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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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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近江国 作者:孔恰

    第3节

    年韩儿这朵花戴了好半天,迎来送往,颦笑自若,从无半点扭捏。如今被他一瞧,居然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花瓣儿的一角。

    屈方宁这才往他鬓边一指:“就赌你这朵花罢!”

    此刻台上二人相持不下,一对肌肉虬结的手臂皆全力运劲,手腕相交处格格直响,连木墩的桌台都颤抖不休。所差只在老哈满脸狰狞,额尔古却毫无表情。

    老哈整个人使力使得几乎悬起来,忽觉额尔古的手微微一晃,心中一喜,立刻抢入,想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却见额尔古揽着屈方宁的腰,无奈道:“好好坐着别乱动,古哥手都撞偏了。”

    老哈心中惊骇,暗想:“我如此使力,连呼吸都十分艰难,他竟能开口说话!”

    心中一颓,气势也便去了。相持少顷,额尔古大喝一声,将他手臂一口气按下。砰的一声巨响,台面裂开几条大缝。

    老哈整条手臂至肩,全是一片酸麻,动一动也不能够。只见额尔古随意甩了甩手腕,便稳稳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还有甚么不服气的,讪讪地就离开了。车卞忙拿了那颗珠子,又亲又摸,爱不释手。额尔古则取了戒指回来,替屈方宁一一戴上。

    屈方宁却一笑起身,挽了年韩儿的手,道:“你输啦!来,让哥哥采了你这朵小花儿。”

    说话间,便带着他往后边的酒窖走去。年韩儿待要挣扎,只觉手上如同上了一只铁箍,哪儿挣脱得开?

    铺子里的酒客一看,仿佛一只白鸟衔着朵绿云似的,当真是十分好看!越发觉得今天这趟来得值了,忍不住又多要了一碗酒。

    酒窖本就逼仄,屈方宁一进去,更是将他逼到墙角。

    年韩儿强带笑颜,娇声道:“小屈哥哥,放过我罢,我心口好疼。”

    屈方宁冷冷道:“病西施,别装了。我有正经事问你。”

    年韩儿瞟了一眼门口,也收了笑,冷冷道:“你那么大能耐,也有要问人的事?”

    屈方宁嘴角微微一挑,道:“谁让我的小乖乖这般的耳目众多,消息灵通?这事非问你不可。”

    年韩儿站直身体,好整以暇地拉了拉肩上滑落的衣服,才道:“什么事?”

    屈方宁却也望了门口一眼,方极轻极快地说道:

    “那珠子的主人,这次去其蓝的几率有几成?”

    年韩儿目中流露出讶异之极的神色,紧紧地盯着屈方宁。屈方宁亦是紧紧的回望,一时酒窖中纹丝不动,连呼吸声也不闻。

    许久,年韩儿忽然笑了。

    他张开漂亮的嘴唇,一开一合,慢慢地说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屈方宁的神情立刻变了。

    “因为我要知道。”

    年韩儿笑得更美。

    “但我不想告诉你。”

    屈方宁一把抓住他衣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你也明白你该回答!”

    “我知道,我也明白,但我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你。”年韩儿看着他渐渐燃烧起愤怒的眼睛,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甜美笑容。“屈方宁。或者叫别的什么名字,总之是你——现在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我,讨厌你。每次看到你这种眼神,对,就是这样,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什么也阻挡不了的眼神,我就想伸出这双手,噗的一声——挖掉它,就跟你挖掉那颗心一样。”

    屈方宁沉默不语,手指渐渐收紧。

    “想揍我?杀了我?来啊,试试看。”

    屈方宁看着他,叹了口气,松开了手。

    “原来如此,看来这种情报多少有点不易到手。但是我很想要,怎么办?不如这样,我们做个交易,你把这个告诉我,我也有一个小小的秘密要告诉你。”

    他看着年韩儿的脸,竟也露出了笑意。

    “这个秘密,跟一枚玉指环有关。那指环皎白如月,光彩晕然,端的是一件稀世奇宝!那玉也出身不凡,我看嘛,不是南越,便是大理。”

    年韩儿因兴奋而涨红的脸,突然就失去了血色。

    屈方宁兴致盎然地看着他的反应。

    “再仔细一看,制式也相当不俗哪!恐怕王宫之中,也未必……”

    年韩儿陡然打断道:

    “七成!”

