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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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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禁城之贺泽+达鲁非 作者:杀欲

    第12节

    女人说完将那生命完结时的死亡之吻印在他的唇上。耳边同时响起的那句话竟然是俊流的声音,如同他每次听到的那样,真切而分明。齐洛的心脏忽然猛地一收缩,一阵莫名的狂潮从胸口直冲而上,他就在那脑海还回荡着最后血腥画面的激烈情绪下,突然睁开了眼睛。

    吻他的原来是这个黑发少年,在瞬间,现实和梦境重叠在了唇齿相依的一刻,但当时的齐洛还没有余裕分清楚哪个比哪个真实,因为那爱人惨死的场面太深刻了。

    鲜血突然从即将完全缝合的动脉生机勃勃地涌出来,爱米着实吃了一惊,心脏在搏动?!她一抬头首先看见的就是齐洛睁得如铜铃般大的眼睛,惊骇之余很快察觉到那呆滞的眼珠一动不动,且里面并没有神采。

    “冷静点,他现在应该看不见……不,也许根本未醒,只是尚还存活的神经的反射迹象而已。” 爱米自言自语才勉强地定下神来,当她将注意力转移到俊流身上时,发现他在几次试图用人工呼吸撑起伤员的肺部后,已经筋疲力尽地匍匐在对方身上了。

    脸色苍白,气短促急剧,头昏乏力,失血很严重了!爱米脑袋里轰地一响,忙抽手去试图关闭输血器的持续运做,俊流却及时将控制器牢牢护在胸前。

    “还差一点,现在不能停……还差一点他就可以活了。”

    “绝对不可以,俊流!你才受过伤,根本不是可以做施血的体质!”爱米开始为对方的不计后果感到生气,好言相劝根本动摇不了那份倔强,她的口气变成出生后从没有过的强硬,“已经是极限了,再下去你会死的!”

    “为自己想想吧,”俊流看她生气的可爱样子,反而虚弱地笑出来,“救活了他,我会用我的所有来感谢你的……所有的都给你。”

    “谁……谁在跟你讨论这个啊?!”爱米一阵局促,像是突然被对方看穿内心丑陋的想法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她也只有埋下头去,将目光重新集中在即将顺利完成的手术上。

    “等我马上缝合完毕,不管你答不答应,都必须立刻停止,否则我和伊瑟一起把你拖开!”

    手指的动作依然舞蹈般熟练,她掩藏住重重心事,却仍然不能释怀。

    俊流,你真的以为我会把刚刚那个场面当成单纯的人工呼吸吗,那种表情,语气……你太狡猾了,就在我面前……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看过那样近乎醉心的深吻,我还能当视而不见,做个无情无义的罪人吗?

    彦凉在落地时短暂的昏迷后醒了过来,胸腹之间剧烈的疼痛着,他切断沉重的伞带,试图从地上站起来,摸爬滚打地摔下去,重复几次后终于能够保持平衡。在迈开前几步的时候又毫无预料地喷出一大口血,是断裂的肋骨刺伤了内脏,他视线模糊,头晕目眩,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直到转头看见远处zero坠毁的残骸。

    “真他妈有种……你大概连灰都不剩了吧?”

    他取下头盔扔在地上,将嘴里残留的浓血混合着唾液吐出来,跟着笑了一声。虽然在机体发生爆炸的瞬间他下意识按了弹射钮,但仍然被1无比迅猛的冲击力撞伤。

    没有植被的郊外荒地上一马平川,他拖着步子,漫无目的地沿着荒芜的公路移动着,很快被即将破晓的地平线上亮着的车灯吸引,于是径直走了过去,直到能见度明朗到可以分辨黑发少年的背影。

    他来不及惊讶俊流为何在这里出现,便兀地发现躺在地上的齐洛那尚还四肢健全的身躯。更无可原谅的是,当眼前的画面提醒他俊流正试图让那讨厌的家伙活过来时,受伤带来的心跳加快让彦凉控制不住自己的烦躁,他几步奔了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俊流就往后拖。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毫无防备的少年惊叫了一声,当他感觉肘窝的刺痛时他立刻压住插在血管里的针头避免滑脱,但由于被拖出的距离太远,另一端的针头和导管已经被抽离了齐洛的静脉,细小的血流顿时成断线的红石榴般落在地上。

    彦凉卡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利落地关闭了输血器的运做,滴在空气中的血很快停止了。俊流的反抗会弄疼他,但制服刚刚大量失血过的虚弱孩子还是游刃有余的,他抓住他不停向后捶打的手,用力将他牢牢禁锢在怀里,即使痛到胸口不能呼吸也是种快感。

    “我要你……亲眼看见他死,哈哈……”

    他笑着低下头,用带血的脸摩擦着俊流的耳鬓,像是在享受着这糟糕的一切。

    爱米同样被这意料之外的插曲怔住,刚刚缝合好的伤口也还来不及包扎,手足无措地看着彦凉的搅局。头脑的狂热让人根本无法拿捏力道,俊流被他的肘弯强力压迫住喉咙出不了声,痛苦的表情突然触动到了爱米的神经,她倏地站起来大声喝止,“你想干什么?!放开他!”

    “小姐!”

    “伊瑟你别动,按住血管,这里止血需要时间。”她镇静地让他将手放在脱脂棉上,刚刚突然拔出输血针头的动作已经使得伤员的主静脉流血不止。

    见彦凉丝毫不把她的存在放在眼里,爱米想也没想便冲上去,抓住彦凉的胳膊,试图将他的手掰开,哪知对方毫不留情,一抬脚便将她踢倒在地上。

    “小姐!”伊瑟慌忙丢下还拿在手里的应急灯和止血棉球,跑上前扶住她,转眼便朝彦凉吼着,“可恶,你这个家伙!是哪个部队的,活腻了吗?”

    爱米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对待他的异性,她忍住不停地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咬了咬嘴唇擦去脸上的尘土,膝盖和手肘都破了皮让她没能立刻爬起来,却也倔强地迎上彦凉轻的目光,那里面全是满不在乎的轻蔑。

    “都别……过来,危险!”俊流艰难地喘了口气,才勉强发出几个音节。没人比他更清楚,身后的男人是没有廉耻之心,什么也能干出来的魔鬼。

    “俊流,你还挺有两下子,连小女孩也能收得服服帖帖。”他说着将干裂的嘴唇贴着他冰冷的耳廓,像随心玩弄着停留在掌心的雏鸟,“我啊,可是早就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这个人真的是个疯子!爸爸,菲里……你们在该多好!

    爱米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惧怕,正在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手边突然碰触到一丝金属的凉意,她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齐洛的皮带侧面竟然一动不动地别着把枪。

    第38章 彦凉的赌局

    爱米心一横,一把抽出了这把银光闪闪的自动手枪便从地上挣扎起来,将枪口笔直地对准彦凉。

    “你这禽兽!”看着总是被他迫害的无辜少年,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朝对方严厉地大吼着,“立刻给我放开他!”

    “哦?”在转瞬即逝的怔忪过后,彦凉轻蔑的表情却更胜一筹,嘴角明显扬起一贯的狂妄,“小美女,这个可不是口红,你懂得怎么开保险吗?”

    话音刚落,耳边陡然一声炸响。他惊悚之下还没弄明白,子弹早已擦过他的右脸呼啸过去,温暖的血液下一秒便从被擦伤的耳朵淌出,顺着脖子流到颈窝里。

    “不好意思,我从小跟随父亲骑马打猎,枪对我来说还真就像口红一样常用。”爱米眉头轻蹙,手稳稳握着青烟嫋嫋的武器,脸上的神情终于是毫无惧色的坚定,“再不放开他,下一发就射穿你的脑袋!”

    彦凉严肃起来的表情说明他已经无法把爱米的警告当作儿戏,僵持了片刻后,他沉默着松了手。俊流刚刚摆脱了身后的禁锢,顾不得计较什么,便再次扑回到齐洛身边,慌忙地将另一边还在空气中摇晃的针头插回他的主静脉。

    “伊瑟,你拿着枪看好这个家伙,若他敢靠近一步,就杀了他。”爱米明确地吩咐完毕,将手里的枪小心递给了一旁的士兵,随即转身跪到地上,迅速用消毒水重新洗过手后,继续着手处理伤口。

    拿针的手这才开始了微微颤抖。爱米深吸口气,没关系的,你做得很好,虽然不知道发生了怎样不可置信的事,但是心脏已经在微弱跳动了,是死灰复燃的希望!

