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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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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近江国 作者:孔恰

    第4节

    屈方宁果然利索地接手了虎头绳的活儿,不但盥洗、换衫、铺床一手包揽,还替他轻轻按捏了许久的肩膀、腰腿。

    小亭郁只觉得他一双手冰冰凉凉,触碰在身上十分舒服。一回想,今天在骆驼上的时候,也觉得背后清凉袭人。

    于是想到了一个传说,轻轻地说:

    “雪女……”

    屈方宁没听清楚,俯身问道:“小将军,你叫我么?”

    小亭郁把头埋在晒得香喷喷的枕头上,忍着笑不说话。

    临睡了却又想起一件事,忙道:

    “方宁,你的花,能给我么?”

    卖花的小姑娘送的花,叶子已经不新鲜了,花瓣也有点打蔫儿了,小亭郁却珍重地收了起来。

    屈方宁在帐门当风的地方打了个地铺,安安静静地躺下,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小亭郁睁大眼睛躺了一会儿,向门口轻声说:

    “方宁,明天见。”

    门口立刻也传来一句:

    “小将军,明天见。”

    小亭郁这才合上了眼睛,听着铃铛偶尔被风带响的声音,慢慢的睡着了。

    其蓝王宫位于小璇玑洲上,水道纵横,芦苇漫密,本已藏得极为隐秘。又下了几场微雨,水面全是一层白茫茫的烟雾,越发如海市蜃楼一般,连隐约之貌也看不清楚了。

    商乐王遣派太宰、长老十余名,齐赴使馆,迎接千叶贺婚使。前来的不是车马,而是十几只漆金雕花、鹤首龟背的大船。船行水上,如履平地。水道清浅处,便由百余精壮奴隶拉纤而过。

    的尔敦与几名长老同乘,在甲板上喝酒、谈笑,品评船头跳舞的胡姬,虽然还是第一天见面,已经勾肩搭背,俨然是十分亲密的老友了。

    小亭郁与一名老太宰席地而坐,相对无言。好不容易听清了他的问话,礼貌地回答完,却很久都没有回应。再一看,老人家已经坐着睡着了。

    他坐得无聊,东张西望,不见屈方宁,便忍不住叫他一声。

    屈方宁从船舷一侧翻了上来,手里采了一把湿漉漉的红色小花。他今天换了一身漆黑如墨的卫兵服色,垂肩的黑发也束成一束,往船头一站,身姿异常挺拔。

    他拂去眉间沾上的水珠,问道:

    “小将军叫我甚么事?”

    小亭郁一霎不霎地瞧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屈方宁只道他在闹着玩儿,嘻嘻一笑,又翻到船外捞花去了。

    片刻,船行入宫。说是王宫,也不甚准确,其实是一片水边的洲地,建着檐牙飞阁,廊回楼榭。大片雪也似的芦苇生在洲岸,微风一吹,一团团的扑面而来,犹如乱云飞絮。

    商乐王与王后亲自设宴款待,唤出百十彪勇大汉,互相搏击为戏。两列士兵在一旁击鼓,节奏十分明快,气氛也热烘烘的。

    商乐王年纪不足五十,须发却已斑白,面相也十分显老,看起来不似一方之主,更像一位和蔼的老人。

    他指着场中搏击之人,向的尔敦笑道:

    “这是本族最优秀的摔跤手,贵使觉得如何?”

    的尔敦眯着眼观看了片刻,赞道:

    “勇猛胜过虎豹,灵敏宛如飞鹰。真乃勇士!”

    小亭郁却轻轻地“哼”了一声,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可差远了!”

    商乐王笑容可掬地说起了往事:

    “十多年前,我与贵国安代大王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齐宁草原最大的摔跤场上。当时我一见他,眼前一亮,心想:好一个威武的男儿!我们一交上手,心中就产生了深深的敬佩之情……”

    坐在一旁的王后手中抱着一只皮毛雪亮的白狐,轻轻揉着太阳穴两侧,蹙起了眉心。

    商乐王关切道:“怎么了?”

    王后软软地倚着手臂,摇头道:“一听到这击鼓声,我……头就疼了。”

    的尔敦忙起身行礼道:“还没问兰后玉体金安?”

    他平时嘴里从没个正经,这一句却问得谦恭之极。

    兰后点了点头,道:“我好得很。”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说话有气无力,眉头簇得紧紧的,哪里像个好的模样?

