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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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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14节

    「你这个傻瓜。你以为你是民族英雄吗?」柳川道:「其实你不过是别人计划中的一步棋子。你连这件事的总策划人是谁都不知道,就糊里糊涂的为他去卖命!在牺牲了你和那个姓尹的韩国人以后,他自己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容雅回答道:「我的确不知道金九是谁,也不知道这件事的总策划者是谁,但我却知道,我不是为了他做这件事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祖国,为了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同胞亲人。容雅此心,可对日月。」

    好一个此心可对日月!柳川道:「容先生,我劝你想清楚,你有家人,有自己的事业,你真的忍心放弃?」

    容雅道:「容某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只求成仁,死而无憾。但此事与容某家人无关。」

    柳川紧紧的盯着容雅看了一会儿,突然按铃叫进来两个警卫:「你们带容先生到楼下去转一转,再回来这里。」

    容雅再也没有想到,他去得熟了的日本领事馆地下,竟然还有三层地牢。

    甫下到第二层,一种难以忍受的恶臭迎面扑来。那是积水的潮湿味、青苔味、人的粪便味、汗臭味、血腥味,某种东西烧糊的焦味混合而成的浓烈气息,伴随着时断时续的惨叫声,挣扎声,还有忽明忽暗的灯火,将人间地狱活生生的呈现在容雅面前。

    越往前行,越是狰狞。

    容雅从小娇生惯养,青函还时常被老父打打手心,可他却是连竹鞭子也没挨过,哪里见过这些血淋淋的残酷画面。一幕幕看过去,已是全身冷汗,头痛欲呕。

    参观完秘密警察的刑询地牢,容雅重新被带回柳川的办公室。刚才在地牢中停留的不到十分钟时间,感觉却像是从天堂地狱走了一转。

    柳川看着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地站在他面前的容雅,问:「容先生,我现在再问你,中国方面的接头人的姓名,你会告诉我吗?」

    容雅紧紧的握着拳,指甲几乎深深掐进肉里。

    他慢慢的摇了摇头。

    柳川闭上眼睛:「那实在是太遗憾了。」

    第十六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

    容雅被秘密警察带走的时候,容修正在华连成打点事务。

    气急败坏的孙三驾马来把这事对他一说,老头子当场就昏了过去。身边的人手忙脚乱的好不容易把他救醒,再一听罪名竟然是刺杀皇军,儿子竟然是震惊中日韩三国的虹口刺杀事件的参与者,容修两眼一翻,再次昏死过去。

    容修只觉得自己三魂七魄,忽忽悠悠到地府走了一遭。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天昏日暗,魂魄不齐,四肢软软的,一点劲儿也使不上,就连说话的气也提不上来。

    孙老金在一旁守着他,满是皱纹的老脸上,一双眼眶通红。五大三粗的孙三蹲在一旁哭得像个孩子。他们能哭,自己不能,儿子还得自己去救。只要这辈子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能不管这件事。

    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去求容雅的那个日本高官朋友。容修并不知道逮捕容雅的命令就是柳川亲自下达的,以为这次那日本领事还能帮忙。

    容修又请出上次那尊玉观音,要见柳川。可是这一次,柳川避而不见。老头子以为钱能通神,摇出大把银元想贿赂守门的卫兵。可是镇守领事馆的亲兵们却是军令如山,哪里敢要容修的银子?虽说在柳川正男的授意下,对这个支那老头子还算客气,但容修要见总领事,是千难万难。

    一连三天了,容雅一个字也不肯说。

    他被收押在秘密警察审问犯人的地牢中,却没受什么刑,一日三餐还按时供应。但地牢阴暗潮湿,腐臭阵阵不时随惨叫传来,对容雅来说,已是如同身在地狱,哪里还吃得下饭。

    他的面前摆着一张白纸,那是柳川叫人放的,说容先生什么时候回心转意了,就随时把那个名字写在这张纸上,那他随时就可以离开这里。

    容雅双手被铐,席地而坐,对那张纸,看也不看一眼。

    柳川曾经来见过他一次。只有他自己,再没有第三个人在场。他向容雅保证,只要他交待了中国方面的接头人,追捕行动将安排得天衣无缝,绝不会有人怀疑到是容雅透露了风声。他也曾听说,有一些过激的行为,是中国方面惩罚背叛者的家人来起到杀一儆百的目的,如果容雅担心自己的家人安全,他们完全可以提供最严密的保安活动,甚至可以安排容家转移去日本。

    但他这些话就像是对着空气讲的,没有丝毫效果。

    其实容雅的反应也在柳川的预料之中。如果这样就乖乖就范,那他也不是柳川所认识的容雅了。只是这些话,他不得不说。因为另一方面,他也深知人性,人性总有软弱的时候,那怕只是一瞬间,他也不想错过。

    柳川身上的压力,是难以想像的沉重。

    「……这一次抓到的那个中国人,就是上次你请求我打电话给荒木光救的那一个?」

    「是的。」

    「当时你对我说,日本和中国的关系已经越来越恶劣。你希望通过帮助这个中国人,来表达我们大日本帝国对邻邦的善意。因为他是在上海非常有名的人,大日本帝国东亚共荣圈的建立,需要像这样的中国人成为朋友,对不对?」

