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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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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15节

    柳川依言松开手,容雅跌坐在地上,他精疲力尽,完全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柳川俯视着他。

    「你们下去吧。」柳川正男道。

    身后的随侍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柳川打量着坐在地下的人,苍白清瘦的身体上那红肿的鞭痕。山本他们算是很知自己心意,下手并不重。要是说到折磨人,手下这帮人至少知道二三十种方法,每一种都足以令人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个锦衣玉食的少爷以为这就是头了吗?他实在是错得离谱。

    「我这一趟来,是想告诉你,」柳川道:「军部已经插手这件事。他们已经派了人过来,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容雅不说话。

    「真理子……自从你出了事,每天都哭。这么久以来,我就再也没看到她笑过。她吵着要来见你,可是我拒绝了。我想,你大概也不希望她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容雅心底隐隐一痛,他还是没有说话。

    柳川蹲下身来,凝视着他:「容先生,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容雅缓慢的摇了摇头。

    柳川伸出手,猛地扶住容雅的脸,将他的头发向后拨去,强迫他与自己的目光相接:「你父亲的话你听不进去,真理子你也不在乎了吗?要怎样才能打动你的心?告诉我!」

    容雅的目光,非常的平静,平静的回望着他。他的嘴唇,执拗地紧闭着。那是柳川曾经梦想过,用自己的唇去温柔覆盖的地方。

    然而一点可笑的心愿,终于都成了灰。

    柳川放开手,站起身。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你知道吗,我曾经憎恨过你。」

    背对着容雅,他说:「在看到你的名字出现在那份报告中的时候,我曾经恨过你。」

    容雅的睫毛轻轻一震。

    「你大概已经猜到,我和荒木光并不是普通的朋友。」柳川缓缓道:「你可知道,他是我此生第一个真正深爱过的人。」

    容雅抬起头,望着柳川的背影。

    「认识他的时候,我才只有十六岁。那时我作为日本西洋音乐学院的优等生,被送到奥地利去学习音乐。我就读的克里特音乐学院,位于德国慕尼黑与奥地利萨尔斯堡之间的位置。我的义父通过他的关系,在学校附近的村庄给我租了一间房子。那是一位德国老教授的渡假屋,当我搬进去的时候,才发现那里原来已经住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来自日本的留学生。他就是荒木光。

    「那时的阿光,和后来的他,很不一样。

    「那时的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一束晨曦中的阳光。

    「他漂亮,任性,做事冲动霸道,有时甚至蛮不讲理。但是也很爽快热情,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男孩。那时他在德国读中学,准备毕业后报考德国的工业大学,学成以后回日本报效祖国。我很羡慕他,因为我觉得他充满了朝气和理想,和我自己很不一样。当时我不懂得,有时美好的理想会膨胀扭曲,变成野心。

    「我们在一起,渡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我甚至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不知不觉注视他的目光变成爱慕。第一次吻他,是在他高中毕业典礼结束以后。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我本来买了义大利饼,准备给他庆祝顺利考上德意志工业大学。可是他很晚很晚都没有回来。我就站在屋门口等他,想到他可能正在和某个女孩子约会亲吻,妒火烧得我快要失去理智。后来他终于回来了,我什么也没说,一把抓住他就吻。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丝毫的惊讶和反抗。后来他跟我说,他也是一样的。也想吻我,抱我,但又怕我拒绝。他其实一早已经回来,他就站得远远的,在黑暗中看我在前廊的灯光中焦躁不安的走来走去。

    「他跟我说这个的时候,我觉得充满了幸福。」

    柳川苦涩的微笑了一下,那些甜蜜的少年往事。

    「大学四年,也许是我们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只要一有时间,我们就到欧洲四处去旅游。那时我唯一的梦想是能够加入欧洲的某个交响乐团,参加最好的音乐会,拜会最优秀的小提琴手,去寻访莫札特一生的足迹……当然,在这一切里,都有他在我身边。可是阿光不是这样想的,他出身名门武将之家,受他的父亲影响很深。他成天想着要回日本,要去建设亚洲最强大的海上部队,要称霸世界强者之林。

    「我们常常为了大学毕业后何去何从争吵。后来我看出他去意已决。我太害怕失去他了。有一天夜里,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流着泪求他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他答应了。那天夜里,我高兴极了,我们疯狂的做爱,最后都精疲力尽的睡着了。

    「结果第二天醒来,他却消失无踪。

    「他离开我的那两年,我就像没了灵魂一样,生命失去了意义。我白天就在欧洲的街道上四处游荡,整夜的在小酒馆里消磨时光。我恨他的背弃和绝情,也恨忘不了他的我自己。

    「就在我自暴自弃,就快崩溃的时候,义父派人找到了我。义父说他需要我,在他身边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可靠的人选。