    短暂的心理暗示后,她恢复了镇定,有条不紊地一步步执行着救护程序,当她完全把身边事物抛在脑后,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了尽快救人的最潜在本能上时,却忽略了巨大的危险正迅速逼近身边的少年,俊流所输出的血液已经超过了自身血量的五分之一,他的性命同样危如累卵。

    直到他再也无发掩饰一浪高过一浪的头昏和呼吸困难的侵袭,忽然倒在爱米身边时,女孩这才猛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急忙切断了输血器持续的压榨,将俊流扶到可以平躺的位置。

    “不要关……”俊流眼前有片刻的漆黑,在天旋地转的画面刚刚有所稳定时,他立刻拉住爱米的手微弱开口,“他还需要……求求你……”

    “不行,说什么也不行,我们不能用一命换一命,那样有什么意义?!”爱米拼命摇着头,就算俊流想得没错,伤员的确还需要更多血液来启动所有的机能,但她无法认同将拯救建立在无谓的牺牲之上。

    俊流还在持续乞求着,那样的表情任谁也不忍拒绝,进退两难的境地已经逼得女孩有哭出来的冲动。就在这时,远远站在一旁的彦凉突然说话了。

    “我是o型血,”他平淡的脸上出现一抹捉摸不透的笑容,“和俊流一样。如何?要用吗?”

    爱米回过头愣愣地望着他,这个刚刚还那样对待过他们的男人,竟然突然主动表示要伸出援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不……如果有这个可能的话,俊流就不用继续冒险,伤员获救的希望也大得多。

    “可……可以吗?”她在心乱如麻的矛盾中,小心翼翼地问。

    “可以啊,”彦凉眯起眼睛,对上俊流此时极端不安的目光,别有意味地说,“这样的话不就皆大欢喜了?不过输血器的软管好象没那么长,你们得先让我过去吧?”

    “不能相信他!”俊流忍不下去,勉强从地上撑起来,试图及时阻止爱米的想法继续动摇下去,“绝对不能让他靠近这里,这个男人不是你能够应付的!爱米,听我的话,用我的血就好……”

    “真是让我心寒啊,俊流,既然这么讨厌我,我就教你一个好法子,”彦凉笑着耸耸肩,就像在游戏一般,带着漫不经心的态度说,“现在就杀了我,血不会马上就凉,可以直接输进小洛体内,反正是尸体,就算抽干了也没关系,这样你们就没有顾虑了吧?”

    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啊?爱米一头雾水,呆看着他迷一般的面孔,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为了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地想帮忙吗?否则的话他为什么要挑明此事,他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个确实可行的办法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不要被他的话迷惑,别再听下去,爱米,他是疯子!”俊流拉着她的手重复着严肃的告诫,长时间与彦凉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这个人不是能够用正常的逻辑来判断的。

    然而爱米已经听不进去了,彦凉的提议所隐藏的圆满结局无疑是她最希望的,对方虽然是个危险角色,但是从身型即可判断他受了不轻的伤,加上己方还有武器在手,这样小小的风险是值得一冒的。

    她甩开俊流的手站起来,尽量严厉地说,“这样如何?我们不想杀人,但是,我会让伊瑟用枪抵住你的太阳穴,然后你可以慢慢靠近过来,我会帮你卷袖子、消毒和插输血器,你不能有任何动作,如果你敢有丝毫轻举妄动,他就会开枪打穿你的脑袋。这样,你接受吗?”

    “没问题。”彦凉连一瞬的犹豫都没有,便欣然应承。他将手举过头顶之后,便由得伊瑟谨慎地靠近,确实将抢口顶上他的太阳穴。

    保持着这样另人安心的姿势走到齐洛身边后他慢慢蹲了下去,将右臂放下伸到爱米的面前,在那同时他看着俊流仍然充满警惕的样子,与之前总是轻佻不羁的态度不同,他安静地目不转睛地直视少年的黑瞳,直到俊流受不了那赤裸裸的目光而别开了脸。

    真是让我失望啊,亲爱的弟弟。那么恨我,却也不能下杀手?明明有最便捷安全的方法摆在眼前,你却还在顾虑什么,是不是齐洛的生死也无法让你醒悟?你这个样子根本不是一国之君的料啊。

    若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义征,你的父亲,可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杀戮。而这样软弱的你,放弃了万无一失的机会,把自己和身边的人陷于险境。

    是啊,若你真的杀了我取用我的血,我大概会安心,至少在最后时刻你懂得用必要的残酷保护自己。

    你果然是,不能再回到贺泽的。

    在输血器的针头刺入彦凉的肘静脉,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手臂上的一刹那,他猛然发动攻击,腿向后狠狠一扫,便将促不及防的伊瑟绊倒在地,女孩尖叫了一声,被拔出的针头掉落在地上,彦凉不顾肘部汩汩外流的暗红色血液,在对方刚刚摔倒的一刻便跨上去,及时扭住他手里的枪身,一只手无比迅猛地往对方的后脑勺下方一击,可怜的士兵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便昏了过去。

    将他手上的枪缴过来之后,彦凉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才喘了口气。迅速而剧烈的动作使得肋骨断裂的地方疼痛不堪,他一边平缓住深浅不一的呼吸,一边按住手肘上被穿刺过的血管,直到血不再持续渗出。

    爱米失魂落魄般目睹局势在几秒之内再次逆转,升至顶点的危机感让她全身发软,她瘫坐在地,眼看着彦凉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带着让人后脊发冷的轻笑。

    俊流绝望地闭上眼睛,并没有责怪爱米为何不听从自己的劝告,他听着彦凉的步子踩着地上的碎石渐渐靠近,似乎明白大势已去,拼命将齐洛抱起来护在自己的怀中,双手紧紧圈住他的脑袋,被血濡湿的发丝穿过指间,那依然没有意识的青年脸颊的温度明明已经若隐若现。

    下一刻,彦凉的声音便在头顶响起,再没有多余婉转的命令,听来是尤其地邪恶无情。

    “该你做选择了,俊流。生死未卜的齐洛和这位可爱的小姐,我可以放过一个,你来选择更希望谁活下来,我会用这把枪杀掉另外一个。”

    果然……果然是这种结果,他典型的作风!俊流崩溃地咬紧牙关,虽然已经不对他抱任何期待,但是当彦凉将这样的威逼说出口时,就像是从头到脚浇下的一盆冰水,寒至彻骨。下垂的枪口就在俊流的额头前方晃动着,他死死咬住嘴唇,这真是个足以把他逼到绝路的好点子,比起不闻不问便开枪杀掉两人,这个魔鬼非常清楚什么样的途径可以彻底摧毁他的意志。

    见少年始终埋头隐忍着,彦凉无奈地叹口气,“受不了你了,有什么好犹豫的?你喜欢齐洛吧,费这么大功夫不就想保全他?至于这个女人,反正也是敌军的身份,只是个一厢情愿的追求者而已,别这么虚伪了,俊流,你心里的天平早就开始倾斜了吧?”

