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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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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近江国 作者:孔恰

    第2节

    “小将军,小屈哥哥,小王爷来了!”

    小亭郁立刻慌了,连道:“那怎么办?快拦住他!”

    虎头绳哭丧着一张娃娃脸,道:“我拦他不住!”

    只听一阵呛啷啷的乱响,金光闪耀,屈林一条腿已经迈了进来,笑眯眯地说:“表哥,你在做甚么,为什么不许我进来?”

    小亭郁惊得面孔都变了色,待要把屈方宁遮在自己身后,四面一扫,哪儿有他的影子?

    他故作镇定,道:“没什么,我刚要睡觉了。”眼角向铺上一扫,突然愣了一愣。

    只见原先铺得平平整整的褥子,平白鼓起一个人形的大包,想是屈方宁情急之中,躲到了这里。一时心中大骂自己愚蠢,又盼屈林未曾留意。好在他自小畏寒,床上本来垫着许多兽皮,不仔细寻找,倒也看不出来。

    屈林恍然道:“表哥睡得好早,我还当我来得不巧,坏了甚么好事。”

    小亭郁皱眉道:“说甚么胡话。你来做什么?”见他未发觉屈方宁在此,才稍微安下心来。

    屈林做个伤心欲绝的表情,道:“表哥好不冷淡!亏得我一听到消息,就巴巴的跑来给你贺喜。”一边踢开脚下的风筝之属,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小亭郁不解道:“贺甚么喜?”

    屈林伸直腿,随手拿个蜜饯合子吃着,道:“表哥,你知道央轻么?”

    央轻毗邻其蓝,乃是离水支流一个极小的部族,族中青壮者尚不足两千。善织,所制“罗纺”闻名草原。

    小亭郁疑道:“知道。怎么?”

    屈林含含糊糊道:“央轻有个长老,叫甚么随央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常向人说,南地靠桑养蚕,编织绫罗,难道北人天生就该穿粗布、着兽皮?他偏偏要找出一种吃草也能吐丝的蚕儿!折腾了几十年,竟然真的给他养了出来。”

    小亭郁震惊道:“真有此事?”

    屈林懒懒道:“真,怎么不真?毕罗的柳老狐狸,扎伊的巴达玛亲王,都已经死皮赖脸地派人过去求教啦!幸亏咱们挨着其蓝,总算占了点跑腿的便宜。算一算,这几天也差不多要动身了。”

    小亭郁奇道:“怎么求教?抱些蚕儿回来么?别人花费几十年心血,怎肯随随便便就传人?”

    屈林瞟了他一眼,嘴角挂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道:“求教么,自然是客客气气的,双手捧着黄金玉帛,又或者把公主嫁过去,不然这蚕儿落到别人手里,咱们不是吃了天大的亏么?表哥,你猜这次大王派谁出使央轻?”

    小亭郁几时理会过什么正经事务,随口道:“你么?”

    屈林咋舌道:“饶了我罢!我倒想去威风威风,怕是还没下马,就已抄了家。”

    安代王即位之初,颁下严令,不许亲王私囤一兵一卒,更不能援使外国、带兵打仗。屈林之父屈沙尔吾领地极广,奴隶极众,兵权却是一点也无的。

    小亭郁自知猜得没边,改口道:“那就是御剑将军了。”

    屈林连连摆手,道:“不是!这点小事还劳动他老人家大驾,难道我千叶没人了么?”

    小亭郁不耐道:“不猜了!我也不耐烦知道。”随手拾了个风筝,把一根翘起的翼骨插正,眼角却趁机扫了扫床上,生怕屈方宁闷得坏了,心中暗暗催促屈林快点离去。

    屈林却笑得更古怪,道:“好表哥,你还是猜猜好。”

    小亭郁见他笑得颇不寻常,心念一转,顿时背心出汗,颤道:“屈林,你别吓我。岂有此事!”

    屈林笑道:“表哥,你这是开心呢,还是害怕?我听到这消息,可是替你开心得很哪!你看,我千叶堂堂草原第一大族的御使,赏脸到了央轻那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人家还有不恭恭敬敬出来迎接的?到时看中了甚么珠宝,只要说一声;喜欢哪家的女儿,也只管吩咐。这还不是天大的美事么?”

    小亭郁拧眉道:“胡说八道。你听谁说的?哪里就能是我?”

    屈林打个哈欠,道:“我怎么知道?多半是见你欢喜这些锦绣物事,说话又这么细声细气的。如让伯父他们出使,央轻老头儿转身就见一排铁弩,吓得立刻昏厥,还有得谈么?”