    「经过这两年的时间,我就像是死过复生的人一样,对人和世界的看法,都改变了许多。义父帮助我从阿光的伤害中振作起来。第一次,我发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仍然有人是那样的需要我,想要依靠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我必须走出过去的阴影,我也必须证明给所有的人看,我可以比他们更加优秀。

    「后来,我的母亲过世了。我回到日本,成为了真理子的监护人。

    「跪在母亲的灵前,我想到自己这一生。我已经决定要将荒木光忘记。我希望自己能成为母亲和义父所期待的那样的男子汉。我要和真理子一起,在这动乱之时好好的生活下去。」

    一段长长的沉默。

    「也不知道为什么,」柳川短促的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为什么,认识你之后,就很想跟你说这些话……」

    他的生命,他的过往,他的全部。

    「只可惜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候。

    「我实在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之下……」

    容雅无言以对。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奉天皇的命令,来到了中国。」

    柳川接着说下去。

    「我本来以为,我的心,已经随着那段往事变得冰冷,再也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感动。一生孤独,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可是命运却教我听到了你的音乐,认识了你。」

    那时,他是如此轻易地被他的笛声打动。相信没有人比他本人更震惊于这个事实。因为他一直都深信,只有具有最纯粹高贵的灵魂,才能表达出那样纯粹美丽的音乐。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

    他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像月亮出现在黑色的夜空,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洁白的光芒。

    他真的忍不住想要伸手呵护。因为它是太易碎的美丽,他只怕它会被硝烟和战火所熄灭。

    「我被你的纯净所吸引,所以处心积虑的来接近你。」

    柳川闭上眼睛。这都是他的错,如果一开始,他能够控制住自己,那么事情也许也不会弄到这步田地。

    「我希望你能够认识我,我希望你能够记住我,我想要成为你的朋友,我想要……」

    他渴望,能以自己的方式,在他的生命中留下痕迹。

    柳川握紧了拳,再也说不下去。

    一直到最后,他也没办法说出来。

    「……我一直很害怕被你发现我和荒木光过去的关系。我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是很容易被人厌恶和躲避。可是你知道了,却没有逃避我,反而继续和我像朋友一样交往。你知道那时我的心里是多么高兴,多么感激?可你用残酷的事实,告诉了我这其中的原因。」

    容雅看着他。

    他的眼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他竟然会对这个敌人觉得抱歉。长久以来,他的心意,他并不是毫无感觉,甚至还有些感动。而他却假装无知。他知道自己负担不起。

    「在看到你的名字出现在报告中的时候,我憎恨过你。你对我所做的,甚至比当年的荒木光更加决绝无情。」

    容雅道:「柳川先生,我……」

    柳川摇摇头,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可是,即便是这样。我仍然想拯救你。」

    「因为这一切,本来就都是我的错。是我主动来接近你,给了你背叛我的机会。是我害了你。」

    柳川转过身:「军部的人一到,这事就会脱离我的掌握。容先生,要是你曾经当过我是你的朋友,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我恳求你!再迟就来不及了!」

    柳川的眼神是真诚的,急切的。

    「容先生!像你这样才华横溢的音乐家,你的生命是为了奉献给音乐的。为了暗杀或政治而死,实在太不值得。」

    容雅缓缓道:「我一早已经考虑很清楚。再美好的音乐也有结束的时候。如果能死得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倒也是一件快事。」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逼我杀你?!」柳川无法克制自己,大喊。

    容雅凝视着他:「不是我在逼你。是他们在逼你。」

    柳川一怔,竟然说不出话。

    容雅道:「柳川先生,你不用太自责。容雅虽然只是一介琴师,可是从来没有打算过苟全性命于此乱世。就算没有遇到你,容某一样会为了国家民族不惜头颅贱躯。苟利国家,生死相以。」

    柳川重重的一拳击在身边的墙上。

    过了半晌,柳川垂下头,低声道:「容先生,你是我见过的,最值得尊敬的中国人。」

    「不,柳川先生,只要贵国的军队还在我们中国的大地上肆虐横行,你还会遇到很多、很多,像我一样的中国人。」

    柳川闭上眼睛,无话可说。他向着容雅,深深的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容雅在他身后道:「柳川先生……」

    柳川站定。

    「柳川先生,你同样是我见过的,最值得尊敬的日本人。」容雅说:「你也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琴师。所以,离开这儿的一切,回去吧。你们是注定会失败的。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们中国一定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像你这样的人,实在不应该陷身于黑暗的战争之中。」

    柳川正男看着他伤痕累累的爱人,即使是在这样阴暗的地牢,他的灵魂依然是那样纯白如雪,散发光芒。

    可是,回去,回哪里去?世上哪里才有乐园?