    他说着缓缓蹲下来,看了一眼在旁边发不出声音的爱米,故意凑在俊流的耳边,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洒在他的僵硬的侧脸上,同时用柔和却另人战栗的言语催促着,“把你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吧,没什么抹不开面子的,反正一声枪响她就死了,小洛也还在睡觉,没有人责备你,我呢,即使是看到你最自私的样子,也只会觉得很可爱哦。”

    俊流全身恶寒,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这是一个圈套,在手无寸铁的人面前,把不能碰触的,珍重与怜悯的事物变成自私和软弱的牺牲品,与其说这样的诱导是为了让他直面内心的丑陋,不如说对方正在将罪恶感强加于他,这个险恶的圈套让理智完全不起作用,因为根本没有正确答案,即使强压良心和原则做出选择,他的人格也必然会在自责的激烈鞭笞下崩塌。

    而崩塌过后的自己,还有脸再回到贺泽去吗?连自尊都已经无法再拥有的人,是哪里也不会有他停留的地方的。

    “开枪吧,杀了小洛。”

    俊流感到吐出字句的舌根都已经麻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怀里青年木讷的眸子,像两颗忘记上色的玻璃弹珠,昔日流转其中的神采牵动他嘴角的弧线,轻轻一眨就能让它们向上骄傲地扬起。

    “他也许……早就没救了。”

    他咽下喉咙里翻江倒海的苦涩,被绞紧到极点的心情终于放松。俊流的双臂一用力,将脸深埋进对方被血污染过的胸口,被风拂乱的黑发顿时遮挡住他的整个脸庞,他的手抓牢齐洛没有动静的身体,深怕即将到来的失散。“但我会和他一起……去任何地方,我不会放手了,用你的枪射穿我们的脑袋吧。”

    “爱米,我希望她能活下去,她是个好女孩。”

    那一天,在空袭之中救了你之后,我就已经确定,无论我们是否阵营敌对,我希望你能活下去,在杀伐无央的战场上,作为为救人而生的军人活下去。而我欠你的已经太多了,连付出生命也不够偿还。

    “不……俊流……!”爱米终于无法忍住涌出眼眶的泪水,哭得泣不成声,她分明感受到绝望的气息正笼罩着俊流。虽然她一直相信这个温柔的少年不会做出伤害她的选择,但是这样的结局,她也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哈……哈哈……哈哈哈!”

    彦凉慢慢起身后,突然开始放声大笑,剧烈起伏的胸膛让气息紊乱,使得那的笑声怪异地另人心悸,而随之而来的胸腔激痛又将那尾声扭曲成了艰难的哽咽,他仍然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即使有鲜红的液体从嘴角滴到领口,也持续地笑出声来。

    原来如此,即使你明白自己的懦弱的感情用事会造成什么后果,你也有承担它的觉悟啊。对于这种甘愿自找苦吃的笨蛋,我是不是在杞人忧天呢?

    他停下让人匪夷所思的大笑,一边沉重地喘着气,一边擦去嘴角渗出来的血迹,低头便看到俊流覆盖着柔软黑发的耳后,那个他喜欢用舌头去一遍遍挑逗的敏感部位。此时的少年仍然漠然地背对他,紧抱着怀中的珍宝,连抬头看一眼都不肯。

    俊流,你大概无法想象吧?对于一个连蛋糕和奶油都从来没有见过的穷小子来说,那种美妙新奇的味道足够另他一生难忘。在你的好意被糟蹋,害怕地跑开之后,他偷偷地将那块摔碎在地上的蛋糕拣起来,连糊在地上的奶油也用手指抹了个干净,然后躲到外面走廊的角落里一点点吃掉,每一口都咀嚼到味道十足才依依不舍地咽下。

    那天也是他最后一次吃这种挤满了奶油花的东西,他从此讨厌吃甜食,因为任何一块蛋糕都比不上当初你递给他的,那么好吃。

    “我输了。”

    彦凉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枪应声落地。

    肺部被断裂的肋骨刺伤的痛楚突然间难以忍受,他浅浅地吸了口气,一股类似于罹患感冒的触觉盘旋在的鼻腔中。当他意识到他即将以失败者的姿态站在这紧紧相依的两人面前时,他急忙将视线移向了远处。

    模糊的视线中,喷薄的朝阳将树梢蒙上金纱,无法被温暖的风带着雪的湿气穿过他们之间的距离,在身后的地平线外响起哨音,这个最漫长的夜晚终于无可奈何地过去。

    当涂满迷彩的军用吉普驶近这一片被机体残骸布满的空地时,天色已经即将退去最后一层幽蓝的面纱,从云层中露出白金的镶边。

    费尔跳下车,在坠机的现场大步流星地逛了一圈,并在每个可疑的地方稍作停留,很快便找到了地上一大滩干涸的血迹,它们已经被沙子吸成了黑色的图案。在仔细地辨认完周围残留的凌乱足迹后,他很快站起来,回到了停在路边的车子上。

    “是他们。”他爬上副驾驶的位子,碰一声关上门,对着才刚刚把烟点燃的菲昂司说,“应该刚走不久,运气好的话半小时就能追上。”

    吉普车立刻一声轰鸣,车轮卷起沙尘,飙上了平原中笔直的道路。菲昂司狠狠踩着油门,短短几秒就飞驰到了接近两百公里的速度。

    “那个活腻了的家伙,敢拐走爱米,我要他付出代价!”

    “谁拐走谁还不一定,”费尔不慌不忙地拉上安全带后,便抄起手靠到椅背上,强烈灌入的风将他银色的头发吹得肆意飞舞,“那位小姐,怎么说也触犯军法了吧……私放重要战俘,是死罪呢。”

    “她是被骗的,女孩子太单纯了!”

    “太单纯的是你吧,倒霉的骑士,”费尔忍不住揶揄地笑了一声,从后视镜里瞟着越退越远的细微烟柱,那是带着残火涅磐的米迦勒最后的呼吸,“偷偷把人带回去,我们俩都好交代,其余的你就别想了。”

    “废话少说,我怎么也得揍他一顿。”菲昂司说完就像已经在实践一般,砸响了喇叭。

    车子长时间的颠簸使得俊流的眼帘止不住地往下坠,大量失血所带来的压倒性的睡意让他不堪重负,他摇下窗户,想要让鱼灌而入的强烈气流让头脑保持清醒。

    “想睡就睡啊,我不会袭击你的。”

    彦凉的头靠着另外一边车窗玻璃,没有起伏地说着,眼睛也不偏一下。

    “俊流,你还是趁这个时候休息一下吧。”爱米也忍不住转过来,余光瞟着后座上一动不动的危险存在,尽量带着轻松的表情,“放心吧,我们会看着他。”

    掌心的热度已经让人出汗,俊流始终牢牢握住齐洛的手,气若游丝的青年无力地依偎着他,脸上的血迹已经被仔细地擦干净,裸露的灰死皮肤也渐渐有了血色,他似乎也稍微安心些,索性将身体往下缩了一截,头反靠着对方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车厢里顿时静得有些尴尬,只听见飞速旋转的轮胎摩擦沙砾的声音,爱米忍不住从后视镜里偷偷看了一眼彦凉,对方仍然将眼神毫无目的地投向窗外,平静得和之前那个疯狂的男子判若两人。

    这些人全是怪物,他输出比俊流还要多的血量给伤员,竟然没有表现出一点症状,呼吸平稳,脸色正常。况且,这个男人还受了重伤,从体征来看肋骨至少断了两三根的样子。

    爱米心情复杂地长吐一口气,为自己已经过时的医学常识表示遗憾,既然铁定已死的人都可能再活过来,还有什么不可置信的?

    行驶了约莫一个多小时,这辆黑色的军车停在了公路结束的尽头,前面是尚未来得及开发的,一片黑色的泥沙地。

    走下车之后,爱米深深吐出几口气,望着已经跃然挂在空中的朝阳,稀薄的阳光虽丝毫无法缓解深冬的寒意,但却让几小时前的惊心动魄像噩梦烟消云散。终于走到了这一刻,自从与这个异国少年相遇相知,她便害怕那四面埋伏着的别离契机,但如果必须要面对,她希望是用自己的手来解开两人之间的羁绊,也解开内心那所有让人苦恼的妄想与不平,让一切都停止在最美好,至少是最低限度的彼此伤害上。

    爱米于是稳了稳情绪,提起精神对刚刚走出车子的俊流说,“我已经让伊瑟联系好了一架渡鸦直升机,是用我父亲的名义征用的,他们会在前方松林中的一片大草坪等你们,从这里走一直向着太阳的方向,只要穿过一片湿地就能看到。以我的身份也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她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心底涌动着的悲伤袭来,便连忙绽开一个笑容,勉强维持起最得体的姿态。

    “放心,我把你们的特征告诉他们了,他们都是只服从命令的士兵,绝不会问你任何问题的,直升机会秘密把你们送到临近的中立国阿尔法沙,根据国际公约,中立国有义务将别国军人安全遣返回原籍……”

    “爱米……那你呢……?”