    「是的。」

    「这次虹口公园事件的主要参与者,正是这个你视之为朋友的中国人,对不对?」

    「是的。」

    「据说本来那天是不允许中国人进入会场的,但是因为他是你邀请的朋友,所以身份特殊。他是搭你的专车进去的,甚至没有经过搜身检查,对不对?」

    电话那一头的声音,说得很慢,没有丝毫责怪的口气。但柳川额头已经渗出细小的汗珠。

    他手握电话,点头回答:「是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呢?你的朋友,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为抗日份子?」

    柳川无话可说,只有对着电话鞠躬:「对不起。」

    「你在和他交往之前,难道没有将这个人好好的彻查一番?」

    「这都是我的错。」

    「这可不像你啊,柳川君。你从来都是一个很谨慎的人啊。」

    「对不起。」

    「柳川君!」电话那头的声音微微提高了:「请你停止这种毫无意义的道歉!这一次刺杀事件,不仅当场炸死了我军驻中国总司令白川义则大将,死伤的几乎全是日军在中国的高级将校,参谋官与外交公使。这是目前为止,中方任何一次战役也没有达到过的重创。你明白吗!」

    柳川唯有深深鞠躬:「是。」

    「更为难的是,」电话那头的声音放低了些:「更为难的是,当场死亡的海军少将荒木光,是军部最高司令官荒木贞夫大将的独生子。这你应该清楚。荒木大将几乎气得发疯,已经三次向国会施压,要求尽快严惩凶手!」

    「是。」

    「天皇陛下的压力也很大……大家都等着,你们秘密警察这一次,能够尽快给陛下、给国会、给军部一个交待,也给全日本人民一个交待。」

    「我明白。」

    停了停,电话那边道:「柳川君,你的心情,我能够体谅。这个中国人,是那个人的哥哥,对不对?」

    柳川低声道:「是的。」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够保全他。可是在此之前,他必须得自救。这一次的事闹得太大了,早些了结,对大家都好。拖太久,就会脱离我们的掌控,到时一切都很难说了。你明白吗?」

    「是。」

    对方已经放下电话,柳川还握着听筒发怔。

    他的助手,山本友和一直站在他的身边关切地注视着他。此时见柳川大人忧形于色,便试探道:「柳川大人,那个支那人如此冥顽不灵,不用些刑罚,只怕他是不肯开口。」

    柳川缓缓地将目光移到山本友和脸上,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一张脸涨得通红的真理子闯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的警卫为难地解释:「对不起柳川大人,小姐她一定要进来,我们拦也拦不住……」

    真理子也不理他们,迳自扑进柳川怀里:「哥哥!你们一定是弄错了!容桑、容桑怎么会是……」

    她抓着他的肩头,一双哭红了的眼睛急切地望着他,希望能够听到柳川说,是的,是我们弄错了。但柳川沉着脸,对警卫道:「真是无用!连个女人也拦不住!」

    真理子道:「哥哥!」

    真理子一开始对容雅牵涉虹口事件一无所知,她还吵着要去容家探望容雅,被柳川近乎无礼的拒绝了。一向宠爱自己的哥哥态度变得如此专横,真理子又是委屈又是惊讶。柳川不知道真理子是从哪里打听到容雅被捕的消息。也许是副队长小田切告诉她的,据说他一直对真理子痴心妄想。

    柳川道:「阿镜呢?真不像话,快把小姐带走。」

    真理子摇撼着柳川:「哥哥,容桑不是你的朋友吗?你不是也很喜欢容桑吗?为什么?哥哥?为什么?」

    老妪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的快步走进来,扶住真理子的肩:「小姐,我们回去,小姐……」

    她的声音虽然柔和,但手劲显然不小,真理子几乎是被她硬拖出去的。

    真理子尖声哭道:「哥哥,不许你伤害容桑!你要是伤害他,我就会恨你!我会恨你!……」

    柳川道:「关门!」

    山本友和听话地为他关上房门。

    柳川心烦意乱地在书桌前坐了一会儿,才道:「不好意思,舍妹让你见笑了。」

    「哪里,柳川大人言重了。」

    柳川道:「那个容老板,他今天还在领事馆门外等着见我吗?」

    「呃?啊,是的。」

    「你去请他进来。」

    容修蒙柳川大人肯接见,喜出望外。

    柳川端坐在书桌后:「客气的话我们就不要多说了,容老板,今天您是为您儿子的事来见我的吧?」

    容修拚命点头:「正是,正是。」

    「容老板大概也知道,容先生是我的朋友。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我也非常遗憾。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能够帮他……」

    「那太好了,太感激了。」

    「但我有这个心,您的儿子也未必肯领情。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就算岸上的人伸出了手,也要水里那人愿意拉才行,您说对不对?」

    「很对,很对,只要柳川先生肯帮忙……」

    「我们带走容先生,并无恶意。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为难他。您自己儿子的倔脾气,想必您也清楚。眼下就有一个机会,只要容先生肯说出谁是他的上面联络人──我只要一个名字──我就能保证他全身而退。」

    说到这里,容修心里明白了。这,这不是叫容雅出卖他的同志吗!