    小亭郁不悦道:“困了就回帐睡!如单单是去请教养蚕的法儿,我倒也不惧。说服人的办法,我也有一些。不过我这副模样,站也站不起,何能光彩部族颜面?别人一看到,牙齿也笑掉了。”

    屈林晃晃地往门口走,闻言咧嘴一笑,道:“表哥,这你就不懂了。你往外一走,别人一听是千叶御使,没有不恭恭敬敬、战战兢兢的。别说你只不能走路,就是……就是……嘿嘿,也无人敢说一句不敬的言语。反倒是那些弱国,才喜欢在使节上搞些七七八八的名堂。”

    小亭郁巴不得他快走,驱赶道:“哪来的许多歪道理?快走快走!”

    屈林偏偏还要说:“表哥,你在外花差,别忘给我带几件宝贝回来。只要金的,掺了一丝铜的都不要……”

    小亭郁道:“军中财物最后都是均分,我到哪儿给你偷宝贝去?”

    屈林回头嘻笑了一声,道:“我的将军表哥,看我这么痴心的份上,稍微落下一两件,有什么大碍?在你心中,难道就没有想要的宝贝?”

    小亭郁听到末一句,忽然心中一惊,抬头望去,只见屈林一只戴满手镯的手臂随意挥了挥,在门口隐去。

    他这才吐出一口长气,忙推动轮椅到床边,唤道:“方宁,出来罢!”

    叫了几声,恍如未见。他把拱得高高的被褥一掀,只见空空如也,藏起的少年竟已消失不见。

    暮色降落至千叶亲王屈沙尔吾的领地,四处静无声息,劳作了一天的奴隶皆已入睡,只有正中一座豪阔的大帐中传来羌鼓舞乐之声。

    小王爷屈林把玩着一只绞丝手镯,经过帐门,瞥了一眼那些丰腴的舞姬,长长打个哈欠。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身后一度中断的铃铛声也随之响起。

    屈林头也不回,把镯子放在牙齿间咬了咬,含糊道:

    “从你最好的朋友床上下来,滋味如何?”

    屈方宁眼角儿垂着,道:

    “主人在前,小人未敢品尝甚么滋味。”

    屈林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只让你同他沾点儿交情,没说要当甚么知心伙伴。怎么一眼不见,甚么肉麻话都说,甚么亲热事都干了?”

    屈方宁低眉顺眼道:“只是投其所好罢了。主人不喜欢,以后便不说、不做了。”

    屈林盯着他,慢条斯理地把镯子复又戴上。

    “看刚才情形,我表哥对你倒是死心塌地的,一点儿不给我好脸色,仿佛跟我不是兄弟,跟你才是。你用的什么手段,说给小王听听?”

    屈方宁道:“小将军一派天真,只顺着他的意说几句,便恨不得把心掏出,何用特意讨什么欢心?”

    屈林嗤地一笑:

    “天真?你看他那不情不愿的样子,不过是去央轻抢几头虫子,扭捏成甚么样子?我亭西伯父好歹是一代虎将,生的儿子却这般无能。要是我……哼!别说一头蚕儿,就是再珍贵十倍、百倍的东西,也能给他抢了。”

    屈方宁垂首道:“是,主人必能心想事成。”

    说着话,已走近一座圆顶半旧的大仓。屈方宁忽顿步问道:“主人,小将军要出使央轻,这事可是真?”

    屈林道:“十有八九是真。怎么?”

    屈方宁道:“小人问问罢了。”

    仓中马草堆积如山,屈方宁穿行一番,揭开其中一张草席,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

    却听屈林在后缓缓道:

    “你们那亲亲爱爱的游戏,差不多便行了。我表哥这个人不堪大用,不要白白花费了力气。”

    屈方宁道:“主人教训得极是。”纵身跃入洞中,深深呼吸一口,向地下厅室一片低沉的刀枪碰撞声走去。

    第2章 绿酒

    南历永宁三年五月,其蓝鱼丽公主的婚讯,传遍了草原每一个角落。

    人们一听这消息,简直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问那传讯的人:鱼丽公主?就是那个战功赫赫、眼高于顶,天下的男人一个也看不上眼,二十八岁还没嫁人的鱼丽公主吗?