    但的尔敦却不敢再问,又深深行了一礼,才缓缓落座。

    商乐王向场中道:“王后既不喜欢,那便换下去吧。”

    少顷,勇士、鼓架、击鼓士兵撤得干干净净,百余霓裳翩跹的女子,或抱琴瑟、琵琶,碎步上前,排作扇形,正是当下北草原贵族中时兴的南国曼舞。

    兰后睁开美目,瞧了一眼,便不再瞧。商乐王挥了挥手,让她们也下去了。

    小亭郁暗暗吃惊:“这王后好大的气派!妻子当着丈夫的面,哪有这样指手画脚的?”

    再看那兰后,盛装之下,依然带着楚楚之致,教人一见便要心生怜惜。年纪也甚轻,顶多不过三十岁。说句失礼的话,跟白发苍苍的商乐王是极不般配。两人的模样,莫说夫妻,就连做父女也嫌差太多了。

    忽然间,天边毕帕、毕帕几声巨响,一只黑色铁舟从天际急速跃水,划向洲边。一名女子双手各握一支粗大铁桨,挥得一团黑云般相似,口中呼喝不绝,宛如雷霆万钧。

    商乐王笑道:“鱼丽来了!”

    众官与使者忙上前迎见。小亭郁从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公主,不禁十分好奇,往前推了好几步。

    的尔敦双手握筒,凑在嘴边叫道:

    “一别多年,公主骁勇如昨,真是可喜可贺!”

    鱼丽公主也遥遥举桨,笑道:“老敦,你也精神得很哪!”说话间,铁舟已接近岸边,溅起水花无数,惊得凫雀乱飞。

    老敦佯怒道:“什么老敦?连叔叔也不叫了!”却伸出手去,接她上岸。

    公主大笑道:“你能大我几岁?甚么狗屁叔叔!”把住他的手臂,轻轻一跃,落在地上。

    小亭郁见她一身戎装,皮靴橐橐,肌肤黧黑,眉眼中颇有征伐之气,分明是一员骁将。哪里像个公主?

    当下跟屈方宁对望一眼,彼此眼中都是又吃惊、又好笑的神色。

    的尔敦一边走,一边夸张地东张西望,又唉声叹气,似乎在寻找甚么。

    鱼丽公主笑道:“老敦,你别找啦!他不在这里。”

    商乐王关心道:“贺叶护还未归来么?”

    鱼丽公主道:“原本就是今天,女儿刚才在洲口没接到,想是绕了远路。”

    商乐王微微颔首。的尔敦却惊呼道:

    “莫非是那位‘神将’贺真么?”

    商乐王笑道:“正是。”

    的尔敦赞叹道:“早听说这位贺叶护骁勇善战,曾单枪独闯千军之中,怒斩敌首二十有三。千叶早已遍传盛名,只恨不能一见,想不到竟是大王的爱婿!”

    鱼丽公主笑骂道:“放屁!千叶有御剑坐镇,贺真这点名头,值得甚么?说不定私底下早就议论了几百次,说我嫁不成御剑,只好找了个次的!”

    的尔敦立刻高举双手,道:“真主可鉴,我可没这么说过。”

    鱼丽哈哈一笑,道:“我不同你废话!贺真好得很,你一见便知。”拉他入席,斟酒对饮。

    凡此种种,兰后全不关心,只垂下头,轻轻抚摸着白狐的皮毛。

    片刻,其蓝大巫师面有忧色,躬身奏道:近日天雨,占星天灯受潮洇湿,“星变”之典恐不能如期举行。

    兰后才叹息一声,道:

    “下去罢。还嫌不够丢人么?”

    小亭郁只觉得她说话的腔调很是异样,却不知道为什么。

    宴席重新开起来,商乐王再次唤来舞乐,这一次来的是拉着马头琴、穿织锦镶边的袍子的歌者。

    过了一会儿,歌者就以一种温柔又充满悲伤的声音,唱起了古老的歌。

    “故乡的河流,长又长,

    岸边的骏马,拖著缰。

    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

    出嫁到遥远的地方。

    故乡的帐房,宽又亮,

    盛开的花儿,雪一样。

    来到这遥远的地方,

    花儿再也不开放。

    ……”

