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节
禁城之贺泽+达鲁非 作者:杀欲
第11节
第34章 一定要与你相见
齐洛并没有急着与安然通话,而是让1调出了纳靳城的地图,在细心观察了卡士拉医院附近的设施与布局之后,他循着之前收到的信号,试着向远在他方的歧云基地发出了通话的请求。
当耳边成功地响起陆威扬的声音后,他顾不得为之前单方面切断通讯的行为道歉,抢在对方开启无关话题之前说,“陆司令,我很难解释现在的情况,不过我们已经知道上官俊流的具体位置,是在纳靳城内的卡士拉医院,我们现在正在赶往那里的路上,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是请你先听听我的计划好吗?”
陆威扬想说的话就这么全被堵了回去,原本怒火就没熄,连气都还没喘回一口,对方就又自作主张地扔过来了麻烦,他有预感自己从无瑕疵的处事方式即将因为这孩子而前功尽弃。即便如此,陆威扬看了一眼还站在不远处的总指挥官,微微背过身去,带着豁出去的想法默许齐洛继续说下去。
“卡士拉医院以北有一条城市主干道,我尽量找机会在那里迫降,到时候会给你消息,请你派一队战斗机过来掩护,这样多少能引开敌军注意。十分钟后让一架夜猫直升机在相反的地方,也就是南边的大教堂废墟旁来找我,我会点燃那里的枯草原做降落信号,如果再过十分钟后还见不到信号,就让所有人自行撤退。”齐洛说着停顿了一下,把他最不忍心的部分和盘托出,“最后……不管我能不能回去,请你下令炸毁停在公路上的1。”
“你要牺牲掉米迦勒?”陆威扬一听,连计划内容的可行性也顾不得多想,忍无可忍地质问到。
“这个是唯一的办法了,就算我找到了俊流,也不可能回头乘1离开,只能从相反的方向走。若我没能逃出来……那就更不能让她落到敌军的手上。”
交往的时间短得可怜,还没有等到足够的默契和强大,甚至没有赢来应该属于她的胜利荣耀,就需要面临牺牲。齐洛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对将1亲手交给他的陆教官的器重更感到非常惭愧。但他更清楚的是,他愿意紧紧握住这种选择带来的希望。
“相信我,我保证会把俊流平安带回来,一定会回来接受您的处置!”他笃定地对着那头的寂静重复着,“相信我!”
“齐少尉,”陆威扬深呼吸了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个年轻人将要去做一件多么胆大妄为的事,也尽量控制自己用经验和常识训他个狗血淋头。他知道没用了,不要说作为老师的威信没用,这个青年的心志平稳得不受死亡的染指。要知道那不是捉迷藏的儿童乐园,是侵略军大本营,即使受过专业训练的特种部队也会心里发毛!
“在你显示屏左下角有一个小的红色三角型标志,你让1启动它,它会变成蓝色。这是可以将机体在执行任务时的实时数据穿送回指挥部监控系统的程序,连接上之后我可以在这边电脑上看到你们每个人的状态。我会让安然他们也打开,口头交流太慢了,这样的话我们配合得会更紧密。”
齐洛明白已经勿需多言,他一边照着指示操作,一边会心地弯起了嘴角,“谢谢你,陆教官。”
“米迦勒还有很多新东西你们没时间学到,这次任务完成之后,都给我滚回来从头学起!”
建立起有效的连接后,陆威扬让坐在身边的操作者将数据投影在前方的屏幕上,很快,米迦勒的机师们此刻的状态便在千里之外的总指挥部里一目了然。
可这个时候,实在没有心情赞赏新技术的便利。陆威扬的脸上的愁云似乎又聚集起来,尽管他比任何人都看好岚啸成员的资质,但这些雏鹰未等羽翼丰满就太早出笼,极易成为无谓的牺牲品。
同步率直接关系到他们能将米迦勒的潜力发挥到什么程度,否则再优秀的飞行员也是空有一身本领。想到这里他就无法放松抽紧的心,三个人中间安然的同步率最高,也只有70上下,而齐洛的还相当不稳定,偶尔甚至会降到60,那意味着刚刚达到应战的最低要求。
战斗机在降落的时候就像个爬行在草地上的婴儿,周身破绽,不堪一击,何况要在敌方领地上迫降,这漫长的数分钟简直就是把这个婴儿凑到豺狼的牙口旁,如何还能奢望这野兽视而不见呢?
米迦勒急速下降的风压刚冲破最低一层云雾的封锁,机身还缠绕着被撕碎的气流,纳靳城错综复杂的构造便展现在广袤大地的画卷上。若以神明的目光从更高的穹顶俯视,此刻陆续从云层里探出头来的五架战斗机,像在平寂黑湖上划起疏朗而纤长水迹的浮鸟,忽然流畅地从并行转了角度,互相追戏的波动,细碎明灭的微光,无非一首悠然和煦的冬夜插曲。事实上枪炮争鸣和心跳声一齐吵杂,那浪漫的碎光等同夺命利器,对于凡人之身的飞行员来说,这是一场搭上各自性命的较量。
彦凉娴熟地翻了几个大跟头,尾迹在深色的立体画布上勾勒起狂放的烟环,甩掉了1步步紧逼的追尾。正当他依然带着不足为惧的心态调正机身的时候,赫然被另一架米迦勒阻住视线,子弹骤急如夏日夹杂冰雹的一场豪雨,舱外的火花甚至让这个男人都感到一瞬间的失措。整个过程干脆果断,竟让他有种想称赞对方的冲动。
“看来你也想通了啊,凌驹。”
没有回答的声音传来,他的攻击较之上次的节制,尤显凌厉异常,这一记挨打也让彦凉收敛几分,毕竟他所知道的那个孩子看上去弱小,学习能力却快得惊人,短短几个回合就将攻防组织做得有模有样。
习惯了机身起落时的超失重感后,凌驹已经不会因为双脚没有踩牢地面的感觉而惶恐了,可他的心此时却又像悬在胸腔外的空气里,无所依凭。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被锁定在目标里的零号机,那双搏击在飓风中太过骄傲强壮的翅膀,竟然也像脆弱的风筝,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在手里。
“回到……我身边。”他的脑海里重复着这样的诉求,有时间就此停住的错觉。
有了伙伴的积极配合,齐洛得以分心从近在眼前的繁密建筑物中寻找卡士拉医院的确切下落,那里不是军事目标之一,并没有被事先记录详细的坐标,而米迦勒保存的地图来源于殖民地之前的版本,加上侦察机拍得的照片,存在大量空白和误差。定位系统还在仓促地拼对着实际地理与地图之间的吻合处,试图为主人提供一整套的贴心指南。
比起机师们自顾不暇的缠斗,此时战斗机的咆哮已经响彻整个城市的上空,空袭警报拉响许久之后,却迟迟不见第一波轰炸在街头巷尾点燃冲天火焰。这些盘旋的猛禽们,似乎不对下面的食籽抱丝毫兴趣。
远在边郊的卡士拉医院也被这拖长的鸣叫吵醒。楼道里灯火通明,没有人比这些刚刚受过毁灭性轰炸的军人更敏感的了,不安的情绪被放大后,开始充斥着每个房间。
俊流突然从轮椅上站起来,盖在膝盖上的毛毯顿时滑落在潮湿的草地上,风拂过池塘的水面夹杂着的遥远信号,仿佛突然刺激到了他的某种直觉。
“你去哪里?”爱米措手不及地放下手里用来挖土的勺子,看他拖着受伤的右腿,踉跄地跑出被长青藤包围的花园,因为难以保持平衡而在一棵大树旁停下。
他抬起头,从光秃秃的枝干间望向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这个时候,被空气稀释过了的引擎声急速逼近,像被这浓稠的夜色又给析回原形,很快初具规模。他在下一秒便如愿看到空中划过的飞机影迹,遥远得像间隔一整片冻结的海洋,可又近得能够咫尺相望。
俊流顾不得跟在身后的女孩,跑到了更远的空地上,战斗机的轨迹接二连三地越过他的头顶,像磁极般吸引着他的身体,他摇晃着追出几步,一股冲动从心底迸发到嘴边。
“别走……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他在那不大的空地里徘徊,忍不住挥动手臂,大喊出声。
“危险!”爱米急忙跑过去将他拉到树下,想起之前在爱丽舍遭遇的攻击,她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就算是盟军的飞机,也不能指望他们认识你,又不会伤害你!何况,在那么高的空中是不可能看到地面上的人的!”
