给我掀地下啦?”

    屈方宁喘息着不说话。御剑波澜不兴地开口:“他吃烦了,不要了。”

    巫木旗大为不解,可惜道:“这么稀罕的玩意儿,大老远辛辛苦苦地运来,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呼呼吹了几口灰,又拿衣角抹了几把,似乎还想挽救一下。

    屈方宁往地下一跳,头也不回地就往门口冲了过去。御剑在后缓缓开口:“宁宁,不跟我告个别么?”

    屈方宁脚步一滞,生硬地道了句“属下告辞”,大步出门,靴声转眼间就不见了。

    连巫木旗都看出不对,奇道:“小锡尔今天是怎么了?点了火药了?脸色那么难看!”狐疑地打量御剑几眼,怪道:“你又打他骂他了?”

    御剑目光仍停留在帐门前,闻言森然一笑,道:“我疼他都来不及,哪舍得打他骂他?”唤来越影,翻身上马。

    巫木旗提了一兜石榴,追出来叫道:“那这玩意儿还要吗?”

    御剑漠然道:“他都不要了,你还要它作甚?”长鞭一挥,纵马而去。

    屈方宁下山回营,只觉腿脚虚软,浑身无力,直想找个地方昏天黑地睡一场。才到营地门口,阿木尔已传来讯息:“卖酒少年一早前往和市采办酒器,现在已经回来了。”车卞亦从城外打马归来,神色劳顿,禀道:“找到啦!原来押货那群饭桶前日夜里贪酒吃醉,误了一天行程,现在还在四十里地外呢。”屈方宁一把攥住他手,声音几乎嘶哑:“当真误了行程?”车卞半边身子顿时酸软,连连呼痛,含泪道:“当真,当真。我……去催他们连夜过来?”他见屈方宁如此关切,想是这批货里有他关乎性命的爱物,这个顺水人情是一定要做的。屈方宁面无表情地笑了两声,摇了摇头:“不必了。辛苦你了,二哥。”车卞一双眼睛多年熬练,竟看不出他此刻是何心情,好似大喜,又似自嘲,既有自己大发横财之乐,又仿佛苦主人财两空之呆。正要安慰他几句,回伯无声无息掀开帐门,打手势示意他有客人来。屈方宁木然道:“谁?”回伯露出古里古怪的笑容,胡乱打了几个巫祝手势。屈方宁立时会意,应道:“就来。”独自前往营地东边一座小小团帐,一名游方巫祝正背对门口饮酒吃肉,大快朵颐。二人相见,寒暄几句,屈方宁躬身道:“您路途辛苦了。”巫祝摘帽回礼,笑道:“替阿帕小姐办事,那有甚么辛苦?”将一卷斜簪着孔雀翎羽的信从帽檐中抽出,恭恭敬敬交给他。屈方宁谢道:“还请您多盘桓几天。”巫祝抹着油嘴嘿笑道:“这个自然,小姐还等您的回信呢!”正待告辞,忽道:“北社驿馆……”屈方宁脑子一空,冲口道:“什么?!”巫祝骇了一怔,结巴道:“什、什么?”屈方宁自知失态,神色缓和,道:“你慢慢说。驿馆如何?”巫祝才道出原委:他昨天深夜抵达,在北社驿馆落脚。一大早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却是驿馆给事清场赶人。随身物品皆不许带走,都要封在原地接受盘查。他的铜铃经幡都给人搜去,无巫歌可唱,以致饿了半天肚子。屈方宁心脏一阵紧缩,颤声道:“那……信?”巫祝忙拍胸保证:“信一直藏在小人帽中,片刻不敢离身。”屈方宁这才恢复几分知觉,赏了他一封金锞,送他出去了。一路厘清思绪,平静了不少:“红云使者尚未来到,年韩儿也未贸然接洽,看来我与屈林往来之事,他多半还不知情。那他今日为何举止大异,话语带刺?……莫非是发现了我与乌兰朵暗通书信?……哈,他都允我娶妻生子了,写几句无关紧要的情话又有甚么大不了的?还是因必王子之故?……”

    思虑良久,始终觉得御剑的态度模棱两可,辨别不出到底是对自己起了疑心,还是自己做贼心虚,无法同他如往日一般相处。私心只希望一切都是自己庸人自扰,根本未曾暴露身份。人性天生就是趋利避害,来来回回咂摸一番,愈想愈觉得今日自乱阵脚,大大的不应该,没得惹人怀疑。回营草草吃了些馕饼,连信都没打开,随手往床底下一塞,就往主帐去了。环顾无人,便潜入寝帐,捡了一本棋谱来读。背了几局,逐渐眼饧目涩,昏沉沉睡了过去。