    屈方宁欣赏着他的表情:“哦?何以见得?”

    年韩儿咬紧一口银牙,极不情愿道:

    “柔均公主一套鸑鷟嫁衣,前日已送入鬼城。”

    屈方宁沉吟片刻,眉心皱起,又轻轻咬了咬手指。

    年韩儿冷道:“你知道了又能如何?那个人……哼,比狐狸还狡猾,比狼还警惕,你想接近他,难于登天!”

    屈方宁目光转向他,轻笑一声,摸上他的脸:

    “岂敢。我是怜惜他丧妻寂寞,想把我的漂亮妹子送去陪他睡觉。”

    年韩儿把他的手一挥,一字字咬道:

    “滚你妈的。你自己怎么不去?”

    屈方宁格格一笑,凑近他轻道:

    “年小妹,你就是沉不住气。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能保你……,陪着睡几觉,又碍着什么?你长得这么娇滴滴,天生就是要陪人睡觉的。”

    年韩儿目光一寒,挥手便是一个耳光。屈方宁不闪不避,待他手掌几乎扇到脸上,才倏然出手扣住,在自己面颊上轻轻摩挲。口中却阴恻恻地道:“再胡闹,哥哥先把你睡了!”

    门口帘幕忽然被揭开,车卞一个老鼠似的尖尖脑袋伸了进来,叫道:“方宁弟弟,怎么这么久?快出来,回伯来接你了。”

    屈方宁朗声应了一声,放开年韩儿的手,给他整了一下衣襟。

    “哥哥先走了,你在家须乖乖的听话。”

    年韩儿合了一下衣襟,道:

    “哥哥慢走。韩儿祝你被人识破,身死异乡,尸骨无存。”

    屈方宁笑道:“我可是很小心的,不像有的小姑娘,思春心切,甚么定情信物、戒指宝石都拿了出来。”

    年韩儿哼了一声,手却按住了怀中。

    屈方宁走了几步,回头道:

    “顺便告诉你,狐狸和狼我都不怕。任凭它再警惕,再狡猾,也逃不过我的手掌。因为我……”

    他在下酒窖的台阶上,高高在上地,做了个投掷捕猎的动作。

    “……是猎人。”

    年韩儿定定地看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讥讽之语。忽觉鬓边一凉,那朵花已被他摘去。

    铺子里喧闹依旧。

    年韩儿吃力地搬着一个黑漆漆的酒罐,才出窖口,立刻有人拥了过来,七手八脚接走了。他也懒得道谢,便往年婶面前的台子上坐了。

    那台子全由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做成,名唤狮骨台。他轻轻盈盈这么一坐,鲜花白骨,好看煞人。那搬酒的人一看,几乎把酒也打翻了。

    先前额尔古比赛的台边,已多了一名中年男子。他两鬓斑白,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嘴角纹路纵横,颇有愁苦之相,正与旁人一板一眼地打着哑语手势。屈方宁却搂着他脖子晃来晃去地撒娇,嘴里嚷着“回伯、回伯,跟我说”。

    年韩儿看得满心鄙夷,极轻地哼了一声。

    年婶靠着头骨打盹,眼皮也未抬起,在他身后道:

    “吃亏了?”