“不,我知道是他,”俊流依旧仰望着在流动的黑暗云层中忽隐忽现的机体,明明那就在目光可及之处,却恨不能也有一双翅膀尾随,“是小洛,他是来找我的……”
爱米慢慢松开手,沉默地注视着少年心无旁骛的侧脸,胸口涌起从没有过的落寞,迎面而来的阵阵微风,也像一片片的刀刃划来,把心割出无数细小的伤痕。
齐洛的名字,虽然早已听过,可毕竟是个从未谋面之人,她却无法控制地为这个不属于自己的瞬间而心生嫉妒。爱米说不出口,他甚至希望俊流从此众叛亲离,只对面前这个唯一友好的女孩露出罕有的微笑。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明白原本单纯的感情,怎么会生出这么多让人羞愧的念头。
几乎在同一时间,1终于将目光锁定在了这几栋灰白色的建筑上,在复杂多变的空中机动位置,而地面的一切又被黑暗揉成一团的情况下,即使米迦勒的夜视系统已经将战场高度透明化,仍然费了不少工夫。
齐洛没有操之过急,先将注意力集中到和另一架米迦勒的配合上,与凌驹的火力形成密集的夹角,逼退零号机的进犯。有了背水一战的心理准备后,他将同步率稳定得比任何一次都好。
zero被两架敌机远远牵制着,与技术过硬的安然一对一让迈耶感到从未有过的棘手。出色的武器系统没有起到关键作用,对战的步调始终被对方控制。比起切磋过数回的zero,安然身上完全不同的战斗风格能透过米迦勒感知到,他低调严谨,没有彦凉的多余狂放,却是精准无比的高效。这些不可小觑的后辈,让迈耶不禁为悖都现今的空军力量捏一把汗。
卡士拉北面的公路已经像一条蜿蜒的河流出现在视线中,齐洛准备抓住任何一个回合的间隙降低机体的位置,向预定的迫降地点靠拢。舷舱外零号机如同挥之不去的幽灵,死死拖曳住他的步伐,彦凉的声音开始匀速传来。
“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他眯起眼睛,像个乐于将猎物玩弄一番的掠食者,“9号城际公路确实能当跑道用用,可是迫降也未免太过嚣张,你该不会以为我会视而不见吧?”
“另外,那队盟军的战斗机似乎在边境外逗留很长时间了,刚刚黑罗克的空军基地也通知我,若你执意需要更多的战斗机加入我们的争斗,我的上司也不会吝啬派两队雪风来迎战……”
“你说过我可以用一切办法。”
“仅仅靠你自己,就什么都做不到吗,小洛?”
“我一个人来到贺泽,加入岚啸和这场战争,”齐洛豪不示弱地反问,“而你呢?彦凉,没有上官家,你能是现在的你吗?”
“你懂什么?”似乎是突然被触怒,彦凉的口气变了节奏,“别给我绕圈子,有胆降下去试试,我保证你会在驾驶舱里被煮熟!”
通话这便断了,齐洛急忙避开对方发泄似的一阵扫射。没有足够的援机进行有组织的掩护,迫降是无论如何无法实施的,可彦凉的警告却不可当作戏言,若照计划要求陆威扬的支援,那无疑意味着正式挑起更大规模的混战。
“凌驹,能听到吗?”他开始试着接通另一架友机的电波,无论是不是必须挺而走险,唯一没有疑问的是时间在流逝,机会将在犹豫之中越来越渺茫。
“说。”回答得很精简,白热化的战斗让人无法分心。
“卡士拉医院的坐标是42°56’33’’n105°72’12’’e ,你应该能看见三点方向那几栋白色建筑。舱内有备用伞包,我打算直接在那里跳伞。”
“什么?你要在飞行状态下离开米迦勒?”
“我会设定好程序,我离开后她会朝前一直飞,十分钟后开始下降,应该会到达郊外的无人山区后坠毁。”齐洛平静地说完,将话锋转到更要紧的问题上,“不过,我在意的是,打开降落伞需要一定的高度,这样的话我在空中停留的时间很长,会变成一个活靶子,直接暴露在彦凉的攻击之下。”
“凌驹,在那几分钟内能否请你尽全力牵制住他?也许有点强人所难,可没有你的掩护我做不到。”
他没有时间将话说得再委婉,为了全力把握只此一次的机会。
“行啊,我答应你。”凌驹沉默片刻,用一贯的态度回答,“反正你被打死后也怨不到我头上。”
一小时已经过半,双方的对弈陷入僵持。只要不犯低级错误,谁也找不到机会一举拿下压倒性的胜利。如果这次不给这几个小子致命教训的话,彦凉知道这种鲁莽的骚扰还会重演,可是在下狠手之前,能重温一下这种刺激的对战也很惬意,毕竟岚啸这样好的对手不是常有的。
“看来再过些时日,就算一对一我也不能掉以轻心了。还真有些怀念过去苯手苯脚的你。”
他的揶揄在凌驹听来竟然有几分伤感。他从没有怀疑过彦凉深藏的善意,就算那是如同扔给一条落魄的狗的同情,他也会满心欢喜地拣起来。
加入岚啸之前的磨练简直是不堪回首的,经过一段非人的努力,凌驹才得以和对方共事,却在进入岚啸的第一学期,因为自主排除机体故障的考核成绩太差,他被罚留在修理舱里,与一架半拆卸状态的针叶呆在一起。他需要用一晚上的时间,独自将这架隐藏着众多毛病的机体恢复原样。地上放着晦涩的修理指南,满身大汗的他倒腾了大半夜,发动机却像块废铁般哼也不哼。
又是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彦凉出现在他面前,仔细查看了飞机被摆布得一团糟的内脏,什么都没说便挽起袖子,利落地翻动着杂乱的工具箱,很快帮他纠正了关键的错误。
在不经意转过头的刹那,凌驹看到那张被染上油污的脸上,目光炯炯的眼睛。他不自觉地贴上去,垫起脚吻住他的嘴角。彦凉毫无反应,面容仍是月光般苍冷,像之前的每一次。他从来不敢更进一步去融化那硬壳,可是这次他有了真正勾引他的意识,手主动向他的跨下滑去。
下一秒却已经被猛地推开,摔倒在地上。
“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凌驹心头一阵慌乱,大声说着,看着对方不耐烦地将手里的扳手丢到箱子里,抓起外套便开始穿。
“我让你去死,”彦凉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头也不回地走掉,“什么都做不好的蠢货,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当zero沉浸在激烈的你来我往中,齐洛的1退到他视界的死角,已经趁其不备偏离了方向,机体向斜下方猛地滑落后,流水般畅快地端正机头的同时,发动机怒啸一声,如离弦利箭直奔目标。
“彦凉,你输了。”凌驹的心情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他十分满足地弯起嘴角,提醒还未回过神来的男人,“他会在卡士拉上空跳伞。”
彦凉一怔,这才发觉另一架米迦勒已经不在他的周围,仅仅一两秒的疏忽,齐洛便已经离开很远。顾不得多想,zero顿时调了个方向,丢下还在交手过程中的凌驹,往1的位置窜了过去。
“你休想!”他握紧拳头,晃动在眼前的瞄准光圈试图将高速移动着的1锁定,两枚棘尾导弹已经在等待着最合适的攻击距离到来。
齐洛舱内的传感器立刻发出频闪,在得知自己已被尾随后,这种紧张感反而让他有种微妙的兴奋,卡士拉医院已在正下方。
“我先走一步了,兄弟。”
他将手放在操作台上的弹射按钮上,在弹射的一瞬间,1也将断绝他们之间的联系,切换成既定的自动驾驶模式。
就在他闭上眼睛,指尖将要用力的时候,一声巨响让一切嘎然而止。
被击中了?!齐洛的第一反应是他大大小看了彦凉的超音速导弹的厉害,可是睁开眼,他还完好无损地坐在驾驶舱里,并没有在一瞬间被烧成灰烬。当他立刻发觉地面扬起的滚滚浓烟后,一股巨大的恐慌袭上心头。
是一颗红外制导的穿甲弹,从卡士拉医院的主楼房顶贯穿了数层钢筋混凝土楼板,一直打穿到地下室,并在最底部一层爆炸,巨大的冲击力将整栋建筑掀成两半,一部分应声坍塌,另一半七歪八倒地燃起熊熊烈火。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来看,这种瞄准建筑物最薄弱地带的打击之精确,简直是一次彻底完美的摧毁。
“怎么回事?!卡士拉中弹了!”齐洛的脑中一片混乱,慌忙盘旋在被攻击的建筑物上空,焦黑的烟雾升腾上来,使地面的惨状看不分明,他大吼着质问对方,“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俊流不是在那里吗?!”