    这样倾囊相助的背后会承担怎样的风险,俊流比谁都要清楚,他久久望着爱米尚还稚嫩的双肩和沾过血迹的淡红色指尖。正值花季的女孩,原本应被世界上最美丽柔软的事物包围,却已经习惯在血与火间自处,扛起了一个少女不该承担的责任,俊流的欲言又止中混杂对那份坚强的敬畏,便连一句担忧的话语都无法出口。

    “伊瑟,麻烦你把伤员抱出来一下。”爱米连忙转过身去,不与对方四目相接。

    好险,眼泪还是在转身的瞬间滑落下来,她不动声色地抹去,咬紧嘴唇。不能看他的脸,不能再看了……好几次,心中难受就像要断气,俊流的表情就像导火索,把所有少女的矜持和骄傲都粉碎。

    少年接过齐洛断线木偶般的身躯,才发现他虚弱的体力根本无法支撑对方的重量,小洛就像条奄奄一息的大鱼一样拖不住地往下滑,直到彦凉一把将他的肩膀架住。

    “没用的东西,”他冷淡地看了俊流一眼,用力将齐洛拉过去,转身往下一蹲,便利落地将他背在了背上。站起来的时候,胸口的猛然袭上一阵剧痛,直痛得他指尖发麻,冷汗涟涟,彦凉硬生生咽下已经冲到喉咙的血腥味,手扶住车门只定了几秒钟,便若无其事地迈开了步子。

    “这把枪你拿着,”爱米故意等他走得稍微远了些后,悄悄将保管好的武器塞到俊流手里,“万一有什么不测你也至少能防身。”

    她随即让司机留在原地,自己跟着送出了一段路。真想一直不开口,就这么尾随他的背影,从此一起踏上动荡陌生的旅途。但直到她清楚意识到不能再走下去之后,她强迫自己驻足了,由得少年颠簸着的步子与自己拉开距离。

    “上官俊流!”

    她突然开口呼喊,“你说过,可以实现我的任何愿望,你没有忘记……你不会耍赖吧?”

    俊流回过头后愣了一下,随即答到,“当然没有。”

    “我的愿望就是,请你吻我!”爱米大声说着,顾不上露骨的要求所带来的羞愧,硬着头皮描述她此刻唯一的期待,“不是……不是道别的吻,也不是朋友之间的吻,请你像吻你的爱人那样吻我!”

    当异性的手臂亲密地圈住她的肩膀和腰肢,爱米全身一阵僵硬,她紧闭着眼睛,狂跳的心脏就要顶破胸口,冲到空气中飞舞。俊流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绅士地将气息覆盖住她的嘴唇,当两人温热湿润的舌尖接触在一起,爱米忽然觉得全身的紧张感都消失了,他被对方那满怀友好、尊敬、怜惜的情谊一层层包裹融化,那份心意相通让她的眼里涌上一股暖流。

    她睁开朦胧的眼睛,发现俊流那深不见底的漆黑眸子中竟然也闪烁着相同的光芒。他们同时失笑出声,两双手紧紧相握,将额头轻轻抵触在一起。

    “谢谢,谢谢你!真的……如果……这辈子没有机会再见,下辈子我……”

    “会再见的!等我们的军队成功打败东联盟,占领贺泽的时候,俊流你哪里也跑不了了。”

    “哈哈!不可能的,是等你们签投降协议书的时候,我保证第一时间来安慰你。”

    “不管怎样,战争停止的时候……”

    “嗯,和平的时候我们再见。”

    爱米拼命地挥手,直到俊流频频回头的身影终于小到可以隐藏在被风吹动的野草之间。

    糟了!她忽然捂住嘴巴,玫瑰色的脸颊上,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望向少年消失的方向那片清淡如洗的天空。

    忘了说……这是我的初吻。

    第39章 分岔路

    黑色军车的小点刚刚在灰色公路与琉璃色天际线的尽头闪现时,菲昂司便猛踏了一脚油门冲上去,轮胎的急转将路面积淀的尘土扬成了灰黄的浮云,车身稳当地横在了路的中间,阻住对方去路。

    “小姐,你把那个家伙藏到哪里去了?!”在车厢里没有发现黑发少年的影子后,菲昂司有些按捺不住冲上头顶的火气,一把打开车门,将爱米拉了下来,“你知道这是犯罪,我现在就可逮捕你!难道你一点不为将军考虑吗?”

    “菲里,求求你!”爱米顾不上往日绵长的友情因此成为泡影,面前这个已经以军人自处的男人,职责就是一切行为的动机。她抓住他的手大声请求着,“放过他吧!他不属于这里!”

    若是平日光景,爱米眉梢的任何一丝微小低垂都能让他的心塌陷个一半,可这次菲昂司直直地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甩开她的手,带着眼角冷漠的视而不见,转身奔回停在一边的吉普车上。

    费尔盯着他的样子似笑非笑,幸灾乐祸般的沉默让他窝火地碰一声关了车门。

    “她好像哭了呢,这次又要多久才哄得回来呢?”

    车子丢下还站在路边的爱米绝尘而去,费尔瞟着后视镜里面迅速倒退的女孩掩面的样子,故意叹了口气。

    “就算和我永远绝交也罢,我不去把那小子追回来,才真是害人不浅。”菲昂司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察觉到远远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后,俊流他们刚刚跋涉过了潮松软腻的湿地一半,深一脚浅一脚的颠簸在被水塘浸润过的泥泞里。

    “走!别回头看!”彦凉推了一把步子慢下来的俊流,迫使他加快速度走到前面去,就在同时身后的吉普车像头发疯的公牛般冲进亲水植物丛生的泥滩,高速旋转的车轮却很快呜咽着陷进湿滑的地面,无法支撑车体重量的软泥塌陷下去,将这个大块头牢牢地困在中央。

    在几次猛轰油门无果之后,菲昂司气急败坏地砸了一下方向盘,转身从后座抽出一支平稳放置的长狙击枪,利落地将车门开了个角度,将过长的枪身架在窗框上,在高倍瞄准器里搜寻目标的位置。

    “王八蛋,打你个半残废看你们怎么跑。”

    猎物的背影在眼前清晰之后,他嘴里狠狠骂着,扣住扳机的手指肌肉顿时抽紧,这时费尔倾过上身,眼睛同样密切注视着三人的动向,嘴里轻声提醒到,“打彦凉的腿,他一倒下三个人都跑不了。”

    “不用你教!”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扣动了扳机,强劲的后坐力震得肩膀猛地一歪。几乎在同一秒之内,痛楚还未来得及到达神经,彦凉的平衡感在第一时间被破坏,子弹精准地刺入他的右腿关节窝,将整个膝盖骨打穿,冲击力推得他重重扑倒在地,背在背上的青年也被甩了出去,滚落到一旁的泥塘里。

    “啊……啊啊……!”筋肉撕裂的痛楚急袭而上,他失控地咆哮起来,脸部几经扭曲,手指死死地抓扯着地上的野草和泥土。

    当意识到无路可逃的时候他从地上挣扎着撑起来,咬得牙齿几乎碎裂才让理智生效,用力按住血如泉涌的腿部。见俊流正要脱下衣服为他扎紧伤口,便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扯了过去,看着眼前少年沉澜般的眸子,彦凉一字一句地说,“想要活路的话就乖乖听我的,把枪给我!”

    眼看远处的三人停止了移动,菲昂司将车子丢在了湿地边缘便朝目标奔了过去,费尔很快也追上去,一边将藏在皮带侧的配枪抽了出来,紧握在手中。

    彦凉拖着血肉模糊的腿勉强移动到仰面躺着的齐洛身旁,趁俊流将手中的武器交给他的时候一把拉住少年的手臂,将他拖到怀里的同时钳住他的脖子,并将枪口牢牢地顶住他的太阳穴。

    “你……!”俊流诧异地挣扎了一下,却突然发现彦凉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已依附在他的肩膀上。

    “你乱动的话我可就站不住了。”身后的男人粗喘着的热气拂过他后颈的汗毛,挟持住他的手臂却没有往日的力道,俊流很快心领神会地停止了挣扎的动作。背后就是一片繁茂的松树,越过这片平缓的林地,护送他们的直升机就在另一头的空地待命,而现在彦凉却不准备再逃,背对着敌人的下场是显而易见的,相反孤注一掷或许还能出现转机。

    “怎么……,”菲昂司谨慎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举起的枪口寸步不移地对准身形重叠在一起的两人,嘴角不由轻蔑的抽动了一下,“拿同伴当人质来对敌人示威的做法我这辈子还真是第一次见,流血太多变傻了吗?”