    年韩儿身姿不动,咬着嘴唇道:“……月环给他看到了。”

    年婶才翻开皮肉耷松的老眼,冷冷道:

    “我怎么跟你说的?身在虎狼之穴,那就是害你性命的孽物!莫说不能拿在手中,就连在心中想一想,也是灾祸。”

    年韩儿垂头道:“此物是我唯一念想,如连它也不复存,我……一天也撑不下去。”

    年婶苍老的喉间发出几声嘶哑的笑。

    “所以你比不过别人!你在这儿眼泪巴巴地‘君为明月’,别人老早就已掏心立威,潜入了最不安分的中枢。他对自己那份狠劲,你若学得三分,便不至于此……”

    场中,屈方宁已取下束发金环,把年韩儿那朵花戴在鬓边,凑着回伯道:“看我看我!”回伯慈爱地望着他,挥舞了几个手势,想是赞他好看。

    年韩儿盯着他得意的模样,眼光冰冷,道:“可我就是不喜欢他。”

    年婶嘶笑一声,道:“少年意气,害人贻己。贵国挑了你这么个小孩儿,也真是不知所谓。”翻了个身,继续懒懒打盹。“还是他们会看人——虽然我也讨厌那小子。”

    年韩儿心中一跳,转头道:“怎么?”

    年婶打着哈欠道:“我讨厌那小子的脸。又俊俏,又骄傲,心中不知多么得意,脸上也只有一丝讨嫌的笑……跟我生平最讨厌的一个人,简直一模一样。”

    年韩儿忙道:“那个人现在怎样了?”

    年婶合眼道:“被我杀了,杀了很多很多年……你问这个作甚?”

    年韩儿满怀期待地看向年婶,道:“能把这小子也杀了么?”

    年婶重新翻开眼皮,注视年韩儿片刻,道:

    “你这么恨他?你们好歹也算……同仇敌忾,何必自相残杀?”

    年韩儿不言不语,眼光却甚是坚定。

    年婶收回目光,躺了下去。

    “不行。”

    年韩儿急道:“为什么?”

    年婶没有抬头,只伸手向一个方向指了指。

    那里站着的是背心微微佝偻的回伯。他正打着哑语的两只手,小指都已割去。

    第3章 短歌

    “空!——空空!”

    一名赤足缠头的汉子拾起地上一柄短枪,满面迷惘,向旁边一个人摇了摇头。那人坐在一盏牛油灯旁,看不清面容。见那汉子不得其解,转对庭中一人道:“再跟他练一次。”

    庭中那人身穿白袍,黑发垂肩,正是屈方宁。听到命令,温驯地低下头:“是,主人。”

    赤足汉子攥住手中短枪,紧紧盯着屈方宁,全身绷紧,不敢有一些儿懈怠。

    这柄枪已被夺走三次,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握在手中!

    屈方宁却十分随意地站着,背心勾着,膝盖微微晃动,甚至还掸了掸鬓边一朵小花。

    赤足汉子呀地一声大叫,举枪向他胸口平刺。屈方宁微微一侧身,便已避过。赤足汉子顺势一挑,屈方宁向后一个放腰,枪尖离他喉咙不到一寸,偏是躲了过去。赤足汉子口中连喝,手中短枪接二连三攒刺,风声虎虎,片刻间已刺出三四十枪。然而无论那枪尖如何四面生花,始终碰不到屈方宁一片衣角。

    待他一套连击使毕,汗珠一颗颗地从头上渗出,缠头的麻布皆已汗透。屈方宁脚下腾挪变换,神情自若,连呼吸也一丝不乱。

    赤足汉子心中骇然,枪杆一缩,一个“三点头”向他肚腹送出。屈方宁一笑,抬起白纱卷披的手臂,右手五指已轻轻搭上了枪身。一股蛛丝般的黏力立刻从他手中传来,赤足汉子一咬牙,举足向他下体猛踢。谁料屈方宁比他更快,手一搭上,身子往下一蹲,即贴地飞腿盘扫。赤足汉子只得后退闪避,但见那只手在枪身上一抓一提,一股大力吸来,枪杆便几乎松脱出手。赤足汉子右手卯足生平之力,待要抢夺,屈方宁一只手忽顺着杆身一路而下,在他腕上轻轻一击,一条小臂立时麻痹,再也拿捏不住,枪身脱手飞出。

