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节
红楼之贾赦归来 作者:苍白少女
第10节
要按说,这丫鬟想得也没错,老太太是大老爷的亲娘,一个“孝”字便能压得大老爷翻不了身。可事实上,林之孝也看出来了,大老爷这几年可对荣庆堂那边没什么好脸。只是不知为何,老太太竟也没有太过发作,不过是不怎么理会罢了。
“你回去吧。老爷说了,饿上一两顿还能清清肠胃,对身子有好处,叫不必管宝二爷了。左右这会儿也该午饭时候了,叫宝二爷赶紧起来用饭吧,别没拿捏住老爷,反把自己饿坏了,不值当的。”林之孝传了大老爷的话,又压低声音说道。
他看那丫鬟的脸色拉下来了,忍不住又暗叹一声劝道:“老爷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宝二爷若是好好求恳,老爷说不定还能听一听他的。可如今这样使性子耍脾气撒赖,老爷是绝不会吃他那套的。你们这两个小姑娘也是,可别瞎给宝二爷出馊主意,倒叫他更受罪了。”
晴雯的大眼睛闪了闪,像林之孝福了福身,低声到了个谢。这耍赖的主子还真是袭人她俩个出的,赌的就是大老爷便是不喜欢宝玉,也不能眼看着亲侄子不吃不喝地受罪,不然日后也没办法跟老太太和二老爷、二太太交代。
她们这做下人的,又是跟在贾宝玉身边,对府里的大势其实并不太了解。听见的,看见的,都是阖府上下都捧着贾宝玉,将他当成宝贝蛋一样哄着、宠着。是以,想当然地便认为,赦大老爷也该是如此,即便不是爱若亲子,最起码也得顾着老太太他们的想法吧?
两个人与暗暗不服气的贾宝玉一拍即合,当时就定下了这桩苦肉计。况且,也不是真不叫贾宝玉吃东西,有她们每日省下来的糕点垫着,一顿两顿地倒也不怕真饿坏了他。
只是,原想着该很快奏效的苦肉计,竟得来这么个结果,接下来可怎么办啊?
晴雯一时心乱如麻,小跑着就回了贾宝玉的舱室,正撞见他拉着袭人的手,让她给自己喂点心呢。晴雯见状不由冷哼一声,“嘭”地关上了舱门,没好气地挑眉道:“你们好歹也避着些,这门也不知道关好,生恐人家不知道二爷是做戏呢?”
贾宝玉一见她便也上手要拉,却被晴雯瞪着眼躲过了,忙赔着笑脸问道:“大老爷那里怎么说,可有答应免了我的功课?你们能不能过来跟我一起?这些日子没你们在身边,看看我都成什么样子了,真是一刻也离不了你们。”
袭人闻言便站起身,心疼地替宝二爷整理衣袍,只是那身形总是有意无意地当着晴雯。
“没有!我根本就没见着大老爷,只林管家来传话,让您别耍赖任性了,赶紧该干嘛干嘛的。他说了,大老爷根本就不吃这一套,若是在弄着不吃饭的事,除了饿坏自己身子,大老爷可以一点儿不在意。”晴雯给了袭人背影一个冷眼,自个儿一屁股坐到凳上气道。
“啊?”贾宝玉一听就变了脸色,急得抓耳挠腮地道:“这,这可怎么好?你提老祖宗了么?大老爷他就不怕老祖宗知道了,他这么折磨我,这么不管我死活,日后老太太找他算账?他、他怎么这样,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唉,还能怎么办,等会儿收拾好了,二爷且用午饭去吧。如今咱们三个都在大老爷手底下,好歹先把这几日挨过去吧。左右这船离着扬州也没几日了,等到了林家,有赖妈妈和周姐姐在,便没人敢慢待二爷了。”袭人心疼地轻抚贾宝玉脸颊,柔声劝道。
只听她稍一停顿,又道:“我原就说这法子不靠谱儿,看看如今怎样?没得着好处不说,倒累得二爷又饿了一顿,凭白吃了回苦。要我说,日后这种没谱儿的事,便不要撺掇着二爷去干。”说话间,她便一直瞅着晴雯,那意思十分明显。
“哟,这时候你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早干什么去了。今儿这事还不是你个蹄子起的头,如今净拿着那双招子瞟我做什么?昨儿也不知道是谁,哄得二爷乖乖听话地闹起来呢。”晴雯哪是能忍气吞声地,立着眼睛就指着袭人啐道。
“这话说得,我……”袭人自然也不是骂不还口的,当即便跟晴雯理论起来。两个丫鬟叽叽喳喳地,恨不能把舱顶给掀了。
“哎呀行了,都吵吵什么呢。”贾宝玉心里本就委屈不快,这会儿更是被吵得脑仁儿疼,也顾不得他怜香惜玉的性子了,猛地一拍桌子喝道:“都出去吧,让我清静清静。”
撵走了出馊主意的两个丫鬟,贾宝玉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他也是自找罪受,明知道大老爷对自己有多不待见,怎么还敢以身犯险,弄什么苦肉计呢?这可倒好,没能达成目标不说,怕是反叫人看了笑话。
得了,在船上这几日,他且忍忍吧。不过,等到了扬州,陪着林妹妹去看一眼林姑父,他说什么都得赶紧回京的。若是再呆在大老爷的跟前,谁知道他还有什么法子折磨自己呢。
转眼便到了午饭的时辰,贾宝玉乖乖地起身去领饭,上午不过是垫了几块点心,他如今是真饿得不行了。可谁知道,厨房还有个晴天霹雳在等着他呢。
“你说什么?没有我的午饭,为什么?”贾宝玉拎着自己的食盒,瞪大了眼睛问道,语气全不如往日的温煦,听上去十分气急败坏。
厨房的管事是个娘子,人称李三娘的,此时便笑道:“荣侯的吩咐,说是您身子不适,得饿几日清清肠胃,吩咐了这三日都不用给您备饭呢。”这船乃是宇文祜名下的,人自然也是宇文祜的,对上贾宝玉可一点不犯怵。
“真是……真是岂有此理!”宝二爷是真生气了,涨红了一张圆脸,举起手中的食盒便狠狠摔下来。他生平哪受过这等委屈,明明都已经服了软了,竟还不依不饶的,这是想干什么?!
只是,这食盒摔得虽然动静不小,厨房里却没什么响应,其间的人只是冷眼看着,任他在一边发疯。贾宝玉受不了这个,一脚踹翻身边的水桶,气哼哼地便往外走。临到出门前,还留下一句话,“没饭便没饭,爷我还不吃了呢,有你们求我的时候。”
这一回,他是真下定决心了,要将绝食进行到底。他就不信了,他那位大伯敢真的把他饿死在这船上!当然,若他真的敢,那二爷他也认了,折磨死亲侄子,且看看他的好大伯是个什么下场。
厨房的动静不小,赦大老爷转眼便知道了,只是仍不怎么在意,只道:“行,还算有点骨气,老爷我支持他。把那参汤给备好了,等实在饿得不行了,就灌下去给他吊着命,别叫在老爷眼跟前出事便行。”这话说得狠,但大老爷却笃定了,贾宝玉就不是那能对自己狠的主儿。
果然,起先的一天,宝二爷当真能守得住原则,什么东西都不吃。袭人塞给他的糕点,被他一块块当着人前扔进了运河里。赦大老爷也在边上旁观了,对着他挑了挑大拇指。
可他到底不是那有长性,能坚持的,第二日便隐约有了悔意,但为了颜面又扔了一回糕点。扔罢了糕点便真后悔了,歪倒在床上动也不动,只觉得胃一会儿跟烧着了一样,一会儿又跟没有了似的,简直折磨死人。
见他这副模样,两个丫鬟吓得不行,仍是一个守着贾宝玉,一个到大老爷那边去求。到后来,便是两个都跪在大老爷舱室门口,顶着寒风不起来了。
赦大老爷对这些小姑娘们,到底还是心软,便黑着脸往贾宝玉那儿去。照他的意思,当然就是不去管那个混账东西,不过就是读读书、写写字,就能让他这么闹妖,到底想干什么?!可看在两个丫鬟的面上,到底还是决定去看一眼。
也正是这一眼,便教大老爷给气乐了。你道赦大老爷为何气乐了?
却是那原该坚定绝食的贾宝玉,正捧着不知从何处摸来的点心,死命地往嘴里塞呢。
大老爷等人猛地进来,叫贾宝玉也吃了一惊,连捧到嘴边的点心也忘了,怔怔地看在挤在门口的大队人马。这点心仍是袭人给的,他今儿没舍得全扔了,偷偷藏起来两块。因怕在袭人、晴雯面前丢了颜面,便等她们全出去才拿出来吃。却没想到……
竟被这许多人抓了个正着!
第六十三回 装疯卖傻宝玉摔玉 终到扬州如海致谢
明明正闹着绝食,却被许多人抓到了偷吃,这该怎么办?!
