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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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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16节

    小田切微微一哂:「我们不过都是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罢了。你愿意付出代价,我也愿意付出代价。」

    「小田切先生为了真理子,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那就得看真理子小姐,要我做的是什么了。」

    真理子俯视着小田切的眼睛。

    「小田切先生,我听说,你们已经决定处决容先生了?」

    果然是为了他。

    小田切挑起嘴角:「是的。是柳川队长亲自向军部打电话,要求尽快处决虹口刺杀案的疑犯。」

    「是哥哥亲自打的电话?」真理子怔了一怔:「怎么会……」

    小田切嘲讽的笑意加深了:「柳川队长是相当仁慈的人啊。若是我落到石原兄弟手里,大概连一秒钟也不愿意多活下去。」

    沉默了一会儿,真理子道:「这么说,是一点救他的办法也没有了?」

    「那个人已经完全废了,救他出来也没用。」

    「不是的!」真理子突然尖声道:「我想让他活下去!我要他活着!」

    那一刻真理子脸上那激烈的神情令小田切震撼。她突然翻身跪在小田切的身边,深深伏地鞠躬。对日本人来说,这是最严重的,也是最卑微的拜托姿态。她看不到小田切脸上那仿佛被刺了一刀似的表情。

    「小田切先生,是地位仅次于我哥哥的分队长。所以,我想,要是拜托小田切先生的话,是一定可以救出容先生的。是一定可以的!」

    小田切沉着脸,慢慢坐起身来。

    「小田切先生,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过了良久,小田切道:「真理子小姐,你这是在要我的命。」

    「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来求小田切先生的。对不起,对不起……」

    多么冷酷的女人。她只要她心爱的男人活下去,而爱她的男人的性命,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小田切看着俯地痛哭的真理子,闭上眼睛。

    铁钉已经从指骨中拔了出来。

    容雅迷迷糊糊地靠在牢房的角落。柳川为他注射了强力的吗啡,所以很奇怪的,伤口的疼痛变得很遥远,远远的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容桑……容桑……」

    他十分疲惫,根本不想回答。

    可是声音非常的坚持,还有一双柔软的手在轻触他的脸颊,柔软得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容雅努力睁开糊着血的眼睛:「真理子……」

    「容桑,你醒了!」真理子喜极而泣,眼泪滴下来,灼痛伤处,溶入血中:「我……来救你的,容桑。我带你,离开,这里!」

    容雅艰难的摇头:「真理子……你看看我的手……活着,对来我说已经毫无意义了……」

    「不,不!容桑,你要为我活下去!你要为真理子活下去!」真理子用日语哭叫道。

    「真理子小姐,我们快离开这里。」小田切道。

    容雅只觉得手脚一轻,此时才惊觉身边还有另一个日本男人。

    那人猫在他身边,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沉重的铁铐,用一种极蛮横的力量将他拉扯起来。扯痛伤处,容雅大叫一声,几乎仆倒,真理子用自己娇小的肩头支撑住他。

    裂开的伤口渗出血来,温热的,一滴一滴滴在真理子的面颊与膊头。

    真理子道:「容桑,你坚持……我们走……外面,有车……离开,你,要坚持……一定……」

    「没用的支那人。」小田切咬牙嘟嚷了一句,他扶住容雅的身子,几乎是将他半拖出牢房。

    牢房外没有哨兵,已经全被小田切调走了。

    每走一步都剧痛,全身都痛,几乎是一走一步血脚印。容雅不清楚到底是活着比较好,还是死了比较好。

    爱人的血几乎浸湿了半边衫袖,真理子脸上,手上全都是热呼呼的血。她的心怦怦的乱跳着,紧张得不停的喘息,只有一个信念支撑着她,走出去,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就好了,每踏一步都是向着生机。

    小田切的心也在怦怦的乱跳着。他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可他又是如此清醒的知道,脚下的每一步都是一条不归之路。

    上完台阶,穿过通道。通道长得好像永远也走不完。

    最后是一道铁门。过了这道门,出到院子里,那里有一辆车……

    小田切和真理子同时伸出手去推那道铁门。

    门开了。

    两个人几乎都被门后的白色灯光耀花了眼。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之后,两人都看清了,正对着他们的一支乌黑的枪管。