“不是我……”
彦凉同样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半晌搞不清状况,他的导弹现在还静静地挂在机翼下分毫未动。而已经被击中的建筑物,正是刚刚被爱丽舍庄园撤来的伤员填了个满满当当的住院部,若说在上次遭到的空袭还有逃跑余裕的话,这一次便像被关在笼子里生生吃了记闷弹。
巨大的气浪如同拍过来的墙壁一般将促不及防的两人撞倒在地,因为距离被击中的建筑物较近,被冲上空中的碎块和大量尘屑不停地落在他们的四周,爱米顾不得呛得人眼睛模糊的灰烟,紧紧护着俊流的头部,慌忙地想要拉他一起站起来。
“是空袭……我们得离开这里!”她回头看着数秒钟内已经面目全非的住院楼,顿时怕得全身发冷,若不是之前一念之差,迁就对方深夜到园子里活动的提议,今天的见面恐怕真的就成为此生最后了。
“爱米,”俊流挣脱少女的怀抱,扶着一旁的篱笆站起来,将她推离自己,脸上带着与处境不符的平和,“你快走吧,我想是时候说再见了。”
“我们可以一起走,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他淡然的态度让她胸口涌上无可明状的焦虑,爱米的口气有些走调,“我会和父亲解释的,我们一起走吧,俊流,我绝不能在这里抛下你!明天和我一起去拉贝格尔,你迟早会去那里的不是吗?”
“错了,只有贺泽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俊流坦然地说着,嘴角甚至浮现一丝笑意,“他会来这里找我,所以我必须在这里等,不会再错过了。”
“他们投了炸弹!如果是来救你,怎么可能投弹?况且医院是明令禁止被当作军事目标的,正常的空袭也不会发生在这里!”爱米的情绪夹杂着对敌军出格行为的愤怒,以及对眼前少年忠贞意志的无奈,不由地轻微失控起来,“你的朋友明明是来杀你,他也许早就接受了要你死去的命令,醒醒吧,俊流,贺泽早已经不要你了!你还可以相信什么?这种期待不是太傻了吗?!”
一番从未有过的责问显然让他怔住了,少年黑色的眼睛有察觉不到的悲凉涌过,无声却又浩瀚。爱米的论断纵然残酷,却找不出荒谬之处,狠狠撞击着他最应该坚守,却又已经快被怀疑和不安吞噬的部分。
想要用倔强的回答弥补心中的缺口,俊流最终只是默然地垂下眼帘,嘴角带上一切了无的释然。
“如果……如果小洛真的接受了这种事实,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就随他们所愿,让上官俊流今天晚上从这里消失吧。”
第35章 永不熄灭的烛光
安然完全不敢相信他刚刚眼见的一切,当他注意到机位刚好在他前侧方的凌驹打出导弹的时候,他以为是冲着远离的zero而去,当立刻发现导弹的行迹有异,才意识到那是一枚专门用做对地攻击的“星锤”。
击中卡士拉的精准程度让他无法说服自己那是无意之举,仅凭一枚炸弹就可将整栋楼报废,机师是在平稳的飞行状态中做出了冷静的判断。
“凌驹……”安然慌忙地对远处的友机发话,在感情上他想不通对方走此一着的理由,“凌驹,告诉我,这是失手,你不是故意的。”
并没有即时的回答传来,此刻的凌驹正重新修正位置,地面正蒸腾着烟火的新鲜废墟旁屹立着卡士拉的门诊楼,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制导系统再次瞄准楼顶的中心位置。
“大哥,都要结束了,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回家。”
“不!停手!”齐洛眼看着他的导弹架已经放低,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是绝望的遥远,1的速度只能把覆盖这段距离的时间缩到无限短,却不可能抹杀,即使只有十分之一秒的差距,也足够悲剧的滋生。
正当凌驹眼前的锁定光环已经成熟,脑海中的攻击命令刚要成型时,眨眼间闪现在视线里的zero竟然快得如神兵天降。似乎因为占据着离凌驹的攻击地点更近的位置,彦凉得以赶到足够做出有效攻击的距离内。
“你找死!”
凌驹一惊,还来不及对已经近在咫尺的机体做出防备,便亲眼见到那正对着的黑色机枪口闪起妖娆的火花,面对面的距离不超过一百米,从眼睛被那密集的光芒所晕眩,到身体感受到接连被撕碎般的剧痛都是刹那间。他的脑袋有一秒的空白,直到一口鲜血猛地从喉咙喷出来,在胸襟的白底上濡成巴掌大的红枫。
凌驹本能的反应让米迦勒仓皇逃开。驾驶舱正前方,零星的弹孔在轻微碎裂的玻璃上像未完工的蛛网,拇指粗的股股寒风吹打在脸上。在感觉到同步率骤降的机身丢了魂般的颠簸后,他用两手死死按住被射穿的左肩和胁下,却顾不到第三个位于髋部的伤口。衣裤很快被温暖的血浸湿,洪水般袭来的痛楚让他咬紧牙关到几乎不能呼吸。
眼看着中弹的米迦勒已经丧失了攻击力,只能勉强滞留在空中,彦凉紧追上去的步伐缓了一拍,正当过去的情谊拷问着他要不要克守最底线的仁慈,放出一条活路的时候,不远处的雪风赫然捕捉到了这只被咬至半死的猎物。
“看你优柔寡断的样子,我来帮你下个决心。彦凉,这样才能证明你对悖都的忠诚吧。”
导弹脱离母体,不动声色地淌过夜的河,安然眼睁睁地看着它在天空中划了个荡秋千般的弧线,冲向偏偏倒倒的4的尾部。距离太近,他的经验告诉他,已经没可能用武器从半空拦截了,诱饵火箭更是徒劳。不出意料的话,雪风发出的“棘尾”将以接近平行的零度角撞入米迦勒的喷射口,将她的整个机身混合着凌驹的身体炸成碎片,散向脚下陌生的城市,无论是机器还是人体组织,都找不回一点完整的部分。
“大哥,我会一直听你的话,你一定要回来。”
安然至今记忆犹新,在他因那次飞行事故而动完最大的一次手术,只能靠呼吸器维持生命的时候,这个孩子在他的床边流着眼泪这样保证。之后漫长的恢复期,这句话是唯一能让他心情好转的契机。
凌驹,单纯的飞行是没有意义的,我们的天空不是诗人描述的那样,你很快就会被日复一日的云海、晚霞和繁星给恶心,当你习惯了失重和加速后,就连挑战自己这一动机都没有了。我们想要飞上蓝天,是因为我们有飞的理由。
足够支撑自己,在已经成为废物的泥沼中,一次次站起来又跌倒,重新独立穿衣,行走,吃饭,上厕所,做千篇一律的肌肉恢复练习,直到手中再次紧握住飞机的操纵杆。
结果,还是没办法胜过彦凉吗?你对我的保证,在对他的感情面前完全不攻自破。
纳靳城上空的夜色,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经历过烟花的狂欢了。而这一次,桔黄色的喷火随着巨响被抛洒在史前般混沌的黑暗中,像亿万颗晶亮的糖果粒从深色丝绒的桌布上滚落,还没等掉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就被夜融化了。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带离了呼吸,却不单纯是为毁灭瞬间的喷薄而惊叹。被导弹拦腰炸碎的米迦勒被气浪托高,如同溺水之人苟延残喘的最后一次呼吸。焦灰的机头像被吃剩下的残骸,从半空中拖着橘色的焰火猛地栽了下去。
“不……不!上帝!!”1在齐洛突然失控的情绪下下疯了般地冲过去,越过还未有所反应的zero,追着那急速坠落的残体朝地面坠下,血液却猛冲而上,撞得太阳穴涨痛难忍。
“前辈……回答我!拜托你回答我!”他在驾驶舱怒吼着,眼中只有那米迦勒最后还能辨别出形状的部分,齐洛顾不得会撞向地面的危险,将俯冲的速度加到十个g,勉强与下坠的机舱达到相对静止,他努力辨认那被烧得漆黑的残骸,试图在几秒之内能看见舱内的机师。
“安然,我知道你没事的!快起来!按弹射钮!……我求求你快醒过来!你没那么窝囊!”