    柳川苦笑了一下:「就像你宁死也要忠于自己的国家,容先生,我也曾经誓死效忠天皇陛下。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有你这句话,对我来说,已经……」

    看着柳川的身影消失在阴暗的通道尽头,两个日本警卫向着自己走来。容雅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他明明对这个世界万般留恋,他明明还记挂着他体弱的老父,流浪在外的弟弟,家里的老老小小。他的琴,今后恐怕是没有人再会去弹响它了。那漂亮可爱的少女真理子,欠下她的那份情,恐怕今生是没有办法偿还……还有柳川正男,他对这个男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情,他不再有时间去将它慢慢理清。心底里真正想说的话,还没说得出口。

    柳川心情沉重的穿过地下室铁门,走到一楼办公室,打开门。山本知久从沙发上站起身:「柳川大人,您回来了。石原大佐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

    另一侧沙发上坐的军人也站了起身,啪地行了个军礼。

    「石原大佐。」柳川回了个礼,微笑道:「又获提升了呢。有失远迎,真是失礼了。」

    「我刚才听山本副官说,柳川先生是亲自去审问犯人了,结果如何?」石原莞尔张口就问。

    柳川自顾自的坐在他的真皮高靠背椅中,接过山本知久递给他的绿茶,喝了一口:「实在抱歉,他什么也不肯说。」

    「我曾经听说,柳川大人的队伍一向作风强硬,行动迅捷,这一次怎么会拿个支那人没有办法?」

    「凡事总有例外。让石原大佐见笑了。」

    「这不是见不见笑的问题。」石原莞尔像标枪一样站得笔直,道:「这是有负天皇陛下重托和国民期望的问题。」

    「石原大佐这次来,是代表天皇陛下责问我的吗?」柳川的心情本来坏到极点。他挑起眉毛。

    石原莞尔微微一窘:「哦,不,不是。」

    「关于这件事,我会交一份详细的报告给国会。」柳川再喝了口茶:「石原大佐远道而来,请先休息一下。山本,你去联系一间好点儿的日本餐厅,待会儿我们给石原大佐接风……」

    「柳川大人,」石原莞尔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请不必麻烦了。我奉了荒木大将之命,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吃饭休息的。这件事已经拖得太久,再不解决,军心士气都会受到影响。还是请直接带我去见犯人吧。」

    他与柳川的目光互相对视着,本来有些突出的眼睛,此时就像炮弹一样紧紧的瞄准着柳川,毫不因为对方的官阶高过自己而退缩。

    柳川转过眼,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一边。

    「山本,就请你带石原大佐去吧。」

    「这个人犯被逮捕以来,已经超过一个星期了吧。这是怎么回事?」石原莞尔蹲下身,靠近容雅,上下打量着说。

    「你看,居然还看上去这么新鲜干净,」他一把揪起容雅前额的长发:「脸上没有一丝血迹,身上没有一处的骨头被打断……你们秘密警察在干什么?你们请他来是参加宴会的吗?山本君,你们一贯都是这个样子办事的?」

    山本知久一肚子的难言之隐,此时只有苦笑不语。

    石原莞尔丢开手:「真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以强硬和效率着称的秘密警察队伍。从现在起,这件事你们不必再管了。我会将此事报告荒木大将。」

    山本知久躬身道:「是。」

    昏暗的光线中,容雅努力地抬起眼,打量这个脸色惨白,眼睛暴突的军人。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容雅并不知道,这是杀人如麻的人身上才带有地狱般的气息。

    「把这里光线弄亮一点。把他吊起来。」石原用脚踢了踢容雅。

    刚刚恢复知觉的手臂又被铁铐铐起,悬挂在黑色的刑具上。几个士兵搬来了台式电灯,让这间小小的审讯室陡然光明起来,也让它的丑陋和可怕一览无遗。在四壁上溅满的粘乎乎的黑色斑点,它们曾经是鲜红色的。那是经年累积下来的,不知名者的模糊血肉。它们的主人早已和草木同腐,而它们还顽强的留在原地,见证下一个受害者的命运。

    一条冰冷的,腐臭的皮鞭蓦地伸了过来,支起容雅的下巴。

    「害怕了吗?支那狗。现在就开始害怕,还太早了。」石原莞尔低声狞笑:「我要慢慢的炮制你,要你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完完全全的沉浸在痛苦之中,让你由灵魂深处发出最真实的恐惧。」

    容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感觉到,眼前的人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日本人都不同。