    屈方宁手持枪杆,静静站立。

    烛火旁,屈林忽然开口:“不对。”

    他看向屈方宁手中短枪,道:“你这一手,如果碰到两边带刃的兵器,便不能用了。”

    屈方宁摇了摇头:“一样。”

    屈林盯他片刻,从腰间缓缓拔出一把短剑,道:

    “让我试试。”

    他站起身。烛火忽明忽暗的照耀下,往常的慵懒消失无踪,只剩一双凶悍如狼的眼。

    他举起短剑指向屈方宁,剑把漆皮吞金,剑身流光照水,散发絮状寒气。

    屈方宁躬身道:

    “主人,请。”

    庭中无风,却起了几声清脆的铃铛声。

    刹那间,寒光一闪,屈林已经出手。

    好快!

    一旁的赤足汉子不禁瞠目。往常走路一副懒相、端着轻弓都嫌吃力的小王爷,这一剑竟然快捷无比!

    短剑削向屈方宁左脸颊。后者倏然低头闪避,虽然堪堪避过,短剑上的寒芒,却已将他鬓边的花朵削下。

    屈林一招不中,握剑的手法一变,斜斜砍向屈方宁左胸。屈方宁向后一个利落之极的空翻,将这剖胸切腹的一招避过。

    屈林眉心一动,旋即一步赶上,双手执刃,向他心口猛地插落。

    赤足汉子吃了一惊,不禁发出“啊”的一声。

    小王爷双目泛赤,表情狰狞,这一剑既快又狠,足足的就是要将屈方宁捅穿!

    却见屈方宁面色不变,吐字道:

    “主人请看。”

    说话的同时,他的右手赫然已搭上剑身。

    仿佛那不是寒芒四射、吹金断玉的宝剑,而是一丝薄雾、一缕轻纱。

    又是那可怕的黏力!

    屈林剑法连换,穿、挑、戳、点、砍、削、刺,剑芒闪烁,寒气逼人,似乎随时能将屈方宁四指割断。

    但直到最后,屈方宁的手指依然好端端地搭着,宛如长在了剑上。

    赤足汉子只觉头昏眼花,庭中全是银光闪动,连一招一式也辨认不清。小王爷的剑法固然耀人耳目,一一拆解的屈方宁却更是可惊可怖!

    屈方宁动了。

    他五指微微一伸,顺着剑芒滑了下去,就像抚摸着春天的一道流水般,直击屈林握剑的手腕,曲指在他脉门上轻轻一弹。

    屈林见他出手上百次,苦练两年有余,自忖已习得他手法精髓,所差只在临战对敌的经验。

    但他这一招出来,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莫说防范,连他手指这一动也未曾看清楚。

    实在太快了!

    这鬼魅般的手,真是人力可以练就么?

    惊疑间,手腕微微一麻,短剑也直坠而下。

    屈方宁一步抢上,挽住剑柄,双手平托,跪地向他献出。

    屈林却不接过,缓缓道:

    “这一招,也足够细思两三月了。这个时间,够你回来了罢?”

    屈方宁目光微动,道:“是。我以为主人不看好小将军其蓝之行,今日为何改变主意?”

    屈林哈的一笑,转身走向门,又恢复了那懒懒的笑。

    “还是不看好。不过有个小秘密,须亲眼确认一下。”

    屈方宁见他走远,急捧剑道:“主人,这剑?”

    屈林摇手道:

    “借你避几天暑罢。其蓝水沼满地,蚊虫乱爬,咬坏了我家的小奴隶,我可舍不得!”

    屈方宁还待开口,小王爷指了指地下,便隐没在出口。

    烛火下,那朵雪白的素簪花沾满了泥浊,静静地零落在地。

    通帐入夜前十分吵闹,现在却已阒然无声。

    四十名奴隶花足了一天力气,不堪其累,早已睡得死熟。帐中飘着多种酸臭,又伴有鼾声如雷。通帐本来密不透风,这一座却与众不同,中间格外开了个天窗,一方月光正静静照着窗下一个空位。

    屈方宁悄悄地潜入铺边,呼吸放得极轻。一只脚刚刚触到草席,一边的额尔古便发觉了,迷迷糊糊伸出一只手,道:“才回来?”