    脸色铁青的柳川正男拿着手枪,正对着小田切的额头。

    他的身后,像影子般站着一位穿着灰色和服的老妪。一排武装的士兵,将他们团团围在中央。

    「阿镜!」真理子失声道。

    「对不起小姐。」老妪垂着头,幽幽的说:「我不能让你这么做。这个人是我们国民的敌人。」

    真理子全身一震:「你出卖我!你出卖我!」

    老妪的头垂得更低:「对不起小姐,我不能眼看着你背叛我们的国家,背叛天皇陛下。」

    真理子颤声道:「哥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放了容桑!」

    柳川理也不理她。他的脸,就像戴了一块钢铁铸成的面具,看不到丝毫表情。他慢慢的把眼光转到小田切的身上。

    小田切的心冰冷彻骨。死亡就像隔着玻璃窗,脸贴脸的凝视着他。

    小田切开口道:「柳川队长……」

    话音未落,已是枪声一响。

    一缕深红色的血从他的额头披落下来。

    从出道到如今,杀人无算,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如此清晰的来到绝境的感觉竟然是一片平静。他曾经暗暗发誓,只要能得到真理子小姐,就算死也甘心。现在总算毫无怨怼。

    小田切向后倒去。

    支撑容雅的力量消失了,容雅随着他摔倒在地上。

    真理子拚命想要扶起他:「容桑,容桑……」

    柳川低声道:「对不起,容先生,我不能放你走。」

    容雅勉强抬起头:「柳川先生,这事都是我的错,和真理子没有关系。」

    「容桑!容桑!」真理子急得没有办法,满面都是血泪,跪在柳川的脚边,想去握他的手:「哥哥,我求你,放了容先生吧……哥哥不是,也很喜欢容先生吗?哥哥也很喜欢容先生的,对不对?」

    「阿镜,带小姐下去!」柳川冷冷的说。

    老妪依言走过来,想扶起真理子。真理子拚命挣扎:「叛徒!出卖主人的叛徒!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老妪柔声道:「小姐,听话。」

    她的一双手像铁腕一样,死死的抓住真理子,真理子哭道:「容桑!容桑!我不要离开容桑!」

    老妪突然嘶声大叫,真理子狠狠的一口咬在她的手腕,她痛得不得不松手。

    真理子急惶后退,缩到容雅身边,紧紧的拥抱住她遍体鳞伤的爱人。她满脸是泪,又是惊慌又是绝望,像走投无路的小兽,用一种陌生的,仇恨的眼光看着她的哥哥:「你要杀的话,就把真理子一起杀死!我是不会离开容桑的!」

    柳川抬起手,掴了她一个耳光。真理子倒在地上。

    容雅身子抽了一抽:「真……理子!」

    阿镜那铁钳一样的手,再一次紧紧的捉住了真理子。这一次,她使出了蛮横得不可思议的力气:「小姐,你可真顽皮啊。」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真理子尖叫道:「哥哥你也恨我对吧?哥哥是你在妒嫉我对不对?因为容先生爱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因为容先生拥抱的是我而不是你!」

    真理子的挣扎和尖叫随着阿镜那沉重的脚步远去。

    柳川他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好像完全没有听见她在嚷些什么。他只看着容雅。

    他生命中那纯白的火焰,那纯粹的音乐,那些爱与恨交织的一念之间,终于都来到了尽头。

    「容先生,你……还有什么话说?」柳川低声道。

    透过淡淡的血色,容雅看着柳川正男。就是这个男人,他几乎是硬闯进自己的生命。在雪地里、囚室中,他曾经拥抱过自己,就连弟弟青函也不曾和自己如此亲密。他曾经那么珍惜那么温柔的握着自己的双手,就好像捧着这世上最珍贵的青磁软玉。他曾经用那样深沉那样渴望的眼神凝视过自己,在某一刻他竟然心生怜悯。这个今生今世,他曾经想过要和他同生共死的人。

    「柳川先生……我们曾经在一起,创造过非常美好的东西,」容雅微微一笑:「我容雅永远也不会忘记。」

    柳川一口钢牙几乎咬碎。

    「柳川队长,军部的处决令下来了……」山本知久急匆匆的从外面赶来,猛地止住了话。他看到了躺在不远处的小田切的尸体。他一脸狐疑的看了看地上的容雅,再看了看柳川,机灵的他立即换上了一副沉重的表情,站在柳川大人身后,把局面交给柳川大人。