    如果说都是野兽,那么荒木光像一头花豹,到底还是有属于他自己的骄傲;而这个人却是最肮脏,嗜血的髭狗,满身血腥臭气,令人作呕。

    「真是漂亮的眼睛啊,」皮鞭撩起容雅额前的长发,「只不过,现在还差了点东西……」

    如果这双眼睛里,蕴满了恐惧和痛苦,那可真是漂亮得无以复加。稍想像一下,已经让人兴奋得全身发抖。

    皮鞭收了回去。

    石原莞尔道:「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好了。」

    黄金荣说话算话。连着找了几位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由他出面请客吃饭说人情。但那些大人物个个都是摇头,只说兹事体大,爱莫能助。黄金荣何尝不知道此事几乎是难如登天。但也只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谁都知道容老板要救他的儿子,是发了疯一般的。此时来趁火打劫一把大有人在。

    容修病急乱投医,但凡有点可能救他儿子的,求爹爹告奶奶的贴上门去,笑脸也陪,银子也使,眉头绝不皱一皱。

    容修库房里的银子,像流水一样的往外淌着。

    帐面上现了赤字,帐房先生愁眉苦脸,想劝劝老爷,容修并不是脑子不清醒的人,日子每过一天,他也绝望一天。眼目下,虽然只能听天命,但若不要尽人事,怎么对得起他那早逝的爱妻。

    容修只道:「钱是什么东西,不就是关键时刻用来买命的吗?我的钱都是剩给我儿的,我儿不在了,还要钱来做什么?若是我儿的命也买不回来,还用钱来做什么?」

    谁也劝他不转。库房的现银用完了,管家开始卖古玩。从容岱开始收藏的精品玩意儿,一件一件的流到了广东路上的旧市场里。还好目前上海停了战,繁华景象又开始复苏,听戏的人也回来了。丹桂第一台的生意照旧维持着,一家老小百十口人的生计一时还不成问题。

    这天,容老爷早上起身就觉得头重脚轻。但因已经约了法国大使吃午饭,所以还是硬撑着起了身,像平时一样穿戴整齐了想出门,还没走到大门口,身子一软就瘫在地上。

    看门的老张头吓得魂飞魄散,扑过来抱着老爷直叫救命。

    中医西医的来了又去。两边的说法都差不多,都说容老爷心脏有些问题,这个病一定要静养,万不能再操劳,更不能再受刺激。

    接近中午的时候容修醒了过来。一看柳儿守在身边,直说自己无事无事,让柳儿回丹桂第一台去,那边的生意要紧。又支援着要爬起身来去见那法国人,柳儿拦着容修道:「老爷,你实在是不能去啊!你再去,就要把命拼掉了!」

    容修一口气提不起来就栽倒在柳儿怀里。他拚命捶打自己的胸膛:「老了……老了……我这不中用的老东西!该拚命的时候,却托病躺在床上!如果把这老命拼掉,去换南琴一条命,就是死十次也值啊!」

    柳儿听了这话,心酸至极:「老爷,您放心躺着休养。柳儿代您去见那法国人。柳儿虽然人微言轻,可就算给他磕头也要求他们救救大爷!」

    柳儿出去了大半晌,到了下午的时候才回到容家。一回来就到了老爷屋里报告情况。

    「……那法国人说,那件事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日本军方的态度很强硬,他们实在是,也无能为力……」柳儿低下头,简直不敢去看容修那失望的眼睛。

    容修躺在床上,过了好久,深深的叹了口气。喃喃自语:「没关系,没关系。咱们再想办法……再想办法……」

    柳儿擦了泪,道:「是,老爷。你好好的将息身子。别太心焦。总会有办法救大爷的。」

    还有什么办法呢?

    容修眼直直的望着屋顶,过了一会儿,道:「柳儿,戏园子那边没事吧?」

    柳儿不知为何容修突然问起戏园的事,愣了一愣,道:「老爷,您放心,一切都好。」

    容修点了点头,又道:「孙老金他们也都还帮得你手?」

    柳儿点头:「柳儿不懂的事很多,多得孙师傅和大家伙教我。」

    容修若有所思的看着柳儿,道:「这就好。你是个聪明孩子,什么都学得快。」

    柳儿自觉愚钝,听得容修赞自己,不敢答腔。

    容雅的事,那天容修再也没有提过。一老一少就着戏园子里的杂务,聊了一会儿,柳儿见容修倦色又上来了,再陪老爷子坐了会,就躬着身子退了出来。

    「这就昏过去了?」

    耳边有人说话的声音。

    接着,一桶冰冷的水劈头盖脑的倾泄而下,他在昏昏沉沉中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全身的伤口立即火辣辣的剧痛起来,就像有无数野兽的利齿咬住拖住自己,将他的肉体向四面八方撕扯。