    「既然容老板亲自来了,还要请您劝劝您儿子。也许容先生看在父子情面上,回心转意也说不定。容老板觉得呢?」

    「是,是,让我去和犬子说说。我愿意,我愿意。」容修点头不迭。

    地牢里又阴又湿,虽然白天也亮着灯,但仍然光线昏暗,潮气扑鼻。

    容修老远看到一个瘦长人影坐在问询室的地上,心中一酸,开口道:「南琴……」

    他的宝贝儿子,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儿子,竟然被关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受罪。容修心痛如绞,眼泪汪汪。

    容雅听见脚步声传来,以为又是日本人,连头也懒得抬起来。突然听见老父的声音,真是疑是梦中。

    「爸!」

    「南琴!」容修抬袖拭泪:「让爸爸好好看看你,你瘦了,好孩子,他们让你受苦了吗?」

    「没有,没有。」容雅见老父如此悲伤,心中酸楚:「爸,你别担心。」

    隔着囚室的铁栏,容修拉着儿子的手道:「刚才柳川总领事跟我说,让我来劝劝你,我还以为要搭车去日本军营呢,却想不到他让人带着我下到地牢。我怎么也想不到,你就关在他的领事馆下面。你们、你们不是朋友吗?怎么会……」

    容雅苦笑:「爸,你别去求他了。我们也不是朋友。中国人和日本人,怎么做得成朋友。」

    「南琴,刚才柳川总领事说,只要你把和你联络的那个上头人的名字告诉他,他就能保你平安。爸身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爸还指望着你能给爸养老送终,给咱们容家传宗接代,可是,你这么年纪轻轻就遇上这么一件事……」容老板冰冷柔软的手指,在容雅手中颤抖:「你说,爸怎么想得通?你这么老实的一个孩子,却成了抗日的革命份子,要是你有个什么不测,我死了也没脸去见你的娘亲啊……」

    「爸……」

    「这三天,爸一夜上也没阖过眼,白天就指望着柳川总领事能见见我,帮咱们一把。到了夜里,就想起你,想起青函从前的事,想到你们现在的事,就怎么也睡不着。南琴,爸今年也六十了,这一辈子,福也享过,罪也受过,你说,到了我这把岁数,还求什么呢?不就求个全家上下平平安安,一家老小高高兴兴在一起?你说爸自私,爸也认了。外面哪怕天塌下来呢,只要不砸到你,只要不砸到青函,我就不管。什么军国大事,什么为国捐躯,爸只知道,咱们小老百姓,最要紧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别的都是假的。爸唱了一辈子的戏,还不是知道什么是忠奸?鼓儿词里说,说忠良,道忠良,忠良自古无下场,这个道理,不难懂!所以,爸不要你们做忠良,做英雄,只求你们别闹腾了,踏踏实实的过日子,爸的要求,难道也太过份了?」

    容雅道:「爸,你看中国目前这形势,那鬼子能容许咱们好好过日子吗?」

    「南琴,你听爸说完。」容修抬起袖子擦眼睛:「你这孩子我知道,外表看起来柔顺,骨子里却比谁都刚强。你拿定了主意的事,任谁也改变不了。可是,就算你不为了自己,就算是为了老爸爸吧,你也得保全自己啊。就算爸求你了,你就看在爸生你养你一场的份儿上,看在爸疼你一场份儿上,你难道真的忍心让爸爸白头人送黑头人?你,你还不如先拿刀杀了爸好了!」

    容雅跪在父亲面前,闭上眼睛,两行泪滑过脸颊。

    「南琴,听爸的话,把那笔拿起来,就在那纸上,写个名字。然后咱们就回家,好不好?就算是做汉奸,做小人,这骂名,你是替爸背起来的。你这是在尽孝道,孝字底下无是非!没人能够怪你,要怪,都怪我这自私昏庸的老头子好了!」

    容雅睁开眼睛,凝视着父亲,道:「爸……南琴,南琴对不起您……」

    他抬手拭了拭眼,转身取过地上的纸笔,伏地疾书起来。

    容修见状,又喜又悲。喜的是儿子终于听了自己的话,可以平安无事的回家了。悲的是他硬逼着南琴背叛自己的意志,向日本人屈膝以求苟全,连他自己也觉得耻辱。只是若换了是自己,日本人就算杀了他的头也没关系。但这一次,日本人要杀的是他比性命更宝贵的儿子。

    容雅写毕,笔拿在手里,望着将那张纸发了一会呆,再将其对折。跟容修进来的山本立即上前来。

    容雅道:「你把这张纸,拿给柳川先生看,他就会明白了。」

    山本微笑道:「容先生真是聪明人。」

    容雅又道:「爸,您一定要明白,南琴这么做,正是因为顾念你,顾念咱们容家。你回去以后,快找人去把青函接回来,他一个人在外面,也苦……」

    容修道:「好的,好的。等你出来了,家里的事,一切都好说。」

    说着和山本一起出去见柳川,现在只等他一声令下说放人了。

    柳川靠在黑色的高背椅中,手里拿着容雅写的那张纸,慢慢的读。

    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

    容修小心翼翼道:「柳川总领事,是不是应该把南琴给放了?」

    柳川的眼睛,慢慢地从纸上,移到容修的脸上。他盯着容修看,看得容修心里发毛,只怕这小鬼子不守信用,出尔反尔。容修突然想到这种可能,后背的汗毛都炸了。那南琴,南琴不是枉做了小人吗?