    “做个交易吧,伙计。”彦凉舔去嘴角渗出的血迹,邪笑着将目光投向尾随而至的费尔,他知道这个男人的性格是会上钩的类型。

    “你大概听说过太贪心的人最后什么也得不到的寓言,我想你早就明白,现在的俊流对你们来说没有一点用处,若你们执意要带他回去,我只有在这里杀掉他,”他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躺在脚边的齐洛,“还有这个家伙,和我自己。”

    “那又怎样,我们不会有什么损失,”费尔无所谓地扬起浅笑,不急不躁地打断他的周旋,“比起纵容俘虏从眼皮子下逃掉,我的上司宁愿见到你们的尸体。”

    “得了,”彦凉毫不示弱地冷哼一声。平等是交易的前提,他知道只要显露出丝毫弱势就会败下阵来。而完全断裂的关节传来的阵痛使得脸上的镇定岌岌可危,他不由更紧地抓住少年那同样单薄的身躯,“别把我当白痴,你们真正想要利用的人是我。不熟悉米迦勒工作原理的那帮饭桶天天围着我打转,别指望我还以为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只有我精通米迦勒的驾驶技术,有可能成为你们破解机体秘密的钥匙。你们无论如何不能放走的人不是俊流,而是我。”

    “好好庆幸吧,恰好我也不准备再回贺泽那个恶心的地方,我能帮助你们开发足够对抗米迦勒的战斗机,”看上去那棘手的男人已经在接受他的言辞,并没有开口打断,彦凉稍微喘了口气,语调更加把握十足,“呵呵,我大概可以想象悖都的空军高层们,当开发计划正开始提上议程的时候,却得知我已经死亡时的表情?接下来,又要花多长时间找到一个活着并乐意配合你们的盟军飞行员呢,或者干脆在缺乏这种技术支持的情况下自己摸索出新型战斗机的道路?这倒还不赖,如果是悖都的实力,大概只需要五六年吧。”

    菲昂司犹疑地看了一眼费尔,对方沉默的脸上暂时读不出明确的反应,然而他明白,费尔在调往前线之前和他一样是作为长时间呆在高层军官身边的参谋,以他们的所知出发,彦凉对于局势的把握是准确的。悖都军在一种母性意识的潜移默化下,向来主张以利益权衡来指导行动,相较于无意义的杀戮,铁骑带来的并非掠夺和奴役,反而是强大的庇护和发展,侵略行为之所以能够肆虐数十年,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这良好的形象。

    好狡猾的家伙,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能摸清敌军的脾气,豪无差池。

    菲昂司咬牙握紧手中的枪柄,虽清楚他没有资格违背统治者的精神而扣动扳机,然而被对方牵制的窝火还是让他不甘心轻易放弃,凭什么两个能征善战又都带枪的悖都军人,连这些已经伤到寸步难行的猎物都奈何不了?

    “少虚张声势,你不会开枪的,胆小鬼,”他说着逼近了一步,就算承认彦凉的说辞滴水不漏,他也不相信这个男人真有杀掉怀中的黑发少年的打算,“你喜欢他。”

    “你真是善解人意呢。”彦凉眯起眼睛,反而轻松地笑了笑,他随即微微俯身,将嘴唇凑到少年的耳边,“俊流,你觉得呢?听他这么一说,要打爆喜欢的人的脑袋,我还真有点下不了手。”

    “就算你不开枪,我也会找任何一个机会自尽,”俊流平静地开口,即使再怎样反感这个男人曾经的所作所为,在这最后关头他明白有一致的原则需要遵守,“我死也不会回去了,费尔。”

    话音落下,蓝眼睛的男人终于吐出口气,打破了沉默,“这么说,你们的条件是?”

    “放他们两人走,我跟你回去。”彦凉抬起头,口气已经不容商量,“或者,带我们三人的尸体回去,选一个吧。”

    “你如何能保证乖乖跟我们走,万一在他们离开之后,你又立刻自杀的话……情况会更糟糕不是吗?”

    “放心吧,长官,”了解到对方妥协的意图后,彦凉紧促的眉头平整了下去,语调也从不规则的时断时续变成带着笑意的高调,“我很愿意为悖都军效犬马之劳,直到攻陷东联盟,推翻贺泽的政权。”

    说着,他染血的手指从俊流的脖子上放松,掠过留下红痕的皮肤和仿佛被清晨的雾气湿润过的冰凉脸庞,插进他耳边漆黑的发丝间,“在上官家的这位继承人……成为我永远的所有物之前,我是不会自动退出的。”

    被血浸湿的右腿无法使上劲,彦凉很难保持住身体的平衡,他没有抵抗地被跑上前来的菲昂司按倒在地上,随即用绳子反捆住双手。

    “先帮他包扎,别还在路上就挂了,止血带车上有。”费尔说着也将手上的枪插回了髋间的皮套中,走到了俊流面前,帮他将瘫软在地上的齐洛拉了起来,又扶到他的背上。

    虽然齐洛还算偏瘦,但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仍是可观的,俊流咬着牙拼命挺直了腰,双腿却阵阵发软,长期的负重训练本让他可以没有困难地背人行走数公里,但显然不是此刻的身体状况能够胜任的。

    好不容易站定以后,他抬起头,望着费尔的眼神五味陈杂,却已不见尖锐的敌意。

    “很可惜,原则上我是不可以协助逃跑的俘虏的,”费尔保持距离地站在他面前,带着想要拭去他清秀面孔上肮脏的血污的一丝冲动,淡淡地说,“趁上头还没察觉,你自己走吧。”

    少年不发一言地挪动了一步,正要离开,又瞟到了一旁倒在地上的彦凉,莫名的情绪突然堵在胸口,他知道对这个男人来说不需要任何临别赠言,说什么都是废话。

    别用那种同情一样的眼神看我,我会让你后悔的。彦凉咬了咬嘴唇,冷酷地移开视线,心头的火苗却像无法被扑灭的妄想,一下子便让那双眼睛引燃。

    乖乖等着,我要让你哭着求我原谅,今天没有选择我。

    在菲昂司用带来的绷带进行应急的伤势处理时,费尔站在树林边缘,目送着少年蹒跚的身影逐渐越过深远的林荫,那在树梢透下的薄光中的黑发像抹过羊脂的丝线,让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出声叫住了俊流。

    远远地望见对方从怀里掏出某个东西,用力扔了过来,俊流本能地扶住趴在他背上尚还昏迷着的青年,空出一只手稳稳接住。摊开掌心一看,稀有的纯黑色宝石,正完好无损地闪耀在冰云托起的底座上,这块几乎从出生开始就未曾离身的纹章,在失散了半年多后终于物归原主。

    “后会有期,殿下。”

    就这样,把属于每个人的未来重新还给他们,这尚还青涩不平的命途到最后一定会结成鲜美多汁的果实。当时眼看着少年迈着无比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脱离被监禁的生活,消失在碎光淋漓的小路尽头,费尔尽管怀抱着旁观好戏的态度,却也认定俊流选择的是他应该履行的道路。

    然而,只有时间才是唯一知晓谜底的阴谋家,直到二十多年的光阴过去之后,日日面对着这个另人谈之色变的黑眼睛男人,他也偶尔回想起当年在这次分岔路上的纵容。难道是因为对那时的少年尚不成气候的误会,让他轻率地放出了一条不归之路?从而在那朝华初升的清晨,就把今后的世界引向了通往黑暗的漫漫长夜。

    数千公里外的盟国达鲁非,正处在被大花鳞湾飘来的季风所笼罩的温湿气候中,另人抑郁的厚重云层从一大早便堆砌在外层区以“水晶城”闻名的建筑群上空,这片全部采用银色的钢结构和无色玻璃所建成的超高层府邸,活动着整个国家三分之二以上的政治魁首。

    “该死的低气压,”正在抱怨的中年男子,站在这无数巨大的落地玻璃其中一面的背后,蹙眉遥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巨塔,尽管周身闪烁的光点能够让人确定它的所在,但也渐渐被厚重的雾气完全遮挡了,“我看给盟军的武器开发项目投那么多钱和技术,不如拿来改善改善这里的气候。”

    “别扯了,这里一年产三季粮,别的国家羡慕还来不及呢,”坐在他身后沙发上的客人轻笑一声,晃动了一下手中本地产的优质白酒,冰块的撞击发出清脆的节奏,在落满阴影的脸庞上,微闭的双目配上下面削挺的鼻梁显得尤为冷峻,“我看应该把你丢到悖都去,让你试试在零下四十度的寒风中撬开两米厚的冰层抓鱼。”

    “啧,那群野蛮人,”对方带着一副受不了的嘲讽之色从窗前走开,坐回了松软的皮制沙发上,拿起桌上刚刚开启的酒瓶,一边倾倒一边笑着问,“你不是真的来跟我推荐下一次的度假去处吧?”