贾宝玉从没面临过这样的处境,更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只能盯着众人的目光傻在那儿。许是他那个模样太过好笑,人群里不知是谁“噗呲”了一声,但旋即便收了声。
虽然那声音很小,但听在贾宝玉的耳朵里,便犹如惊雷在侧,整个人登时便被羞耻感淹没了。只见他,好好的一张敷粉般的圆脸,霎时间涨得犹如紫茄子不说,手中捧着的糕点了掉了,捏成拳头地手指泛着青白。
他知道,这是有人耻笑他呢!
贾宝玉只觉得一股子怨愤之气直往上撞,若不做些什么怕是都要将自己点着了。他登时便如痴了一般,伸手便扯下颈上项圈下坠着的那块衔来的宝玉,高高举起来狠命地一摔。
只见他目光愣怔,口中嘶嘶哑哑地囫囵道:“摔了你,摔了你,说什么‘通灵’不‘通灵’,连人也不知道挑,我才不要你,不要你呢……”
他这举动当即便惊住了围观众人,袭人、晴雯两个丫鬟更是惊呼一声,纷纷抢上前去救那块通灵宝玉,口中嚷嚷道:“二爷,哎呀……二爷便是有委屈,又何苦摔它,这命根子若有一点儿损伤,日后可怎么跟老太太、老爷太太交代啊……”
赦大老爷也被贾宝玉这猛不丁地举动惊了下,旋即便没好气地乐了。得,这是跟老爷他装疯卖傻呢吧!不过,他也不看看老爷是个什么人,吃不吃他这一套。
“林之孝,宝二爷的脑子怕是饿糊涂了。你去叫两个人,把宝二爷给放到水里涮涮,让他好好清醒清醒。记住给他腰里绑上绳子啊,这么冷的天,别到时候还得让人下水捞他,再冻着一个两个的。”大老爷也不理睬那边主仆三个哭闹,径直扬声吩咐道。
装疯卖傻不是嘛,老爷最有办法治这毛病了!赦大老爷冷眼睇着贾宝玉,根本不管他脸色如何,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得了老爷这声吩咐,从林之孝内心来讲,他是有些为难的。毕竟,老爷要他下手对付的,可是宝二爷,荣府金凤凰一样的人物,日后少不了官司要打。可是老爷的吩咐他也不能不听,毕竟他已被实打实地投向大老爷了,若是办得事情不合心意,怕是再难成老爷的心腹。
得,听命办事吧!这做下人的,也不能总想着几面讨好,既认准了主子,便要唯主子之命是从。
想到此处,林之孝眼神一厉,挥手便带着两个男仆冲进贾宝玉的舱室,一把将两个吓住的丫鬟拨开,便将同样吓住的贾宝玉擒住。两个男仆一人一边扭住贾宝玉的胳膊,手上一用力,便将他真个身子都拽了起来,拖着便往外走。
“二爷……不要啊,快放开、放开二爷……”袭人听见贾宝玉的嚎叫,猛地回过神来,扑过去又拍又打,最后抱住贾宝玉的腿不撒手。
可林之孝等人根本不理会她的这小小拦阻,只管拖着贾宝玉往甲板上去。
晴雯见状也反应过来,她见袭人拦不住了,一咬牙便跪倒赦大老爷面前,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哭求道:“大老爷,求您饶了二爷这一回吧,他方才也是受了惊吓,日后再不会这么着了,求您便饶他这一回吧……大老爷,奴婢日后一定看着宝二爷听话,再不敢这么犯浑了,求您饶了他,饶了他吧……”口中便求着,磕头也没停下,且磕得十分下本儿,转眼额上便见血了。
之前也说了,大老爷对这些小姑娘还是挺心软的,这会儿见个漂亮小姑娘如此,脸色便不由缓了缓。只是,他正打算开口说话的时候,却又听见贾宝玉嚎了,登时便闭了嘴。
“别求他,让他只管作践我,看看作践死了我,他能不能跟老祖宗交代……不许求他……”贾宝玉这怕也是豁出去了,扯着嗓子喊道。他一双眼睛都已经充血,恶狠狠地盯着赦大老爷。
“呵呵……”大老爷又被气笑了,不再理会惊愕在那儿的小丫鬟,迈步来到甲板上,声音温和地嘱咐道:“快,把他放下去好好醒醒脑子。哎,你们可得记着给他腰上绑绳子啊,别到时候人下去了却上不来,那老爷还真不好交代呢。”
“唉,宝玉啊,你方才那话可真是没有说错的。老爷我还真不能这么弄死你,最起码呢,你在到扬州之前,可得好好地活着。不过啊,你这话说得也不对,老爷我怎么说也是你大伯,有事也只会教训你,又怎么会弄死你呢?被你这么误会啊,老爷我伤心呐!”
赦大老爷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捧在心口,面上略显得痛心疾首。他也觉得怪了,为何每回他都准备心软饶这小子一回时,他便这么上赶着找罪受,非得让老爷他好好收拾了,他才能安心不成?
“噗通”一声,伴着凄厉的惨叫,宝二爷终于落到了运河里。赦大老爷也没往跟前凑,只默默地说了五声数,便让人把贾宝玉捞上来,顺嘴问林之孝道:“栓绳子了吧,没拴可让你跳下去捞人啊。”
“……栓着了,两条呢。”林之孝默然片刻,才低头回话道。这可是腊月的天啊,跳进冷冰冰的河水里,那差不多就要去半条命了。宝二爷经过这一遭,怕是怎么都要清醒了。呃……当然也可能更不清醒——直接冻晕了嘛。
男仆的手脚很利索,不过三两下便将贾宝玉拽了上来。果然如林之孝所料,宝二爷一张圆脸惨白泛着青紫,双目紧阖已经昏迷不醒了。他赶忙命人将这位爷抬回去,换衣裳、沐浴、烤火、灌姜汤什么的,都赶紧动起来。
可偏偏有那没眼色的,那叫袭人的丫鬟死了爹娘一样哭着,这也就算了,还死命地抱着宝二爷水淋淋地身子,死活都不不挪地方。好在,林之孝刚要皱眉的时候,宝二爷另一个叫晴雯的丫鬟便冲过来了。
好家伙,这丫鬟是个泼辣的!一巴掌便扇在袭人脸上,拽着头发便将她推攘到一边,随后便将一件大毛斗篷盖到宝二爷身上,将人裹紧了之后,便一叠声地催促着抬进房里收拾……
闹了这么一出,贾宝玉便是再不想消停,身子也挺不住了。自打从水里捞出来便是昏昏沉沉的,待好容易醒了之后又染了风寒,整日都卧病在床榻之上。这倒也算是成全了他,至少不用每日沉浸在书山文海里了。
便是到了扬州,宝二爷也是被抬下船去的,可把赖大家的、周瑞家的等人唬得不轻。一群女人也不顾实在码头上,围着贾宝玉一叠声地慰问。问着问着,便将目光往赦大老爷这边瞟过来,却也没人赶上前质问,皆打着回去再告状的主意。
赦大老爷对她们的小心思并不在意,在码头下了船之后,便立刻赶往巡盐御史衙门。他那妹夫林如海,如今就住在那官邸。这一趟他也不是白来,特意跟祜祜要了个医术高超的御医,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救林如海一命。
林黛玉自不必说了,她早已归心似箭,眼看就快能见到几年未见,如今竟身染重病的爹爹了,哪还顾得上贾宝玉如何。是以,即便有紫鹃在耳边唠叨,林黛玉也没对贾宝玉表露关怀,只一径地跟来接她的嬷嬷说话,询问她爹爹如今病体如何了。
贾宝玉对林妹妹的问候是十分期待的,他本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如今摆出这副病重的模样,一则能给他的好大伯压力,二则也是想让林妹妹知道,他为了陪她来一趟扬州,究竟是吃了多少苦,又受了多大的罪。
只可惜,宝二爷直等了一路,都已经进了林家的大门,也没能等来他林妹妹的问候……
赦大老爷是在二门处见到林如海的,这妹夫被几个人搀扶着等在那儿,目光期盼地向大门的方向望着。他们不过方过了仪门,便瞅见林如海那瘦骨嶙峋的单薄身影,不由皆加快了脚步。
“爹爹……”林黛玉更是哭喊一声,甩开步子便跑过去,抱住她爹的身子痛哭起来。当年她上京城时,爹爹还是风华正茂、年富力强的模样,可如今不过区区三四年,竟已经两鬓半百,身形消瘦不堪了。这可真是……真是她这做女儿的不孝啊!