    忽然之间,屈方宁从身后轻轻撞了他一下。

    小亭郁抬起头,看到兰后的一只手依然轻轻地抱着那只白狐。

    而她的另一只手,却在椅子上握得发白。五片尖尖的指甲,都深深陷入了毡毯上光滑的缎面。

    化用自科尔沁民歌《诺恩吉雅》

    第4章 银鞭

    两人经过这场别致的宴席,简直憋了一肚子的话。一踏上回去的船,也不管老太宰还在打瞌睡,就迫不及待地说起来。

    一时说起鱼丽公主,均啧啧称奇。看她独驾铁舟、谈笑自如,只怕一般的男子也没这般勇猛。那位敢娶她的贺叶护,更不知是如何雄浑的模样了。两人穷尽了想象,连甚么黑金刚、狼头人也猜了出来。

    老太宰忽然开口道:

    “错了!”

    两人都吓了一跳,转头一看,他一双眼睛还紧紧闭着,也不知是不是在说梦话。

    屈方宁大着胆子问道:“甚么错了?”

    老太宰慢吞吞地说:

    “我们贺叶护的长相,那是出了名的俊俏。离水的小姑娘,常常几天不吃不睡,就为了看他笑上一笑。”

    小亭郁自然不信,向屈方宁一指,问道:

    “比他怎么样?”

    老太宰眼皮睁开一线,瞥了屈方宁一眼。两人都等着他发表高见,等了好半天,也没有听见。一看,又打起瞌睡来了。

    于是又说起那位派头十足的兰后,说她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商乐王却什么都听她的,一点也不敢违拗。

    忽又听见老太宰断然道:

    “错了!”

    屈方宁轻轻撇嘴,道:

    “难道不是么?商乐王明明很爱看搏击舞,兰后不喜欢,他就忙忙地叫人撤下去了。他明明是一国之君,却不敢看自己喜欢的物事,可见怕她怕得厉害。”

    老太宰摇头晃脑,道:

    “小孩子甚么也不懂!畏惧只能令人一时低头,另一件东西,却能叫人永远服服帖帖,心甘情愿。你们现在不明白,等以后遇到心爱的女孩子,便明白了。”

    女孩子之类的东西,离小亭郁的人生还有无限的遥远,因此也不屑听。屈方宁却轻轻咬着手指,若有所思。

    一会儿又说到那“星变”之典,听说是其蓝最隆重盛大的庆典,礼成时,天上繁星熠熠,地上千灯点点,交相辉映,令人目眩。但此灯最怕雨水,只要天气有一些不对,这种绮丽的景观便见不到了。

    小亭郁说到这里,很是迷惑:“为什么一下雨,庆典就要延期?灯笼只要换一层黄油纸皮,多大的雨也不惧。莫非与他们的祈雨之神相冲么?为什么巫师又说洇湿了?”

    屈方宁随口笑道:“怕是他们没有想到。”

    老太宰忽然又睁开了眼睛。两个人都盯向他,等着同他辩驳。

    不料他这次并不说“错了”,而是直直的看着小亭郁,问道:“油纸厚重,怎能乘风而行?”

    小亭郁奇道:

    “怎么不行?我从前常在雨中放油纸风筝,想逗天上的雷龙下来玩儿。现在母亲提起,还要笑我,说我从小古里古怪,所以没人愿意陪我。”

    屈方宁看他道:“想是小将军一个人待久了,心里有点儿寂寞。”

    但他的眼睛,分明带着笑在说:

    “现在有我陪着你,你再也不会寂寞了!”

    小亭郁心中暖洋洋的,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老太宰沉思半晌,忽对船头掌舵使道:“调头,回宫!”

    又转头向二人笑眯眯地说:

    “ ‘占星天灯御察使’,这个头衔两位可喜欢么?”

    一只油纸裱面、硕大无朋的雪白天灯,由一根细麻绳系在轮椅扶手上,宛如系住了一朵流云。

    小亭郁拨了拨庭院中一株美人蕉,向一边肃立的屈方宁笑道:“方宁,你松开手,我不会给它带到天上去。”

    屈方宁面容不变,答道:

    “昨天老太宰也是这么说的,到现在出去追他的人还没回来呢!”

    小亭郁给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笑起来。

    “人家是回去换礼服啦!加了油纸是重了些,也不至连人也带走了。”

    屈方宁这才松开了紧紧按着轮椅的手。那天灯着实有力,带得轮椅一边微微升起。小亭郁心中其实也有些恐慌,忙把重心倾了过去,口中犹自强笑道:“你看,带……带不走我!”