    柳川闭上眼睛,慢慢的说了两个字:「执行。」

    第二十章 世间万事转头空

    当士兵向柳川正男报告任务执行完毕的时候,柳川正斜靠在那间练琴的小会议室的窗边,凝视着沉沉的夜色。窗外无边的黑涌入他的眼底,和他眼底虚无的黑连成一片,深不见底。

    站在他身后的士兵站在那里,平心静气的等着下一个指示。然而等待的时间拖得太长了,背对着他的长官,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不可捉摸。士兵手足无措的抬起眼睛,偷偷的望向柳川。而眼前这个沉寂的背影已经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就像一匹野兽只身伫立在旷野,他的身后是一片荒凉。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懂得的孤独和荒凉。

    也许是白天在华连成骂庚子动了气,容修回了家病情就沉了。

    那天夜里,他留许稚柳在自己房里说了好久的话,说一会儿,歇一会儿。就算是对他两个儿子,他也不曾这样拖着手细细的谈过心底的话。许稚柳几次想打断他,劝他好好的将息,有什么话,调养好了身子再说。可容修只是拖着手不让他走。老爷子的意识几乎是混乱的,有时把他当成青函,有时又把他错当成南琴。

    他说:「青函,你听爸爸一句劝。你老爸爸这辈子行走江湖,看的人见的事多过你。那姓沈的靠不住。爸爸只怕他负了你,累你一生。别说你要过得不好,就是你有那么一丁点的不开心,也像是掏了爸的心肝肠肺呀。可现在爸爸就快要死了,你也不回来见一见我。你也不回来见一见我。」

    又说:「南琴,你别怪爸爸那天昧着良心来牢里劝你出卖朋友。爸爸是自私,爸爸是越老越没出息。爸爸只想看到你活下去,别说出卖谁,就是叫爸爸杀人也是肯的。但你到底还是没听爸的。爸眼泪也流干了,心里却知道你是好样的,是咱们容家的好子孙。爸这一辈子没出息,却有了你这么个顶天立地的好儿子,你给咱们梨园容家长了光。这事爸错了。是爸错了。」

    许稚柳握着容老爷的手,眼泪一颗颗往下滴。

    夜深极了,容修的声音越来越小。柳儿看他乏极了,似已睡去,轻轻的起了身,退出房。刚走到门口,容修忽又惊醒。

    容修道:「柳儿,你还在这里?柳儿,你想个办法,这两天务必要去牢里替我见见南琴。不见到他,我怎么也不能安心。你见了大爷,告诉他,别担心。老爸爸在外面想尽办法,总能救他。」

    柳儿应了声是。

    出了容修的房门,来到前廊。满地都是惨澹的月光。

    柳儿站在夜色中,抬头望向深蓝的天幕,淡白辽远的弯月。这人生一世,怎么就这样的苦,这样的煎熬?

    然而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拖了两日,正在许稚柳盘算着,怎样才能联系上柳川,到牢里见容雅一面的时候,突然见到孙三脸色青白,失魂落魄的趄踉着扑到他面前。

    「柳少爷,柳少爷……」孙三颤声道:「日本……日本人来车了……」

    「来车?」

    「他们,他们说是送回……送回……」

    柳儿屏住呼吸,等待孙三往下说。谁知孙三两眼发直,突然哇地嚎哭起来。许稚柳猛地推开他往外冲。孙三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的跟在他身后。

    刚到外堂,触入眼帘的就是一件漆黑的物件。许稚柳全身像打摆子似的抖了起来。

    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日本人站在不远处,许稚柳半点也没有看到他们。他的眼睛只直直的盯着那黑色的东西。他慢慢的走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外盖。

    只看了一眼,整个世界在眼前失了颜色,许稚柳仰面往后倒去。

    在那一瞬间,丫鬟和孙三的尖叫嚎哭立时充满了前堂,也唤回了许稚柳的意识。

    隔了泪眼,他看到不远处那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影,那些魔鬼魅影。

    许稚柳用袖口擦了擦脸,扶着棺木的边,勉强站起身。

    「不要哭。」他说,但声音太低了。

    「不要哭。」他大声了些,可没人听他的。

    转回头去,对准孙三那哭得扭曲的脸重重的一个耳光。所有人目瞪口呆,哭声顿止。

    「不许哭。」许稚柳一字字道:「我们不要在日本人面前哭。」

    他回过头来,冷冷地,充满仇恨地直视着站在他面前的日本人,抬起下巴:「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中国人的家里,不欢迎日本人!」