“玉儿!”林如海乍见女儿也是欣喜若狂,抱住女儿忍不住红了眼眶。只因后面还有大舅兄等人,不好失了仪态,这才强忍着泪水。他好生将女儿打量了一番,才抬眼望贾赦看过去,勉强一礼道:“如海谢大舅兄高义。”
他谢的,既是贾赦亲将黛玉送回来,也是谢他日后对女儿的关照。
“快不必如此。你身子不好,还出来做什么,咱们还是快进去。”赦大老爷连忙将他扶住,发觉入手的胳膊细得骇人,便有些皱眉,道:“这回,我求了圣上,将张御医请了来,待会儿便让他给你好好看看。”
“多谢大舅兄费心了。只是我这身子,怕是……”林如海十分感激,他是听说过张御医的,那是太医院的圣手,平日里只给两位圣人看诊的。大舅兄能把他老人家请来,怕是没少费心思。可即便如此,林如海对自己的身体也不乐观。
“莫要说那丧气话,一切都等张御医看过了再说。”大老爷满截住他的话,亲自扶着人往里面走,顺便吩咐道:“林管家,我们这许多人都还没安置下,你且带着孩子们都去安置了。等洗漱更衣之后,咱们再一处说话。”
林管家对大舅老爷这反客为主的做法并不介意,只看了他家老爷一眼,便依言行事了。他能想明白,这是大舅老爷跟老爷有话说呢,不想让自家姑娘听见。
虽然林黛玉十分不舍爹爹,可在大家的劝慰下,又兼着身为主家,只好依依不舍地往后面去了。
这边赦大老爷扶着林如海进了他房里,看人将他安置妥当了,才在床边椅上坐了,道:“妹夫啊,你的信我收到了,不说旁的,我总是黛玉的大舅舅,自然不会让她受欺负。只是……在她的婚事上,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第六十四回 问姻缘如海诉衷肠 父女情奈何病残躯
赦大老爷这话问得有些太过直接,这让已经习惯了文人间和官场上的客套话与虚与委蛇的林如海十分愣怔,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大舅兄这初来乍到的,不该是先叙叙别情,再问问他病情究竟如何,然后再说旁的么?!林如海素来知道这位大舅兄有些不按牌理出牌,却没想到他竟如此直截了当,让他十分错愕。
“呐,妹夫啊,我也不跟你说那虚的,咱们就有什么说什么。你这身子若是日后康健起来,那自然没什么说的,你自己的闺女自己个儿照顾。可若是真的一病不起,甚至是那什么了,唯一放心不下的,怕也就是黛玉那孩子了。”赦大老爷见他惊异,却也没改了自己说话的方式。
“女孩子这一辈子,在家靠的是爹娘,出嫁了便要靠夫郎。是以,为孩子选个好归宿,那是关乎她一辈子的事,怕也是你如今最悬在心上的了。”大老爷的语气有些沉重,如今姑娘家的一生就是如此,便连他的迎春也不能独善,老爷他就快要挑花眼了。
“大哥说的极是。”林如海听他说话实在,便连舅兄也不叫了,直接以大哥称呼。心中也不免感慨,若早知道大舅兄是如此人物,他哪还会敬而远之啊。
思及自己的病情,又想到女儿日后的倚靠,林如海不由也同赦大老爷推心置腹起来,道:“好叫大哥知道,我并不求黛玉能嫁得高郎贵婿,只求她能嫁个知心知意之人,日后能和和美美,平平顺顺地度此一生。”
“若说财富,我林家几代单传,如今都要交到玉儿手上的,她过不了苦日子。可这份嫁妆……我只怕她守不住啊。玉儿自幼被我当成男儿教养,颇有些目下无尘,清高孤傲的习性。这倒不是说不好,只是怕往后于婆媳、妯娌间要吃亏的。”
“再一个,我的女儿我知道,自幼便是个聪慧敏锐的。只是,我最怕她敏感多思,有什么却又都憋在心里头,时日长了怕是于身子无益的。她自幼没了母亲,日后若是我也去了……大哥啊,玉儿她可如何是好啊……”说到这里,林如海已是老泪纵横,抓着贾赦的胳膊哽咽着。
赦大老爷听得他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不由也陪着掉了两滴眼泪,又怕他悲伤过度伤了身体,连忙好言将人劝住,道:“旁的暂且不说,不论你这当爹的在不在,没人敢欺负老爷我的外甥女。这个你且放心,咱们就给外甥女寻个身边的婆家,若是受了欺负,咱们就一齐打上门去。”
这话却又把林如海说笑了,不由握握贾赦的手,喃喃道:“是,咱们打上门去。”
“我还有个事,要问问你。”大老爷见他缓过来了,便正了正神色,问道:“当年,你把外甥女送到荣府的时候,可是同老太太有什么私下约定?有没有隐约谈过外甥女的婚事,有没有提过二房的宝玉?这事你得跟我说清楚了,不然怕是麻烦着呢。”
林如海本就担心着这个,闻言忙道:“当日送黛玉进京,府上老太太确实提过,想要将两个玉儿亲上加亲。我当时顾念着黛玉年纪太小,便没有明确答应,不过……”说到这里,林如海的神色有些尴尬,迟疑了片刻才往下说。
“不过,我确实说过,让两个孩子相处看看,若是合得来的,等日后到了年纪,便顺理成章地定下来。当时我只想着,黛玉若是嫁到了外祖家,有着外祖母同舅舅看护着,起码不会像有些新媳妇一样,受那等立规矩的磋磨。到时,婆媳间相处,也能不受委屈。”
“你倒是看得开,就这么一个闺女,也不亲眼看看人选,就敢这么定?”赦大老爷闻言便有些不屑,对林如海的轻许十分看不上。这可是亲闺女呢,连女婿长啥样都不亲眼看看,咋当亲爹呢!
林如海心中已有了悔意,此时便不由长叹一声,惆怅道:“原我想着在扬州的任期也不会太长,早晚有一日是要上京的,到时自然要好好为玉儿把把关。只是却没想到,我在这巡盐御史任上一呆几任不说,如今怕是要……”死在这任上了。
大老爷见他又说到病情上,忙将话截住,道:“罢了,只要你没跟老太太明言定下来,到时自有我去跟她分解。况且……”没了你林如海在那儿站着,老爷那外甥女可还不一定能嫁进贾家呢。就如他“梦”中一样,外甥女可是咳血而亡,死在了贾宝玉新婚之夜呢。
“哎,对了,你是如何又看不上那宝玉的?”赦大老爷忽然问道。他确实有些好奇,这妹夫原本是食古不化的,老爷他都写信劝了,却也没见有所回应。
“我也并非是看不上宝玉,只是觉得不太妥当罢了。起先,敏儿也同我说过宝玉的顽劣之处,只是我与她都并未当真。毕竟,当时那孩子只有五六岁,可不正是好玩爱闹的时候。后来又有大哥的来信,也有下人的打探,也知他是个不爱读书的膏粱子弟。”
“那时在我看来倒也无妨,左右都有我在呢,他又是荣府的嫡孙,想要谋个安稳前程不难。当时只想着,只要他能同玉儿心意相通,那便没什么不妥的。只是……唉!”林如海说着,又是一声长叹,却是又想起了自己这不争气的身子。
赦大老爷就有些挠头,这怎么又把话说到这儿了。他一拍巴掌,得,还是赶紧请张御医来看看吧。若是老头子有办法救命,那不就全不用老爷他作难了。
张御医已近古稀之年,是轻易请不动的,更别说是在这年节时分离京了。可他这回还就跟着赦大老爷,顶风冒雪地请命下扬州了,让京城里不知多少人瞠目结舌,不由纷纷猜测,这贾赦贾恩侯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能把两代帝王和一位圣手都蛊惑了?!
事实上,其中的内情十分简单。赦大老爷到宇文祜跟前儿去求太医,祜祜便跟他推荐了张老御医,又跟他建议,最好再去老圣人那边讨个话儿。大老爷便去了大明宫,老圣人虽然眼神奇怪地看了他一会儿,倒是干脆地恩准了。
于是,赦大老爷便颠儿颠儿地去了太医院,心想着得了两代帝王的话儿,还能有什么请不到的御医?可惜,大老爷他还真是碰到了,张老御医甭管听见他说什么,就是俩字儿——“不去”。
被拒绝了很多次,还没个正经理由,赦大老爷的脾气也上来了。不去?老爷非得把你弄去不可!
在经过多方打探之后,大老爷决定走投其所好的路子。张老御医没旁的爱好,一辈子都醉心于医术研究,特别是对疫病、传染病深有研究,平生更是有一志愿——要将天花消灭在摇篮里。
赦大老爷一听就乐了,天花如今是没有有效的防治之法,可老爷他知道啊。或者说,在他“梦”里那辈子,全世界都知道该怎么防治天花。
于是,在经过一番密谈之后,张老御医不顾年事已高,毅然决然地决定,跟着荣侯南下。老御医研究了一辈子的疑难,如今却有了解开的希望,是怎么也要抓住的。当然,老人家也事先警告了,若是荣侯胆敢有一字虚言,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了。
林如海不知其中的缘故,故而只在心中感叹,大哥可真是得两位圣人宠信,竟能为他将张御医请来,要知道,京城与扬州何止千里之遥啊。况且,那位张御医他也有所耳闻,便是在京里上门求医,都不一定能请动人家出手,更别说出诊到扬州了。
大哥能耐啊!