    屈方宁道:“嗯,叫我打拳给他们看。”一边握着了他的手。

    额尔古尚不清醒,道:“累、累着你了。下次,不打了。”稍微醒了些,又问:“今晚上,车老鼠说、你跟韩儿,……在干什么,你们?”

    屈方宁低声道:“我逗他玩儿呢。”

    额尔古闭着眼睛咕哝道:“你也别、太捉弄他了……”翻个身,又睡熟了。

    一边的车卞却双手入怀,搂得紧紧的,梦中犹自发出嘿嘿的笑声。

    正要躺下,袖子被人牵着动了一动,却是回伯示意他床边有净水。

    他握一下脸,便上前洗手。刚迈开步,膝盖一软,几乎摔倒。回伯忙坐起身,一手抱着他,一手便提了盛水的瓦盆,走出帐去。

    数十通帐间,盘发赤膊的奴隶长腰悬长鞭,来回巡视。远远听见最东那座帐前有水声哗然,赶过来看时,却是屈家小王爷最宠的一个,天天带在身边的。

    遂什么也不敢说,还特意行了个礼,悄悄地走开了。

    回伯绞干了麻布手巾,递给倒在一边的屈方宁。他接在手里,便反手盖住了面孔。

    一时还道他故意顽皮,轻轻戳了一把他软软的面颊。

    却听一阵杂驳混乱的呼吸响起,月光朗照之下,屈方宁十根手指已经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连手腕、小臂至肩肘,也痉挛不已。

    回伯忙伸出残缺的四指,探他手背,只觉一片炙热,往上碰到的手指,却如坚冰般寒冷。

    分筋错骨,火炼寒冰。勉强为之,生不若死。

    他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不忍之色,伸出二指,本要打个手势。转念一想,却是开了口。

    “疼么?”

    声如金石交鸣,隐约带着些幽远的琴韵,因常年不开口,还残留少许沙哑。

    “疼。”

    屈方宁很快地回答。

    “疼得脑子都空了。想死,想把甚么都撕烂。”

    回伯叹息一声。

    “残缺的掌法,只配我这残缺的人。命理不可违,我不信命,却害了你。”

    “不。”

    屈方宁将手巾摘下,宛如摘下了一张灰白的面具。

    “是我自己要学的。你能教我,我不知多么感激。”

    月光下,他一双眼睛疲惫之极,嘴角却露出笑容。

    “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回伯默默接过汗湿的手巾。他实在已经不知如何开口。他突然惭愧地发现,这一同生活了七年的少年,实在比他想象的坚强得多。

    身后却又换成那软软的嘻笑声。

    “回伯,你要是心疼我,就给我捏捏腿,我膝盖都麻了。”

    回伯露出个嫌脏的表情,手却牢牢抓住了他双腿,在一阵“轻些轻些!”的呼痛声中,按了许久。

    片刻,冰火交杂之痛都能咬牙忍住的屈方宁,满脸眼泪鼻涕,瘫倒在地。

    “回、回伯,你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当……当真多得很……”

    回伯咧嘴一笑,端水起身,招了招手,示意他快点进去。

    口中却极轻地吐出一句:

    “御剑天荒目光如炬,你凡事但凭自然,万万不可作伪……凭你如今小小伎俩,一招也瞒他不过。”

    屈方宁泪水朦胧的眼睛,一瞬也恢复了清明。

    他坐起身,以一种细如蚊蚋,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恭谨无比地答道:“是,谢先生。”