    为首的山本知久微微一笑:「是。我只是奉柳川队长之命送容先生的遗体回来,既然任务已经完成,当然也不打算久留。」

    孙三咻咻的喘着气,红着眼睛:「日本狗,滚!」

    山本知久哼了一声:「这个人是虹口刺杀案的凶手。照理说应该碎尸万段才能以谢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将士英灵。你们要感谢我们柳川队长的仁慈大度,才将他的尸体送还家人。」

    「你说什么!」孙三发了狂一样扑上前,想要山本知久拚命。

    「孙三!」柳儿将他拦腰死命抱住。

    与此同时,一支冰冷的枪口抵住了孙三的额头。

    山本知久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一支手枪,正对着孙三。孙三整个人僵在原地。

    山本知久轻蔑的一笑,收了枪,一行黑衣人转身离去。

    像被人抽去了脊椎,孙三瘫软委顿在地。

    许稚柳双膝一软,跪在那乌黑的棺木前。此时眼泪像发了狂一样的汹涌而出。他将头抵在冰冷的木头上,哽咽道:「大爷,你回家了。你回家了。」

    丧事选在容家大院最偏僻的一角,极低调的进行着。大门前厅和老爷住的那一块花园,不许张挂半点吊丧之物。容修的身子根本再受不得半点刺激。容家上上下下,只是瞒着他一个,秘密的为大少爷操办着丧事。

    张妈哭昏了几次。她是完全不敢来到老爷面前,只怕老爷看到那双红肿的眼睛,只怕自己一开口说话就要哭出来。秋萍到底年轻,比她妈坚强,在容修面前擦干了泪,装出一副欢喜的神情来服侍,又尽量找些吉利好听的说话来劝慰老爷。

    这一整天容修点滴茶汤未进,只差秋萍出去看了几次,问柳儿回来没有。柳儿从灵堂匆匆的赶回来,换过了衣服,就去见容修。

    容修只是问他救大少爷的事进行得如何了,他到底去到日本人的牢中,见过大爷没有。柳儿支支吾吾的应付着。

    容修连日神智昏沉,此时目光却分外澄明。

    他看了柳儿好一会儿,突然道:「柳儿,你别骗我。你老老实实的跟我说,南琴……南琴是不是没了?」

    柳儿像被人从背后打了一棍,惨白了脸色,抬起头望着容修。

    容修嘴角一动,凄然一笑:「昨天夜里,我看到南琴了……他就站在那边,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我流眼泪。」

    两行清泪从容修眼角直淌下来:「我就知道南琴没了。这孩子,他放心不下我,回来看我……」

    柳儿用手捂着嘴,全身簌簌的抖。

    容修道:「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南琴那样的性子,落到日本人手里,这一天也是迟早的事。我这两个儿子,一个痴情,一个痴性。古人都说,极强易折,情深不寿……」

    柳儿跪在容修面前,泣不成声:「老爷……」

    容修道:「南琴如今在哪里?柳儿,你带我去见见他。」

    柳儿扶着一身白衣的容修站在灵堂前,摇摇欲坠的老人此时却站得挺直。

    前后左右,披麻带孝的众人一片哭声。

    容修道:「柳儿,你扶我走近些,我要再看看我儿子。」

    柳儿道:「是。」

    容修慢慢走近了棺木,俯下身,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泫然道:「他们……这帮畜牲们,把我的儿子折磨成这样了……」

    他颤抖的伸出手,想抚摸南琴的脸,又缩了回来,生怕弄痛了他。

    柳儿的眼泪一滴滴顺着脸往下滴。

    容修慢慢的直起腰,环视四周,道:「南琴去了。他去得光明磊落。我这把老骨头也油枯灯尽,就快跟着他去了。到时我两眼一闭,不知身后之事,倒也省心。只苦了青函,只苦了青函,还要在这世上煎熬……」

    身边的人听了老爷这样说,一个个哭得说不出话。

    柳儿强忍着伤心,颤声道:「老爷,您别太伤心,我扶你去坐一坐,休息一下。」

    容修点点头,扶着柳儿的手,转过身,突然身子一个踉跄,口里喷出一大口血来。

    柳儿嘶声道:「老爷!老爷!」

    容修身子往下沉去。

    容修这一次倒下,再也没有醒过来。

    断气的时候,他的手死死的握成拳头,不肯松开,好像想要最后抓紧什么。张妈用尽办法也没能把老爷的手指掰开。黄金荣来到他身边,俯在他耳边说道:「老伙计,你放心去吧。二少爷的事都交在老哥哥手上。老哥哥一定把二少爷给你找回来,一根头发也不会少。」