    柳川道:「这是你儿子交待的东西,容老板,你也看看。」

    容修战战兢兢接了过来,展开。只见上面清秀的笔迹,龙飞凤舞地写着:「老大哪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男儿到死心如铁。」柳川缓缓道:「好一个男儿到死心如铁!」

    容修捧着儿子的字,全身颤抖,老泪纵横。

    柳川道:「容老板,您回去吧。这里您已经帮不上忙了。」

    他闭上眼睛,靠进那把宽大的椅子,不想再说一个字。

    第十七章 无计留春住

    又是一月结帐日。秦家班的帐房先生恭恭敬敬双手奉上银元两千。容嫣自然诧异。

    老先生说:「咱们班主说了,只要容二爷在咱们容家班住一天,就是咱们这里的台柱子。唱不唱戏不打紧。」

    容嫣道:「这是什么话,不唱戏算什么台柱子?我在你们班子里,当然是想唱戏的。我还正要去问秦班主呢,什么时候给我上戏?」

    帐房先生面有难色:「这……二爷,这事不归咱管,您老点点钱,收好。有机会在沈先生和日本朋友们面前多多包涵咱们这戏班子,已经是天大的情面了。」

    容嫣脸色通红:「我……」

    他心里明白,这些人已经把他看作和日本人是一路的了,对他是又鄙又怕。

    沈汉臣自从和石原称兄道弟之后,可以说是平步青云。

    一开始他进入天津新闻报,动机倒还单纯,只是想展示自己才华,实现平生抱负。可既然做了社论主笔,又与日本人日益亲近,观点难免日渐偏颇。对他来说,中国人实在是没有丝毫亲善与他,从前在上海晚报的经历,记得的都是欺侮与轻视。他打心底里感激来到天津,认识了亲日的顾先生和那一大帮日本人。他们重视他、尊敬他、礼遇他,让他做人第一次感到事事顺心,扬眉吐气。他实在已经受够了贫穷和白眼,过够了朝不保夕的生活。

    沈汉臣到底还是读书人,抱着一种旧式的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激心态,一支笔杆自然妙笔生花。日本人一心想在文化上侵略中国人心,与中国强大的抗日文人阵营相对抗,草创时期人才紧缺,正需要像沈汉臣这样的文人为他们摇旗呐喊,所以双方一拍即合。

    这段日子的沈汉臣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脱了长衫穿上了西装,倒也威武挺拔,顾盼之间自信飞扬。石原康夫特地拨了一间大公寓给沈汉臣,里面装修精致,不但装了电话,甚至还有暖气。沈汉臣立即就要容嫣搬来与他同住。容嫣住了十来天,受不了日日都有日本人上门拜访,常常借故住回秦家班的厢房,惹得沈汉臣好生不快。

    容嫣不知道,秦家班迟迟不给他排戏,也是沈汉臣通过关系打了招呼。沈汉臣实在不想容嫣再和从前那些唱戏的扯上关系。从前是因为穷,没办法养得起他,现在钱已经不成为问题,沈汉臣就是不明白,容嫣为什么舒服日子不过,非要去台上演出那份低下的虚荣?

    如今眼下,沈先生说话当然比容二爷管用。

    容雅被捕的消息,沈汉臣一早已经得知。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回家告诉容嫣,但随后转念一想,以容嫣脾气,完全有可能心急火燎头也不回的跑回上海去。他这一去,可还回得来吗?沈汉臣如此一想,心下已经冷了半截。回了家,看了容嫣,几次将言欲言,但是到最后又把话吞回了肚子里。近来容嫣也怪怪的,非但不太为自己的腾飞高兴,反而常泼冷水。沈汉臣不想为了这些事和他吵,尽量让着他。到末了,容嫣什么话也不想说了。一个人发了阵呆,长叹道:「汉臣,你变得我都不认识你了。」

    沈汉臣从他身后环抱着他,将脸埋进他的脖子根:「不管我变成什么样,那都是为了你。」

    这天沈汉臣先回了家,正在打算今晚和容嫣去哪里吃饭。忽然大门砰地打开,面无人色的容嫣站在门口,直直地看着他,手里紧握着一卷报纸,像中了邪。

    沈汉臣从沙发里站起身:「青函,你怎么了?」

    容嫣把手中的报纸向沈汉臣掷去,厉声道:「你到底要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报纸在空中纷纷四扬,沈汉臣看他那样子,心里已经有点明白他在说什么事。心中有些发虚,支吾道:「青函,你说的是……」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青函,你……」

    「别装傻!我哥……」容嫣哽咽了一声,道:「你成天和那些日本人在一起,怎么会不知道!亏你还是搞新闻的!虹口公园的刺杀事件!你不是还在报纸上说是匹夫之勇,是破坏中日之间的和平之举吗!你……你……」

    沈汉臣见容嫣双目发红,脸色惨白,已是又气又急到极点。他试着小心翼翼的接近容嫣:「青函,我真的……真的是刚刚才知道。那些日本人,怎么会跟我说这些?我们聊的不过是中美日这些国家之间的形势……」

    「胡说!」

    容嫣看着沈汉臣的脸,全身发抖,只觉得他从来没有这样虚伪过。平日里恨他投靠日本人的羞愤和怨气,在这一刻再也控制不住,爆发出来。他对准那张脸就是一掌。

    沈汉臣应声后仰。他用手捂住左颊,再也没有想到容嫣会打自己,先是呆住了,再苦笑:「好,好,我打过你,你也打还我。这个债也是要还的。」

    容嫣打过沈汉臣一掌之后,反而头脑清楚一些了。呆了一阵,目中突然落下泪来:「今天我从秦家班回来的路上,听见一街的报僮都在叫卖……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我……」

    那时,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容嫣全身颤抖,道:「一定是他们弄错了,一定是他们弄错了。我哥,我最知道他,再老实没有的一个人了,怎么会……怎么会……」他仰起头,抓紧沈汉臣的衣袖:「汉臣,你不和石原先生很熟吗?你去和他说说,一定是他们弄错了,他不是很有办法的人吗?你求求他,救救我哥,你求他救救我哥!」