    “有个小惊喜给你,”似乎怕同伴听得不够清楚,对面的男人随即将身体前倾,使得面部的轮廓从阴影里脱离出来,“派往前线的米迦勒,有一架达到了百分之百的同步率。”

    手里匀速落下的液体顿时断线了,他随即放下瓶子,睁大眼睛确认消息的真实性,“别开玩笑,什么时候的事情?”

    “几个小时前吧,我们的间谍用暗码直接发回来的消息,他当时就在岐云基地的指挥中心,亲眼看见那个数据,据说是1在坠毁前的最后一刻……”

    “那飞行员呢?死了吗?”

    “不清楚,凶多吉少,”他说着浅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当它在喉咙里缓缓释放酒精的滚烫,他悠闲地翘起二郎腿,“就算不在事故中死去,同步率超过正常值会影响到大脑吧,和机体太过一致也是个问题,有可能留下神经错乱之类的后遗症。”

    “看样子那架米迦勒没有被‘净化’彻底呢,”男人轻微懊恼地叹了口气,无法安心似的又从座位上站起来,“留有残渣的话会影响到机师的判断和认知,现在的技术果真还太不成熟了吗?”

    “我更感兴趣的倒是,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造成的。如果这个飞行员还活着,最好让我们的人接触到他,套一些有用的情报出来。““那当然,得尽快处理应用初期的这些小问题,完善整个开发体系之后,还有更大的主顾等着呢。”

    男人踱到房间另一头宽大的办公桌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半开的抽屉里,孤零零地躺着的一封信。带着淡淡草黄色的浮花表面,端正地盖着一枚盾型徽章──两匹站立的公狼中插着一支被冰晶簇拥的传统狩猎长矛,拥有这个印章的封口意味着里面装的是国家名义的公函。

    而比起印刷精美的封面,在角落上笔锋俊秀的墨水落款将更引人注目。

    ──“ann ? lyre”

    第40章 赴约

    新历382年3月15日,初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生物钟总要比任务的开启提前个半小时叫醒他,他在同寝室的战友仍然如雷的鼾声中翻身下了床,走到盥洗室用冷水洗了个脸,残留的睡意顿时被击得无影无踪。

    滴落的水声显得周围过于寂静,他抬头一动不动盯着镜子中自己脸庞的特写,不由地用湿润的手指慢慢抚摩过脖子右侧上那道清晰的疤痕。

    马上就能……见面了。想到这里,青年的嘴角不自觉地勾成好看的弧线。

    扬远的哨声拖长在料峭的晨曦,在操场上振奋的整队口号结束后,亮着晃眼睛的雪白日光灯的更衣室里开始挤满了忙碌紧张的身影。

    刚刚拉上飞行服的拉链,肩膀便被人用力拍了一下,他回过头,险些被那人刚好喷出来的烟雾呛住。

    “队长,来一支吧?”年轻人笑着将手中捏得有些皱的手卷烟递到他面前,尚还湿润的额发下的眼睛引诱般眨着。

    “你知道我不抽烟。”齐洛像往常一样谢绝后,忙着把换下来的制服一丝不苟地叠好后放进存衣柜。

    “都最后一次了,也不给我面子呢,”他便径自将烟丢给了站在对面的另一个人,接着说,“万一就这么挂掉了,连送行的烟都没有抽过的军人,到天堂也会被嘲笑吧?”

    “我运气还没那么背。”他故意皱起眉头,心情却比往常任何一次都乐观。

    边境的风壑空军基地,今天也如多年来的每个启始般,灌满了常规任务前有条不紊的严肃气氛,导航员手中挥舞的明灯在每条跑道上闪烁着,喷射口的热气贴近地面,被上升的寒冷勾兑成了一层水波般荡漾的对流。

    齐洛提着手中的头盔快步走向整齐待命的机群,很快在其中的一架墨绿色的“针叶”前站定,他花了多一点时间仰视这架陪伴了他前线三年服役生活的战斗机,随即利索地爬进了驾驶舱。

    预热沉睡的发动机,进行起飞前的常规检查,熟练地完成一切后他静静等待着导航的调度,无所事事的几分钟里,他像往常一样把手伸进密实的衣领,拉出了贴身戴在胸前的黑曜石纹章。

    带着他37度体温的石头,在黑暗的驾驶舱里发出幽幽荧绿,每一次凝视这无言的微光,齐洛疲于奔命的内心都能够神奇地安定下来,像那个人的眼睛在默默注视他。

    在它奔赴前线的那一天,是俊流把石头硬塞给他,说着,“那天之前,一定要把纹章亲手还给我。”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越临近那一天,上官俊流在公共场合的暴光率就成倍增长,他已经不再是必须要被低调地藏匿在幕后的孩子了,自从贺泽政权的接力棒有意下放,王者之姿便呼之欲出。齐洛数次从收音机中聆听在千里之外的首都郡蓝发出的声音,激动的人群在他出现的场合重复高喊着一个称呼。

    “胜利之子,胜利之子!……”。

    这样的称谓,来自于他第一次公共场合发表的演说:《胜利是我的名字》,齐洛请同伴帮忙将它录了下来,重复聆听直到一字不忘,和狂热的拥护者不同的是,他只对模糊的电波中俊流那经过变声期之后,冷静沉郁的音色感兴趣。

    而至今仍在最荒凉凶险的战场每天摸爬滚打的他,无法真正感染到对方那种高昂气势的他,只能一次次露出疲倦的笑容,反复发酵的想念,比每天浸透脊背的汗水还酸涩。

    齐洛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猛地推动操纵杆,身体明显一沉,飞机便呼啸着挣脱地心引力。

    回去之前的最后一次任务,为前往萨马基执行长距离轰炸任务的机组护航。

    由于配备了十多架专用的电子干扰机开道,使得整个机群在敌方雷达上的身影非常渺小,前去的途中只遇到不值一提的阻挠,然而在炸弹倾倒前的一刻,这个悖都境内的第三大城市拉响起尖锐的防空警报,才是真正苦战的开始。

    面对性能优于自己的敌机,与同伴保持密切的合作和相互掩护是制胜的关键,齐洛一边留心不被扑上来的雪风赶到过于孤立的境地,一边灵活地拉动着操纵杆与之周旋。

    在米迦勒投入量产的这三年,虽然不是谁都适合那种驾驶模式,但仍有大批新的机师被培养起来,有赖于此,贺泽的空军已经压倒性地夺取了空中战场的主动权,他们的作战任务也越来越深入悖都本土。这架针叶虽然是老型号,但对于齐洛来说执行任务已经绰绰有余,他纯熟的技术已经能够把任何一架飞机的性能发挥到极致了,在模拟对战中,甚至连最新的米迦勒都不是对手。

    不过,可能还是因为……像彦凉那样强大的敌人,再也没有遇见过了。他想着,虽然是九死一生的惨痛经历,但那种被逼到超越极限,从而和米迦勒产生高度融合的瞬间,真是一生难忘的美妙体验。

    迎面而来的敌机喷出一串繁密的火花,齐洛立刻集中注意力将机体侧倾,在空中划出几段不规则的弧线后,猛地转到他的斜后方开火,一分多钟的挣扎后,敌机拖着浓烟栽了下去。

    “第三架……”他默念着。还早呢,每一次战斗他都是击落敌机数的前三名,奖章拿到手累。之所以不是永远第一,是为了给队伍里的后辈更多立功机会。短短三年功夫,齐洛就打破了上一任队长五年累积的歼敌记录,战地记者为了拍一张他的照片,不惜跑最远的路来到风壑基地天天蹲守。