    说完这番话,黄金荣再轻轻的去抹开他的手。这一次容修的手掌摊开了。

    他终于像所有的人一样,平摊双手,无牵无挂的离开了世间。

    黄金荣守在他的身边,也禁不住泪眼昏花。

    华连成里里外外,哭声震天。

    出殡那天,几辆黑色的小轿车突然驶到容家大门前。一身黑衣,面容肃穆的柳川从车里走了出来。

    看门的老张头一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日本狗!你又来做什么?!」

    秋萍吓得拚命的去掩她爸爸的嘴。老张头甩开她,指着柳川怒骂:「你别拦着我,今天就是拼了这条老命,我也要骂这杀千刀的日本狗!人都被你害死了!你还要来这里害谁?」

    柳川道:「我知道今天容先生出殡,所以想来送他最后一程。」

    「谁要你这日本狗假仁假义!你杀了大少爷还不够,气死了我们家老爷还不够?!」

    柳川动容道:「容老爷也……过身了?」

    「日本狗,你滚不滚?你不滚我拿大扫帚打你出去!」

    「爸!」

    秋萍死死抱住她爸爸。

    「老张!」

    柳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一身麻衣的许稚柳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柳川。

    柳川道:「不管你们相信不相信,对我来说,容先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因为他的关系,也令我对中国,永远怀着一份尊敬。所以,请你让我去拜祭他一次。拜托了。」

    柳川向着许稚柳深深鞠躬。

    柳儿冷冷的看了他好一会儿:「好,你要拜大少爷,就只许你一个人进来。你的跟班半步也不许踏入容家。」

    柳川道:「好!」

    柳川跟在许稚柳的身后,穿过前院走向灵堂。一路上都不断有人向他高声怒骂,有小一点的师弟拾起石头泥土向他扔掷,连丫头们也向他怒目而视,呸地吐唾沫。柳川视而不见,恍若不觉。

    他一走进灵堂,正在哭泣的众人都愣住了。跟着怒骂声汹涌而起。

    「日本狗!他来做什么?」

    「打死他!打死他!」

    「给大少爷血债血偿!」

    许稚柳咬牙道:「我让你进来,就是要让你知道,我们中国人,是多么的憎恨你们日本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柳川沉默不语,对身边强烈的敌意和怒骂声置若罔闻。他对着容修容雅的棺位,恭恭敬敬的鞠了三个躬。

    他这一举动将众人的仇恨情绪挑到高点。这个杀千刀的日本狗,居然丝毫没有把他们众人放在眼里!

    庚子大叫了一声:「兄弟们,上呀,打死这日本狗!」抄起一柄炒纸钱的铁叉就冲了上去。

    白光一闪,众人的眼前一花。

    定睛看时,柳川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一尺长的短剑,将庚子手中的铁叉削为两段。寒森森的短剑正指住庚子的咽喉。

    「退下。」柳川沉声道。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抵的威力,完全的震慑住众人。

    冷汗从庚子额头淋淋而落。他拿着断成两截的铁叉,一步一步的退后了。

    柳川道:「我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今天,我并不想为难他的家人。容先生为了他的祖国而死,求仁得仁,这是一件非常值得尊敬的事。作为他的家人,你们应该感到光荣。而我……」

    柳川的神情黯然了。

    他单膝跪在容雅灵前,举起手中的短剑,刀光一闪,切下自己左手的食指。

    他这一下动作实在太突然而且太快,众人万万没料到他会这么做,一个个啊了一声,呆若木鸡。

    许稚柳愕然道:「你……你的手……为什么?」

    他居然自毁了那一双比性命更珍贵的小提琴家的手!

    柳川用一块白色的手帕捂着断指,强忍剧痛:「你们中国,不是有伯牙子期的故事吗?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懂得我的音乐的人……已经没有了。今生今世,我柳川都不会再拉奏小提琴。」

    许稚柳吃惊得张大了嘴。在那一瞬间,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第一次听见这个男人拉动他那奇异的金色的琴的情景。那如有魔法般的琴声,神乎奇技的技艺。他将他的整个音乐生命,全部都送给了容雅,做为他的陪葬。

    柳川转身往外走去。

    血从手帕中不断渗出,滴了一路。竟然没有一个人敢拦住他,没有一个人敢再说一句辱骂他的话。所有的人都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