    疼痛让他不得不回到现实。

    他勉强睁开糊着血的眼睛,透过模模糊糊的红色,看着站在他不远处的那个日本军官。日本军官靠近了一些,像一条髭狗咻咻的用牠腥臭的鼻子嗅着眼前的猎物。

    他发出髭狗一样的愉快的唔唔声:「怎么样,支那人,顶不住了吗?就快出卖那些同伙了吗?哈哈,哈哈。」

    站在他身边的一位日本翻译官,本来用白色手帕捂着嘴,怕那血腥味刺鼻。此时在他身边大声道:「要是怕受刑,就快快招供!皇军会让你没有痛苦的死去作为奖励!」

    容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吐出一口淤血。

    翻译官凑近了些:「嗯?什么?你说什么?」

    「……我……我不怕……日本狗,你们折磨我……是因为,你们的心里,比我还要胆怯,还要害怕……我们中国人受得了的苦,放在你们身上,你们忍受不了……你们越是凶狠,心里就越是懦弱……」

    「混帐!」

    重重的一鞭打断了容雅的话。

    容雅重重的侧过头去,这一次他吐出了几粒牙齿。

    「太有意思了。」石原莞尔露齿而笑:「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在我面前说不害怕的支那人。到底要什么才能让你痛苦呢?比起撕下你背上的皮,或是将你剁成肉酱,或者是从脚开始把你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再强迫你吃下去,到底要什么才能让你感到害怕?」

    他的眼光落到容雅高高吊起的手臂上,顺着那手臂一路滑过去。他用皮鞭轻轻的敲了敲容雅已经毫无知觉的手指,用大舌头的中文说了句什么。

    当容雅听明白他的话时,全身颤抖,不能抑止。

    石原莞尔说:「听说你是个琴师?」

    柳川双手交握,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自己。

    从禁室出来的石原莞尔,像喝过了酒一样,青白的双颊透出古怪的嫣红。柳川不发一言的听着他简短的汇报,严刑拷打了一天,石原莞尔什么也没有得到,这原是预料中的事,石原莞尔之意原也不在此。看得出来,他明显很愉快。

    石原莞尔倨傲的行礼后离去。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在办公室那明亮的光线底下,他分明看到石原莞尔的军裤裤裆,有一块突起的阴影。

    柳川几欲呕吐。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

    柳川缓缓地走下地牢。

    新鲜的血液的腥气几乎是扑面而来。

    「柳川队长。」守卫向他行礼。

    柳川一走进来,就看见被固定在刑椅上,那血淋淋的,不成人形的人影。他已经不认得那是谁了。他转开眼,定了一定,才道:「你们都出去。」

    「是。」

    终于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地下湿淋淋的,是不断用凉水冲刷过的血腥。

    柳川向着那个人伸出手,想去轻抚他,可又止住了。他的全身上下,已经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容先生,容先生?」柳川,弯下腰,在他耳边呼唤。

    那人没有反应。

    柳川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容先生?容先生!」

    刑椅上的人往这边轻轻的侧了侧头,粘着血块的眼皮微微一动。柳川听到一个极低微的声音:「柳川先生……」

    柳川松了口气:「对不起,我没能……」

    他的话没有说完,突然看到那双被铁铐锁在木桩的手,柳川全身大震,失声道:「容先生,你的手……你的手!」

    那一双珍贵的,万中无一的手,那灵巧,敏感,充满艺术生命力手指,被十根黑色的铁钉贯穿,死死的钉在木桩之上。

    容雅微微摇了摇头。他已经无法说痛了,这不是一个痛字可以形容的事。

    柳川缓缓地跪坐在那一地的血泞之中,全身颤抖。

    「那个屠夫……那个愚蠢的嗜血狂……」柳川捧着那一双血肉模糊的手,椎心刺骨:「他不知道他毁掉了多么珍贵的东西……他不知道他毁掉的,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第十九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第二天清晨,容修一觉醒来,自觉精神好了许多。吩咐张三备了马车,换了出门的衣裳,想到许久未曾去过的丹桂第一台去看看。

    这天上的戏是《广泰庄》。容修在戏园子里默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台上扮徐达的大师兄入门时间最久,可是到底还是成不了气候。虽然也有采声不断,可像容老爷子这样的行家的耳朵最明白。才华就是这么残酷的事儿,一出手就高下立判,伪装不得。

    孙三扶着容修转进了后台。后台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容修心里正在奇怪,隐隐听到帐房方向传来人的口角声。