    转眼之间他们已经飞临萨马基上空,轰炸机开始倾斜成吨的烈性炸药,地面上陆续开满了金黄色的花海,升腾而起的烟柱比云层还浓厚,使得能见度大幅下降。就在这时齐洛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是自己的错觉吗?雪风的战斗力好像变强了。天空中的对持被打破了平衡,盟军的战斗机在很短的时间内接二连三地坠毁。

    他沉住气,脱离缠斗在一起的乱局,拔高机体飞快地盘旋了一圈。

    他否定了自己的判断,脑海中的疑虑像若即若离的迷雾,让他无法安心地思考。敌机的数量没有增加,机动速度、武器的种类和强度都没有质的改变。

    没等他有个头绪,雷达忽然传来几阵尖鸣,他倏地一惊,一枚“蛇鳞”热感应导弹从他左后方斜穿而出,拖着一尾长虹从背后命中了一架来不及规避的友机。

    “什么?”齐洛睁大眼睛,目睹着近在咫尺的明黄色爆炸,像一个辐射火舌的异空间急速膨胀又萎缩。惊骇过后,他很快发觉了心底那无名恐惧的来处。

    从那导弹发射的轨迹看……敌机就在自己身后不远,但是他所驾驶的针叶背后没有任何飞机的影子,就连雷达上也是空白,而从所有显示出的雪风现在的机位来看,没有一架能够以刚才的角度命中他的队友。

    不是雪风?他的心脏忽然加快了速度,咚咚地撞击着胸膛,那到底……?

    这种似曾相识的危机感让齐洛紧握操纵杆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眼看着战斗进入白热化,更多的敌机正前来阻挠轰炸的进行,他想也没想便扭动操纵杆,机体在果断的力道下侧坠着切进平流层。

    在身体随着驾驶舱舱猛地倾斜,一半视线被完全遮挡住的瞬间,云层中冷不丁窜过一个幽灵般的影子,那恶作剧般的一抹暗色消失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齐洛的视神经来不及捕捉更多信息,但是他还是看见了,那连形状都辩不出的物体上一个黑白分明的符号。

    “l”。

    “……小洛,你还有空关注战事新闻吗?前几天陆军的三个师在要塞维雅诺取得一场大捷,总算报了六年前的一箭之仇。军部为我记了二等功,当然,把一等荣誉留给那些冲锋陷阵的士兵们吧,虽然有效的情报在这场战役中起了决定作用。敌军的主力部队的部署情况早就被摸清了,岳关上将大胆起用几批空降兵落到敌人的腹地,从后面包抄,悖都那个倒霉的指挥官还以为是后方派上来的支援,朝我们的战士大发信号呢,真是笑死我了。”

    看到最后几个字时齐洛也不由地弯起嘴角。维雅诺大捷怎么可能还有人不知道呢?它打响了盟军实现大规模反击的重重一炮,被预计会成为整个战争的转折点也不为过,毕竟帝国在最近几个月以来节节败退是有目共睹的,悖都的统治层有意求和的传言也早就满天飞。

    “……当然,我可不想在你这台立功机器跟前炫耀。我想跟你发发牢骚。昨天我从学校赶回家里的途中,无意看到几条挂在路边的横幅,上面写着什么“我们不要独裁”“交出政权”或者“无能的领袖才是长年战火的根源”之类的标语,皇家的族徽也被人用红色油漆打上了把大叉。父亲告诉我完全不用在意,因为即使是口碑最好的祖父执政时期,也存在反抗他的地下组织呢。”

    “或许他说得没错,可这真够让人难过的,这三年我连学业都快荒废了,不知道无偿地帮情报所熬了多少通宵,每次都累得精神萎靡。难道王子的身份不应该是穿着帅气的礼服,每天在上层社交圈游走,手里端着盛满红酒的水晶高脚杯,偶尔向面前的名门淑女们暗送秋波的吗?”

    “好了,我已经看见你咧嘴露出虎牙了,别从头到尾都在笑,会被人当做白痴的。”

    如他所想,读完整个内容齐洛脸上的笑已经浓得快要堆积起来了,他将手中短短的几段话又快速浏览了一次,意犹未尽地折起来放在了盒子里,重新恢复了收拾行李的速度。这是俊流最近寄给他的一封信,邮戳已经是两个月之前了,但因为每一封他都忍不住拆开再重读,原本预定的二十分钟打包好行李已经超时了一倍。

    那些艰难的浴血奋战已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归心似箭的心情轻快地就要雀跃起来。意识中俊流的脸庞此时仿佛突然鲜活了,从榨干他一切精力的服役生活的粗涩泥土下生机勃勃地复苏。

    只想再次看到那时的笑容。当年的那一刻,齐洛不知在虚无的黑暗里跋涉了多久,终于逃出了死神的国度。出现了意识的微光时,他发现自己全身绑着绷带,丝毫无法动弹,唯有左手裸露在外的指尖被谁握得发痛,他睁开眼睛,在他病床前守了十多天的少年,终于赶得及第一个送上早安。豪无心理准备加上两张脸过于靠近,那个足够灼伤人的笑容差点弄得齐洛又背过气去。

    从风壑基地的宿舍楼中走出,脚刚沾到外面破损的水泥铺地,便迎面撞见了在门口抽烟的青年,对方的身上还穿着飞行服,显然也是刚刚执行完了任务。

    “真的,就要走了?”他把手中在等待中燃烧怠尽的烟蒂扔到地上,用脚几下碾灭,随即展开了一丝苦笑,“为什么不再来试试米迦勒?一次不行就多试几次,每月新出厂的量产机都几十架,还怕找不到合拍的?”

    “没用的,”齐洛释然地摇了下头,拽紧行李包的带子朝前走了几步,“试多少次都一样,我不能驾驶别的米迦勒了。”

    “随你自暴自弃吧。”他似乎也不打算多劝,把身子一侧,让出条路来。

    齐洛自我解嘲一般耸耸肩,重新打量着眼前这矮他半个脑袋的年轻人。三年的时间,光阴的霉屑已经填平他所有伤痕,当心灵从那片崩塌的废墟下挣扎出来,所有知觉就已经冬眠,让轻狂的眉间皱折,无一例外地变得平和,连笑的表情,都完全变了个味道。

    “对了,凌驹。”他的脚步突然一顿,心中那个老是盘踞不去的黑影,又在此刻冒了出来。

    那转瞬即逝的,画有一道白色折型符号──像是个字母“l”的东西,是敌方的战斗机吧?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嘲,在万米高空以那样的神速移动的物体难道是只抓瞎的蝙蝠吗?可奇怪的是,在之后的战局直到返航的整个过程中,它都没有再次现身,即使认真询问同一机组内的每个飞行员,得到的回复也都是“从头到尾都没见过。”

    “怎么了?”看他迟迟不接上下文,凌驹忍不住问到。

    “不,没什么,”他抬头望着在初春时节接近无色的清爽天空,这争斗的一切都将和他没有关系了,从这刻开始,他应该习惯和这诡谲的云雾和玩命的生涯提前划清界限,“最近总是做一些白日梦,伤脑筋啊。”

    “这毛病还在呢?”凌驹的语气鲜少地带着几分同情,上前扎实地拍了把他的肩膀,“看来你脑子果然坏了,如果只是在驾驶米迦勒时会出现幻觉就算了,万一留到了日常生活里……你还是趁早去看医生吧。”

    “不用你操心,好好管你的队伍吧。”齐洛笑着拨开他的手,将提在手上的大旅行包稳稳挎到了背上,便毫不拖泥带水地迈开步子,“抱歉啦,我急着去赶车,先走了。”

    虽然岚啸这个名字真的不复存在了,但曾经的这几个成员,现在都成为了最顶尖的战斗机大队的队长,在各个战场上缔造着传奇。今天贺泽空军的空前强大,即便说是由他们支撑起来的也毫不为过。想到即便自己离开,他们也都能好好守护这片领空的安宁了,齐洛的内心便是从未有过的安稳。

    被甩在后面的凌驹抄起手,等他走远了十几米才又出了声,“傻瓜,你现在就算立刻坐上去郡蓝的长途车,路上也要耽搁个几天几夜,赶不上那小子的成人礼的。”

    等到他停下回过头,凌驹才不紧不慢叹了口气,“我差点忘了,我们有一架针叶已经到了该淘汰的年龄,几天前上面通知下来,决定让它退役后送到皇家军校做练习机,不过遗憾的是找不到有空的搬运工,不然只好等它一直丢在仓库里直到锈死了?”