    屈方宁扫了他一眼,又把手紧紧地按了上来。

    “带走了我也不怕。”

    他悠悠地望着那只奋力向上的天灯,忽然一笑。

    “它带你到天上去,我就追到天上去。”

    小亭郁覆着他的手,想接一句话,却接不上来。屈方宁似乎也觉得有点儿尴尬,转过脸咳了一声。

    幸亏那灯十分知趣,恰好烛台中的牛油灯燃尽,袅袅地坠落下来,又被一阵清风送到了墙那边。

    屈方宁立刻殷勤地说:“我去拣!”

    还没等人回答,一下就不见了。

    小亭郁继续拨着美人蕉,想找一朵最红艳的摘下来。但每一朵开得都是那么的好,实在很难挑选其中的魁首。

    草里“吱”的一声,倏地闪过一道白影。

    小亭郁只当是只白兔,并不在意,又拨开两株高高的绿茎。

    忽然间,他停下了动作,看向了地下的草丛。

    那里洒着几滴猩红的血珠,铁锈味还是新鲜的。草丛静静的,遮住了后面一个白色的物事。

    他心想:“这只兔子受伤了?”

    分开草丛一看,哪是什么兔子,却是一只毛色雪亮的白狐。它小小的白耳朵缺了一角,鲜血正汩汩而下。

    他颇觉奇怪,伸手将白狐捉了起来。那白狐倒也有些灵性,知道他没有恶意,也就乖乖地坐在他手上,不再逃窜。

    仔细一看,除了耳朵,狐头、颈直至左前腿,都受了伤。伤口呈绞索状,不似野兽撕咬,倒像是鞭痕。

    他轮椅上带得有药,当即替白狐上了,心想:“这是兰后手里抱着的那只么?必然不是了。兰后宠它得很,怎会下这重手?”

    忽然脸边一凉,一道劲风从鼻翼边刮过,一个娇蛮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放下!”

    小亭郁一惊抬头,只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少女立在月形门下,手执一条银鞭,鞭身折了几折,正笔直地指着他的脸。

    他乍眼一看,心中啧了一声,暗想:“又是一个鱼丽公主!”

    那少女一身束腰劲装,足蹬小蛮靴,显然是卯足了劲学鱼丽公主的打扮。但她年纪太小,学得也颇不到家,公主的飒爽之气一些也无,粗鲁行径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见小亭郁不言不语,那少女脸色不善,银鞭一甩,指道:“坐轮椅的,说你呢!你耳朵聋了?”

    小亭郁是名将之后,从小到大,别人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必王子之流虽然跟他合不来,也从不当面口出侮辱之言。

    当下眉头微蹙,语气也沉了下来,道:

    “这狐狸是你的?”

    那少女不屑道:“谁要这骚狐狸?给我放下!”

    小亭郁皱眉道:“既不是你的,我为什么要给你?这狐狸哪儿来的,是不是王后抱着的那一只?”

    那少女冷笑了一声,傲然道:“是又怎么样?”

    小亭郁暗暗吃惊,心道:“这人好大的口气,连王后的账都不卖!”

    那白狐坐在他手中休憩,显然伤口疼痛,小小的身体颤抖不已。

    他心中鄙夷,嗤道:“不怎么样。你一个大人,却欺负一只小小的狐狸,有甚么意思?”

    那少女倒是沉下气来,轻轻抚摸着手里的鞭子,冷笑道:“鞭子在我手里,我高兴欺负谁,就欺负谁。”

    她右手一扬,那银鞭就笔直地弹了起来。

    “——能欺负它,也能欺负你!”

    “你”字未落,一道闪电般的银光已笔直地蹿向他面门。这少女身手着实不错,小亭郁只觉黑影一晃,鞭风已经袭到眼前。

    但这一鞭,却没落到他身上。

    屈方宁一个挺拔的身影笔直地挡在他面前,右手紧紧扣住了那少女的鞭梢。

    他盯着那少女,冷冰冰地说:

    “你说你要欺负谁啊?”

    小亭郁又是惊讶,又是担心,忙道:“方宁,你的手没受伤么?”

    屈方宁分毫不动,道:“我没事。小将军,你退开些!”反手将天灯放在他怀里,又将他的轮椅向后推了一些。

    那少女见这一鞭竟然不中,那可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时大怒,道:“滚开,别给我碍事!”连连运劲夺鞭,却是纹丝不动,不禁跳脚道:“你放开!”