    传讯的人也被问得烦了,一叠声的说“是啦、是啦”,立刻就走去下一个地方,别人虽然还有一肚子的疑问,也已经捉不到他了。

    大家聚在一起,热烈地谈论起来。

    鱼丽公主要嫁的人是谁?长的是甚么模样?有甚么过人的地方?不不,敢娶这位公主,勇气已经是非常过人了。

    说来说去,总也没个确实的消息。

    不几天,神树祭祀的日子,便到来了。

    神树巫祝之会,是千叶三个月一次的节日。鬼方国的大巫师把脸上涂得红红绿绿的,赤足摇着旗幡上的赤金铃,以尖尖的白草蘸水,向人们祈祷祝福。平日绝难见到的王公贵胄,此时也能远远地看一眼了。

    神树生长在棵子坡对面,体大叶茂,树冠好似一朵绿云,族人呼为“娘娘树”。

    水边也架起了一座高高的祭台,竿子上挂着青花的瓷碗,盛有净水、美酒、羊肉。鬼方女巫低低地吟诵经文,一名伊克昭盟的圣女立起足尖,踏在瓷碗细细的边沿跳舞,轻盈得好似一片羽毛。人人都担心她会突然掉下来,但她总是一个软软的折腰,便安然无恙地继续跳下去了。

    安代王与王后穿着盛装,叩拜树神,王子、公主、将领、文官们也依次上前祭拜。

    大王子我龙必才十八岁,已经满面虬须,看起来十分威风。他一眼也不看祭台,拜完就神气十足地走了。他的同伴车唯,却向台上跳舞的圣女看了一眼又一眼。

    仪式完毕的时候,安代王颁下一条使令,命的尔敦、小亭郁二将赴其蓝,为鱼丽公主庆婚。

    人们轰然一声,十分关心。

    的尔敦将军是王后之兄,性子十分和善,人人见他都叫一声“老敦”。小亭郁却是不常露面的,只知是亭西将军的独子,整天坐着轮椅,似乎是不能走路的。

    大家往轮椅上一看,只见一个容貌清俊、身姿秀丽的少年,紧紧蹙着眉头坐在那里。要不是脸色太过苍白,简直是个少有的美少年了。

    于是大大地可惜了一番,也就不再聚在一起,渐渐的都散去了。

    小亭郁的眉头,却越发蹙得深了。

    王公大将听到消息,都纷纷向的尔敦打趣,又给亭西将军道贺,祝愿小将军路上平安云云。

    的尔敦将军故意把眉头皱着,粗声粗气地说:

    “鱼丽跟咱们御剑将军是十几年的交情,这差事活脱脱就是他的,怎么派了我这老头子去?”

    绥尔狐立刻笑道:

    “老敦你不知道,鱼丽公主当年可是爱惨了御剑,拼了命的要嫁给他,可惜咱们将军喜欢温柔的女子,不好她那一口。公主一怒之下,立誓永不嫁人……你让他去,岂不是撩动了人家的伤心事?”

    没听过这件旧闻的,只觉得十分好笑:

    “这公主也太骄傲啦!咱们御剑将军是草原第一的英雄,想嫁给他的女孩子千千万,要是每一个都不愿嫁给旁人,那可怎么了得?”

    而那听过又多嘴的,也忍不住古怪地笑着,说:

    “那更该换人去了!如今奈王妃过世也有四五年,将军满怀丧妻之痛,总是一个人住在鬼城,平常请他也请不来。事隔多年,如让他与公主重新相见,他们伤心人对伤心人……”

    一群人都露出了神秘又古怪的笑容。只有王子之师郭兀良将军,还能说几句公道话:“你们几个老不正经的,满嘴的乱谈。鱼丽公主跟将军是知己好友,何来什么儿女私情?将军平日在鬼城是为练兵,不愿给人打扰罢了。”

    又向小亭郁温和地嘱咐:

    “万万别听这些鬼话,到其蓝只管喝酒送礼。老敦如果喝醉了乱说话,就把他拖得远远的……”

    王后最小的女儿兔采公主,却悄悄地问了母亲一句:“央轻有公主没有?”……

    小亭郁从祭祀中出来,十分心烦意乱。

    父亲亭西将军又在自家帐中训道:

    “大王说的,你可记住了?无论用甚么法子,都要把随央的嘴撬开!万一不行,打也要打出来!你皱什么眉头?真到了那时候,还由得你不成!……”

    偏偏母亲雅夫人还四面走动着,翻找他穿的衣服,嘴里也念叨个不停,一时礼服的腰带又不见了,一时衣边上嵌的宝石又太细小了。

    他一点儿也不愿意听,趁父亲说累了,喝一口马奶酒的工夫,偷偷倒转着木轮,悄悄地溜走了。

    雅夫人看一眼门口,这才把手上的礼服放下,轻轻嗔怪道:“郁儿不爱这些事情,你为什么总是逼他?让他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好么?”