张老御医到了林如海房里,一句废话也不说,直接便坐在床边诊起脉来……
贾宝玉进了林家,便同贾小琮等一齐被安排在客院里。行装摆设自有丫鬟婆子们收拾,他便闲了下来。只他是个坐不住的性子,索性连病也不装了,换了身衣裳便要去找林妹妹。
自打上了船之后,他便没怎么见过林妹妹,心里早就想念得不行。方才在码头上也不过是惊鸿一瞥,连话也没能说上一句,更别说好好坐在一处亲近了。如今既然都到地方了,他可得好生陪陪林妹妹,免得她太过担心林姑父,倒把自己的身子给弄坏了。
方才他可是瞧见了,林妹妹抱着林姑父哭得那样,差点连气也喘不匀了。他特意吩咐了袭人,将随身带来的玫瑰露取了,待会儿送给林妹妹润润喉咙。
另外,他是打算见过林姑父就走的,林妹妹却不知道还要在这儿呆多久,怕是要等到林姑父去了,才能回家去。这么一来,他们便有许久要见不着面了。
唉,林姑父若是这便去了,林妹妹就能跟他一起回京,那该……呸、呸、呸,怎能做此想,真是该死!
那莫名的想法一冒出头,贾宝玉便立刻按了下去,还连忙呸了两声,且心虚地四下张望张望。这种想法实在太过恶劣,若是被人知道可不得了。定然是他那好大伯将他折磨得太甚了,才会让他有了这等恶念,真是罪过、罪过。
贾宝玉原本尚还有些心虚,这么一想便又轻松起来。
第六十五回 林嬷嬷阻拦宝二爷 两丫鬟各自心腹诽
宝二爷兴冲冲地去见林妹妹,想要好好亲近亲近,一解相思之苦,并叙一叙自己为她受的苦。只是还没走到林黛玉的院门口,便被个老嬷嬷拦住了。这嬷嬷并非别个,正是林如海的奶嬷嬷,又是林管家的亲娘。
方才林管家回来,虽尚未来得及跟自家老爷禀报,但却已将贾家并贾宝玉的事,统统都倒给了他老娘。林嬷嬷一听便气白了脸,当即就往自家姑娘身边安排了两个大丫鬟,自己更是领起看门护院的差事,就等着贾家那个没礼数的宝贝蛋送上门来呢。
“宝二爷请留步,前面便是姑娘们的院子了,爷们儿不好乱闯呢。您若是有什么事,叫丫鬟们传个话儿便是,怎还亲自跑一趟。今儿方到咱们府上来,舟车劳顿的,想是没休息好吧,您还是快回去歇歇吧。等会儿老爷那边摆好了接风宴,自会再去请您的。”
林嬷嬷跨上前一步,笑容慈祥地拉住贾宝玉的手,先是咂着舌夸赞了宝二爷的相貌堂堂,才换上一脸体贴地说道。人家远道而来,她便是再看不上这小公子,可该客套的话也得先客套了。只是,若这位宝二爷听不出好歹的话,林嬷嬷却也不会口下留情的。
“我不累,先看看林妹妹去,她这一路上又是劳累又是担心的,才是不好受呢。方才我都没仔细看看她,这会儿可得好好瞧瞧去。哦,对了,还有二姐姐,从来没出过远门,想是也累坏了呢。”贾宝玉是被长辈们夸奖惯了的,并不太在意林嬷嬷的话,说罢抬脚就要接着往里走。
“二爷且留步,我们姑娘和二表姑娘这会儿怕是正梳洗着,您可不好进去。再说了,这姑娘家的院子,便是嫡亲的兄弟也是不好随意进去的,您这当表兄弟的就更别说了。若是往年岁数小的时候还好说,如今都已十来岁了,可不能再这么着,不然会被人说道的。”
一听贾宝玉的话,林嬷嬷脸上的笑容便敛了些,当仍是拉住了他好言劝道。这即便是一母同胞,哥哥往妹妹院子里去的,好歹应该通报一声吧,哪有抬脚就要往里闯的。姑娘家的闺房该是多私.密的,不就是怕被人看去了什么,毁了清誉。
可如今瞧着这宝二爷的做派,明明只是表兄妹,又都已十来岁的年纪了,还这么不管不顾地就姑娘的屋里进,丝毫没有一点儿的忌讳,这怕是……平日里在荣府时,便没人提醒过他这个,就任凭他这么出来进去的吧!想到此处,林嬷嬷的脸色不由又冷了一份。
贾宝玉却不愿意听这个,当即便眼睛一翻,手上一用力便将林嬷嬷的手甩开。他素来就只喜欢那些未嫁人的姑娘们,对已经嫁了人的鱼眼珠子却不待见。方才对着林嬷嬷和颜悦色地,也不过是看在她年纪大的份上。可此刻被一阻再阻,便没了应付她的耐性。
“你这老嬷嬷怎么如此多话,主子们要做什么,难道还要听你的吩咐不成?我如今要去看望林妹妹并二姐姐,你还不快些让开。我见你上了年纪,才同你好言好语,若再要多嘴多舌,必去告诉了林姑父,看他如何发你这老婆子。”
哎哟!林嬷嬷的眼睛瞪起来了,也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笑。这位爷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啊,往常总听太太的陪嫁说他如何聪慧机灵,便是这么个货色?
别说她是老爷的奶嬷嬷,一辈子兢兢业业地伺候,在老爷跟前自有一份体面。便是那些寻常的下人,为了维护自家姑娘清誉,拦着外男不叫进姑娘闺房,又不曾言语冒犯外客,就是告到老爷那儿又如何?怕是即便面上要挨两句嘛,私底下还不知该如何赏呢!
她正要说话间,忽有个丫鬟从屋里出来,似是瞧见了这边的情形,边举步过来便道:“宝二爷来了,快进来吧,姑娘同二姑娘刚梳洗过了,正说话儿呢。”
这丫鬟却是贾母放在林黛玉身边,被黛玉起了名叫紫鹃的那个,她应是也察觉了林嬷嬷在拦着,便笑着道:“嬷嬷在这儿忙活半晌了,姑娘担心累着了您,请您过去说话呢,怕也是想问问林老爷的情况。这不,就叫我出来请您,您快随我进屋吧。”说罢,就想去拉林嬷嬷的手。
林嬷嬷瞥一眼这贾家出来的丫头,却没有理会她,仍旧拦住贾宝玉的去路,撂下脸道:“你去回了姑娘,老婆子这就进去回话儿。只是……这位宝二爷,却是不能随意进去的,有什么话你便代他传给姑娘好了。便是在荣府不忌讳这些,但回了自己家,该有的避讳自然不能疏忽,不然怕是于整个林家的名声有碍。”这话说得就已经很重了,就差明打明地说贾家规矩不行了。
贾宝玉还只是生气进不得林妹妹的门,他身后的袭人和紫鹃却是听出来了,不由得脸上都不好看。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各自心里都有了想法。
袭人本就不喜宝玉对林姑娘伏低做小,更不喜林姑娘动辄便跟宝玉使性子闹脾气,此时自然更看不得他被林家下人指摘,当即便拉住气红了脸的宝玉,劝道:“二爷还是先回去吧,咱们本就是关心林姑娘的身子,可如今瞧着人家仿佛是不缺这心意的。咱家本来规矩就多,不过是老太太心疼林姑娘孤苦,这才让您多照顾些。这会儿人家都到自己家了,您就少操一回心吧。”
说着,不由分说地便拉着贾宝玉往回走。为防着贾宝玉不听她的,干脆将他的手臂抱在怀里,半推半饱地拽着他。索性她跟贾宝玉早有了肌肤之亲,宝玉对她素来便与旁人不同,这会儿倒也不太挣扎,便叫袭人带着回去客院。
半道上,袭人回头看看那边的院子,心里狠狠地啐了一口。叫她说,宝二爷来这一趟,纯属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这林家人可真是的,求到贾家的时候,便把姑娘送过去,让人金尊玉贵地养活着;如今姑娘回来了,倒把恩情忘了个一干二净,连门都给二爷进。什么规矩、礼数的,早干什么去了,那么有规矩有礼数,那别送姑娘去荣国府啊。
这可真是白眼狼啊!
紫鹃眼瞅着袭人将宝二爷拉走了,本想说句话的,可瞧着林嬷嬷的脸色,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心中也不由对林家颇多腹诽。荣国府可是京中的国公世家,难道规矩上还比不过没落的林家?宝二爷平素亲近姑娘,那是不跟姑娘生分,日后若是成了好事,也能更加美满不是?
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等会儿就得好好跟姑娘说道说道。今儿宝二爷在门口儿受了气,日后等回了京城,定会跟老太太、太太诉委屈的,林家下人被记一笔不说,姑娘怕也不好做人呢。况且,今日这事便是宝二爷不说,袭人定是不会忘了禀报的,那更不好收场。
唉——!
林嬷嬷目送了贾宝玉走远,心里冷哼了一声,便将目光放到紫鹃身上。这丫鬟乃是贾老太太给姑娘的,原本瞧着还不错,倒是十分细致体贴,可这一遭算是现了形儿。该说不愧是贾家调.教出来的,看见爷们儿进姑娘屋子,不但不知道拦着,竟还往里让,这算什么?