    容修循声走去。远远的看到一堆师兄弟们,笑嘻嘻的伸长了脖子,把什么人围在中间。

    容修只见到其中一个,是急赤白脸的庚子:「……他妈的,臭小叫花子,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来华连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要饭呢。现在山中没了老虎,猴子也称起霸王来了!你他妈的摆出这副嘴脸给谁看?我告诉你这臭要饭的,老子就不怕你!你就算把二爷的屁眼舔得再舒服,你还是做不了姓容的儿子!」

    孙老金站在庚子身边,劝扯不住,庚子继续嚷嚷:「……没见过世面的叫花子,老子拿的又不是你的钱,看你心疼的那个样子!老子在华连成十五年,没功劳也有苦劳,老爷子打赏还不只这点钱呢。这钱一到了你手里,要掏出来怕比要你命还难!没使过钱没使过人的东西!」

    所有的人看这一出骂曹看得津津有味,根本没注意老爷无声无息的站在他们身后。孙老金一转眼看到容修,变了脸色,正想说话,容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孙老金领会得,静静的寻了个空子,不为人觉的缩了过来。

    容修低声道:「怎么回事?」

    孙老金言简意赅的说:「庚子花光了月钱,到帐房来支下个月银子。帐房先生说如今柳儿管着帐,吩咐不许多支,庚子不服气,就找着柳儿吵闹。」

    容修道:「都是班中弟子,若有急难,就垫支一个月也不打紧嘛。」

    孙老金道:「他上个月借的就没还。说是这个月还,这月钱一到手就花得精光,一文钱也没还,还要借下个月的。」

    容修皱眉道:「庚子怎么回事?花钱花得这样厉害?」

    孙老金道:「有人说他染了烟瘾,有人说他在外面养了个小娘。不论沾了哪一样,那可都是无底洞。」

    容修脸沉了下去。隔着人,他看不到柳儿,只听见柳儿声音极低的说了句什么。

    庚子跳了起来:「你别拿老爷来压我!少在我面前拿着根鸡毛当令箭!老爷让你管管排戏演戏的事儿,你还真拿大了!连帐房的事儿也管起来!回头我就到老爷面前告你去!谁不知道你就是贪着人家这份家业,你别他妈的现在就当成是自己的,我告诉你柳儿,你霸不住!这华连成是姓容的,你一个姓许的在这里当什么家,作什么主!你算老几?论辈份,我还是你师兄!我凭什么听你的?」

    容修再也听不下去,提了口气,大声道:「你不用回头跟我报告!我就在这儿,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大吃一惊,回过头,只见气得脸色发白的容修站在他们身后。

    柳儿低呼道:「老爷!」

    庚子万没想到容老板会在这时出现,张口结舌。

    容修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指住他:「我也听了好一阵子了。你还有什么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这里一并痛痛快快的说出来。」

    庚子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低下头不敢出声。

    「你们还有谁,还有什么怨言,今天在这里一并说出来,也让我听个明白!」容修脸色虽然极苍白,但目光炯炯,环视众人:「谁也没有话!那好,我今天就在这里给你们说个清楚。从今天起,我就把这华连成交给柳儿!你们谁有不服气的,现在就趁早说出来!」

    众人惊得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

    柳儿万没想到容老板会突然说出这话来,大惊:「老爷!」

    容修道:「我老了,也不中用了。从今天起,柳儿少爷就替我管起这个家了!本来我还估算着,找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事跟大家说一说。今天好,选日子不如撞日子。既然你们全部都在这里,也省得我另找时候。现在大少爷二少爷都不在,华连成就是柳儿说了算!有不服的,立刻可以走!」

    柳儿急道:「老爷,这……不可以!」

    容修大吼一声:「谁说不可以?柳儿你给我闭嘴!」

    柳儿吓得不敢出声。容修道:「庚子,你有什么意见?」

    庚子抬起头,横着眼睛看了柳儿一眼,又低下头,歪了嘴不发一言。

    容修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我不知道!你就是妒忌人家!自己没出息,还有脸在这里骂人!等你成了角儿,要抽大烟要养婊子,那就是你的事,我也没资格管了!现在还不给我夹着尾巴做人!」

    庚子无地自容,低声道:「是。」

    容修又向众人道:「你们也别在这里兴灾乐祸看热闹!实在太不像话!一整个后台,我一路走进来,竟然是空的!我只道是日本兵又杀回来了,原来全跑到这儿来看人家师兄弟吵架了!正经的事全不要做了?!」