    亭西将军也盯着门口,定定地说:

    “他是将军的儿子!生下来第一天,便与安安稳稳的日子永远告别了。”

    口气虽然严厉,却仿佛带着一些叹息。

    雅夫人也不再说起,默默地选了一把最璀璨的宝石,一粒粒钉在礼服的袖口上。

    狼曲坪的长草,本来已经长过了腰。因观看祭祀的人们来了又去,踩倒了许多,露出藏在底下的几丛素簪花。

    小亭郁把轮椅停了,呆呆地看着花丛。虎头绳见了,便自告奋勇道:“小将军,我给你采几朵花儿来。”

    小亭郁“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心里想:

    “我才不要离开妺水,去其蓝的沼泽里当什么贺婚的使者!那个鱼丽公主,我根本就不认得。年纪这么大了才嫁出去,有什么好庆贺的?央轻的长老似乎很难应付,我能用什么法子,和和气气地把他说服?难道真要……动手不成?”

    一时心口乱得要命,紧紧捂着也不顶用。忽然想:

    “要是方宁在我身边就好了!”

    一想到屈方宁,就立刻记起那天他藏在床上、最后又不见了的事,虽然知道他必然是用个巧妙的法儿逃走了,但还是不很放心,总是要想:“他被屈林抓到了没有?”

    几乎是同时,小王爷那懒懒的声音就在前面响起了:

    “……车唯,你快点儿走行不行?”

    他心头一动,拨草望去,只听马蹄纷乱,大王子我龙必带了一群衣饰光鲜的少年,正自纵马而来。

    必王子听见屈林催促,也不耐道:“车唯,你瞎了眼了?看见太阳到哪了没有?”

    什方将军的嫡侄阿古拉也张开缺了两颗牙齿的嘴,附声道:“正是!你拖拖拉拉,要是误了王子练箭的时辰,郭将军怪罪起来,头一个就把你推上去!”

    车唯慢吞吞地落在队尾,手里打横抱着一件物事,嘿笑道:“王子莫怒,这小美人要是你抱在怀里,也不舍得走快的。”

    小亭郁仔细一看,见他怀中抱着一个人,被毯子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头长长的头发。

    我龙必嗤之以鼻,道:

    “这种游方的舞女,给我的女神舔脚都不配。啊,乌兰朵公主!星星在她眼前也暗淡无光,月亮也比不上她皎洁的面庞……我已发誓非她不娶,她是我心中惟一的王妃。”

    他闭着眼陶醉了一会儿,一抬头,便见小亭郁的轮椅停在前边。

    必王子平日只跟一些殷勤好热闹的王公子弟熟络,与这个冷冰冰的轮椅少年没甚么往来,此时也懒得去招呼,扬扬地从他身边经过,只当没有看到。

    车唯正向屈林夸耀道:

    “真正是个美人呐!你看这腰,啧啧,软成这样,这么折也不会断……”

    屈林半闭眼睛,道:“我们家有个奴隶,腰比她软十倍,长得嘛……”睁开一只眼睛,打量他手里的人一番,又闭眼道:“……也漂亮多了。”

    车唯吞了一口口水,道:“真的?”

    屈林懒懒道:“骗你作甚。”忽然向小亭郁一倾身,道:“表哥,你说呢?”

    小亭郁给他劈头一问,不及反应,皱眉道:“什么?”

    屈林又回头对车唯道:“可惜我表哥已把他弄上了床,你来得太晚了!”

    车唯啧啧称奇,看向小亭郁双腿,喃喃道:“想不到小将军虽然……虽然……这档事却也不落人后,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小亭郁全不懂他们在嘀咕甚么,疑惑道:“你在说谁,方宁么?”

    必王子突然转过头来,怪道:“方宁?这名字有些耳熟。”

    阿古拉提醒道:“就是去年南朝使臣来时,那个……的奴隶,把南使的胆子都吓破了。”说着,做了个掏心的动作。

    必王子恍然道:“是了,是那个父王赏了戒指的。你们在说什么,谁上了床?”

    车唯惊道:“奴隶?!……男的?”看着小亭郁,满脸惊恐。

    屈林道:“车唯,你懂什么?男的才别有滋味。我说的对不对,表哥?”

    小亭郁知道他说的不是好话,不悦道:“你别瞎说,方宁是我的朋友。”

    屈林笑道:“那是我想错了,你们没有睡过?”

    小亭郁心中奇怪,道:“你又不许,我怎么跟他睡?”