    “……”齐洛愣了愣,眼里惊喜地放出光来,“你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来找我的?”

    别扭的青年却已经转过身,朝相反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开,孤独的背影在前方无垠的冷灰色停机坪的衬托下让人有些伤感。他一边走一边举起右手挥动了两下,也不管对方是否能看到。

    “跟着本大爷来啊,非要我丢根骨头吗?”

    在军用机场加满油之后,齐洛顾不得吃点东西,便马不停蹄地往遥远的首都赶去。眼看着舱外的穹隆从穿透薄日的淡蓝色渐渐变深,冷暖两色都越来越厚重,黑滚滚的云层将殷红的晚霞推挤到了天边,变成视线尽头一汪燃烧的原野,又渐渐无声地熄灭在太古的洪荒中。

    当天空对他来说还非常新鲜时,齐洛几乎无法承受在这背景下产生的渺小的孤独感,大自然超出认知的美对于无人分享的心灵来说甚至是种负担,已经不止一次了,他想和俊流一起来目睹这非凡的景色。

    在完全黑下来的天空中又飞行了近一个多小时后,他开始下降。起落架刚刚接触到平稳的跑道,皇家军校那熟悉的气息就已经迎面扑来,他一丝不苟地把针叶停放在空军学院训练场的停机坪上。

    刚提着手上的行李走出更衣室,脑袋突然被人从后面敲了一下,齐洛回过头,脸上诧异的神色立刻舒展成了笑容。

    “陆教官?!”他忙放下手中的袋子,不忘立刻向对方行了个端正的军礼,才兴奋地靠上去,“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下午凌驹打了电话给我,我想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到吧,”除了制服的肩章上多了一条杠,陆威扬的脸庞和那种混杂着严厉与和煦的气质丝毫未变,他忍不住好好打量了一番他阔别已久的学生,调侃道,“唔……好象变帅了嘛,像个独挡一面的男人了。”

    得知齐洛不能再驾驶米迦勒的那一刻,他比他本人还担心这个年轻人今后的走向,而对方不但坚持奔赴最凶险的前线,三年来的出色战绩完全可以用傲视群雄来形容。陆威扬不禁在心头感叹,天才到底不会被轻易埋没,他的翅膀依然充满光辉,甚至能够挣脱机体本身的局限。

    “走快一些吧,”两人一同步出机场,他顾不得与爱徒好好地寒暄一番,非常匆忙地看了下表,“八点了,宴会都开始一阵子了。”

    “宴会?”齐洛没听明白。

    “你不是想来参加宴会才赶着今晚回来的么?”看到对方完全茫然的表情,陆威扬有点半信半疑地问,“难道你不知道?”

    “如果是学校的周末餐会之类的应酬,我就不去了,今天想早点休息……”

    “我也不会无聊到拉你去周末餐会,”他停住脚步,以少有的钓人胃口的语调说着,“今晚是校长以皇室的名义在大宴会厅举行的派对,会有很多政要人物到场,我料你不会对那种场面感兴趣。不过,你真的决定不出席的话,宴会的主角知道了可能会很不高兴,你知道他的情绪不只关乎他一个人的事。”

    看见齐洛露出的些许尴尬,陆威扬止住想继续开更多玩笑的念头。这个小子当年犯下堪称学院历史之最的违纪事件,连累他差点被踢出军队,还是看在皇室出面求情的份上功过相抵,免除了牢狱之灾。当事态平息后他前去医院探望,更多是想要了解关于1坠毁前的迷团时,看见那个黑发少年扶着轮椅站在花园一角,而齐洛穿着暖和的病号服,正一动不动地坐在上面。

    他于是快步地走上前打招呼,脚下踩着的小树枝发出劈啪断裂的声音。

    “嘘……”俊流似乎对那细微的打扰异常敏感,眉头一皱,忙竖起食指靠在嘴边。陆威扬这才诧异地停住步伐,注意到齐洛的脑袋歪靠在少年手臂上,正在熟睡。

    “你听到了吗?”俊流垂下眼帘,突然对素未谋面的陆威扬轻轻说“他在打呼噜呢。”

    这是传言中那个冷漠高傲的王储吗?目睹那专注的神情和嘴角温柔到一触即化的微笑,陆威扬的心头不知缘何深深一震。

    从一排高大落地窗中透出来的橘黄色明灯就在前方,他将齐洛送到了入口处的高高台阶下,“你直接进去吧,行李先放在衣帽间好了。我在外面抽根烟,顺便帮你安排下今天晚上借住的宿舍。”

    齐洛有些忐忑地从半开的金属镶边木门踏进前厅,如同冰块轻轻敲击而出的轻音乐便顺着肩膀爬上来,曼妙地环绕着耳朵。把行李寄存好之后,他有意识地整理了下衣领,将朴素的制服尽量拉得平整。

    虽然人头攒动的宴会大厅内算不上十分嘈杂,可他仍然被正值盛时的热闹弄得乱了方向,吊顶的两排剔透大水晶灯,和铺着印花白布的长桌上的银器让人目眩,加上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意气风发的陌生面孔,齐洛不好意思将目光停留在那些军衔远高于他的官员们,或是穿着华美长裙的淑女身上。他靠着墙边小心地移动,目光不时穿过人群的间隙,寻找救命稻草般辨认着熟悉的身影。

    第41章 来我的世界

    迫切想要见到的人,明明就在离自己几十米的距离内。他似乎在享受这有些焦躁,又有些兴奋的准备仪式,听不进身旁的人在说什么,只顾乐此不疲地穿梭着。似乎上帝终于想要垂青这个不得要领的孩子,他很快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在这里玩捉迷藏啊,齐洛?”义续依然穿着那身卡其色军服,手里端着一只倒有香槟的高脚杯,善意地嘲讽道。他显然一早得知了齐洛回来的消息,没等对方开口,便抬起手指向前方缓慢来往的人群,“俊流在那里,钢琴台的下面。”

    齐洛的脑袋突然有点晕晕的,身边的宾客像五彩缤纷的热带鱼般游过,他顺着义续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又往前走了几步,穿过女宾们高高盘起的熙攘的云鬓,和手中酒杯折射出的波光粼粼的眩纹,终于在声色埋伏的尽头,看见了穿着一身红色军礼服的少年。

    然而他很快呆在原地。当俊流端着手里的白瓷盘子,刚刚从陈列丰富的长桌上夹完食物侧过身来,齐洛猛然被时间的魔力所击中──少年已经不再是少年,他长大了!那张有着优美线条的轮廓出现棱角,糅合进了硬朗之气,光润的双眸已经因为眼框的微微凹陷而不再柔美,被难以捉摸的深邃取代,而原本偏瘦的身型更是挺拔起来,足够将那身体面的衣服撑得平整饱满。

    俊流正持续与站在身边的一位女性谈话,并没有立刻注意到已经走得很近的齐洛,这使得对方有更多的余裕细细观察他。他留着刚刚修剪过的短发,精神熠熠,麦穗颜色的绶带系在肩膀上,一枚枚铮亮的奖章在胸前严谨排列,领带是光滑的缎子质地,皮带是最柔韧的小牛皮。按照穿着正式礼服的惯例,他的胯间别有一支镶着晶石的小配刀,纯黑的颜色衬托他同色的头发和眼睛,使得全身散发出来同等的内敛和高贵。

    这样的体验甚至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少年所带来的惊艳更强烈,齐洛迈不开步子,竟然忍不住扬起一抹苦笑,所有的辞藻都相形见绌,他简直是像神祗一样遥不可及的存在。

    当俊流无意间抬起眼帘,视线终于定格在几步开外的青年身上时,一秒前还悠然自得的神态,明显在瞬间僵住了,他微微张了下嘴,被惊讶激发起来的声音却立刻如梗在喉。

    齐洛从容地笑了一笑,走上前几步,弯下腰去。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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