没有回答传来,是的,也许他现在受了重伤,不能回答,但是还能听见。齐洛绝望地想着,一声高过一声地喊他的名字,直到所有的碎片最终无可挽回地坠落在下方荒凉的城市中,被撞击得粉碎。
一切都这样短暂,当这架米迦勒最后的数据凝固在歧云基地指挥中心的屏幕上时,整个大厅内一片死寂。历史上第一架米迦勒的坠落,让在场每个人都揪紧眉心,情绪复杂。
虽然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陆威扬脸色铁青,负责监控的操作员深吸了口气,仍然尽职地用平静的声音读出落幕的报告。
“米迦勒量产机,编号afo002,机师是……岚啸中队的夏安然上尉。坠毁时间新历379年2月19日凌晨4时10分,机体腹部受到导弹正面攻击,最后的数据记录,同步率从72436变为了0000,是在驾驶位上立刻死亡。”
安然,我要你说清楚,为什么不让我去担任牧羊犬的试飞?
……小鬼,要向长辈请教问题,就先叫一声大哥,我可不想理没有礼貌的学弟。
你这种人不配讲什么礼貌!我明明已经拿到了试飞的资格,你有什么权利在背后作梗,跟陆教官说我的坏话?
别有那么多被害妄想,那架改良机的性能很不稳定,需要更有经验的机师,我只是跟他建议说让一个新手上去会不安全。
我才不是新手,你知道为了这次任务我练习过多久吗?不分白昼地练习,握操纵杆的手几次痛得连筷子都拿不住!教官也肯定我参加试飞没问题的,只要圆满完成这次任务我就是岚啸的正式成员了,……我看你是不想让我加入吧?
随你怎么说,反正上面已经同意我来担任这次试飞的任务,你还太嫩,再等个一两年吧。我没有怀疑过你的技术,不过有了合格的技术不等于你可以……
你根本不了解我为了这天等了多久!你这种人……只用一两句话就抹杀别人的努力,对于你来说接下这个任务不过是多赚取一次业绩,你却根本不想想别人的感受!太自私了!自私!!
丢下这句话便跑的凌驹,一星期之后在空军学院的飞行基地上,亲眼目睹了那架牧羊犬在半空中失控地共振,瞬间左翼层层碎裂,机身也在高速飞行的压力下解体。
换成别人的话,是绝对活不成的场景。事后他知道,这架外型和他们熟悉的牧羊犬完全一样的飞机,实际上经过了大量不成熟的尝试性改良,深藏的隐患在当速度达到极限的时候才爆发出来,根本不是没有过危机体验的他可以应付的。
“大哥,对不起……对不起。”
决堤而出的眼泪冲淡了脸上已经干成深棕色的血迹,凌驹哽咽着,头痛欲裂,悲伤的地狱像将他的内脏碾碎再吞噬,他抽搐着的手指几乎要深陷进头皮,想让耳朵中那尖锐的悲鸣停止,米迦勒的悲鸣,尖利地贯穿耳膜和大脑,让他发疯地跟着那绝望之声狂叫。
我竟然第二次让这种事情发生,第二次眼睁睁目睹你的机体在我面前毁灭……又是因为我。为什么?为什么啊?!你就像上次一样,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
“安然,你一点没长进。”
彦凉叹口气,这才有余裕回想起刚刚太过唐突的场景。那个男人竟然在雪风的“棘尾”将要打中凌驹的瞬间斜插进去,用自己和米迦勒的身躯去和一枚高杀伤力导弹硬碰硬,双翅和机身都被轰得七零八落,就在离4仅仅两个多机身的距离变成火球。虽然是愚蠢至极的自杀行为,走出这步也实在勇气可嘉。
彦凉淡淡地看着落到深蓝的陆地上,如同被海面吞没的残渣,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脸庞也应该永远成为回忆了。安然是唯一一个,可以和当年脾气乖戾的他相安无事,并且待在一起超过24小时也不会让他心烦的家伙。
“可能的话,下辈子做个没心没肺的人会活长一些。”他在陷入巨大沉寂的空中徘徊,地面升腾起来的烟迹随风飘散,似乎也带走了离去的灵魂最后一丝存在的证明。斜下方的米迦勒还失魂落魄地停滞着,此刻,即使是最蹩脚的敌人也能将他轻易击落。
“不过,看在你的份上,凌驹可以拣条命回去,如果这就是你希望的话。”
当雪风的传感器出现反应的时候,1已经以另人惊愕的速度从贴近地面的低空猛地窜起,喷射口怒放的焰光呼啸着在夜幕中拉成一张荧蓝的长弓。
耳边出奇地静寂,甚至听得到血液的潺潺之声,在心跳激烈的鼓垂下穿透灵与肉的隔阂。齐洛的每一次的呼吸都几乎带动皮肤的全部细胞开始发热,胸中却像是点燃着冷火,炼狱般的焦灼却又是寒至彻骨。安然的不辞而别让他如梦惊醒,战场可将昔日美景付之一炬,就连浮现在眼前逝去之人的笑颜,也在这杀与被杀的结局中碎成粉末。
“我要……杀了你。”
米迦勒像在窃笑,缓慢的引诱着,要他将身体交付。齐洛被指甲刺痛的手心渐渐放松,不用再刻意自制的感觉很舒服,只需要被她抱在怀里,释放潜藏在本能里的杀欲。
“杀了你!”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瞄准器里雪风的影子,眼角干涩,口渴,血液像是被煮沸,第一次被强加的愤怒,让他从少年到成人都不受贫穷,动荡以及歧视浸淫的心,突然间一片荒芜。
“司令,4的同步率跌破了45,失去作战能力了,再下去恐怕有生命危险。但是,1的同步率一直在升高……668……675……69,已经突破70了。”
“齐洛……”陆威扬看着屏幕上的数字抽象地变化着,他知道这期待已久的觉醒背后是何种伤痛的催发,这代价几乎是摧毁性的,磨灭人性,树立仇恨。因此原本应感到欣慰的事,却反而让紧锁的眉间透露出的担忧终于变得无法收藏,“不能等了,命令针叶强行进入纳靳城领空,掩护他们返航!”