    屈方宁微微一笑,手指收紧,道:“你家大人没教过你,请人办事该怎么说话么?”

    那少女眼中寒光一闪,道:“我家大人从不求人。”后腰微微向后一弯,已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借力一蹬,向屈方宁疾扑而去,口中叫道:“只教我想要的要自己动手拿!”

    屈方宁哼了一声,左手曲指向她脉门一弹,那少女半边身子顿时麻软,叮当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小亭郁见那匕首寒光闪闪,显然锋利无比,心中大骇:“方宁若是给她戳中了,哪里还有命在?”

    只听屈方宁冷冷道:“小姑娘好毒的心思,看来今天须给你点儿教训。”右手运劲,似是要绷断她的鞭子。一拉之下,却低低“咦”了一声。

    那少女右手兀自酸麻,嘴边连连冷笑,道:“你有本事扯断我这条鞭子,我给你当三天女奴!”

    小亭郁听她语气甚是倨傲,心想:“她这鞭子里必定有什么古怪。”

    屈方宁却道:“你说话算话么?”

    话音甫落,嚓的一声轻响,那少女猛地张大了一双杏眼,死死盯着一处,似乎见到了甚么极难置信的事情。

    她手中尚自握着鞭杆,一截长长的鞭梢却已被割断,软软地落在地上。

    屈方宁将短剑慢条斯理地收起,向她笑道:“过来罢,女奴。”

    那少女五指攥紧了断鞭,脸色忽青忽白,显然一生中从未受过如此大辱。

    小亭郁恼她伤人狠毒,此时看得解气,忍不住偷偷道:

    “你真要她做女奴么?”

    屈方宁也偷偷道:“我给你报仇来着。谁让她打你啊?这种女奴我可不敢要,说不定半夜一个打盹的工夫,就偷偷给她杀了。”

    那少女听在耳中,越发怒不可遏。忽然眼睛一亮,望着二人身后,跺足叫道:“姐夫,你来得正好!快把这两个人给我杀了!”

    一个声音远远笑道:“谁又惹我们小郡主生气了?”

    小亭郁抬眼望去,只见一匹银鞍白马风驰电掣般奔来,到得近处,马上之人轻轻勒住马头,手执一杆银枪,翻身跃下。

    那少女咬牙道:“姐夫,他们抢我的东西,还……弄断了我的鞭子。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举鞭向屈方宁面门一指,恨恨道:“先杀这个!”

    屈方宁戏谑道:“好家伙,连主人都要杀!”

    那马上之人才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极是锐利,嘴角却带起一抹笑。

    “这位小兄弟倒是面生得很,不知跟小郡主怎么称呼?”

    这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生得眉目风流,俊秀佻达。女孩子们见了这个笑容,只怕连心也要融化了。

    屈方宁却正眼也不看他,只瞥着那少女冷冷道:

    “也不怎么熟。不过你要再晚来一刻,她就要戴上脚链跟我走了。”

    小亭郁跟他相识大半年,从未听过他用过这样的口吻说话,不禁吃了一惊,忙道:“不是的。这位姑娘跟我们开了个玩笑,做不得真。”

    屈方宁却道:“这般粗暴刁蛮的女奴,谁受得了?自然是做不得真的。”

    那少女只气得浑身颤抖,浑然忘了不是他对手,鞭花一抖,便要纵跃向前。

    那青年横臂一拦,笑道:

    “这点小事,何劳郡主动手。”

    他打量着屈方宁,脸色如常,目光却沉了下去。

    “看来小兄弟是不愿卖我这个人情了?”

    屈方宁淡淡道:“我们初次见面,似乎谈不上有什么人情。”

    小亭郁急道:“方宁,别说了。咱们走吧!”伸手去拉他衣袖,却哪里拉得动半分。

    那青年缓缓道:“不知方宁兄弟平日惯用什么兵器?”

    屈方宁覆上小亭郁的手,向他露出平时的笑容,轻语道:“别担心!”

    一转身,就听见他的声音在庭中冷冷响起:

    “平时不怎么用。你若能逼得我使出兵器来,也许就知道了。”

    小亭郁才稍稍放下的心,立刻又悬得高高的,几乎又要去拉他了。

    那青年倒也并不动怒,手中银枪利落地一旋,微微一笑,向后退了一步。

    “在下贺真,请教阁下高招。”

    话音落处,一股凌厉之气破空而来。屈方宁只觉呼吸一滞,一条明晃晃的枪尖已袭近面门。心里顿时叫声不好,情急之中不及思索,几乎是惯性后翻,随即旋腕翻臂,试探着向他右腕折去。贺真反应好不迅疾,即刻回枪沉肩,将这一折及其后着尽数躲过。

    两人堪堪分开,各自落地。屈方宁眼光不离贺真,叫道:“小将军,退后!”