    话音落地,马上数人顿时一阵狂笑。必王子擦了擦笑出的泪,道:“屈林,你这个表哥,真是……”

    阿古拉忽道:“不好,郭将军来了!”

    远远一望,长草中一人骑马徐来,眉目清朗,笑容温煦,不是郭兀良是谁?

    郭兀良奉命教习众人箭术,王公子弟见了都要叫一声“师父”。他平日待人温和,训练时却极其严厉,必王子一见他,就不禁心生畏惧。抬头一看,午时早过,更是心中惴惴。

    车唯忽然慌道:“这娘们怎么办?”

    众人也立刻慌成一团。要知郭兀良出身寒苦,对平民子弟最是爱惜。这女孩儿非奴非俘,若是被他看见,必然遭到一顿极重的责罚。

    屈林手指长草,低声道:“快,丢下!”

    车唯忙东张西望,寻找草密之处。

    郭兀良见他们窸窸窣窣,皱眉走了过来。车唯心中一慌,胡乱便将那女孩儿一抛,骨碌碌滚到了小亭郁脚边。

    郭兀良疑惑道:“你们在做什么,怎的还不去靶场?”

    必王子立刻凑近,大声道:“师父!我们本来早早的就出来,……阿古拉,你来说!”

    阿古拉也不停往郭兀良身边挤着,道:

    “我们在路上,嗯,这个,马一直吃路边的花,走……走不动!”

    郭兀良不得其解,道:“花?”

    屈林接道:“车唯的马不知发了甚么疯,一直啃水边的一丛花,我们觉得有趣,看了半天。师父,没误了点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把郭兀良团团围在花丛边。车唯担心地瞥向地上的女孩儿,见距离尚远,才吁出一口长气。

    小亭郁双腿残疾,从不参加骑射学习,与郭兀良也非熟识。见那群人嘴脸丑恶,不愿多看,转身便要离开。

    忽然草丛微动,毯子里的人轻轻动了一下,仰脸过来。小亭郁愣了一愣,认得是今日跳舞的伊克昭盟圣女。在台上未能看清,近处一看,才发现年纪极其幼小,最多十一二岁。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噙满泪水,正乞求地看着他。

    他本不愿理会,轮椅向后退了两圈。忽然之间,脑中浮现了屈林把她跟方宁作比较的言语。

    他长长吐了口气,主意已定,扬声道:

    “郭叔叔!”

    郭兀良耳力颇好,立刻听见,温然道:“是郁儿么?”

    小亭郁抬起脸,露出笑容。

    “是我。郭叔叔,我动不了了,你能不能来推我一下?”

    郭兀良笑道:“自然可以。要郭叔叔送你回去么?”纵身下马,便向他快步走来。

    小亭郁别开了脸,不去看后面那些杀人的目光。

    郭兀良一眼就见到那女孩,惊呼道:

    “这里怎么……”

    几乎是瞬间,他就明白了。小亭郁只是靠在椅背上不说话,他身后的王公子弟,则是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

    郭兀良揭开毯子,轻轻地把那女孩手脚松绑,口塞取下,又拉过自己的马,扶她坐上。

    小亭郁见她衣衫破破烂烂,撕了好几个口子,犹豫了一下,拿起自己的外衫向她抛去。

    伊克昭女孩抱住衣服,用充满感激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骑着马慢慢地远去。

    郭兀良这才向身后冷冷一瞥。必王子立刻招供:

    “是车唯!”

    郭兀良缓缓点了一下头。

    “车唯回去领五十鞭,禁闭三月。其他人每天加三个时辰练箭,这个月都不许外出!”

    阿古拉委屈道:“我们又没有做错事,一根指头也没有沾过……”

    郭兀良大声叱道:

    “知情不报,为虎作伥,还说没错?给我疾跑往返靶场十次!”

    众人只得悻悻地脱下披挂,跑了起来。屈林懒懒地摘下沉甸甸的黄金项圈,向小亭郁一掷,笑道:“好表哥,真英雄,好汉子!”

    郭兀良催促道:“屈林,动!”

    屈林耸了耸肩,慢吞吞地跑了。

    小亭郁见他跑远,躬身道:“郭叔叔,我也回去了。”

    郭兀良有些错愕,“啊”了一声。小亭郁唤道:“虎头绳!”

    虎头绳才从远远的地方跑回来,手里拿着两个大大的花环。小亭郁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虎头绳道:“我编花环儿去啦!编了两个,小将军一个,小屈哥哥一个。”

    小亭郁一笑,接过花环,只见编得扎扎实实,用了不知几百朵花儿,便随手戴在头上。

    郭兀良深深注视这轮椅上的少年,忽道:“郁儿,我有件事……想托你去办。”

    小亭郁止步问道:“郭叔叔要我办甚么事?”