雪风有如被钩住咽喉的大鱼般在天空翻腾,却甩不开1的逼进。齐洛全然不顾后果的穷追猛打逼得久经沙场的迈耶也不得不迂回以避锋芒,就在米迦勒的近身作战优势快要被推上顶峰的时候,彦凉的机体突然插了进来,打乱了他一气呵成的步调。
“到此为止了,你的对手是我。”彦凉望着被逼退后在眼前徘徊了一圈的1,如同一只全身心伺机反扑的猛禽,明显与过去心不在焉般的不稳定有了本质区别。
“他是冲我来的,你别多事。”迈耶对zero的插手感到不满,自从多年前获得王牌飞行员勋章之后,他从没有过需要多余帮手的时候。
“省省吧,你还没发觉吗?”彦凉冷笑了一声,饶有兴致地感受着1开始积聚的无形潜力,已经足够成为可以寻求刺激的对手,“他会杀了你,不是说笑。”
迈耶一怔,这才发现油表上的指针竟然在缓慢回落。原来在刚刚短暂的交手中,1已经不知不觉射穿了他的油箱,若放任不管,只需几分钟就能逼得他原地迫降。
“给我回去,迈耶。安然死了,你已经达到目的,我不可能再返回贺泽。接下来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
正说到此处,4接入的通话在耳边响起,凌驹沙哑的声音带着心死般的黯然,不断的失血被他崩溃的意志所纵容,正在磨灭着求生的本能,将存在的意义带入虚无。
“彦凉……杀了我,杀了我吧……”
想要借你的手结束,也许要去的那个世界才不会那么可怕。
“要死你就自己去死吧,胆小鬼。”彦凉冷漠地瞟了一眼就在视线内的米迦勒,口气终于带上没有修饰的厌恶,“杀一个懦夫会玷污我的名声。”
“凌驹,陆教官派来的针叶会来接应你,现在就掉头去和他们会合吧。你要自暴自弃没人拦你,就当安然白白牺牲了!”齐洛终于控制不住压抑的情绪,之前对方攻击卡士拉的行为,无疑已经突破可以心平气和的底线,“你的命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的了,里面有他的价值!不管你是否认为去死是最合适的选择,你已经背负起他的尊严,那么就别再露出乞怜的样子!”
有时候,逃避死亡比迎接它更加痛苦,在昔日信任的东西已背道而驰,内心充满内疚和罪恶感时,活下去才是更需要勇气的道路。齐洛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指责一个内心世界崩塌的同龄人,战争已经把他们盘剥得够干净了,唯一抓在手心的温情就像北风中摇曳的烛火。
烛光熄灭之时,死神漆黑镰刀的垂怜就是这个乱世的唯一仁慈。安然,你也是为了保护心中的烛光而一意孤行地上路吗?那么请用你恩惠给他的生命,抵消你强加给他的痛苦。
“回去啊,凌驹!活着的理由,以后慢慢再找就好,安然他只希望你活下去!”
第36章 纳靳城决战
破晓的光临还遥遥无期,室外湿冷的空气却早已让嗜睡的男人们清醒,临时搭建的军营在刺眼的橙黄色卡车灯下很快忙碌起来。新入伍的士兵嘴边喘出的气凝成水雾,他们用还不够利索的动作打包好行李,高耸地背在身后。
一位负责指挥装运物资和军火的下士一边啃着手头的干面包,一边间断吆喝着弓着身体不停劳作的工人们加快进度,训练营里新一轮的增援需要跟随这长长的补给队伍,踏上前往贺泽的漫漫征程。
正在这时,他远远看见一个刚把箱子从仓库里抬出来的劳工,摇摇晃晃,动作笨拙,似乎因为夜晚糟糕的能见度,突然被脚下不平的石子绊倒了,手里的木箱狠狠地摔在地上,连盖子也被震了起来。
“混蛋!你在干什么!?”他粗鲁地咆哮着,怒气冲天地几步奔过去,“这里面全是炸弹,毛手毛脚地想死了吗?一群饭桶!”
对方从泥沙地里爬起来,慌忙捡起落在一旁的箱盖放回原处,他得以看见那张隐藏在厚厚的缠头布下的脸,虽然刻意用锅底的黑灰抹过,但那匆匆瞥过的眼睛却如清澈的溪水般,映衬着下面小巧的鼻梁。
“女人?”他兀地一愣,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火气就先给泻了个精光,急忙阻止对方再去搬那个箱子,“你怎么混进来的?这里不是女人可以来的地方!”
“我已经在这里工作很长时间了,和包工的人都很熟,”年轻女子看着这张在逆光之下满脸胡茬的粗糙脸孔,口气平稳,似乎没有丝毫畏惧,“在你们之前走的十几班部队,我都送过。”
等全部的装运工作完成之后,部队也已经临近启程,几个阶级较高的军官站在排列整齐的卡车前抽烟,等待物品清点完毕。下士望着女子独自前去,从雇佣者的手中接过几个象征性的锡币,小心地塞在腰间,厚重的罩衣让她的身材显不出任何女性特征。
“怎么会做这种工作,你家里的男人呢?”他看着女子手上被磨砺得粗短的指甲,和已经呈棕色的老茧,涂满黑灰的脸却掩盖不了原本俏丽的轮廓。
“我是孤儿,”她笑了一下,拨开档住眼睛的发丝,声音在凌晨冷冽的风声中显得甚为凄清。男人突然不知道哪里冒来的一股恻隐之情,翻开随身的布袋,拿出一块用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干酪,硬塞到对方手中。
“拿去吃吧,这是好东西,我从物资车上摸的,就算卖掉也比你今天一天赚得多。”
“那你呢?”她犹豫地伸出了手。
“要去打仗,总不至于让我们在路上就饿死吧?何况我以前坐牢时经常饿肚子,已经习惯了。”
“你说坐牢……”
“是啊,我是罪犯,看也能看出来吧?”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只要能从战场活着回来,就是自由身了。”
说到这里,身后便传来最后集合的哨音,他转头看了看,脚步已站不住了,眼睛里却像每一个从这里离开的士兵一样,隐藏着留恋,“我得走了,姑娘,以后少到这样的地方来,男人成堆的地方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安全,这些士兵大多数时间饥渴难耐,你的伪装是很拙劣的。”
女子点了点头,手里捧着厚实的干酪静静地站在原地,直到一辆接一辆满载的军用货车从他的面前驶过,微微带起他灰黑色的衣衫,当她看见刚刚的那个下士坐在一辆装满士兵的卡车后部,正默默地向他挥手时,她忍不住跟了上去,脚步凌乱地追上在门口慢下来的车轮。
“先生……先生,我弟弟他,他也在贺泽的部队服役,我已经三个多月没有他的消息了!……我在这个基地里有认识的人,可以帮我收信,请你……”
“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部队的?”对方立刻心领神会地问道。
“齐洛,他叫齐洛!我只知道他是空军飞行员,其他的……”
“真抱歉,”下士的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我帮不了你,我们隶属陆军,最下级的,而且会被派驻到荒芜人烟的坎瑟戈壁,几乎没有可能和空军打交道。”
车子重新启动,他的表情很快被尾随的车辆完全遮挡了。女子目送着车队拐上没有尽头的公路,身影在最后一辆橘黄色的尾灯之后寥落下来,她抬头看着在云层中起浮的弦月,试图想象思念的人也正在这同样的夜色下穿行于空。
小洛,难道是因为那个士兵的缘故吗?我在这一刻内心忐忑难安,特别渴望听到你仍然平安无事的消息。
此刻纳靳城上空宽阔无边的战场中,最后两人的对峙已经进入了今夜的高潮,任何一个回合的偶然都有可能直接通向胜利或败北。
缠绕的气流彩带和火花亮片,仍然把他们的共舞点缀得华丽异常,在这压轴的尾声,即使只是战争大戏的细枝末节,也可成为支配全城目光的演出。
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在探索着从未体验过的领域,齐洛不再有肉体和机舱的隔绝感存在,米迦勒轻巧得像附着在身体上的一件衣服,而他本身便以超越音速数倍的快感刺破风的壁障,云流滑过手指的触觉,冷气在肺部的回转,空气阻力从胸口滑向腹部,再顺着双腿溜走,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子弹穿破1外壳时的痛楚。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小洛。”彦凉在极短暂的间歇中笑起来,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无法再掉以轻心,“和上次交手完全判若两人,照这样的速度,若放你活着回去,难保不成为今后的心腹大患。”
“看来俊流的眼光没错,以前我总怀疑他品位是不是有问题,和隆非那蹩脚货的烂帐还没算清楚,又和一个偏僻地方来的穷小子交好,……等等,我不应该把你和隆非那家伙相提并论,我的好学生,你上过他吗?别说你们在后山约会那么多次,连嘴都没亲过?”