    「这……」

    「汉臣,我求你了,汉臣……」眼泪夺眶而出:「我现在,也只有求你……我,我宁可自己死了也要……」

    「青函!别说傻话!我明天就去找石原先生,看看他能不能帮上一把。」

    「现在去,汉臣,现在!」

    沈汉臣好生踌躇。他听石原康夫说过对这件事的看法,石原康夫那愤慨的表情,扬言若捉拿到真凶,一定要严惩凶手,言犹在耳。可是,看容嫣如此慌乱失措,他只好答应:「好,好,我现在去。你乖乖的在家里等我。别急,别担心,啊?」

    到了石原康夫住所,另外还有几个日本军官在那里。沈汉臣苦于找不到机会向石原康夫说出来意。坐在那里陪那几位日本军官聊了一会儿,石原康夫突然道:「汉臣兄,我近来得了一张中国的古画,未解其中真意,正要请你指点指点,可否跟我去书房一下?」

    沈汉臣道:「不敢当。沈某这次真是又有眼福了。」

    两人来了书房,石原康夫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沈汉臣。沈汉臣疑惑地打开,里面放着两张剪报。

    一张是寻人启事,沈汉臣看了一眼,后背就一阵冒汗。那是徐若虚的家人登的,南京记者无故失踪,在战乱时代,实在算不得大新闻。也唯有在报纸上登登启事,在警察局报个案而已。另一张是一则小新闻,讲的是护城河里的无名男尸,体型与失踪记者相似,已经让徐家的人去认尸。经调查,怀疑可能是死者生前饮酒过量,失足落水而死云云。

    石原康夫微笑着看沈汉臣:「汉臣兄可还满意?」

    对于徐若虚的死,沈汉臣丝毫也没有悲悯之意,他只觉得隐隐可怕。眼前的石原杀一个中国人,真如俗话说的,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想到徐若虚从前在办公室高谈阔论的样子,那时他大概想不到,自己的生死如此轻易的操纵在某人的手里。

    听到石原发问,沈汉臣忙笑道:「为了小弟的事,真是让石原兄操心了。」

    石原康夫不以为意,一笑:「小事一桩。改天你和二爷请我喝杯茶就可以了。」

    又是容嫣。沈汉臣听到石原康夫事事提到容嫣,心里有一种微妙的不快。但很快将它扔在了一边。眼前的人,恩威并施,让沈汉臣觉得心下惴惴。沈汉臣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是这个人的朋友。

    石原又道:「汉臣兄这样急急忙忙的来找我,有什么事吧?方才在外人面前,看汉臣兄欲言又止的样子,所以特地请汉臣兄来内间,比较方便说话。」

    沈汉臣嚅嚅道:「我……我听说,虹口事件的那个主犯……」

    「是,那个韩国人已经枪决了。韩国独立党的负责人金九也在通辑中。中国方面也杀了些人,可惜还是跑了几个。这些,汉臣兄不是已经知道了吗?」石原康夫很干脆的说:「我的弟弟石原莞尔已经奉命为了这件事专程赶往上海督办,相信这件事几天内会有结果。」

    「您的弟弟?」

    「不错。他是个优秀的军人,也相当有头脑。」

    ──一定会比那个亲中派的柳川正男办事得力得多。石原康夫心里想,前首相的人,还真是不可信任。

    他哼了一声,接着道:「他是日本驻上海陆战队中佐。因为对军部忠心耿耿,很受荒木大将的信任。这一次是荒木大将直接授命于他办理此案。作为一名军人,我完全相信他能够不负重望,尽快将所有原凶捉拿正法,为我们全日本的军人雪耻。」

    沈汉臣的嘴巴像被塞了起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机械的点头附和。

    石原康夫话锋一转:「汉臣兄怎么突然关心起此事来?」

    为容雅求情的话在沈汉臣的嘴里转了圈,却再也说不出来。

    石原笑道:「时间也不早了,咱们俩别尽顾着躲在里间说话,也出去坐坐。」

    沈汉臣道:「是,是。」

    容嫣心惊肉跳的在家里等沈汉臣,只觉得时间每一秒都过得好慢,好不容易听见门响,他猛地迎上前去:「汉臣,你可算回来了,见到石原先生了吗?他怎么说?」

    沈汉臣关了门,不敢看容嫣的眼睛:「见是见到了……」

    「他答应帮忙了吗?你怎么跟他说的?我哥他……他有救吗?」

    沈汉臣道:「青函,你别太幼稚了。这件事可不是青帮之类的私人恩怨。这是两个国家之间的事!这里面牵涉了太多的政治因素,不是哪个人一句话可以办到的……」

    「这是什么意思?石原先生不肯帮忙?」

    「人家是不肯帮忙,也不能帮这个忙!你哥刺杀的可是他们日本军部的高级将领!这件事就算日本天皇出面未必也压得下来。军心民愤在那儿!那石原先生也不是万能的……」

    「你不是说他很有办法吗?」容嫣大叫:「那我哥怎么办?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

    「你哥也真是的,」沈汉臣觉得烦起来了:「好好的公子哥儿不做,干嘛要去做这样的事?」

    「我哥怎么了?他做了什么?他杀日本狗!他没错!」容嫣失控地大叫:「至少他没有做汉奸!」

    沈汉臣像被针刺了一般,脸色也变了:「你,你说谁是汉奸?」

    这话把容嫣自己也吓了一跳,他脸色惨白,用力咬住下唇。

    「好,好,好。我知道你说我是汉奸!」沈汉臣冷笑道:「谁叫我还有几个日本人做朋友呢。可你也不想想,你被青帮欺负的时候,谁帮你教训那帮混蛋出气?你不想想,刚才又是谁在求这个汉奸,去找日本人说情面!现在说情不成,过河拆桥,倒理直气壮说我是汉奸了!」