亏得姑娘如今年纪还不算大,尚未到相看的年纪,不然怕是早没有清誉可言了。好在如今是回了家了,姑娘身边有什么不妥的,她还能顾着些。可林嬷嬷也不由得想到往后的事,如今老爷尚在还好,可若是老爷有个万一……
姑娘怕不是还得到荣国府去,到时候才真是孤苦伶仃、寄人篱下,还不知道有多少苦要吃,多少罪要受呢!
整个林家上下人等,都在关注着林如海的身体,便是赦大老爷也盯着张老御医,只等着他说话呢。只是,老御医一把上脉,便微阖了双眼,手指轻拈着花白的须髯,好半晌也没有一句话。身边虽然被几个人死死地盯着,老御医却是气定神闲得很。
这诊脉的时间一长,赦大老爷便有些坐不住了,想问问结果吧,又怕惊扰了老御医看诊,更不敢站起来走动了,憋得只能在椅子上扭来扭去。这老头子毛病忒多,看病的时候,但凡有一点儿动静,都要骂人的。
张老御医诊脉的时间很长,大概都有一刻钟了,才收回了手,又做了些旁的检查。等到他慢条斯理地净过手之后,才轻飘飘地下了个结论,“死不了。”
听到他这一句话,房里的所有人都长出了口气。方才那阵子,从大老爷到林如海,从林管家到小丫鬟,皆是悬着心、提着气的,生怕的就是这老人家一句话,便判了林如海的死。那样,林如海怕是再瞧不见希望,身体立时就能败坏下去。
老御医似乎见不得他们放松,又道:“虽然死不了,但这病想要养好却也难之又难,日后怕是就要当个药罐子了。好在你是碰到老朽手里,不然……哼!”听着口气便知道,老人家对自己的医术多有信心!
林如海乍听喜讯,眼前不由得便有些发黑,险些背过气去。他在扬州看了多少大夫,怕是整个江南的名医都已经请遍了,却没一个说这个话的。惊喜来得太过激烈,让他有些承受不住。他一手按在心口上,缓了缓后道:“多谢老御医救命之恩,多谢,多谢……”
“不必你谢我,我自找他要谢礼去。”张老御医正提笔写方子,听闻林如海的谢言,便将目光投向赦大老爷,勾着嘴角道。
作者有话要说: 顺应亲们的呼唤,我决定林爹不用病死了,就让他活着,给贾母、王氏和宝二爷添堵吧!
第六十六回 扬州城相看两相厌 宁国府秦氏怀身孕
林如海的病还有救,赦大老爷就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林如海没事,便不用把外甥女托付给他,那他便只操心自家儿女就好了,大老爷惯来就不是那等爱操心的,如今这可算是皆大欢喜了。
后院里,林黛玉那里也接到了这消息,当即便给迎春行了个大礼。她这会儿瞧不见大舅舅,心情又实在激动感激,便将身边的迎春当做恩人,先谢一谢她以表心意。
在船上时,黛玉是问过她爹爹病情的,林管家虽然言辞支吾的,但却也让她明白,爹爹的情况怕是不好了。如今若非大舅舅费心请来的御医,怕是她这一回就要……这份恩情不啻救命之恩啊。
心里有了底的林黛玉,全部心思都放在为爹爹侍疾上,并没有紫鹃在耳边的念叨。如今在林黛玉眼里,什么都没有爹爹的病要紧,一切在她这里都要给她照顾爹爹让步。她虽与贾宝玉青梅竹马地相处了几年,可比起亲爹来,这表哥的分量还是轻得多了。
而林姑父的病居然有救,这消息听在贾宝玉的耳中,不说是晴天霹雳,也可算是噩耗了。他原还盼着能跟林妹妹一块儿回京呢,如今可算是没指望了。听说林姑父不但不会病逝,还要常年缠绵病榻,这得耽误林妹妹到什么时候啊?!
随同贾宝玉下扬州的周瑞夫妇同赖大家的,心里也颇为不是滋味。他们都已经打算好了,一等到林姑老爷不中用了,便借着林姑娘的名义,将林家的家产拢住。林家的这些下人,自然是该撵的撵,该卖的卖,林姑娘在荣国府有的是人伺候,且用不着他们呢。
当然了,这么卖力地位林姑娘打算,他们总也要有点辛苦钱的。林家这样的人家,便是被他们雁过拔了毛,想必林姑娘也看不出来。至于京里面的老太太、太太,她们想必也会睁只眼闭只眼的。左右不是还有大老爷在嘛,大不了都推到他头上便是了。
京里老太太、太太可还都眼巴巴地盼着呢,就指望着林家的这份产业到了手,好能手头宽裕些,为宝二爷攒下份家业,更要为宫里的元大姑娘使使劲儿,好让她能熬出头来,光宗耀祖呢。二房能不能压大房一头,可全指着大姑娘了。
可这怎么好端端的,林姑老爷怎么又不死了呢?!
他这一不用死,林家的财产自然就没了他们插手的份,白跑这一趟不说,更是少不了被主子们迁怒。几个人私底下一商量,便决定且留一段时间看看情况,万一林姑老爷又不行了呢,他们不就派上用场了。
想法虽然是好的,可奈何他们身后还有个贾宝玉。他原在船上的时候,便打算到了扬州见过林姑父就回京的,后来又被林家下人拦着不给见林黛玉,就更不愿意留下了。这脾气一上来,见过林如海的第二天,他便嚷着要回去,只说是想老太太了。
这么一闹,可把周瑞他们愁坏了。
宝二爷若是要回京的话,他们这几个肯定是要跟着的,本就是派来看护宝二爷的嘛。主子都回去了,他们这做下人的自然也就没了留下的理由。再者说,留下来就少不了跟大老爷打交道,没了宝二爷挡在前面,他们还真是……怵啊!
于是,三个人轮番上阵,好说歹说地劝解。只道如今天气严寒,运河上怕是不好行船,请宝二爷好歹等到开春儿了再回。而且,此时离着新年可没几天了,若要回京便得在路上过年,这不像回事,怎么也要等过了年再回啊。最重要的是,才方到了扬州,若是这便要走的,林家那里怕是会有想法,林姑老爷脸上也不好看啊……
这些话按说都没错儿,可贾宝玉是一句也听不进去的。他这人犯起执拗脾气来,少有能劝得住的。说要回京那便是要赶紧回的,一刻也在扬州呆不下去了。
还是周瑞家的心思活络,见他们说话不管用,便把主意打到了袭人身上。在同袭人窃窃私语了几句之后,便将这事交给了她。效果很是显著,那丫头不过是几句话,宝二爷便改了主意,等过了年再回。周瑞家的一面抹了额角的汗,一面心里暗啐:呸,又是个……的货!
林如海虽然在养病,但到底是一家之主,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为了问得女儿在荣府的详细,不但亲审了王嬷嬷,还将雪雁叫到跟前,连哄带吓唬地好一通询问。问罢之后,林如海心中暗悔送女儿上京之余,也恨自己不听人言。难怪人言道,听人劝吃饱饭呢!
当然,他也在接风宴上见了贾宝玉,不由也暗赞一声好相貌。贾宝玉这玉面圆脸的,在这个年纪是最招长辈们喜欢的。然后又将他叫到身边来,细细地询问功课,还因早有耳闻,便也没敢深问。只是结果并不能让他满意,若只是功课不好便罢了,那不情不愿、暗含鄙薄的脸色很是惹人嫌。
只是这一面,林如海便将之前的自己狠狠鄙视了,竟还想过将这么个不知礼数,不求上进的东西配给女儿,他真是缺心眼儿了。好在啊,当年没跟他岳母说准了,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自那以后,林如海同贾宝玉便有些相看两相厌了。
贾宝玉不喜林姑父整日操心仕途经济,还总爱问他那些四书五经的功课,实在无趣得很。亏得林妹妹那样的人品,好在是在他家长大的,不然若是在林姑父身边长大,怕是也要变成个无趣的端庄闺秀了。
眼看着林家没什么事了,把张老御医给林如海留下,顺便留下此行的报酬让老人家自己研究,赦大老爷便带着娃娃们回了趟金陵。好歹都到了老家门口了,总不能过门而不入吧。再一个,如今正当新年,也该带孩子们去祖祠和祖坟拜一拜祖宗。
这么一来便有了个问题,贾宝玉这娃带是不带呢?