“够了,”齐洛对他口无遮拦的言辞忍无可忍,“是我看错你了!竟然把自己的私欲强加给俊流,身为他的亲兄弟,却和侵略军狼狈为奸,逼迫他走他不愿意走的路!”
“不愿意走的路?你错了,齐洛。贺泽和上官家才是逼迫他的罪魁祸首,国家和家族附加在他身上的职责顽固得像镣铐一样,最终会毁掉他。你大概没有听说过上官殊亚的事吧?”他停了一下,听不到回答便接着又说,“没听过就算了。我了解俊流是哪种人,他不是会像他父亲一样公私分明的货色,肩上的职责在他感情用事的性格下只会将他逼进绝路,他应该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与那条可以预见的不归路相比,背弃国家的痛苦只是短暂的,何况是国家背弃他在先!他只需要顺应,这才是最轻松不过的路。”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象!无论他会走上哪条路,俊流应该按照自己期望的那样来生活,这才是对他好的唯一方式!你无权为他的未来做任何决定!”
“呵呵,好吧,是我太愚蠢了,竟然因为你有了可以和我匹敌的潜力,就以为你也可以理解我的想法,还为此浪费口舌。”
话音刚落,zero所做出的主动攻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上来,闪光与黑暗的极端反差刺激得瞳孔收缩。为占据攻击的有利位置,两架白色的米迦勒在空中做出各种复杂的机动,时而如离心之石般远离,在天空中各自划上相对的半圆,若蓄势而聚,便陡然如飞鸟惊腾。
还不够,还要更快,更天衣无缝的配合!齐洛暗暗咬紧牙关,隐约察觉到了他与1的融合已经到达了现阶段的极限,但只是这样的程度,胜不了彦凉。
“这么说,你们还没有过肌肤之亲,太可惜了,我可以在送你上西天前告诉你,他的味道真是美妙至极。”
攻击忽然伴随着这句话的出口而停止了,当齐洛发觉四周已经是诡异的平静,天空中再也寻不到zero的影子时,他背上一阵发冷,又来了,明明几秒钟前还缠斗在一起,正常工作的雷达却显示着方圆几里空空如也的天空,就算加装了最先进的电子干扰,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隐身依然超出了想象。
耳边兀地空旷下来后,齐洛便察觉到自己厚重的喘息,1所施加的精神疲劳潮水般涌来,已经连续高强度地集中注意力超过40分钟了,再下去恐怕情况不妙。正当他打算提升高度潜入云层的时候,耳旁的雷达警报惊鸣起来,zero的机头赫然出现在正对驾驶舱左侧的位置,刹那间,他的心脏仿佛停止跳动,全身的血液都冻结起来。
子弹像嗜食腐物的尸鸦嗅到腥味般,密密麻麻的倾巢而出,一股脑地贯穿玻璃进入舱内,又从另一边的舷窗破穿出去,血液飞溅到挂满仪表的显示屏上,1的整个驾驶舱在顷刻之间被弹火的急流生生贯穿,驾驶位左右两侧的玻璃几乎被射成蜂窝。
“司令……1的同步率在急剧下降,不是正常波动,机师恐怕受了重伤!”
歧云基地的指挥中心内,映射在大屏幕上的数字成直线跌落,陆威扬一把抓起操作台上的耳麦,急切地喊着,“齐洛,齐洛!我再命令你一次,立刻掉头回来!针叶会在途中接应你,急救组正乘坐直升机往那边去,现在还来得及!算我拜托你,不要再逞强了!”
“教……,陆……教官。”
传来的回答在电波剧烈的杂音中沉浮,几度空白,断断续续的声音被紊乱的哽咽和呼吸模糊,只能依稀辨别那艰难吐露的最后字句。
“承蒙……你的……”
“……行……我已经……不行了,对不起……请替我……对姐姐……”
侧颈伤口冒出的血液,随着越来越迟钝的心跳呈节奏地喷射,他用左手死死地按住脖子,能清晰感受到血液汩汩流过掌心的暖意,右手还抓着操纵杆,拼命稳定失去主心骨的机身,眼睛因为迅速的失血而一片昏暗,耳鸣,身体冷得颤抖,眼帘沉重得就要崩塌。呼气时身体被抽干,吸气就快没有力气撑起双肺,即将漂浮而去的魂魄留下的空缺,足够被弥留的恐惧塞满。
zero狂妄的身影从高空的云层俯冲而下,如同盯紧浮于水面的垂死大鱼,舰鹰收拢翅膀积聚全力地最后猛扑,至上而下旋转的气流强力得将云层吸附。
“弱小的蝼蚁!”彦凉放声大笑,眼中伤痕班驳的1已经在瞄准器下无路可逃,“安心地死吧,俊流会永远留在我身边!”
闪光在头顶绽放,漫天的弹雨像陨石摩擦后的五彩碎片,缓慢地洒落。齐洛仰着头,在哪里也见到过相似的美景呢?阔叶树的叶片逆光,像薄翡翠般透明,刺眼的阳光被筛落成圆形的光点,把裸露的手臂和脸庞映成深深浅浅的班驳。黑发黑眼睛的少年正在身边小睡,蝉鸣或落叶的骚扰会让他皱眉,也会引起旁观者的轻笑,他希望包围他的热风永远轻柔带着草香,让他深深沉睡下去,忘记上课时间。
在军校里每一个可以自由活动的日子,他们会一起去图书馆看书,在相距遥远的区域找寻自己的科目,再走到同一张桌子前坐下。一起去训练场打球,尽管俊流借口说不喜欢汗味,总是要当观众,却也从头看到尾。一起去做勤务,齐洛会自觉包揽所有的体力活儿,让他可以在一旁悠闲地看书。最喜欢的是一起吃饭的时候,俊流都会买满满一盘子好菜。要那么多你吃得完吗?当他将盘子里的菜全给他的时候,他第一次有了虚荣心,希望所有学生都能看到,他在他心中的特殊地位。
“小洛,看你飞行,觉得你就像只有翅膀的鸟,可以飞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我,永远被绑在原地,像被关在牢笼里面脱不了身。”
想要保护你。就算身体已经血肉模糊,神智已在消散边缘,连自己的生命也无法紧握的时候,那想要保护你的强烈愿望,却疯狂地焚烧我的心!
子弹持续地穿透头顶的玻璃罩,栽进狭窄的舱内,齐洛只觉全身一震,右手使尽了最后残留的气力拉动操纵杆。米迦勒顿时昂起头,原本疲软不堪的喷射口重新发力,整个机身呈垂直姿势,朝着正急速俯冲而下的zero和迎面的弹雨撞去。
“我就算死……也要拉你垫背!!”
“齐洛……齐洛……!齐洛!!”
尽管电波那头已经被苍白的杂音完全淹没,陆威扬还是暴躁地大声呼喊着,丝毫不顾身边同事的侧目。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徒劳后,他第一次无所掩饰情绪的败坏,一把扯下耳机狠狠摔在桌子上。
“可恶……这个见鬼的混蛋!混蛋!” 他步伐不稳得像是踩着火盆,咬紧的嘴唇不断迸发出咒骂的句子,直到不得不用手扶住额头掩饰表情的失态。
“司……司令。”身旁紧接着响起的声音显得战战兢兢,“这个……是不是出什么故障了?”
注意力正陷在被打击后的紊乱中,直到下级执意地重复了一遍请示后,陆威扬才好歹稳了稳情绪侧过身去,将视线投向操作员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却在还未有所防备的刹那间,黑白分明的数字带来的足够另人震惊的冲击力,让他当场呆若木鸡。
“同步率……100?!”
全身的毛孔猛地收缩,后颈阵阵发冷,他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凝固不动的景象像粗暴的剪刀,把脑海中还未耐心解开的一团乱麻瞬间斩断。
“开什么玩笑……是1?”