    郭兀良向一丛花一指,道:“我们去那边说吧。”

    小亭郁点了点头,把那黄金项圈交给虎头绳,道:“虎头,你替我送回屈王爷家。”

    郭兀良推着他,在长草白花间慢慢地走着。他头上素簪花淡雅的香气,也浮动在初夏的微风中。

    如此沉默良久,小亭郁只觉气氛沉重,开口道:“郭叔叔,你说的那件事是?”

    郭兀良嗯了一声,却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低语道:“这件事,虽是我托你办的,却不必再告诉我。以后见了我,也不用提起。”

    小亭郁嘴唇一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郭兀良温柔的声音,低低地响在微风里。

    “我想让你帮我去看一个人,问问她过得好不好……不,不要问,就远远地、远远地看一眼就行了。看看她吃得多还是少,脸上有没有笑容,心里快不快活?”

    小亭郁道:“郭叔叔,心里快不快活,也是看得出来的么?”

    郭兀良失笑道:“是我糊涂了,对不起。就看看她的笑容罢!希望她那张最美丽的脸上,永远只有微笑,没有叹息。”见花环上有一枚断裂的,便伸手为他拔去。

    小亭郁听他说得动容,想必那是他极其关心之人,问道:“郭叔叔,那是甚么人?是你的妹子么?”

    他想郭兀良成婚多年,儿女成行,既不能是别人,多半就是妹妹了。

    郭兀良愕然片刻,才不自然地说道:

    “是,是妹子。当年我们有五个人,大王、御剑将军、车宝赤和我,还有她,是最好的朋友,最铁的兄妹,也是……最亲的亲人。”

    说着,在他头上的花环上轻轻抚着。

    “她最爱戴这花儿,戴着也真是好看。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她头上插满花儿,笑着跑来跑去的样子,还清清楚楚地在我眼前。我真心诚意地盼她过得好……可是她现在住的地方,一朵素簪花也没有。”

    小亭郁道:“那你去见她,给她送花儿,不就好了?”

    郭兀良摇了摇头,道:“去不了的。即使见了,也……不能说甚么。”

    又摸了摸小亭郁的头发,笑道:“好了,郭叔叔的事就是这样,你记起来就看一眼,其实看与不看,也不怎么要紧。”

    小亭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郭兀良道:“我送你回去。”

    小亭郁皱着眉头,总觉得忘了件重要的事,又想不起是什么。

    直到进了帐门,他才突然记起,急道:

    “郭叔叔,你还没告诉我这个人是谁呢!”

    回头一看,长草寂寂,早已人去无踪。

    太阳的金光落尽时,年家铺子才许第一个客人进门。夜将黑未黑时,铺子里已经簇簇拥拥地挤进许多汉子。最后满天黑透、星星也出来,这才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

    年家铺子只卖一种酒:绿酒。

    并无甚么美丽的少女害羞地跑来跑去,献出满怀的温柔。只有一个七老八十的婆婆名唤年婶,身体胖胖的跟个福饼相似,声音嘶哑,两眼翻白,酒碗从来不洗,宰客是刀刀见肉,任你花了多少钱,也绝没有一个好脸色。

    常得到的只有三句话:

    “挤挤啊。”

    “给钱。”

    “滚!”

    草原的大好汉子,一板一眼地攒些钱币,好不容易三五好友一聚,说些男人之间的真心话。虽然酒美得无话可说,也不甘心就此忍气吞声。

    有那脾气火爆的,一度揭竿而起,向年婶发起挑衅。年婶连眼皮也不抬,屁股都未动,任他狂喊乱叫,砸碎了酒碗三只。

    结果第二天起,那人就没再出现过。

    ——再也没人见过他。

    从此大家都乖乖的,连猜拳赌博,也不敢太大声。

    幸而年家铺子还有个尤物,与绿酒齐名。

    一道妙不可言的身姿,一张鲜花般的面庞,说的话轻声细气,仿佛连吐气都是飘渺的,甜香的;又妙语如珠,随便几句话便沁入心底,令人如同饱饮美酒一般酣畅。

    加之十分亲切,什么时候想见,一抬头就见到了。想要他来陪着喝一杯,只要叫一声:“韩儿,年韩儿,过来!”