从大老爷的内心来讲,是不乐意带着他的。可那到底也是贾家的子孙,若是这趟不带着他,怕是会让有些人挑理。赦大老爷虽然不怕这个,可也不耐烦应付,左右不过是走一趟罢了,便遣人去给贾宝玉传话。等传话儿的人一回来,大老爷便乐了。
得,老爷他不愿意带人家,人家更不乐意跟着他呢!罢、罢、罢,这回是老爷他多此一举了,日后可不能再这么思虑周全,面面俱到了。
也是自那一回起,赦大老爷就权当没有贾宝玉这个人,对他不闻不问起来。
等在老家过罢了年,大老爷又将女儿迎春送回林家,暂且跟林黛玉做个伴儿。他年后便要道宁波船厂去,带着几个小子没什么,带着迎春便有些不方便了。安排好了闺女,赦大老爷的蒸汽机船大业,终于要开始了。
在贾赦忙于改造海船的时候,京城里宁国府也忙得很。
这一日,敬大老爷得到回禀,说是后院关着的秦氏,病了。来回这话的是尤氏,贾敬闻言不由得眉心一跳,问道:“她若病了,只管请大夫诊治便是了,为何到我这里回一声?”他是将秦氏交给这个儿媳妇的,只等着再过阵子,就把她假死送走的。
尤氏的脸色很不好看,攥着帕子的手指紧了紧,垂下脸道:“回老爷,这事儿媳不敢擅专,才来回您请示的。秦氏她……这几日时常恶心作呕,我问了问丫鬟她的、她的月事,也是有两个月没来了。我便想着,她怕是……怕是有了。”而且,有的还是个孽种!
“啪”地一声,贾敬手中的道经拍在桌上,神色间已是十分凝重。他眼神锐利地看向尤氏,说出的声音透着冷意,“可有请人看过,是否已经确定了?”虽然嘴上这样问,但贾敬心里知道,这事只怕是真的了,不然尤氏不会这副模样。
可是,蓉儿早已去了特种兵营,正是训练紧张的时候,轻易不会回家来。便是回来了,也只是陪着他坐着说说话,吃顿饭便赶回营去,根本不在家多停留。再一个,他对那秦氏已是彻底倒了胃口,便是在家也不会对她如何的,怎可能让秦氏有孕?
是以,秦氏怀着的,绝非是蓉儿的孩子,那还能是谁的?!这个答案并不难推测,可却让敬大老爷眼前发黑。
就在这时候,又听见尤氏道:“儿媳也怕是自己看错了,便找了府上的老嬷嬷去瞧了,说是准了的,怕是都有三个月了。那嬷嬷是当过稳婆的,想来并不会看错。如今蓉儿已有几个月不在家了,她这身子怕不是……这事,儿媳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要跟您回禀了。”
她好半晌没听见敬大老爷说话,不由抬眼看过去,却见她公爹已经缓了脸色,仿佛什么事也没似的。见她看过去,便声音平淡地说道:“秦氏怕是得了怪病,你且好好看顾着她吧。那婆子不过是个愚妇,能看出什么来,送到庄子上去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尤氏的脸色就是一变,难道老爷这是要让秦氏,把那孽种生下来不成?
贾敬自然将她的变颜变色看在眼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她碍不着你的。”
第六十七回 下狠手贾珍受家法 相错远遥遥两相念
即便心中有再多不甘,尤氏也只能憋屈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别人瞧着她是嫁入了世家大族,又有朝廷诰命加身,便想着她该多有福,可其中的苦楚,怕也只有她自己知晓。她本就是个续弦,出身自小门小户,平日也不得丈夫喜爱,更是身无所出,孤身一人在这偌大的宁国府里……
好容易这一二年公爹回来了,倚重她管着家务内宅,让她多少瞧见些扬眉吐气的盼头儿。可今日这一回,却又犹如一盆冰水似的,将她浇了个透心凉。她虽未问明白公爹的意思,但却不由得不往那处想——公爹难不成想要留下那个孽种?
贾敬却已经顾不得尤氏的心思了,默默地阖着眼坐了良久之后,忽然蓦地睁开,起身来到门外,吩咐一声,道:“去,将大爷给我叫来。”他在道观清静惯了,身边不要太多人伺候,只有一个跟随多年的长随李四儿,此时门外守着的便是他。
李四儿已经快五十了,答应起来仍是中气十足,领了命便快步去了。他办事也很利索,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将贾珍找来,然后仍旧守在门外,并将贾珍身后的男仆也拦住了。
“老爷这时找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贾珍见礼之后,便在他老子身边坐了,有些神思不属地问道。如今正是年关,他身上担着族长的责任,一直忙碌得很。他这老子不管事便罢了,这时候还叫他来做什么?
敬大老爷并未答话,只是沉默地盯着儿子看,自然看出他暗藏着的不耐烦。贾敬看着他如今这副德行,不由想到他年幼的时候,明明也可爱得很,不是这么个混账玩意儿啊。
他得这个儿子的时候年纪尚青,想是没能进到教导之责,养不教父之过,这是他的错。后来,他又因事避居道观,让他年轻轻地继承爵位,却无人劝导,这仍旧是他的错。再往后又因犹豫不决,没能及时……唉,都是他的错啊!
贾敬迟迟不语,这让贾珍也觉得不对,不由定下心来去看他老子。这一看便发现不对了,他老子竟然再用一种……那样的眼神看着他,这是怎么回事?
那眼神颇为复杂,贾珍有些词穷,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他可以肯定,他老子从没用这种眼神瞅过他。那里面,包含了失望、愧疚、愤怒和……疼爱?贾珍有些被最后这个词儿吓到了,忙轻轻晃晃脑袋,咳了一声问道:“老爷可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珍儿,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有教好你,我对不起你。”敬大老爷终于收回眼神,语气平平地问道:“秦氏那里是怎么回事,你该知道她的身份,为何要做那样的事?不说旁的,你将蓉儿置于何地,那是你的亲生儿子。你跟爹说说,你到底为何非要对秦氏出手?”
贾珍没想到他老子忽然问起这个,心里咯噔了一下之后,面上已经带出了心虚,支吾道:“老爷在说什么呢,我能对秦氏做什么,又怎么会对她出手。她、她是我儿媳妇啊……”话说到此处,贾珍便已经说不下去了,只因他老子那目光,刀子一样盯着他。
“秦氏上回犯了错,被我关在天香楼里已一年有余,半步出不得门,轻易不得见外人。蓉儿从那以后就没再踩过秦氏房门,年初更是去了军中,从不曾在府中过夜。如今,有人向我禀报,说是秦氏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珍儿啊,你告我,那会是谁的,蓉儿的?”
贾敬见他闭了嘴,好歹还知道些羞耻,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起先语气并不太重,可越说心中怒气越巨,说到最后已是怒到了极点,一声含讽带嘲的反问宛如晴天霹雳。
宁国府虽然不是书香门第,可也是簪缨世族,却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了这等混乱伦常之事,更是闹出了个孽种,这叫他日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不说远的,便是年关祭祖之时,他便要在祖宗牌位面前,羞死愧死啊!
“我……”贾珍一听秦氏有孕,当即便傻在那儿,一张脸变得惨白,鬓角眉梢登时便见了冷汗。他对秦氏确实有些情意,确实也还丢不下手,确实有在暗度陈仓……可是,他绝没有让秦氏怀孕,更没有让她为自己生子的意思啊!