整个指挥中心开始轻微地骚动起来,异常的现象被放大后投影到前方的屏幕上,成为每个人目光汇聚的焦点。大多数人并不完全懂得米迦勒此项指标的意义,但是在发动机和仪表盘的所有数据都清晰表明机体已经报废的状况下,惟独它到达满值,反常带来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慌。
不可能,是绝对不可能的事!陆威扬的理智激烈地叫嚣起来,虽然睁大眼睛只能纵容这荒谬来得更为清晰,可他宁愿相信所有人都在经历一场白日梦。
兵器和人类就算融合得再紧密也不可能达到绝对的不分彼此,即使在长达数年上万次的实验阶段,同步率的理想值在90以上是禁区,而实际情况还要更低,即使出现85都只有万里挑一的几率。
但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个。陆威扬握紧拳头,对那数据背后的深意无法释怀。就算把自己当成对机体一无所知的,最狂妄的傻瓜,来假设飞行员有极为罕见的特质,也许会有99999同步率的奇迹出现,但绝不可能是100!因为坐在驾驶舱里的是血肉之躯的人类而不是芯片。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因为仪器遭到破坏而失灵,因此发回了错误的数据?或者在某个机缘巧合之下,他们真的如此幸运,惊鸿一瞥到了未知领域?他不由地双眉纠结,心跳如鼓,仿佛一直在以戏剧化方式进行的事件此刻达到了出乎意料的最高潮。整个指挥中心里沉闷的蓝灰色灯光,就这么突然被错综复杂的暗涌鼓动得烦躁不安。
失去翅膀的鹰即使平安栖落也是屈辱。避之不及的zero被突然撞断了尾部和整个左翼,巨响之中,喷射口的火苗像整齐捆扎的一束蓝薰衣草抛撒到空气中,油箱被引爆,机体被一大堆疯狂繁殖的黄色雏菊寄生,把眼眸映成金色的同时也燎到了脸上的汗毛。
而正面撞击的1遭到了比对方更加致命的损毁,机身在天空中像粉碎的白瓷器。齐洛感觉整个身体被地狱的热量包围,就要发出焦臭的味道。残羽飞舞的碎片是他眼前最后的知觉,意识仿佛悬浮在另一时空。而米迦勒不再有任何反应,操控着提线木偶的那只手去哪里了?不赶快动起来的话,她就是一堆无机物。
眼前慢慢出现模糊的身影,当他想要看清楚的时候,画面竟然就真的清晰起来了。飘忽不定的曲线纠缠起来,勾勒出一个赤裸的女子,当女人转过身来的时候她身上便有了一套素色的裙装,不带一点装饰的素色。她伸出手牵起了齐洛,笑着将她往前拉过去,随着他的走动,紧接着所有的背景和颜色一件件浮现,脚下石质的地板,背后带画的白墙,透进夕阳的大落地窗,飘动的琉璃色窗帘,这画面如此生动,甚至连皮肤都能感觉到暖意,嗅觉能分辨出屋里新鲜的花草香。
齐洛竟然泫然欲泣,感觉熟悉到揪心的人,但是是谁呢?明明是没有任何印象的容颜,他听不见那开合的嘴唇在说什么,却想要更进一步抱她入怀,并且在真正碰触到那身体的时候痛彻心扉,潸然泪下。
想要保护你,想要保护你,想要保护你,即使对敌人跪地求饶,可以不死……可以苟活的话我一定……
一遍又一遍,如此无奈迫切的诉求感染着他的心,竟然有发自体肤的精神共鸣,让他对眼前一无所知的陌生女子动容。
黑夜中的花季很快过去,升腾起来的热流在冰点下的冻云中凝结,于是空中明明鲜美如橘肉的星火落到人们仰起的脸庞上前,已经是清冽的霏微。
盛衰只在一瞬间,远空的爆炸到平息的几秒钟内,爱米清楚地感觉到她紧紧拥抱着的人正在崩塌,即使脸颊还贴在他温暖的后背上,她却怕极了,怕俊流下一秒会突然推开她,用仇恨的咒骂将她撕碎。
“爱米,”背对着的少年突然开口了,语气是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让人有些畏惧,“你想要什么?”
她一愣,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不知该如何回答。俊流却突然抓住她的双手,转过头来,脸上漠然地看不出悲喜。
“看来小洛没力气自己过来了,我们得去接接他,”他说着这才将目光投到女孩茫然的脸上,勾起的嘴角却让她心底掠过寒意,“帮我吧,爱米,你想要我吗?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你……是认真的吗?”虽然感到对方的神情让人不安,爱米仍然忍不住问。
“是啊,我可以跟你去拉贝格尔或别的地方,做你的玩伴,陪读,情人,奴仆,任何东西……只要不是军人,什么都可以。”
少年注视她的眼眸就像死去般动也不动,一片漆黑,看不到反光。不带丝毫感情的流畅话语却让爱米心中一痛,“俊流……我必须告诉你,那种情况……十有八九已经没救了。”
俊流的表情变了,脸在话音落下时突然抽搐了一下,眉间紧锁的痛苦终于随之迸发出来,汹涌地濒临偏激的毁灭。
“就算是尸体……就算是残肢断臂,就算是被烧焦的碎肉和内脏,我也要看上一眼!”
第37章 与死神共眠
费尔赶到卡士拉医院的时候,救援工作正在紧张有序地进行,探照灯把现场打得光亮,被炸毁的楼体内的火势在消防车的充足水力下得到了控制,然而建筑物的损坏程度仍然让他心悸,被陆续抬出来的死伤者被集中在救护车停放的空地上,在其中转了两圈后没有发现俊流的影子,他随即便要从刚刚冷却下来还冒着黑烟的入口进去。
“长官,里面很危险,请退后。”一位正在周围帮助维持秩序的士兵急忙在敬礼后拦住了他。
“我有朋友在里面。”费尔随口说到,便打算避开他继续往前走。
“长官,里面也有我的战友,”对方不卑不亢地用身体阻住他,仍然忠于职守,“有专业的队伍负责搜救,您不用担心。我们就是进去也无济于事。”
见对方态度坚决,费尔也就不再为难他,扫了一眼四周后问道,“你有没有见到过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少年出来,他腿上有伤?”
士兵一愣,随即答到,“是,他坐着轮椅,和一位年轻的小姐在一起,在空袭之前到花园里去了,我当时在住院部门口值勤,因为半夜去到花园里的有点可疑,当时还盘问了几句。”
爱米?那小丫头来干什么?费尔一边想着,嘴上继续问到,“现在还在那里吗?”
“抱歉,属下不清楚,空袭发生后这里有些混乱,但他们应该是安全的。”
当费尔找到依然守在大门岗亭里的士兵时,对方告知爱米小姐乘坐的黑色军车已经在二十分钟前离开了。
“当时这里的情况非常危险,”望着长官严肃质问的表情,他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万一她有什么闪失的话,我们也担当不起。”
“离开的时候,只有司机和她两个人?你们看清楚了吗?”
“是的,我保证。”
“后备箱呢?检查过吗?”