    其蓝的夏天,又与别处不同。

    北草原妺、离、习、亡水四支,因天气地理,风光各异。离水是四水中最丰美一支,水路纵横,沼泽满地,鹰飞鱼跃,四时不绝。

    游牧民族依赖水草,犹似草木依赖太阳。北方自古烽火鏖战,无非为此。其蓝南接千叶,东邻繁朔,既无高山峻岭之阻,又无深沟重堑之隔,宛如一只徜徉于狼群中的肥美羔羊。

    但千百年间,其蓝稳坐东南,虽不能说寸土不失,却也可称独善其身。

    这不可思议的景况,只因其蓝有一座得天独厚的天然屏障。

    ——璇玑洲。

    璇玑洲有二。其中大璇玑洲黑泥覆没,蒿草密布;小璇玑洲水道星罗,险状环生。交织水道,以千万条计,莫说外人看了要头晕,就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常有迷路的。

    然而最可怕之处还不在此。

    ——大小璇玑洲,会“变”。

    并非风云异色,天降流火;也不是水漫泥沼,地沉深渊。

    只有征伐过其蓝的战士,才懂得这种变化的可怖。

    晨起时,由东至西南一条笔直无虞的道路,傍晚落灶一看,太阳居然到了正前方;夜宿前,两只脚明明朝北放得好好的,半夜望见北斗枢星,却在左侧。

    凡此七八变,舆图换稿,再也找不见来时的路。

    还有些机灵的,立刻高举和旗,其蓝不但准允,还会格外开恩地派出使者,替这队迷路的士兵带路,妥妥当当地将之送出离水。

    如有抵死不愿认输,怀抱一丝侥幸,想要硬闯入关的,最后无一例外,皆葬身水泽泥涂之中,尸骨喂饱了蚊蝇。

    扎伊的白石迷宫,如蚁窟,如蝎穴,如心思百转的妇人,令人迷乱心悸。

    其蓝的大小璇玑洲,更似一对双生姊妹,有灵魂、性命,替其蓝子民,日夜褓抱这一片栖息之地。

    小亭郁随的尔敦将军进入其蓝境内时,所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沿离水西岸十里,棚盖遍布,人声如沸,几队牛马驮着大车面粉,从鲜鱼摊、果蔬铺子、咸鱼店、首饰店、卖零嘴儿的挑子前吆喝而过,包得严严实实的西域商人,牵着骆驼,叮叮当当地走过市集。裙子里兜着大把花束的女孩儿,正逢人叫卖:“卖花呐,刚剪的花呐,露珠还没干呐!”

    这般的繁华漂亮,小亭郁只在别人口中听过,自己是绝没有见过的。一时觉得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好看,完全看不过来了。

    的尔敦早已见惯了,见他新奇地望着,不禁笑道:

    “看老亭西成天关着你,都把你闷坏了!少年人就该多出来走动走动,一天呆在家里,心气也闷小了。”

    小亭郁忙着看那骆驼吃人家的菜,的尔敦将军的话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只“嗯、嗯”了两声。

    的尔敦啧啧地摇了摇头,道:“同是十六七岁的儿郎,你看人家的守卫,多么懂得享乐!”

    一处磨石阶梯上,几名穿着牛皮军靴的其蓝士兵,正同一群花枝招展的美艳女子高谈阔论。一名头发油光水滑的年轻士兵不知说了甚么俏皮话,两名年纪最小的女子顿时扑在他怀中,娇笑着捶打起他的胸膛来。

    小亭郁打量了许久,除了那身军服,实在看不出那几个人哪一点像士兵。就连必王子、屈林他们,怕也没有这样的懒散惬意。

    的尔敦远远看着那群女子,眼睛也眯了起来,拍了拍小亭郁的头,迷迷地说:“你自己去玩儿罢!老敦叔也要去找找大人的乐子了。”

    连使馆也不进了,真的一拍马就走掉了。

    小亭郁急道:“敦叔叔,其蓝使者还在等呢!”

    的尔敦朝背后挥挥手,道:

    “小事而已,交给你了!”