    容嫣只觉胸前像有个麻团塞得发痛。他用尽全身力气压下那口气,哀求道:「汉臣,我求求你,你再去和石原先生说说……」

    沈汉臣冷冷道:「哟,刚才不还说我是汉奸吗?这会儿又要我去求日本人了?这个骂名我可背不起。要去你自己去!」

    容嫣在那一刻对这个男人彻底心如死灰。

    他缓缓道:「好,我去!为了我哥,就是叫我立即死也没有二话!」

    沈汉臣跳了起来:「你疯了!」

    「你走开!」

    「不许去!」

    「走开!」

    两个人声嘶力竭彼此对吼,像两只野兽一样互相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容嫣几乎是在此时惊异地发现另一个自己。原来那个自己,是几乎恨着沈汉臣的。他说不清什么时候,恨意像蛇一样无声无息的钻进他的心里,隐藏在爱意之下,蛰伏在日常的生活中,只等待着某一天的爆发,就像现在这样,突然紧紧咬住自己的咽喉。也许是看着沈汉臣一天天沦为日本奴的时候,也许还要早一点,是从那次他挥拳打自己的时候;也许更早一点,是从他不得不抛家弃徒,从此离开戏台子的那天起……

    如果没有突然发生的这件事,他也许,永远也意识不到自己身体里潜藏的这另一个自己,一直到死的那天也发现不了。

    「沈汉臣,你放开我。」容嫣一个字一个字的道:「要不你今天就在这里杀了我。」

    「青函!」

    容嫣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汉臣的眼睛,缓缓道:「沈汉臣,我问你,若是将要被杀的是你的亲人,你会不会不顾性命的去救他?只因为他是我哥哥,所以他就那么不重要?所以你就可以眼看着他去死?你就那么恨他?你就那么恨我的家人?」

    沈汉臣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容嫣猛地推开他,大踏步走了出去。

    容嫣失魂落魄地走在深夜的街上,这一路上很难叫到黄包车。记忆中也有一次和沈汉臣吵了架,深夜流落街头。那一次他仍然难以放下最初的一片真情,可是这一次,他是真的心灰意冷,无家可归。

    他下定决心。如果有最微小的一丝希望,可以救得南琴的性命,而被自己错失的话,一直到死,他大概也无法原谅自己。

    来到石原的住宅时已经是午夜。

    但奇怪的是,那所房子依然亮着灯。甚至门口拿着刺刀的卫兵还没来得及进去通报,房子的大门已经打开了。刺目的白色灯光中,石原康夫的笑意令人捉摸不透:「你终于来了,二爷。我一直在等你。」

    「你一直在等我?」容嫣意外的说。

    「是的,请进。」

    石原康夫穿着青色的和式睡衣,腰间束着一条深色丝带,和平时穿着军装的他给人的感觉判若两人。容嫣小心翼翼的跟着他进了客厅。客厅空无一人,低矮的木几上,摆着陶制的茶壶,和两只茶杯。

    「你知道我要来?」

    「当然。」

    容嫣心里一动:「是沈汉臣给你打了电话?」

    「汉臣兄?不不,并没有。」石原康夫把容嫣请到位子上坐下。容嫣不习惯日本人式的跪坐,盘起双腿坐在茶几边。

    听到石原的回答,容嫣心里微微泛起一阵失望。

    「我不但知道二爷会来,而且还知道二爷会为什么来。」石原康夫微笑着,斟了一杯绿茶递到容嫣面前:「容二爷,请用茶。」

    「为什么?」容嫣疑惑地看着他。

    「刚才汉臣兄急急匆匆的来了又去,欲言又止,却什么话也没对我说。我就知道,过不了多久,二爷就会亲自来了。」石原康夫神秘莫测地微笑:「因为那件事实在是太重要了,对不对?」

    「沈……沈汉臣他,刚才来一趟,却什么也没有说?」

    「是啊。其实我本来估算着,这两天容二爷或者汉臣兄就会来造访,结果一直拖到今夜才来,我就知道,一定是汉臣兄拖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二爷您。」

    容嫣脸色都变了,手指紧抓住身下的坐榻。

    一直到刚才,他还在对他当面撒谎!他还在骗他!

    如果不是他听到报僮的叫卖声,如果不是他自己发现了真相,他大概会一直瞒住他,直到他哥哥被杀死也瞒住他……

    「当然,二爷你也不必太在意。汉臣兄想必也是担心你,怕你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他也是为了你好。」石原康夫察言观色,温声道。

    半晌,容嫣艰难地道:「你……你刚才说他来了一趟,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是啊。我还特地请汉臣兄来到里间,以为他有什么秘密的话要告诉我。结果他却什么也没有说。不过,」石原康夫似笑非笑的说:「他虽然什么也没说,我大概还是猜到了他的来意。汉臣兄实在是太客气了,像我们这样的好朋友,有什么事不可以说的呢?虽然帮不帮得上忙是一回事,但至少我们可以尽力一试,做最后的努力对不对?」