“……这……”卫兵吞吞吐吐地说,“看倒是看了一眼,但是里面全是小姐贴身的衣物,我们手脏,没敢随便乱动。”
士兵的话让费尔心头一沉,他来不及追究什么,几步便奔向一旁的值班室,抓起电话便拨给了远在市中区的菲昂司。铃声响过五六次才被接通,刚刚有带着睡意的声音响起后,费尔劈头便是一句,“先不要告诉将军,一个人带车过来,你的宝贝公主要犯大错了。”
凭借着少将女儿的身份顺利穿过最后一道铁丝网的检查关卡后,道路两旁的灯光逐渐疏朗下来,直到完全来到了人烟稀少的郊外,相隔遥远的路灯没有规律地闪烁着,照着脚下荒凉的沙石。车子渐渐停了下来。爱米急忙跑下去,打开上锁的后车箱,把堆起来的衣物拨开后,小心翼翼地将俊流扶出来。
沉默的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一下这异国的少年,神态中有些许不安,这样的细节并没有逃过爱米的眼睛,车子重新启动后,她诚恳地开口说到,“伊瑟,你放心,我会承担一切后果,绝不会连累你的。”
年轻的士兵似乎受宠若惊,急忙答到,“说到哪里去了?小姐,我会一直站在您这边的。”
没有太多建筑物的遮挡,远方泛白的天际线显得更加完整。从军方电台的广播里他们幸运地知道了坠机发生的更确切地点,打开定位系统后没有行驶多久,便发现了前方忽明忽暗的微火,再接近一些,四处散落的飞机残骸已随处可见。
车刚刚停稳,俊流就立刻跳了下去,迈着颠簸的步伐穿过大小不一的,鳞甲般的碎片,淌过地面苟延残喘的火星,寻找着生还者的迹象。
“小洛……小洛!回答我!”他茫然四顾,身影在无处阻挡的夜风下单薄得像要被吹走,声音被开敞的空间无限地稀释,连一丝回声都未传来。
当天色又柔和一些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偏僻地方的一个不显眼的白点,是一朵被打开的降落伞凋谢在地面上的影子。
仅仅是,一百多米的距离。几乎怀疑是真的可以见到,还是又是想象中的场景。每走一步呼吸就急促一拍,俊流不顾腿上的痛楚而跑了起来,激动和担忧的无形之手掐住咽喉让他声嘶力竭。在这靠近的几秒钟思念的滋长呈爆发的速度,在目睹任何可能的状况前,他几乎想要先跪地祈祷,只要上帝把这个青年完完整整还给他。
地上带着身体被降落伞拖曳过而遗留的血迹,头盔已经不知被甩落在哪里。齐洛仰面躺着,脸像死鱼般暗淡,半开的嘴唇是铁青的颜色,烤焦的上衣完全被粘稠刺鼻的腥味浸透,血肉粘连的皮肤布满烧伤,地上湿润的图案已经蔓延了一大片。比想象中还要惨烈的伤势足够让俊流失去思考能力,他扑倒在他身边,用快要痉挛的手指按住他脖子上狰狞的伤口。
当尾随的爱米带着急救箱赶到,随即被眼前的景象当头一棒,是颈动脉破裂!单不考虑其他部位的枪伤,只是这一处,血液会随着心跳规律地成股喷射,失血之快连第一时间的抢救都很难凑效,五分钟之内就可能丧命,而他显然已经躺在这里超过了二十分钟。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血早就流光,这个人无论如何是没救了!
“爱米,快一点,帮他止血……”俊流的声音走了调,是极力压抑过,能够在失去最后希望的边缘保持理智,几乎是自欺欺人的。
“俊流,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我不听!快帮他止血缝合!”他的吼声似是愠怒,却带着让人不忍戳穿的期求,“输我的血给他,他不是普通人,能行的!”
爱米意识到,俊流比她更清楚他即将失去这个人,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接受,执意劝解反而会将他逼入逃避现实的绝境,索性不如沉默地顺从下去。
大功率的车灯靠拢过来,将伤者勉强照亮。她利落地打开箱子拿止血钳和纱布,趁俊流不注意,用手抚过齐洛的脸庞,虽然早知道连一线生机都不会存在,爱米出自医生的本能,心底还是被涌起的悲凉之感淹没。
脉搏和呼吸都感觉不到了,是真正的“死亡”。
“伊瑟,麻烦你来按住这里,用力按紧就好。”
士兵一面保证着左手拿着的应急灯以尽量垂直的方向洒下光源,一边将齐洛脖子上的乳突肌往颈椎的方向压迫,将血管阻住,爱米随即松开手,迅速用一大瓶消毒液清洗双手和工具,就在这时俊流已经擅自卷起了左手的袖子,在皮肤上擦过碘酒后,将输血器的一的端握在手里。
“等一下,血型要交叉检验过才行。”
“来不及了,我是o型血,不行也得行。”
俊流说着已经毫不犹豫地将针头插入了自己的肘窝,另一端接入齐洛锁骨下的中央静脉,开启电子控制器后管内将产生负压,将施血者的血液通过过滤网匀速抽送到受血者血管中,仪器顺利运作后,血量和速度很快从控制器的微屏上显示出来。
“自动输血器,你会用吗?速度不要超过每分钟60毫升,不然的话你俩都会有危险。”
“不用管我,快替他手术。”
爱米几乎想要嘲笑自己的愚蠢,面前已经是个死了的人,有何危险可言?只不过演一场徒劳的戏来解救身边少年的心境而已。在血型不同的情况下,即使俊流是比较安全的o型血质,但这样快速的输血仍容易造成红细胞凝结堵塞。而从齐洛的失血状况来看,即使输出足可以危及施血者生命的血量给他,也不过杯水车薪!
她强迫自己不再被理智泄气,利落地剖开模糊的伤口,在异常困难的照明条件下完全凭经验找到了破裂的血管,止血钳将其夹稳后,用小型缝合器穿在脉管内进行迅速的缝合,手灵巧地翻动像一双带血的蝴蝶。
坐在对面的俊流不动声色地紧盯着手术的进行,私下将输血速度开到最大,在缝合到一半的五分钟内,便已经明显感觉到头晕目眩,冷汗直冒,他咬紧无色的嘴唇一声不吭,放任新鲜的血液从手臂奔向对方的远离的心脏。
这是赌博,在最短的时间内补充大量血液非常危险,但在读过的零星的记载中,俊流记得达鲁非人都拥有更加“宽容”的体内环境,对异体组织的排斥很轻微,为了适应建国早期长年的战场混乱输血和器官移植,将没有成活希望的军人的皮、骨、内脏循环利用到极至,保证用他人尸体拼补起来的“再生战斗力”拥有足够成活率,各种药物和手段被运用到儿童阶段甚至出生之前,经过这种魔鬼般的洗礼而存活下来的人,并且没有变成残疾或畸形,实际上已经不可看作“人类”了。这样极端的做法虽然在东联盟实施的抗议和制裁期间基本销声匿迹了,但已经导致的基因变异却从未被稀释过。
并不是莽撞的强求,而是觉得一定还有希望。俊流偷偷抹去额头上已经聚集起来的汗滴,呼吸越来越急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被一匹匹抽去砖瓦的建筑物,很快面临倾覆。但他依旧紧握住齐洛垂落的手,期待下一秒就能被他反握。
女人的手很暖,柔软的触觉随着臂膀传上来。除此之外吹动窗帘的风,接触他赤裸双脚的地板都不能给予他更好的感受。齐洛哪里都不想去,他确定他深爱着面前这个女人,想不起来名字,没有共处的记忆也不要紧,只要那份比什么都清晰的情谊还在就安心了。
然而屋内浓郁的阳光突然暗了下来,夜幕像是从天而降,墙上有树影被诡异的车灯照过的影子,踩着木板上楼的脚步带着浸过雨水吱吱声,另人莫名惊惧。他什么声音也来不及发出便被制服在地上,动弹不得,似乎有一双钢钳般的大手抓住他的手臂,将他的脑袋死死固定在地板上。
一双黑色的皮靴带着湿脚印走进视线,在他的面前驻足片刻,齐洛拼命想抬头去看这个人的脸,但无论如何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他的女人蜷缩在墙角哭着,听不到声音,而是看到她拼命颤动的肩膀和捂住脸庞的样子。
接下来的事情几乎将他的心脏捣碎,女人就在他眼前被黑影撕掉衣服,被强奸。他耳朵听不见,但那凄厉的声声哀号响彻整个脑海。
动啊,动啊!该死的身体……哪怕给我动一下!!救救她!!
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却无处依凭的痛苦!就在心爱的女人刚刚承受完屈辱后片刻,立刻就被人用枪朝腹部扫射,黑暗中无声闪烁的火花,血液飞溅到整面幼白的墙上,像火红夕阳下丰收的麦穗。
可怜的她竟还没有立刻就死,肠子和内脏在她挣扎的时候黏附到地上,她一点点爬到齐洛身边,温热的血像泉水一样冲刷男人仰面躺着的躯体。微笑着注视对方的眼眸里映出他完全失神的脸。
她微微开启沾满浓血的艳丽嘴唇,正在说最后一句话。但是他听不见啊!齐洛拼命睁大眼睛辨认对方颤抖的唇形。
我……
我……
“我把我的生命分给你。”
俊流??!!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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