“你听着,秦氏不能再活了,而你……”敬大老爷说到此处便停住,垂下眼睑避开儿子的目光,忽然猛地扫落桌上的香炉等物,在噼里啪啦的乱响中,怒声吼道:“混账东西,竟敢如此忤逆不孝,来人呐,给我把这混账给绑了。”
贾珍先是被他老子这副做派吓了一跳,但旋即便明白了什么,神情变得十分惊恐,颤抖着声音道:“爹、爹,您要干什么?”他有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他老子这回怕是有什么厉害的等着他呢。
李四儿应声而入,身后还跟着贾珍的两个男仆,一看屋里的情形便愣住了。地上是一片狼藉,香炉、香灰、茶杯、茶水散了一地,老爷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珍大爷,脸上满是怒容,口中一叠声地叫绑人。而珍大爷神色惊恐地站着,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老爷,不知道干了什么。
男仆们便不由猜测,莫不是大爷说了什么,让老爷不痛快了?他们这边还有迟疑,李四儿却不管这个,二话不说地便去擒拿贾珍。他幼年是焦大训练出来的,身手虽不算是高明,可抓一个四体不勤的好色纨绔还是不在话下。
即便贾珍反应过来,一边自己死命挣扎,一边招呼自己的男仆帮手,可仍旧没什么用。两个男仆一人挨了一脚,都倒在那儿哀叫着起不来,贾珍则被反剪了双手,用他自己的腰带捆上了。
“爹,你是我亲爹啊,你到底想干什么?爹,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你饶我这一回,饶了我啊……”贾珍先是哀声求着他老子,半晌见贾敬无动于衷,便又色厉内荏地吼道:“你放开我,我还是朝廷命官,你想对我怎样?你放开我啊……”
贾敬仍旧捂着胸口,脸色也已经发白,他看着儿子,神情莫名悲痛,良久方道:“去,通知各房族老,我要开祠堂,免去贾珍族长之职,行家法惩处这个逆子。”
这是他膝下唯一的儿子啊,曾看着他从襁褓之中,一日日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若是有丝毫可能,他也不会行此下策,毕竟虎毒不食子啊。可秦氏是个烫手的山芋,这混小子却偏偏被这山芋粘上了,还弄出了……让他不得不下狠手了。
“……你、你还是不是我爹……不,你不是我爹,不是……”贾珍闻言仿佛被抽去了力气,一下子便瘫在李四儿身上,口中喃喃地念叨着。他是知道的,他老子此时说的家法,绝不只是挨几记板子那么简单。
等到远在宁波的赦大老爷知晓此事的时候,宁国府中早已尘埃落定。宁府大爷、世袭三品威烈将军贾珍因忤逆其父,在受家法是伤了腰,日后都不能下地了。
而宁府大概是正走霉运,长孙贾蓉之妻秦氏,过了年不久便不幸染上了天花,移到庄子上隔离医治之后,还是没能救过来,正好的年华便去了。且因她是染了那等传人的病症,宁府也没敢大办丧事,只好一把火烧了深埋了事。
年节前后,接连两桩晦气的事,宁国府登时便沉寂下来。贾敬的一声令下,阖府上下便关起门来过日子,便连隔壁的荣国府和族亲们都疏远了。
赦大老爷看了贾敬的来信之后,低低地叹了一声。那一家两对父子,终是走到了这样的地步,敬大哥哥也是命苦。亲手处置了自己的儿子,这心里还不知道怎么难受呢。可这事又没法劝,怕是连提都不要提才好呢。罢了,这种痛,也只能让时间去磨了。
大老爷也不过为这事感慨了一两日,接下来便将之抛到了脑后,他如今正忙到关键时刻呢。
蒸汽机已经安装到了海船上,并且根据实际情况进行了细节上的改造,再经过最后的检测之后,便要将这蒸汽机船下水,让海洋去检测它的实用性了。是以,这些天大老爷总是悬着心,每天都跟着老匠人们在海船上爬上爬下的,不管哪里有点小问题,都要亲自过问,亲眼看着解决之后才放心。
直到五月末的一日,赦大老爷终于觉得能行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蒸汽机船试航的事情,交给宇文祜和老圣人派来的人手,大老爷才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回了宁波的驿馆。他的任务到此便算结束了,下回再要忙便是汽船回航的时候。
赦大老爷倒是想随船出海,只是奈何身边还跟着四个小不点儿的,他可以去海上冒险,却不能把这四个跟着他冒险。特别是,这里面还有两个金贵的皇子,大老爷更不能让他们出一点差错了。
就在大老爷腹诽祜祜当他是保姆,让他给看孩子的时候,远在京城的宇文祜也正念叨着他。
“怀仁啊,恩侯已经走了快半年了,为何都没个私信给朕。每回来信都是海船这个、海船那个的,难道是已经跟朕没话说了?”
第六十八回 贾元春宫中改心境 怎奈何欲静风不止
怀仁手持浮尘站在一边,却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或者说,主子是不是需要他接过话去。这已经不是主子第一次这么念叨了,自从荣侯去南边儿,每隔几日主子都得念叨两回。仿佛也不在乎有没有回答,主子就是想要发一发牢骚,或者感慨。
果然,怀仁没有吭声,宇文祜也并不在意,犹自说道:“如今这船也改好了,若是出海转一圈没什么大毛病,恩侯想是也该回来了。没他在这京里,朕的耳朵倒是清静了,只是却找不到能说话的人了。这是不是,就是那远了香近了臭的说法?”所以,他这会儿才会让想念包围。
听闻此言,怀仁便笑了,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忽听门外有小内监禀报,道:“启禀圣上,太后娘娘遣了贾女史来,给圣上送解暑的汤水。”
宇文祜一听便没了笑模样,撇了撇嘴没好气道:“得,贾恩侯是不在朕跟前儿晃悠了,他那侄女儿倒是隔三差五地就要出来一回。太后也是会挑人,将她挑了出来,怕是想着沾贾恩侯的光呢。行了,让她把汤水留下,人便回去吧。”
小内监口中的贾女史,正是赦大老爷的侄女,政二老爷的嫡长女——贾元春。十三岁上便小选入宫,分到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身边做了女史,到如今已经二十出头,再过几年便到该放出宫的年纪了。
往日在太后宫中并不显眼的贾女史,今年也不知是怎么就被太后看重了,三不五时地便打发她到养心殿来,不是些汤水吃食,便是送些小物件儿,要不便是给太后传话儿。这么一来,贾女史一个月间见到圣上的回数,怕是比后宫娘娘们加起来都多。
宇文祜起先还有心思看看她们想干什么,可时间一长便没了耐性,贾女史三回过来,倒有两回半都进不来养心殿。可这女人们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挫越勇得很,太后娘娘更加频繁地差使贾女史,频频让她以各种理由求见。
这一回又被给了闭门羹,贾元春并没有意外,轻盈浅笑着将食盒交给小内监,又细细地嘱咐了他该如何保温,便转身回了太后的慈宁宫。到太后娘娘跟前告了罪之后,便被打发回了自己住处。
元春知道,她在太后娘娘他们眼中,不过是颗能用的棋子罢了。如今迟迟不能建功,怕是已经有些看不上了。若是真到了被放弃的那一刻,等着她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命运呢。荣国府的嫡孙女又如何,只要稍有不慎便连这宫门都走不出去。
她被送进宫时,只有十三岁,听的、学的都是祖母和母亲的教导。她乃是元日出生,生来就是个有造化的,日后定能富贵荣耀加身,光宗耀祖。
在那曾经尚还天真的年龄时,贾元春是相信这些话的,幼小的心灵亦早早被种下了野心的种子,让她盼望着能到那座宫城里去,去证明自己的价值,去实现自己的梦乡,去得到自己想要的富贵荣宠……所以,她十三岁走入这皇宫的时候,是充满着希望和憧憬的。
但现实却十分残酷,将她的希望和憧憬一点点地摧毁。在这皇宫里,没人关注她那大年初一的有造化的生辰,反而因这生辰实在太过不巧,连庆贺一二的资格都没有;在这皇宫里,没人欣赏她端庄矜重的相貌,这副模样其实并不招人喜欢,尤其是不招男人们喜欢;在这皇宫里,更没人关注她大方得体的做派,那是正宫主位们需要的,跟她一个小小的女史无干。
到如今七八年下来,贾元春其实已经学会了认命。她其实已经比旁的宫女们幸运了,身为荣国府的孙女,她若是熬到了二十五岁,便能求得个出宫的机会。到时虽然可能不太好嫁了,但至少不用在这座宫城里,蹉跎一生。
所以,她就那么按部就班地在宫里熬日子,什么也不求了,只求日后能平平安安地出宫去。虽然会让祖母和母亲失望,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那都是她最亲的人,总会原谅包容她的。
可事情到了今年年初的时候,突然便有了变化。
她是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了,只是从来不曾被当做心腹,可娘娘忽然之间便对她温和慈祥、推心置腹起来了,便是那几个最得看重的嬷嬷,怕是都要靠后些。贾元春没有受宠若惊,她是真的受惊了。
太后娘娘这样的转变,对她来说,怕……是福不是祸呢!
在那之后,她便被频繁地差使着出入养心殿,差不多每隔三五日便要到圣上跟前晃一晃。渐渐地,贾元春便有些明白太后娘娘的心思了,这是想让她入了圣上的眼?
可是,为什么呢?!贾元春想不出来,却也只能听命行事。谁叫,她就在这么个身不由己的地方,是以便只能去做些身不由己的事情。
所以说,什么有大造化的生辰,全都是梦幻泡影罢了。
“姑娘,您回来了。”抱琴是随着元春一起进宫的贴身丫鬟,如今也跟她住同一个屋子。一看见贾元春回来了,便赶忙为她递上净手的帕子,又要去端一碗凉茶。
贾元春便是一笑,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去忙活,道:“快坐下吧,如今才不过五月的天气,哪里就这么怕热的。你今日不是该当值,怎么这会儿还在这儿?”
“今儿您又被太后娘娘差去了养心殿,我实在有些不放心,便跟月环姐姐换了班,特意在这儿等您回来呢。怎么样,圣上仍是没叫您进去么?”抱琴虽然老实地坐下了,却也不闲着,用自己的帕子帮着她姑娘擦汗。姑娘是最怕热的了,每年不过五月份便会热出汗来。
“没事的,我向来都是稳重的,奉娘娘的旨意办事,何曾出过差错呢。养心殿那边进不去,那也是圣上的意思,没什么的。你也不要总是这么担心,自个儿的差事可不敢怠慢了,不然怕是要挨罚了。”元春仍是笑着,脸上带着浑不在意的神色。
抱琴却并没被她含糊过去,脸上带了急躁,道:“怎么会没事呢,您已经好几回都没能进去了,太后娘娘那里定会有什么想法的。况且,我听说……”说到这里,她缩头缩脑地张望了一番。
“姑娘,我听人说,太后娘娘对您已经十分不满了,若是您还不能得圣上青眼的话,就要、就要把您调到冷宫去呢。那里……那里可不是个好地方啊。”抱琴抱着元春的胳膊,急得都要掉眼泪了。
听了这话,便是一贯稳得住的贾元春,也有些变了脸色。太后娘娘到底是什么打算,竟然起了调她去冷宫的心思,难道真的连荣国府的面子也丝毫不顾了么?另外,她可还是荣侯的亲侄女,太后娘娘便连她大伯的面子也不给么?