    他便一步一款摆地过来,一条脚臭汗臭、酒水淋漓的路,给他走得如同分花拂柳一般。

    走到近前,用那充满少年甜美诱惑的声音,轻轻地问一句:“大哥,请我喝酒?”

    被呼唤的人立刻全身酥软,连手指都红了,别说酒了,恨不得连整个草原一起送给他。

    临走时,又倚着门帘儿,用那双楚楚动人的细媚眼儿不舍地看着,轻语道:“明天还来呀?”

    无有不心跳加快、手脚发热的,都把头点得不停,简直走不动回去的路。

    虽然明天也还是被年婶恶声恶气地吼着,被杀狗一般狠狠地宰着,依然免不得要痴痴地前来,继续沉醉在这美丽的梦中。

    这一天年韩儿穿了一件淡绿的袍子,黑云般的乌发全拨到一侧,耳边还插着一朵素簪花,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仿佛能滚下露珠来。

    这副打扮,就是真正的少女,也嫌太招摇了,他却穿得正合适。

    别人一见他,顿时觉得值了。连酒都不必喝,先就已经醉了。

    他却眼角儿一飞,特地亲手斟了一碗酒,款款来到一座酒台前,甜甜叫了声:“古哥哥。”

    被叫的那人是个方脸汉子,猿腰虎背,肌肉如铁,仿佛一座巨塔相似,正伸出一只蒲扇大的左手,与对面一人掰腕较劲。

    闻言只皱了下眉心,挥手驱赶道:“走开!”

    年韩儿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坐了下来,又向对面问道:“老哈,忙呢?”

    老哈正掰到紧要关头,脑门上青筋爆起,也无暇理会。突然嘿呀一声,将方脸汉子那只左手压倒在台上。

    方脸汉子收回手,摇摇头。

    老哈怒叫道:“额尔古,左手我赢了,这回你总该跟老子比了!”

    方脸汉子额尔古面无表情,敲了敲桌上一只空酒碗,道:“放!”

    老哈龇牙咧嘴,突然从腰间一摸,丢出一小块银角,滴溜溜地在碗中转动。

    年韩儿碰了一鼻子灰,笑得更甜,向台边坐着的一个瘦小如猴的男子问道:“车二哥,古哥哥他们做什么呢?”

    车卞露齿一笑,银牙泛光:“老哈要看看千叶第一的腕劲是谁。又舍不得彩头,那还比个屁?”

    年韩儿恍然道:“那倒真有趣得很。”顺手抄了老哈的酒,细细地喝着。

    老哈叫道:“手!”

    额尔古抬眼瞟了老哈一眼,道:“这点东西,买我出手?老哈,你睡醒了?”

    老哈气急败坏,卷起衣袖,一把捋下个银丝圈儿,狠狠摔在碗底。

    “这行了啊?”

    额尔古向后一仰,随手捏了两个金锞子,往年韩儿面前一扔。

    “三碗酒,不用找。”

    年韩儿拿了金锞子慢慢玩着,笑吟吟道:“老哈,你看,人家都瞧不起你。”

    老哈经不得激,满面涨得青紫,一咬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来,郑重地摆在台上,小心地打开了盒盖。

    车卞嗤之以鼻,道:“这破盒子二哥我见多了,一个个巴巴的掏出来,打开全是西……贝货……”忽然之间,两眼直直的勾住了盒子,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盒子里赫然是一颗水滴状的珍珠,正幽幽吐露光芒。

    老哈叫道:

    “车老鼠,你不是自称阅宝一绝,什么金银宝贝都逃不过你的眼?这东西你见过没有?”

    车卞喉头滚动一下,嘶声道:

    “怕不是御、御剑将军的……”

    老哈尖声道:

    “算你识货。正是!御剑将军当年为迎娶奈王妃,命人造了一部漆黑的车子。车子的厢壁和尖顶上,镶着一千八百颗这样的明珠!奈王妃就坐着这部价值连城的马车,从辛然嫁到了千叶,嫁给了草原第一的英雄。她来到妺水那一天,正好是个黑漆漆的夜晚,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马车上一千八百颗珍珠,却一齐放出耀眼的光华,仿佛是星光从天上陨落到了人间……”

    年韩儿目光潋滟,低语道:“……一生中能有这么一遭,也不枉了。”

    额尔古却皱了一下眉,道:“那这珠子怎么到了你手上?难道是偷……”

    老哈跳脚大骂道:“放屁!放屁!老子的珠子来得正正当当!王妃死后,御剑将军自然也把这车子搬到了别处,不然天天见了,多么伤心!天长日久,少不得有脱落的,我那在鬼军的侄儿……呸!说了你们也不知道,赶紧给我拿彩头出来!”