    容嫣想,他太傻了,他实在是太傻了。亏他还那么相信他,还流着眼泪拜托他……这就是他不惜抛弃一切也要跟随的人,这就是那个口口声声情深义重的男人。

    石原康夫的最后一句话让容嫣痛不欲生的心蓦地看到一线希望。他就像是在涛天洪水里挣扎的人,突然有人向他伸出一条柳枝。

    容嫣猛地向前扑倒,双膝着地跪在石原康夫面前:「石原先生!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来意,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我来就是为了拜托你,救救我哥哥──我求你了!」

    「容二爷,快快,别这样,来,坐好。」

    容嫣深深俯下身子,道:「石原先生,我容嫣这一辈子,只跪过父母和祖师爷。我今天给您跪下求您了,救我哥一命,我容嫣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您的大恩!」

    「容二爷快别这么说。」石原康夫慌忙伸手来扶起容嫣。他抓着容嫣的手道:「其实二爷有任何事,都可以直接来找我的呀。何必再经由他人之手?莫非二爷心里没有当我是朋友?」

    容嫣惊觉自己的手被这男人紧紧握住,自己也几乎是被强行靠在这男人的臂弯里。

    其实石原康夫喜好男色在日本军部内部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刚刚招入伍的新兵少年,外貌清秀白净点的,经由他手玩弄过的不知凡几。但因他兄弟两人皆为军部高官,又都是「一夕会」的成员,一个掌持兵权,一个掌持政论,根深势大,所以竟无人敢反抗于他。而且他们兄弟又甚得军部大将荒木贞夫宠信,可以说是只手遮天。

    自从最初他听沈汉臣说了容嫣之事,就对容嫣起了极大的兴趣。迫不及待的相约一见,果然惊为天人,竟觉得自己过去多年来玩弄过的俊俏少年没一个能够与之相比。可是一直碍于国家还要利用像沈汉臣这样的人,所以才勉强压抑住自己的欲念,另想方法接近容嫣。无奈容嫣对日本人戒心极重,相处之时一直若即若离,更引得石原康夫心痒难搔。想不到眼前平白来了个如此大好机会,怎肯放过。

    他把发烫的嘴唇贴在容嫣耳边,口里吐出灼热的气息:「我可是,一直把二爷当作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容嫣吓呆了,本能的推开他:「石原先生!请自重!」

    石原康夫反将他抱得更紧:「我也真替容二爷可惜。像您这样如花似玉的人物,何必死心塌地的跟着那个没用的男人呢?他根本不懂得如何疼爱你。那个弱小的中国男人,他是无法保护您的!」

    容嫣闻言彻底心惊,巨大的恐怖从心底里升了上来,拚命往外挣。石原康夫就势将他推倒,压在身下。口里不清不楚的说着:「让我来保护你,二爷。投入我的怀里吧……我……真的……太喜欢你了。我,我自见过你……就情不自禁,没有一晚上不想着你……」

    他嘴里的气息喷在容嫣的脸上,脖子上,嘬着嘴就来吸容嫣的耳根。容嫣挣扎中踢翻放在一边的小茶几,茶壶和茶杯打翻了,茶水流了一地。

    石原康夫急了,道:「容二爷,你还想不想救你哥哥?你难道要眼看你哥哥死去吗?」

    容嫣全身一震,反抗稍缓。

    石原康夫一边伸手解着容嫣的长衫,一边道:「负责你哥哥那个案件的,可是我的弟弟……只要我一句话,要他生要他死容易至极!」

    容嫣只觉得肩头一凉,外衣已经被完全剥下,雪白的身体被紧紧按在冰冷的木地板上。石原康夫看着那白得耀眼的皮肤上娇艳的两点浅红,兴奋得全身打颤,嘴里说了句:「真棒!」便埋下头去。

    此时容嫣心里一片慌乱,但又非常清楚,非常清楚的知道羞耻与抗拒。他的身体忠于自己心底里最本能的愿望,开始拚命挣扎。

    石原康夫几番努力也不能得手,欲火上冲化为焦躁。

    「混帐!」

    他突然猛地抬起身,挥手就是重重一拳打在容嫣脸上。

    容嫣耳边嗡的一声,只觉嘴里一片腥甜,眼前金星乱冒。

    石原康夫见这一拳下去有些效用,容嫣好像乖了一点,打得顺了手,又是重重几拳打在容嫣脸上,这一次,容嫣是连痛也感觉不到了,只觉得全身像是突然被抽走了力气。昏昏沉沉之中听得石原康夫骂道:「可恶!漂亮的脸都打坏了!实在是太可恶了!」

    压着自己的身子忽地一轻,石原康夫怒道:「贱人!」

    容嫣只觉头顶一阵剧痛。石原康夫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将他从地上一直拖行,穿过客厅来到另一间屋子。

    天昏地转之中,灯光在头顶时明时暗,身体沉重地撞东撞西,头皮好像快要剥落了。

    「放手!放手!」容嫣嗄声叫道。

    石原康夫放了手,把他往地上一扔,他的头重重地摔在地上。石原康夫看着他,铅灰色的瞳孔充满了欲望,缩成一个针尖般的小点。他解了腰间的丝带,就用那带子将容嫣的双手反捆身后。他的和式睡袍松开了,露出他褐色的健壮的身体,睡袍下的他一丝不挂。他从一旁的衣架上抽出什么东西。