    孙老金忙招呼众人:「还傻站着干嘛?等着领赏啊?还不快去做事!」

    喝退了众人,容修扶着胸,喘了口气,转向柳儿,脸色缓和了些,想说什么。突然身子一软,倒在孙三手臂上。

    「老爷!」

    柳儿唬得抢上前来扶住容修。

    容修道:「我没事,我没事。」

    把容修扶进了书房,坐在太师椅上,柳儿沏了杯热茶端过来。

    容修靠在椅背上,喝了口茶,喘了口气:「柳儿,刚才的事,孙老金已经和我说了。你做得很对。这事是我没做好,一直没正正式式的给大家一个交待,让你受委屈了。」

    柳儿道:「老爷,您刚才说的……柳儿,柳儿实在担当不起这个重任……」

    容修做了个止的手势:「柳儿,咱们容家现在这状况,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大爷身陷囹圄,也不知道生死如何;你二爷这一去就没了音讯,派人去找也找不回来。我这老不中用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也不知道哪天夜里睡了,早上就起不来。要真有那么一天,这华连成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那可怎么办?」

    容修停了停,又道:「柳儿,你这孩子,我也看了你那么多年。这么多师兄弟里,不管入门先后,玩意儿如何,若论人品,也只有你当得上温纯敦厚这四个字。从前戏文里有一出叫托孤,今天老爷,也只能把这老老小小近百口人,托付给你了。」

    柳儿跪倒:「老爷,可是柳儿……」

    「孩子,什么也别说了。这不是什么好差事。这是份重活累活,劳心劳力还不讨好。对你这个年纪,可能太难为你了。可是除了你,我实在是找不到第二个可以相信的人,把我们容家这祖孙三辈的产业托付给他。」

    柳儿结结巴巴道:「老爷,这……不可以……」

    容修道:「柳儿,当初青函疼你,把你带回家来,像自己儿子般的宠着护着,那是你们的缘份;南琴也疼你,可他是个内向的人,只懂得琴,不懂得人。咱们容家,实实在在的,只有我最明白你的心。我知道,你是正派人,只怕有小人在背后乱嚼舌头,说你贪图咱们容家的家业。可是,就算是看在你二爷疼你一场的份儿上,你愿不愿意为了二爷,受这个委屈,替他守好这个家?让他哪一天回心转意,回来上海,至少,至少还有一个落脚的地方!」说到此处,容修动了感情,红了眼眶。

    提到容嫣,柳儿只觉得有尖刀扎在心头。

    罢,罢,罢,就为了二爷,一生一世,做容家的看门狗又如何?

    柳儿深深磕头,道:「老爷抬举柳儿。柳儿怎么会不感激。柳儿本是一个小叫花子,要是遇不到二爷,只恐怕早已饥寒而死,化为泥尘,怎么会有今天!这份恩情,柳儿一生一世也还不完。老爷您放心,容家班永远都是姓容的,是大爷和二爷的。老爷别心灰,咱们总有办法救出大爷,找到二爷,到那一天,许稚柳就将容家班完璧归赵。」

    「那么我就告辞了,柳川队长。」

    穿着黑色西装的小田切鞠了个躬,退了出来。

    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个子不高,容貌平凡,像一般时下的日本青年一样留着一撮小胡子。身为日本秘密警察队的分队长,他跟了柳川队长已经差不多五年了。可他从来没见过柳川队长像今天脸色这样难看。看来那个支那人的事真的给了他不少压力。听说因为这件事,明明官阶地位不如柳川队长的石原大佐也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实在够气人的。想到那个支那人,他很自然的想到了柳川队长的妹妹,可爱的真理子。小田切感到有些气馁。这段时间,真理子对那支那人的关心实在是超出了正常范围。她几乎每天都要缠着他打听那个支那人的一切消息。而且真理子明显的憔悴了,每一次看到她,眼睛都是肿肿的,神情哀绝得让人心碎。

    小田切觉得很不开心。

    虽然他知道,就算没有那个支那人,出身平民的他也是永远也没有资格接近贵族门第的真理子小姐。可是,如果真理子爱上的是和她门当户对的贵族或亲王,对于他来说,也许还比较容易死心。可她偏偏爱上了一个支那人,在他们眼中,比猪狗还要不如的支那人。她那美丽的眼睛,为那个支那人而流出眼泪,为那个支那人而伤心欲绝。小田切只要一想到这里,就咬牙切齿:「让真理子小姐流泪,实在是不可饶恕……」

    可是心里又忍不住想像,如果将死的人是他自己,真理子小姐会不会为他流下泪,哪怕只有一滴眼泪?