    车卞勾勾地盯着珠子,嘴里却道:

    “老哈,我听说那珠子共有三种,一种也是你这个这么大,只是圆溜溜的;还有一种足有鸟蛋那么大,一颗就能把一座大帐照亮。你这个是最差的,不够看啊。”

    老哈唾道:“那是珍珠!你当是玻璃弹子么?鸟蛋那么大的,一千颗里才能有一颗。你说老子的差了,你拿个好的出来?”

    车卞只得在身上踅摸,半天才拿出几只金锭,一条水晶坠子。如在平时,也是莫大的赌注了,但跟老哈的珠子一比,顿时显得十分寒碜。

    额尔古倒是心直,见彩头压不过,便认输道:“不比了,你这东西太贵!”

    老哈见二人吃瘪,心中比赢了十次还要畅快,越发拿着那只下注的空碗凑上去,叫道:“比啊,怎么不比了?东西都押了,怎么能不比?韩儿,你赌谁赢?”

    年韩儿抿嘴笑道:“赌你!”

    老哈放声大笑,十分得意。忽然手上一沉,叮啷两声,两枚光彩熠熠的宝石戒指已落在碗里。

    一个声音带笑道:“我跟你赌了!”

    额尔古和车卞一同起身,叫道:“方宁弟弟!”只是一个颇带责怪,另一个则又惊又喜。

    车卞喜得直搓手,道:“好弟弟,你真是二哥的亲人,二哥的心肝儿……”

    额尔古却不乐道:“谁要你赌这个了?快戴上!”

    来人正是屈方宁。他与额尔古、车卞同为锡尔族人,同帐而眠多年,最是要好不过。见二人心急,嘻嘻一笑,便在额尔古身边坐了,道:“古哥跟人比赛,我怎能不来助威?咱们三个好比一个人,你们押彩头押不过别人,我看着也不开心。”

    额尔古怪道:“押不过便押不过,干什么赔上你的宝贝戒指?”

    屈方宁靠在他肩上,笑道:“我是相信我古哥,只会赢,不会输。”伸手向桌上指了指,示意要酒。额尔古忙取了来,屈方宁又翘了翘嘴唇,额尔古立即把碗边就口喂他。一套动作熟极而流,分明就是平日做惯了的。

    车卞一边摇得碗里的戒指铛铛乱响,一边道:“老哈,我们押好了,你快坐下来,这就比罢!”

    老哈刚得意了一小会,就被打回原形,嘴角抽动,却不说话。

    车卞摇得越发急了,催道:“怎么,我方宁弟弟这两枚戒指,还差了你的破珠子不成?”

    老哈面色抽搐,看那戒指时,嵌的是两枚纯明澄澈、纤毫不染的红宝石,一圆一方,都有指肚大小,本身已是极其难得的宝贝。更兼来头巨大,乃是安代王亲手赏赐,代表本族无上的荣耀。说比不上这颗珠子,连自己都不能信服。

    他忽然后悔了,忙把锦盒一盖,匆匆往怀里收着,嚷道:“我……我还有事,不比了,不比了!”

    车卞把手一扬,衣袖扫过他眼前,笑眯眯地说:“别啊,老哈!东西都押了,怎么能不比?”

    衣袖落处,他指头上已捏着一颗明晃晃的东西,不是那珠子又是甚么?

    老哈无奈,只得坐下,索性豁了出去,道:“比就比,老子难道真怕了你们?说不定老子保得住珠子,还赚一对戒指!”

    当下活动手腕,准备背水一战。

    屈方宁整个人全不着力,懒洋洋地靠在额尔古一边,忽道:“小韩儿,你往哪儿去?我记得你刚才押了老哈,不得随点儿彩么?”

    年韩儿一见他来,便一点点挪开身子,此刻已悄悄走出好几步。听见他叫到自己名字,忍不住蹙了下秀气的眉,回头甜笑道:“小屈哥哥,叫韩儿随什么彩?”

    车卞抢道:“把自有财物,押入赌局,便是随彩了。比如这个坠子——”掏出一条水晶坠子掷入碗中,指道:“我押古哥!老哈要是赢了,你便拿去。”

    屈方宁点头道:“就是这样。小韩儿,你押什么啊?”

    年韩儿手指绞弄发尾,轻嗔道:“我是个最穷的,身上没有一文钱,哪有什么可押?”

    这时台上较劲已然开始,屈方宁却毫不关心,轻轻咬着手指,上下打量年韩儿一番,目光停留在他鬓边的花朵上。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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