    在那一刻许稚柳突然有点领悟,他和大少爷之间的纠葛际遇,除了他们自己,恐怕再也没有人能说得清。

    (卷二完)

    卷三、锦灰记

    第一章 海角寒更倍许长

    皮靴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容嫣躺在冰冷的地上,双手以一种极别扭的姿势被铁铐锁死在身边的一根铁柱边,一条粗黑的皮带环在他的颈项,像狗一样锁着他。此时听到脚步声,他睁开了眼,双目中流露出一种极其渴望的神情。他努力的抬起头,向着脚步声的方向张望。

    一双黑色的皮靴停在他面前。

    容嫣颤抖着:「求求你,求求你……给我……」

    「想要吗?」

    容嫣拚命点头,项上的黑皮圈勒得他雪白的脖子出现一条深深的血印。

    「还想死吗?」

    容嫣哆哆嗦嗦的摇着头。

    「想逃跑吗?」

    容嫣又哆哆嗦嗦的摇一摇头。

    「贱人!」

    皮靴抬起来就是一脚。

    容嫣低哼一声,身子往旁边歪了一歪,扯得铁铐哗拉一声响。看来那人心情甚佳,这一脚踢得并不重。

    容嫣翻着眼睛,由下往上吃力的看着他:「求求你,给我,给我……」

    他的鼻涕口水都淌出来了,手指痉挛着,全身发抖。

    身子突然一松。

    那人解开了吊着他的铁铐,他像死鱼一样重重的摔在地上。

    「你想过瘾?那可不行。我还没过瘾呢。」那人蹲下身,看着他道:「给你五分钟的时间,把自己洗洗。我在那边等你。迟了一分钟,你就给我自己爬回这里。什么也别想拿到!」

    容嫣的十指如勾,死死的攀住床角。

    他的喉咙里不断发出低低的呻吟,倒不是因为一个被汗水湿透的滑腻腻的身子,从后面沉重的撞击着他。而是此时还有另一只小手,更强烈更可怕的小手,在他的身体里翻江倒海般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生不如死。

    好半天,后面那人长叫了一声,松软下来。

    容嫣曲着身子弯在床上,缩成一团,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大腿缓缓下淌。

    过了一会儿,他的喉咙发出低微的声音:「石……石原先生……求求你……」

    「急什么?」石原康夫哼了一声,慢条斯理的坐起身,披了睡衣,走到屋角,打开一个锁着的抽屉,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扔了过来。

    容嫣的眼睛立刻亮了。顾不得穿衣服,扑过去抢在手里。

    「滚下我的床,别弄脏了。」

    容嫣拿了纸包,哆哆嗦嗦的滑下床,缩到墙边,用发抖的手摊开纸包,原来里面是一些白色的粉末,托着一层锡纸。容嫣就着身边矮几上的半支白烛,将锡纸放在火苗上。一阵轻烟腾起。空气里立时飘起一种奇异的香味。容嫣生怕错失了一点细烟,深深的,拚命的用鼻子嗅着。

    然后他长长的,满足的叹了口气,随手将烧黑的锡纸扔到一边,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的美好感觉包围着他。

    他好像身在云中,又好像包围在强光里。对了,是华连成新式舞台新装的电灯泡,所有的光都直射着他,让他好像置身于数道阳光之中。就是那一刻,他是最红的名角儿,他是洛水神仙,他就是那散花的天女。他唱:「祥云冉冉婆罗天──」