    贺真亦同时出声提醒道:“郡主,你先到旁边去。”

    他重新打量屈方宁,嘴边笑意更浓,道:“兄弟身手俊得很哪!”

    屈方宁道:“你也不错!”

    说话间,枪尖银光点点,抢攻过来。屈方宁运劲于掌,与他战在一起。

    小亭郁从没见过屈方宁与人相斗,见贺真枪法十分精湛,心中不禁充满了担心。

    依稀觉得贺真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那少女却激动万分,高叫道:“姐夫,扎死他!扎死他!”一边挥舞断鞭,吆喝助威。

    贺真嘴边带笑,手中却毫不容情,一条银枪使得急雨一般,片刻之间,已刺出三四十枪。

    一时千影齐放,屈方宁只见眼前枪尖震荡,圆转多变,点、戳、挑、冲、扎种种手法不一而足,一时缠裹黏绵,有如灵蛇行陆;一时雷霆暴烈,好似马踏连营。

    这一套攻击凌厉之极,莫说还击,就连一一躲避也极为困难。屈方宁向后连退不止,一双手掌左支右绌,简直险象环生。那枪尖片刻不离他左右,似乎随时能将他戳个透明窟窿。

    那少女喝彩不已,拍手叫好。小亭郁满脸忧虑,紧紧握住了扶手。

    但这缭乱的枪影,屈方宁竟然悉数避过了。

    他之前连退数十步,已退到月形门下。再一两步,便要退出庭院了。

    贺真一枪撩向他下盘,似要就此将他逼退。屈方宁腾空轻轻一跃,左手闪电般探出,五指似搭实捻,一股黏力向枪身抓去。贺真不敢怠慢,枪尖连晃,嗤嗤两声,既避开这一抓,又转攻他左肩,精妙入毫巅。屈方宁指尖堪堪碰到他枪身,便给他荡了开去。

    贺真避过那股黏力,暗叫一声好险。枪身如被他抓个正着,那便难以夺回了。

    却听屈方宁轻笑一声,身不动,肩不摇,倏然间,右手五指已袭向他胸口空门。

    贺真心中一惊,回枪架挡已是不及,只得退了一步。

    屈方宁不依不饶,向前跨了一步,又直指他胁下空隙。

    这一指似乎也没什么特别,贺真却脸色微变,立刻回臂自救。屈方宁变指为戳,贺真向旁一侧,又退了一步。须臾间,屈方宁掌风如削,向他抢攻不止,无一不是指向咽喉、胸腹要害。贺真纵退招架,竟无还手之力。只听一声闷响,左胸已中,一线鲜血激射而出。

    那少女惊叫道:“姐夫!”

    屈方宁左手本待抢上,见他受伤,便倒跃一步,收掌不发。

    贺真深深看他一眼,才低头察看伤口。那伤口其实也不甚深,他身子一站定,血便渐渐止住了。

    屈方宁见胜负已分,道:“小将军,我们走。”转身将小亭郁推向门口,见那小狐狸坐得可爱,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忽听身后贺真笑道:

    “兄弟请留步。贺真还有几招枪法,要请兄弟指点一二。”

    屈方宁道:“好!”放开轮椅,跃向庭中。

    小亭郁早就巴不得快走,听到贺真又出言挑战,不禁大为皱眉,心想:“这人是怎么回事?输都输了,还要纠缠不休。”

    再看场中,二人又已斗在一处。

    小亭郁立刻看出,这一场与之前可称截然不同。

    贺真的枪法变了。

    慢!