    直至半夜,才听见帐外马蹄声疾,晓得御剑回来了,忙从床上坐了起来。但听脚步急重,御剑手执面具,神色阴沉地进了帐门。一眼见他坐在黑暗之中,全身动作一顿。

    掌中明珠都已熄灭,屈方宁刚刚睡醒,甚么也看不清楚,只向他的方向低低叫道:“……大哥。”

    御剑在原地站立了短短一刻。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神情,但一刹之间,屈方宁分明感觉到:他在等。

    但他等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想。

    黑暗中只听御剑开口:“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屈方宁用鼻音应了一声,小心地看着他:“我二哥把我的床占了。”

    御剑哑然失笑,道:“就你鬼名堂多。”将面具往铜架上一挂,解衣就寝。

    屈方宁听他语气如常,更确信了几分,从床上跪起,替他宽衣。

    御剑手臂微抬,任他半搂着自己壮硕的腰身宽衣解带,一语不发。待上衣除尽,只余一条黑色贴身长裤,才说了声“行了”,膝盖一抬,躺了上去。

    屈方宁也乖乖睡回自己的地方,有意搭话:“将军,你回来得好晚。”

    御剑疲惫道:“与庆原那边几个羌族头人谈了半天。几年不见,跟南人学得一般狡狯了。等了很久?”

    屈方宁软软嗯了一声,顺势往他身边凑了过去:“要打了吗?”

    御剑简短地回了声:“再看。”

    屈方宁贴住他一边手臂,闻见他身上淡淡酒气,鼻子翕动几下,越凑越近。

    御剑看他一眼,手臂展开,让他枕了上来。

    屈方宁底气又多了一点,鼓起勇气往他身上攀过去,手偷偷伸向他肌肉硬朗的小腹,讨好地摸了几下。本来还想更直接一些,在他脐下一寸徘徊片刻,实在没有胆子再往下,只得罢了。

    弄了好一会儿,御剑毫无反应。二人实打实地好了两年多,向来床事契合,如鱼得水。御剑正当狼虎之年,又禁欲已久,对他的撩拨示好无有不应,往往到最后能将他做到连清水都射不出来。再怎么争吵冷战,在床上从没让他受过冷落。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尴尬得只想装睡。

    手还没来得及撤走,手腕一紧,已被御剑拿住,随手压在胯间。虽无剑拔弩张之感,手下多少能摸到硬度。

    只听他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要?”

    屈方宁抽回手,摇了摇头,一阵强烈委屈袭上心头。

    御剑道:“今天白天没尊重你,生气没有。”

    屈方宁委屈得更厉害,掩饰般把脸埋在床上,不说话。

    御剑抱他入怀,搂着他的后背:“宁宁,我脾气暴躁,耐心也不好。你心思多,我不是件件都猜得到。要是有什么……不合你心意的地方,希望你明白告诉我。”

    屈方宁眼睛又湿了,抱住他脖颈,小声道:“没有。”

    御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松开了手。入睡之前,只觉肚子被他温暖的手覆盖住了,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宁宁,你要是女人,那就好了!”

    这莫名其妙的话,他自然想不明白,也不愿明白。次日回营第一件事,便是伸手到床底取信。信中无非是些闲花少女之语,又约他七月上旬往和市一叙。遂想到:“七月要下清平关,多半没空抽身。”待提笔另约,目光落到地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这座大帐背风敞口,落灰最是厉害,又从不打扫,床底沉积着厚厚一层灰。几卷羊皮信横七竖八,与灰尘结成一片。此刻地下却露出几条干净痕迹,似乎被人移动过。

    他霍然一惊,急忙翻身下地,撩开床幔,向床板下摸去。这是他性命攸关之所在,藏的是屈林应允他抵认孙尚德一案的契约。字句虽然隐晦,却颇有蛛丝马迹可寻。撕下一看,封口半敞,不知是自己拆封之后没有收紧,还是被人动过手脚。再仔细勘察一番,只见几封羊皮都卷得好好的,缎带的形状毫无变动,孔雀翎羽也簪得端端正正,并没有碰掉半根。即自我安慰道:“不会的,谁会潜入我帐里乱翻?车卞、乌熊他们无此大胆,回伯也不是瞎子。御剑天荒从来不屑骗我,更不会偷看我的物事。”但他对周遭环境有种异于常人的敏锐,嘴上虽不承认,实则已经感到危险迫入眉睫。心神不宁之际,只想跟御剑上一次床,藉由世上最亲密之事,探知御剑的真实态度。偏生战事在即,事务繁杂,一连十多天,二人竟连句体己话都没说过。到六月底应卯阵阅之时,御剑出现在大麾下的次数越来越少,且连正眼也不看他了。