    恍恍惚惚的,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

    石原康夫低声笑道:「果然,这玩意儿比鸦片劲道得多。我还真得好好的多谢田中医生的介绍。」

    有一只手在翻动他的眼皮,容嫣死沉沉的毫无反应。

    「很舒服吧?」石原康夫笑道:「早点像这样乖乖的,我哪舍得给你吃那些苦头?」

    容嫣不想听这讨厌的声音,但这声音像蛇一样,一丝丝从他意识的最深处浮上来:「我有一个你最想知道的消息,想不想听?关于你的哥哥,那个琴师──」

    南琴──

    南琴说:「青函,别忘了,你永远是咱们华连成的二少爷。过不下去的时候,就回家。」

    可是哥,青函回不去了,青函回不去了──

    石原康夫说:「他已经被放回家了。」

    容嫣的手指不为人觉的抽搐了一下。

    「是我打电话叫我弟弟放了他。」石原康夫凑过去,伸出舌头玩弄着容嫣的耳垂:「不过你别高兴得太早,他的性命随时捏在我们的手里。我们放他回去容易,要杀他也易如反掌。」

    他拖住容嫣的双腿,往下一扯,容嫣整个人像尸体一般摔在地上。

    石原康夫压倒在他身上,笑道:「所以你乖乖的别跟我玩花样,老老实实的跟着我一天,你哥哥的命就多活一天。」

    容嫣仰着脸,像死尸般一动不动。有一行泪,从他的眼角,无声无息的,渗入鬓角。

    南琴。

    他自己会如何已经毫不重要。至少,他用他这破碎的身体,换回了南琴。

    沈汉臣一动不动的坐在日本政府派来接他的专用小轿车里。他的脸色灰暗,心情沉重。

    自从那天夜里和他吵了架,容嫣便一去不返。

    容嫣最后说过要去的地方是石原康夫的家。但事后石原康夫对此矢口否认。他说那天夜里他睡得很早,容二爷根本没有到访过。他甚至还关切的出动了一小队日本宪兵,帮助寻找容嫣的下落。

    一开始沈汉臣有些怀疑容嫣是不是回了上海,但华连成很快来了人找二少爷,沈汉臣才知道容嫣根本没有回华连成。上海名琴师容雅被日军处决的消息那时已全国皆知,容嫣不可能不知道。可他甚至连自己父亲和哥哥的丧事也没有回去操办,这完全说不过去。

    黄金荣自从在灵前应承过容修,也派了他的手下们在天津满世界的寻找容嫣的下落。可仍然毫无头绪。已经过去快半年了,黑白两道都找他不着。

    容嫣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般。

    容嫣到底去了哪里呢?

    推开石原康夫办公室的大门,那个面貌平凡的男人,仍然是整洁俐落的翻出雪白的袖口,仍然是斯文有礼的向沈汉臣露出笑容。

    「汉臣兄,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石原康夫道:「我们的天皇陛下已经意识到,只有控制了中国的媒体,才能压制那些右翼文人挑唆煽动的反日抗日情绪。这事对大局而言至关重要。我们大日本帝国准备在天津成立一个文化部。已经委任在下担任部长。而我已经向荒木贞夫大将举荐了你──出任文化部的副部长。」

    沈汉臣吃了一惊:「文化部……副部长?这……小弟何德何能……」

    「汉臣兄不必自谦。汉臣兄的才华小弟最清楚,在一个小小的天津新闻报实在是委屈了您。而汉臣兄又是我们大日本帝国信得过的好朋友,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石原康夫拿出一个红色的盒子,推到沈汉臣面前:「这里面就是天津市文化副部长的委任状与印章。之后我们会拨一辆专车和卫队给汉臣兄使用,目前我们也正积极的在物色更适合汉臣兄新身份居住的宅院。若是汉臣兄愿意把乡下的母亲接来城里一起住,我们也十分理解。军部会派专人去接她老人家与汉臣兄团聚。毕竟求良臣当于孝子之门嘛,哈哈。」

    沈汉臣抬起眼,看着石原康夫的眼睛。

    有一个念头在沈汉臣脑海里翻来滚去,那念头太可怕了,他不许自己往下想,就连碰也不敢碰。

    石原康夫笑道:「汉臣兄,中国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目前世界形势大乱,正是英雄辈出的时候。汉臣兄一定要抓紧眼前的机会。把握住了,将来一飞冲天,成为人上之上,大丈夫建功立名,唾手可得。等将来,我们大日本帝国统一了中国,大东亚共荣圈建立。天皇陛下一定不会忘记曾经与我们患难与共的中国朋友。到那时,一个小小的副部长,恐怕都委屈了汉臣兄呢。汉臣兄的前途似锦,实在未可限量。」

    沈汉臣的眼睛慢慢回到那只红色的盒子上。红得夺目惊心。

    过了良久,他慢慢的伸出手去,拿起桌上的盒子。

    他看着这个盒子,发着呆。

    石原康夫笑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汉臣兄不打开来看看?」

    沈汉臣吞了口唾液。

    拆了那朱红的封漆,打开来,鲜红色的柄,黄铜的印鉴闪闪发亮,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烫金的委任状上,沈汉臣三个大字蓦地跳入眼中。他自己仿佛都被这个名字惊了一惊。

    石原康夫大笑道:「如何?汉臣兄可还满意?」

    他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沈汉臣的手:「好朋友!我代表我们日本政府欢迎你的加入。」