“你是……听谁说的?”好半晌,贾元春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这慈宁宫里,谁都知道抱琴是自己的人,能叫她知道的消息,其实便是说给自己听的。这是不是说,太后已经真的不耐烦了,在给她下最后通牒呢?
“是我偷偷听到的,那天月华姐姐同月霞姐姐说话儿,被我路过的时候听见她们提姑娘的名字,才偷偷听见了的。”抱琴仍像做贼一样张望了下,才凑到贾元春耳边耳语道。
果然如此啊!这哪是抱琴偷偷听到的,这是太后娘娘要说给自己听的啊。
贾元春一时间心烦意乱,随意安抚了抱琴两句,自己便躺到了床上假装小憩去了。今夜她还要当差,太后娘娘并不好伺候,若是不养好精神,怕是一个不留神便会被她责罚呢。到时候,便连理由都不用找,就能直接送她到冷宫去当差了。
虽然知道自己该赶紧入睡,可贾元春心里乱糟糟的,就是睡不着。索性便闭上眼睛养神,心里琢磨着自己往后该怎么办。她不想到冷宫去,若是到了哪里,她便也不必想着出宫了,能不能活到二十五岁,都是个难题呢。
她知道,若是太后娘娘打定了主意,她不想去冷宫便只能走一条路,那就是——爬上圣人的床。可是,当今圣上的床又岂是好爬的?养心殿那么多大小宫女,都没一个能做到的事,太后娘娘凭什么认定她一个慈宁宫的小小女史,就能做到呢?
没再容她多想,当晚上差的时候,贾元春便被带到了太后娘娘的跟前儿。见到她来了,太后便挥退身边的宫女、嬷嬷,只留下她一个人说话。
“元春,你到本宫身边也已经快八年了吧。当初还是个青葱儿一样的小丫头,如今都已经出落地这般好模样了。”太后娘娘拉着贾元春的手,笑容慈祥地说道:“若是在家里,你这般的年纪,这样的品貌,荣国府怕是早就被求亲的王公贵族们踩破了门槛儿,你也该早就嫁作人妇了呢。”
说到此处,太后娘娘的声音便是一顿,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语带歉然地道:“是本宫这个老太婆耽误了你,舍不得你的陪伴,凭白让你蹉跎到了这般岁数。可若是这便放你出宫去,本宫又实在舍不得,一日瞧不见你,本宫怕是连觉都睡不好。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呢?”
第六十九回 千秋节暗藏阴谋计 颇反常八王太安分
贾元春闻言身子一矮,跪在太后娘娘的身边,微微抬起头,一派孺慕地道:“娘娘的话实在让元春惶恐。元春能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乃是元春的福分,只要娘娘不厌弃了元春,元春愿意一辈子都在娘娘身边伺候。”
“傻孩子,说得什么傻话。女人这一辈子不容易,总还是要有个男人倚靠才行。”太后闻言眯了眯眼睛,笑容更加慈和地拍了拍贾元春的手背,道:“唉,你是荣国公嫡亲孙女儿,本宫便是再离不得你,也没有留你一辈子的道理。这些日子来,本宫一直在想着,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说着,太后娘娘轻轻地一拍巴掌,眼角眉梢都带上了喜意,道:“这不,还真就让本宫想到了。老四登基也有几年了,后.宫却还没怎么添过人,也该有个新人进宫,好好给皇家开枝散叶才是。如此一来,不如便把你给了老四,岂不是既全了咱们主仆的情谊,又让你后半辈子有了着落。”
被太后说到了亲事,贾元春只得故作羞涩地垂下脸,心中却已经冰凉冰凉的了。以往太后娘娘虽然有所暗示,她还能勉强装傻,可如今被挑明了,却让她再也无处可逃。虽然心中对这一天早有准备,贾元春仍旧面色灰败,眼神灰暗。
为什么,在她早已熄了青云之志的时候,给她这样一条路。她已经不想着直上青云了啊,已经甘心蹉跎这十余年青春了啊,已经……已经盼着出宫后的日子了啊!
没听见贾元春的感激和谢恩,太后娘娘也并不在意,仍旧拉住她的手,道:“再过几天,便是本宫的千秋之日,宫里少不得要摆宴为本宫贺寿。到时候,老四少不得要过来,那时便由你伺候吧。元春啊,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你可要把握住啊。”
似是怕贾元春不解,太后又解释道:“老四的脾气十分倔强,向来不喜欢长辈们干涉他的私事。若是由本宫把你赐给他,你怕是在他跟前讨不了好,倒不如寻着机会先跟了他,日后自然有本宫给你撑腰,不怕分位升不起来。”
贾元春面上仍是羞红着,心里却已经在冷笑了。什么圣上不喜长辈干涉私事,怕是只不高兴你这太后干涉吧?别以为她进宫晚,就不知道圣上的生母之死,怕是跟太后脱不了干系。若是圣上生母还活着,这太后的位置还不知道是谁的呢。
“你也不必担心到时没机会,本宫自会给你安排好的。元春,日后能不能留在这里陪伴本宫,可全看你的本事了,可千万要把握住机会啊。”太后娘娘又拍了拍贾元春手背,旋即话锋一转,道:“这宫里啊,寂寞冷僻的地方很多,本宫可不想你到那儿去,日后没有盼头啊。”
“元春叩谢太后娘娘看重,定当竭尽全力,不让太后娘娘失望。”贾元春端正着跪好,一个头磕在地上,久久不见起身。直到太后笑呵呵伸手拉她,才含羞带怯地起了身。
太后将话说到这等地步,已经容不得她有所迟疑了,不是听命地怕上当今的龙床,便会被撵到冷宫去送命。她虽没了青云志,却也不打算去死。既然如此,那便……
得到这样的答复,太后娘娘想来是十分满意的,扬声将旁的宫人召唤进来伺候,便一叠声地催着贾元春回去歇着。又安排了两个嬷嬷伺候这,并且再三再四地嘱咐了,定要好好陪伴教导元春姑娘,若敢有所怠慢,小心宫规伺候。
贾元春知道,太后这话仍旧是说给她听的。言下之意便是让她乖乖同嬷嬷学些……不上台面的东西,若是有丝毫的不情愿,或者学得不到家,怕便要被宫规伺候了。
因没放在心上,宇文祜并不知道太后打算在寿宴上算计他,此时正读着赦大老爷的信。也许是忙完了蒸汽机船的事,大老爷终于有心思写些旁的事情了,在信中将他的江南之行,交代了个事无巨细,路上如何,在扬州如何,到了宁波又如何……
“总算他还知道轻重,若是还给朕那样一封信,看朕往后还让不让他出远门去。”宇文祜仔细地将信读完,重又放回信封里装好,才笑盈盈地说道:“怀仁,恩侯信上说,大概再有两个月就能回来了,怕是还能赶上中秋呢。”
“那便太好了,荣侯若是能赶回来,还可陪您共赏中秋明月,也免得您总是牵挂着他。”怀仁听了也挺高兴,忙笑着说道。主子的心思他虽然不清楚,可有荣侯在的日子里,主子总是笑得更开怀也更真心些。是以,他这做奴才的,也是盼着荣侯能回来的。
宇文祜听了便嗤笑一声,道:“他啊,那就是个不解风情的,什么中秋赏月,在他眼里怕也只看得见中秋的月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做派,若是那日没有月饼吃,怕是连月亮都能看成是月饼呢。”吐槽起赦赦来,祜祜也是口下不留情的。
“那荣侯怕是更要赶回来了,宫里御膳房的月饼若是吃不到嘴里,荣侯怕是得遗憾一整年呢。”怀仁听了更是笑得皱了脸,不由想起二三十年前的事,荣侯还真是干过这等事呢。
说过了开心的事,宇文祜又敛了笑容,拿起御书案上的一本奏折,问道:“老八那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吗?如今朕拔了钉在他在户部和吏部的钉子,他便认命了不成,这可不是他八王爷的作风啊。”老八如今的反应,让宇文祜也有些拿不准了。
宇文祜登基这几年,头一年都忙于南方的洪水,第二年又有远洋船队出海的事,第三年便是船队满载而归和买海船,倒还算是太平。虽然大明宫里他老子和宫外的兄弟们,对他多有出手,但都被他一一摆平了,算不得大.麻烦。
到了如今这第四年,没了天灾让他在前面顶缸,也没了旁的利益牵涉他们精力,这才算腾出手来,跟他这当今圣上好好掰腕子了。而这当中,便以忠恭亲王宇文礼为中坚。
是以,今年以来,朝堂上的争斗十分激烈,三天两头便会有官员落马,抄家灭族之事也不鲜见。不光如此,便连宇文祜人数不多的后.宫也不平静,到如今已经病没两位娘娘了。
对这样的情况,宇文祜早有预料,是以去年年底大老爷要南下的时候,他便不容拒绝地把两个小儿子送了去。那是他最小的两个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离着京城远一点的好。他相信,恩侯会照看好他们的。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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