    忽然又觉得自己有点不像样子,还是装作忠人之事地回一下头:“你父亲让你多磨练磨练,我也是为了不辜负他望子成龙的一片深意……”

    小亭郁只得一个人硬着头皮来到使馆,与其蓝商乐王派出的迎奉使节会见。幸好使者也见怪不怪,反而十分得意,说是到了离水的“乌古斯”集市,没有不停下来玩一玩、看一看的。又说此间是其蓝最多玩乐、最多商贾、最多舞姬聚集之地,千叶虽然地广兵壮,也未必有如此富庶华美的地方。

    小亭郁心想:“千叶的灵魂是御剑将军,他常年深居简出,一张鬼面具永不摘下,别人连他的脸也见不到,一提到他的名字就害怕。确实没什么好玩儿!连带着千叶这一片,也没什么好玩儿的。”

    但是虎头绳前天吃坏了肚子,现在还躺在离水的对岸动弹不得。新来的两个亲兵,木头讷脑,连对话都很困难,更别说一同去玩了。

    突然之间,他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人的影子。

    “如果他在这里……”

    那个比谁都懂得他的心的,无论他说多么滑稽的话,都专注地听着的人,要是在这里就好了。

    自从那天他从自己床上逃走,至今也没有见过。虽然临行前找了两次屈林,但一次也没见到,帐里的人只说练箭去了。

    练箭当然是个借口,多半是因为那天郭将军罚了他,惹得他不高兴了。

    找了两次也烦了,遂不再去了。

    现在一想,自己简直蠢不可言。两次没有见到,难道不会找第三次吗?第三次没有找到,不会找第四次、第五次吗?

    即使不说别的,看看他也行。要是屈林还敢打他,就到屈沙叔叔那里告一个状。

    于是暗暗下定决心,回千叶之后,第一件就是要把屈方宁找到。听着他欢喜地叫一句:“小将军!”然后轻捷又漂亮地跑过来,眼睛像星空一样一闪、一闪,脚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着……

    这么一想,这清脆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了。

    原来想象中的声音,也是这么清清楚楚的,简直跟真的……

    风声停了。

    小亭郁难以置信地睁开眼。一个白色的身影,笔直地站立在十步之外,星空般的眼睛看定自己,满带笑意。

    “小将军,我来见你了。”

    小亭郁凝目看了许久,还把手指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才以一种自己都想不到的奇异语调问道:“方宁……你为什么来了?”

    屈方宁上前扶住他椅背,笑道:

    “给你当侍卫来啦!免得你一时没人照看,连自己的手也吃了。”

    小亭郁这才觉得不好意思,连忙放下了手。指头上已咬了几个尖尖的牙印,十分疼痛。

    屈方宁又问:

    “你吃了饭没有?”

    给他一提,小亭郁才想起自己一天光顾着出神,许久都未进食,肚中已是空空如也。

    遂一个推,一个坐着,走向了去使馆的路。

    其蓝使者为尽地主之谊,准备了一道丰富、考究的筵席,烤羊上的叉子是纯银制的,盛鱼的碟子是南朝的青瓷,奶汁汤像珍珠一样白,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侍女匍匐在地上,恭敬地端着。双手必须举得一样平,差一点点都是不行的。

    即使如此,蓄着长长胡髯的大使者也还眉头紧紧皱着,大声呵斥忙忙碌碌的人,似乎这待客的一切都不能令他满意,千叶的贺婚使一定是要看笑话的了。

    小亭郁远远从敞开的门里见到这番景象,心里就打起鼓起来,简直不想迈入那座热气腾腾的大帐,连肚子也不饿了。

    而身后推轮椅的人,动作也越来越慢,仿佛也推不动了。

    离门口还有一段,干脆停了下来。

    小亭郁心里怦怦地跳起来,有点儿害怕,又有点儿期待。

    屈方宁果然把车子一转,在他耳边笑道:

    “这里不好玩,小将军,咱们逃吧!”