    沈汉臣的手又湿又冷,握在手里滑腻腻的。但石原康夫毫不介意,一双小眼睛笑成了灰色。

    一九三三年,中国的抗日形势一泄千里。先是中央口口声声十分重视的热河失守,华军长城防线崩溃,日本大军直接兵临平、津重镇。虽然中央后来与日本签下了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暂时稳定了局势。但四年之后,卢沟桥事变的一声枪响,吹响了日军全面侵华的号角。

    短短二十七天之后,北平沦陷。

    几乎与此同时,天津沦陷。

    潮水般的难民,纷纷涌到上海,南京等地。

    一时间上海街头,多了无数的流离失所的孤儿寡妇,乞儿小偷,贩夫走卒。

    人潮涌涌的火车站前,锣鼓敲得直响,一圈人围着一老一小两个女人,旁边有两三人敲锣打鼓,拉着嘶哑的胡琴。老女人胡乱擦了一脸的脂粉,发角斜插了一枝红花,满面堆笑,向着四方作揖:「各位爷们奶奶,我们是天津人,带着孩子逃难到此。天底下没有君子不养艺人,初来贵地,请各位赏个脸,捧场一下,请各位站脚助威了……」

    胡琴一阵乱摇。

    老女人身边的女孩子,看上去十三四岁年纪,扎两条冲天辫,红红的擦了两个脸蛋,眉心也用胭脂点了一点,像个红孩儿似的。一双点漆般的黑眼睛精神可爱。此时见老女人向自己使个眼色,快走两步来到场中,向着四方鞠躬:「各位叔叔伯伯,阿姨婶婶,作艺的都是穷苦人!请大家帮帮我们,让我演两个角色,一生一旦《武家坡》!」

    声音清朗响亮。

    场上响了掌声,吸引了过往的人,围着她们看的人渐渐多起来。人群中有人说:「这孩子的嗓门真亮,活像个小喇叭!」

    一个过门之后,小女孩开口唱道:「薛大哥在月下修写书文。我问她好来,她道好,再问她安宁,道也安宁。三餐茶饭小军造,衣衫破了自己缝补……」

    这一大段本是生旦角对唱,小女孩一人演生旦两个角色。老生唱迈方步,用本声大嗓,青衣唱用假声小嗓,小女孩又唱又做,甩袖,捋胡子,似模似样,十分可爱。

    观众都笑嘻嘻的拍手叫好。

    这一段唱完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男人捧着盘子向四处点头要钱。小女孩跪在场子当中不停磕头,四周围也不断有钱扔在她身上。老女人陪着笑脸,向扔钱的大爷们千恩万谢。正热闹着,人群突然哄的四散了,小女孩抬起头来,呆呆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几个伪警打扮的人,手里提着警棍,气势汹汹的走来:「这里是公共地方,谁在这里聚成一堆?成何体统!你们是哪来的?在这里又唱又要,还要命吗!」

    卖艺的都吓得魂不附体,小女孩直缩到老女人身后。

    伪警道:「刚才是谁在这儿唱?」

    老女人一把把小女孩推到前面:「大爷,是小孩子不懂事,大爷,您们高抬贵手……」

    伪警猛地举起警棍:「妈的!甭想走了……」

    小女孩吓得紧紧闭上眼睛。

    这时有个声音道:「等一等!」

    小女孩偷偷睁开眼,一个白色衣衫的年轻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正挡在她面前。只见那年轻人手里抓着伪警的棍子,笑容满面,一团和气的说:「各位大爷何必跟个孩子过不去呢。孩子不懂事,打也没用。」他嘴里一边说着,一边往伪警的手中塞了什么东西:「一点小意思,请各位爷们喝茶,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伪警掂了掂手里东西的份量,又看了看年轻人的打扮气度,收了棍子,仍然作出满面怒容,对着老妇人与小女孩骂道:「妈的!快滚吧,别再被老子撞到!」

    年轻人笑道:「是,是……你们听不到?还不快收拾东西?」

    老女人如梦方醒:「多谢少爷!多谢少爷!」

    几个伪警骂骂咧咧的走了。

    年轻人转过身来,对老女人低声道:「你怎么不明白?他们就是想沾点油水。刚才差点让孩子给打了。」

    老女人躬身点头道:「是,是,是我老糊涂了。」

    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直看着那白衣的年轻人。只见他身形清瘦,举止潇洒,只是面容微苦。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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