    他心里本来有鬼,给他如此冷置,愈发疑神疑鬼,心中惴惴。及至千叶正式宣战、六万大军向清平关进发之时,整个人都是昏沉沉的,加之征途劳顿,头一沾枕,竟做起荒诞之极的梦来。先是梦到自己在一座空无一人的练武场上,无论如何变换手法,始终射不中红心。焦虑之际,忽见已死的贺真在箭靶附近对自己不断摇手示意,神色极为惊恐。回头一看,御剑正立马身后,手中黑箭的箭头暗芒璀璨,对准了他的心。又梦到自己执黑落子,明知放在某处,必将满盘落索,偏偏手不听使唤,硬生生将棋子送入死路。只听御剑冷漠的声音在棋盘对面响起:“宁宁,这一步,你真的不后悔么?”最后梦见的却是在他寝帐大床之上,自己跪在他腿间,舔着他粗大的阳具。然而无论如何努力,嘴里的东西始终硬不起来。一晚上噩梦连连,满身大汗。依稀只听见御剑关切的声音:“宁宁,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他这才从浓黑的梦魇中挣扎出来,四肢如灌满铅块,满脸都是泪痕,心中庆幸:“还好是梦。”忍不住纵身投入御剑怀里,带着哭腔向他诉说:“大哥,我梦见你要杀我。”

    御剑含笑搂紧他发抖的身体,温柔道:“我为什么要杀你?是不是因为……”声音突然一变,好似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你变成苏方宜了?”

    他极力压抑的恐惧一瞬间到达极限,惊心动魄一声大叫,这才真正醒了过来。但见月朗风清,甲虫在长草间声声鸣唱,身周鼾声起伏。此刻听来,真如仙乐一般。

    他惊魂未定,手捂胸口良久,那句“你变成苏方宜”的鲜明惊恐感始终盘桓不去。一个人茫然躺了半宿,出门解手之时,远远望向御剑大帐,只见灯火影影绰绰,不知他是否已经安眠。

    突然之间,一个可怕之极的念头跃入脑海:如果他现在走过去,向御剑承认自己南朝卧底的身份,一切又会如何?

    幸而这疯狂的念头,并没有付诸现实。进帐时回头一看,主帐的灯火已经熄灭了。

    一夜未曾合眼,第二天到底支撑不住,行军途中几次打盹惊醒,几乎栽下马去。御剑原本在中军按辔徐行,此时便来到他身边,马鞭一卷,一语不发地将他揽在身前。旁人见一向冷漠的主帅突然流露爱子之举,无不骇然,莫敢直视。屈方宁腰背早就虚软无力,挣扎一下,便不由自主地向一旁跌去。御剑强劲的手臂将他往怀里一按,问道:“不舒服?”

    屈方宁都不记得上一次听他说话是什么时候了,心头霎时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忙摇了摇头。

    御剑嘲道:“口是心非。”传令三军暂驻,放他下马时还嘱了一声“好生休息”。

    经他这么一照拂,屈方宁本已吃紧不住的心,又复苏了些许。到了夜里,御剑亲自前来看他,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离去。这一夜半梦半醒地睡了几个时辰,噩梦却是没有了。再过一日,大军已开入庆阳地界,算来距清平关不到一百五十里。庆州地势崎岖,山形崄巇,连寨为堡,防御森严。其中金水堡、白虎城、秋原寨、怀意城均有南朝精兵驻守,互通消息,照应周全,形成庆原东部一道绵延数十里、坚不可摧的防御之墙。除此之外,庆州本地几支数千人聚集的羌族部落亦不容小觑。这一族也是南北对峙之间一朵奇葩,战力彪悍,行事毫无章法,一时偷偷跟随草原铁骑清洗南朝堡垒,趁火打劫;一时又出兵滋扰千叶辖区,表达自己放纵不羁、不愿尊其为主之意。南朝着力招揽,收效甚微。千叶一度严加打击,欲使其归顺,羌族自然不是对手,却也断然不惧:小股兵力派过来,他们就群起而攻之;大军一到,立刻夹着尾巴逃跑了。屈方宁年前也镇压过一次,斩杀三百余人,结果夜里给人突袭,掷了满身粪溺,真是不提也罢。只是这两年北羌出了个英雄人物,手腕气魄都十分了得,族内分裂的几派都被他收服得差不多了。因而入关之前,那群赤膊缠头的身影一次也不曾见到,一路颇有点寂寞。

    如此一来,正面对抗的重任就落到了南朝守军身上。七月初,屈方宁被任命为第一先锋军统领,在清平关八十里之外与南军首次会战,远远一打照面,就气得笑了出来:“贺小九,你是上这儿玩来了?你的兵呢?人模人样的见不到,乌龟、螃蟹倒是带了一窝。”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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