    小亭郁本来还有一丝犹豫,一看到那双一闪一闪的眼睛,忽然觉得甚么也不在乎了,甚么千叶的风度、父亲的训导,都远远地抛到一边了。

    于是两个少年偷偷绕出了使馆,来到了乌古斯集市。

    夕阳下的集市,又是另外一种模样。

    卖鲜鱼、青菜的小贩,因不愿留隔夜的货物,纷纷压起价来。那价格是一个赛一个的低,最后简直是白送了。

    马队的商人,则要匆忙一些,因为天一黑,马儿就不好走了。

    只有牵骆驼的西域商人,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

    小亭郁便指着骆驼,说早上看到的事。

    “前面那个人顶着一个平底的竹箩,里面的菜都被骆驼吃得光光的了,他还在跟人讨价还价呢!……”

    屈方宁听完,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把他拦腰一抱,轻轻地跃上了骆驼的背。

    小亭郁斗然离地,心中说不出的慌张,“啊”地叫了出来。

    屈方宁双臂把他圈好,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骆驼上。

    驼峰上铺着绣金的波斯红毯,厚厚的一层,倒也并不颠簸。

    屈方宁取了旁边草棚上放的、长长的腌菜叶子,逗骆驼吃。

    等小亭郁坐稳了,也忍不住学着他的样子,拿毛茸茸的长草去撩骆驼的鼻子。只是不能太过前倾,不然就要摔下去了。

    骆驼卷起舌头,舔了一口腌菜,似乎觉得很有滋味,咂了好几下穿着铜环的嘴唇。

    牵骆驼的商人回头看了,也并不生气,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

    两人坐了一会儿,觉得肚子饿了,就告别了骆驼,去路边买了一大把烤羊肉串,你一根我一根地吃着。

    羊肉也不见得很肥美,却不知为什么特别好吃,两个人吃得都停不下来。卖烤羊肉的大婶见他们吃得多,还附送了一碗浓浓的奶茶,更是无上的美味。

    最后彻底吃撑了,根本走不动路,只好在石头台阶上歇一会儿。

    不多时,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儿与几个同伴,推着小亭郁的轮椅,做着滑行的游戏,一时快一时慢地过来了。

    那为首的男孩儿停在台阶下,一手撑着椅背,一手张开,轻盈地转了好几个圈儿,同伴们都喝彩不止。

    小亭郁忙起来道谢,但别人早就勾肩搭背地跑开,去寻找另一个游戏了。

    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双手高高地提着裙子,踢踢踏踏地来到台阶下,仰起了小脸。

    “哥哥,买我的花吧!”

    小亭郁一摸口袋,满怀抱歉地说:

    “对不起,钱已经用光了。”

    屈方宁却指着他的轮椅,笑眯眯地对小姑娘说:

    “那把椅子,就是他的钱包。你喜欢珍珠么?只要摘得下来,尽可以拿去!”

    小姑娘看看轮椅,又看看屈方宁,嘻嘻地笑了起来,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转身飞快地跑了。

    “你比珍珠可爱多啦!”

    伴随这句笑语而来的,还有五六枝剪得漂漂亮亮的鲜花。

    小亭郁在一边忍不住地笑。屈方宁愣了一下,摸摸自己的脸,也有点害羞地笑起来。

    夕阳至此也完全沉了下去。淡金色的集市轮廓渐渐隐没在夜色里,只剩挂在草棚一角的牛油灯,映照着木炭暗红色的火光。

    两人静静地坐在台阶上,听离水拍打岸边的声音,风把石头上热气带走的声音,还有河边的棚屋里,女人艳丽的笑声。

    不知哪里的东西翻倒了。两个其蓝士兵提着裤子从棚屋里骂骂咧咧地出来,见没有甚么纠纷,一猫腰又进去了。

    “方宁,你猜我在想甚么?”

    屈方宁收回目光,托着一边脸颊看他。

    “我这一辈子,只靠今天就能活下去了。”

    屈方宁瞧了他一会儿,目光又转向了天边。

    “嗯,我也是。”

    两人回去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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