    从第一次在柳川队长身边见过她,就对她恋恋不忘,心魂牵萦的真理子小姐。

    他永远也得不到的真理子。

    因为没有开灯的缘故,走廊显得有些阴暗。

    老妪几乎像是突然就出现在那灰暗的过道中,把想着心事的小田切吓了一跳。

    她那灰色和服的身影,几乎和走廊里的阴暗连成一片,显得模模糊糊。

    她低垂着头,看不到面孔,用悄无声息的声音说:「大人,可不可以耽误您几分钟的时间?」

    小田切认得她。她是跟在真理子小姐身边的女仆,那个叫阿镜的老女人。

    虽然每一次见真理子,她说的都无非是关于那个支那人的事。但是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真理子小姐,小田切还是不由自主的抬手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襟,随着那老妇人走去。

    「小田切先生,你能来,实在太感谢你了。」

    穿着黑色洋装裙的真理子,姿态优雅的鞠了一躬。

    「哪里,蒙真理子小姐召唤,是我的荣幸。」小田切不敢失礼。

    「请坐。」

    真理子的房间也是西式的,只在梳粧台旁有两只小小的椅子。小田切有些局促的在其中坐下,挺直着背,保持着恭敬的姿态。接下来是说什么呢?小田切想,准是有关那个支那人的事。

    阿镜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真理子那双黑珍珠一般的眸子,一直注视着小田切。

    「小田切先生,喝酒吗?」真理子突然开口问。

    小田切一怔:「唔……喝一点。」

    「做你们这种工作的人,都是不许醉酒的吧?」真理子微微笑道:「我哥哥就是这样。不管心情多么糟糕,他也只允许自己喝一杯威士忌,只一杯。」

    「是。因为醉酒是非常危险的事。尤其是对我们来说,连说梦话也是不可以的。」

    「所以哥哥也不许我喝酒。不过,有时我也会背着他偷偷的喝上一小杯。」真理子嫣然一笑:「就在这个房间里,他从来都不知道。」

    「是吗?」小田切不知道为什么真理子小姐会和他聊喝酒。

    真理子走到梳粧台边,打开一个柜子,取出一只皮质的盒子,看上去像个首饰盒。她打开,里面装着一只漂亮的酒壶。

    她向小田切调皮的挤了一下眼:「这可是我的小秘密。」

    小田切的心突地一跳,莫名其妙的红了脸。

    「今天,我突然很想喝酒。小田切先生,愿意陪我喝一杯吗?」

    小田切道:「好。」

    盒子的底下一层,原来是装着精致的小酒杯。真理子取出两只,倒上酒,递给小田切。

    雪白的手,金色的酒。

    酒香四溢。

    小田切接过来,一饮而尽。

    真理子俯身再给他斟上。

    「小田切先生,我们认识,快有一年了吧?」

    「不,两年零三个月。」

    「是吗?那么久?」真理子歪过头。

    「是的。第一次见真理子小姐,是护送你和柳川队长来中国的时候。在柳川队长的专用飞机上,我就坐在离小姐不远的座位上。」

    「是吗?」真理子努力回忆:「我想起来了,在上飞机的时候,风很大,吹走了我的围巾,有个人给我拾了回来,那人是你吗?」

    「是的,就是我。」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穿着白色西式长裙,戴着白色手套,宛如天使一般可爱的少女。风吹乱了她光可耀人的乌黑长发,她抬手去抚,一松手,披在肩头的杏色的羊毛围巾飞了出去,她说:「哎,我的围巾──」

    那声音娇婉动听。

    后来他拾回了围巾,交还给她。她抬眼看着他一笑,柔声说:「谢谢。」

    可是她却不记得他。

    像他这样的小人物,她怎么会放在眼里。

    而现在,她却在给他斟酒,像最亲密的朋友一样把酒谈心。

    小田切再次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对不起。」真理子道。

    「为什么说对不起?」

    「总觉得,好像辜负了小田切先生的心意……」

    「哪里,只要能在小姐身边,远远的看着小姐,我就……」

    小田切的话中断了。

    真理子握住了他的手。

    她猫身伏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仰脸看着他。她的全身上下都是黑色,只有娇小的手与脸,白得夺目。

    「这么说,小田切先生,是真的喜欢真理子?」

    小田切放肆的,直直的盯着她的脸,吞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他的眼光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翻滚,撕扯,疯狂,汗水与喘息都平息。

    房间里一片寂静。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俯伏在小田切胸膛的真理子稍稍离远了一些。她坐起身来,慢慢的整理自己的衣装。

    小田切赤裸着上身,仰面看着天花板,开了口:「条件是什么?」

    「嗯?」

    「像你这样的贵族小姐,怎么会主动委身于我这种卑下的男人。我还不算太傻,这其中的关键还是想得明白。现在可以说了吗?真理子小姐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真理子侧过身,看着他:「你知道我有目的,可是仍然愿意接受?」

    第15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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