    与之前招招抢先的快攻相比,他现在的枪法简直缓慢得令人发指。连小亭郁这样的外行,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枪尖划出的每一条弧线。

    若说之前他的枪法是盛夏的一场狂风暴雨,现在却变成了春风里款款摇曳的花。

    温柔,缱绻,甚至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花。

    他的手法,也如赏花人一般轻柔,又充满怜惜。旁边的人看了,还以为是父兄在耐心地教导最疼爱的徒弟,全然忘了这是一场真正的战斗。

    屈方宁的脸色也变了。

    这枪法与他所知的相差实在太大了。就连贺真刚才的枪法,也与之迥异。

    那潇洒快意的枪法,竟在刹那间变得神秘莫测。枪意也不再明朗利落,而是出奇的毒辣、阴柔。每一招每一式,表面娇软,内里却藏着一股浓浓的杀意。

    等他惊觉擒拿点戳都无从着力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已经被带入了这个缓慢而阴狠的陷阱。

    嚓的一声,他左肩已被枪尖撩中,肩下顿时一片火辣辣的,几乎抬不起手臂。

    再几步,右腿又着,这一枪更深,只划得他整条腿血流如注,再也不能腾挪自如。

    贺真回手绕了个枪花,嘴边含笑,斜斜一划,向他心口笔直刺去。

    宛如丹霞罗绮,又似冷露无声。

    这已不是甚么切磋比试,而是以命相搏的决斗。

    屈方宁骇然盯着贺真,一瞬间心思百转,猜想了千百个可能,却没一条能完全对上。

    小亭郁看场中情形紧急,忽然醒悟,急叫道:“贺叶护,请住手!我们是千叶使者!”

    贺真眉心微动,不知是否听在了耳中。

    但他这一枪之势毫无窒滞,眼看就要开在屈方宁胸口之上。

    屈方宁情知不敌,百忙中伸手入怀,横过短剑剑鞘,想要勉强抵挡。

    半空中一个声音森然道:“退后!”

    电光火石间,只见黑影一闪,一个人凌空跃起,一把提起屈方宁背心,将他掷向门口。

    他怀中那柄短剑却已被戳个正着,喀喇一声飞起,宝石金屑,滚落满地。

    屈方宁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小亭郁急忙上前扶起他,连声问:“方宁,你怎么样?”

    屈方宁微一运气,只觉胸口针扎也似地疼痛,想是那一枪的凌厉之气已伤及肺腑,当下只摇了摇头。

    却见那少女睁大眼睛看着来人,颤声叫道:“天……天叔!”

    小亭郁这才看向适才出手相救之人,只见他一袭黑衣,身材极高,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鬼面具,看不见面容。

    他震惊之下,连见礼都忘了,心中只想:“御剑将军为什么会在这里?”

    御剑天荒如同未闻,环顾庭中,向贺真道:

    “昭云儿又惹了什么事?”

    小亭郁这才恍然:“原来她是御剑将军的侄女昭云郡主,怪不得脾气如此娇纵。”

    昭云郡主抢道:

    “天叔,那个人把你送我的鞭子弄断了,我……我气不过……”

    御剑天荒漠然道:“我没问你。”

    昭云儿不敢再说,两只大大的眼睛乞求地看着贺真。

    贺真瞥了屈方宁一眼,微微一笑,道:“如将军所见,郡主跟人起了些争执,我嘛……只是跟他们开了个玩笑。”

    小亭郁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心中火起,忍不住道:“贺叶护这个玩笑,开得可不小啊。”

    昭云儿插口道:“你们还要捉我当女奴呢!”

    小亭郁听她颠倒黑白,眉头蹙起,捧起那白狐道:“是你追这狐狸在先,怎么血口喷人?当女奴这件事,也是你自己说的!”

    御剑天荒瞧了一眼,向昭云儿道:

    “你好得很,自己去向兰后请罪罢。”

    昭云儿立刻叫道:“我不去!那个老……老……她老是欺负我鱼丽姐姐,我……我也要弄坏她最喜欢的东西。”

    御剑皱眉道:“小孩子胡说八道。”

    不再理会她,目光转向了地下的屈方宁。他左肩衣服被贺真挑破,露出一个殷红的云状掌记。

    御剑心中诧异,问道:

    “你是老屈家的奴隶?”

    屈方宁忍痛跪道:“是。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小亭郁怕他责罚,连忙道:“他是我表弟屈林借……借给我的,决计不是私自……逃来。”

    御剑点了点头,并不在意。昭云儿却忍不住跳起来叫道:“好哇,口口声声要当我的主人,结果自己才是个奴隶!”

    越想越气,怒气冲冲,道:

    “我的宝贝鞭子,居然被你这个身份比猪狗还卑贱的东西……弄断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今天的耻辱!”

    她气得狠了,说到末尾几个字,小嘴一扁,哭了出来。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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