    还没等容嫣缓过口气,背上已被抽了重重的一记。容嫣痛得大叫。

    石原康夫手里握着一条皮带,道:「贱人!在我面前装什么!温柔对你,你不要,可是要尝尝这个?」

    他挥动手里的皮带,没头没脑的向着地上的容嫣一阵乱抽。容嫣双手被缚,只有打着滚惨叫躲闪。

    雪白娇美的男子赤裸着身体,毫无抵抗力地在他的面前扭动尖叫。此情此景实在让石原康夫亢奋异常。又抽了两鞭,实在按捺不住,扔掉手中的皮带,俯下身去,一把捏开容嫣的嘴,容嫣的喉头发出荷荷的声音,几欲呕吐,石原康夫毫不理会。只是他实在太亢奋了,在容嫣的嘴里没抽几下就狼嗷似的大叫一声。

    容嫣的两颊和下颚几乎快要被他捏碎了。石原康夫一直不松手,直到突然觉得一阵精疲力竭,才扔开了他,翻身从他身上下来,坐到一旁大口喘息。

    容嫣像死了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睛半睁着,但是他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他的胸前微微起伏着,只有一丝微弱的呼吸还证明他仍然活着。他的全身每一个地方都在火辣辣的痛,他的口半张着,满嘴满喉都是腥臭秽物,随着血水从口角边一丝丝地流淌出来。

    就在容修万般绝望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喜从天降的消息。黄金荣黄老爷子从法国回来了!

    容修立即打点了礼物,上门拜访。

    两个老朋友寒暄了几句,黄金荣道:「唉,出去了才知道,还是上海好。那香港,完全是洋人的天下,中国人别提多窝囊受气。还有那国外,我这把岁数的人啊是完全没办法习惯了。这一趟出门,也好,算让我死了心。我可算打定了主意,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上海。」

    容修点头:「回来就好,您回来就好。」

    黄金荣看了他两眼:「老伙计,才多久没见,您看上去比我上回见您,可老得多了。」

    容修只觉得有万般烦心的事,在他身边,也根本找不到可靠的人聊聊天,不知不觉中眼眶就湿了:「我这日子……可一天没顺畅过,怎么不老!荣哥你还算回来得早,再晚点回来,怕也只有来给兄弟上柱香了……」

    黄金荣忙道:「老伙计,这是什么话!你的身子板还硬朗着呢。怎么,二少爷他还没回家吗?」

    容修哽咽道:「那小畜牲,我已经叫人去天津接他了。这一次,他要是再不回来,就是死在外面我也不管了!可是,你再也想不到,我那个大儿子……南琴,南琴他让日本人给关起来了……」

    「大少爷的事,我这一路也多多少少听说了些,你再跟我说说。」

    容修擦了把泪,打起精神把前前后后的事仔仔细细的跟黄金荣说了一遍。

    黄金荣眉头深锁。

    听到又是和日本人有关的事,他知道这趟浑水深不可测,他实在不想沾扯,就真要管也不一定管得过来。但是看着眼前的容修,脸色苍白两颊松垂,眉梢眼角全是皱纹。说多几句话就要透一口大气,像是接不上气似的,让人在一旁看了都替他捏把汗。

    黄金荣不禁老怀感慨。回想到当年的容老板,走出来那是玉树临风气度翩翩,谁见了不赞声好一位浊世佳公子。记得自己当时只是法捕房一个便衣侦探,而容修那时已是红透半边天的名伶,竟和自己这个小人物一见如故,更当场拜为异姓兄弟。后来自己地位日升,应酬情况越来越多,少不了要藉这位红艺人来撑撑场面打点招呼,容修不但每次都欣然赴约,更是长袖善舞,任多大的场面也能对付得光光鲜鲜。

    那时他们都正当壮年,要钱有钱要面有面,在上海滩上练达人情历经世事,以为好日子永远也不会完结,以为一切永远都会掌握在自己手中。

    谁知道一夕风雨过,落花不可知。刚刚步入老年,已经落得如此仓皇。黄金荣心里微微泛起一阵凄惨。他叹了口气,道:「老伙计,你也别太着急。你家南琴是我打小看着大的,跟自己的亲侄子似的,这事我既然回来了就不能不管。」

    黄老爷子发了话,容修自然感激不尽:「荣哥,要真能救出咱们南琴,我容修……我容修真不知道怎么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黄金荣打断了他:「咱们两兄弟多少年了,你还跟我客气这些!这件事我也不敢打包票,怎么说呢,尽人事,听天命吧。」

    「是是是,」容修抬起袖子去擦眼睛,又道:「荣哥,用钱上面,您跟我言语一声。我就算是倾家荡产也……」

    黄金荣摆了摆手:「再说吧。钱可以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这是当年他们最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只是此时从黄金荣的口中说出,和那时的心境,意思,是完全两样的了。

    第十八章 欲将心事付瑶琴

    容雅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他垂着头,懒得睁开眼睛去看。

    被皮鞭抽打过的伤痕微微发麻,奇怪的,并没有他想像中的痛,最初的火辣辣的痛疼之后,现在甚至有些痒酥酥的感觉。不过这种痒比痛更难受,就好像伤口里有虫子在爬。

    现在最难受的是他的手,被铁铐吊在两边,太久,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了。再这么下去,手如果废掉了,就永远也没办法再拉琴了。随即,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惊异好笑。此时此刻,他还记挂着他的琴。他真是痴了,真是疯了。

    「把铁铐解开。」来者温和的说。

    容雅睁开了眼睛。虽然说的是日语,他听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两个日本兵走上前来,解开吊起容雅的铁链。容雅突然解脱,身子一轻,重重地向前扑倒。但并没有如他想像一般摔在冰冷的石地上,柳川的手臂接住了他。

    「放开我。」容雅挣扎着道。

    到了现在还在逞强。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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