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13节
「是。」
从池田手中接过这份密报,他掌心的冷汗都快把这纸张润湿了。
柳川把它慢慢的展开。
容雅像往日一般走进柳川正男的小会客厅。
但这一次,他感觉有些反常。大概是因为没有打开灯的关系。虽然外面春天的阳光满地,但小会客厅里却显得有些阴暗。柳川静静地坐在窗边的小沙发上,一动不动。
容雅远远的向他打了个招呼:「柳川先生。」
柳川好像才意识到他进来一般,缓缓转过头来。
容雅感觉到柳川今天的不对劲,怎么回事呢?突然有个念头来到他脑子里,莫非他已经知道了?!这样一想,容雅不禁悚然一惊。
「对不起,容先生。」柳川开口了,声音沙哑:「我今天,有些不舒服……所以,不能陪您练琴了……」
「没关系。」容雅镇定答道:「柳川先生身体不适,可以派人告诉容某一声,不必……」
「可是我……却很想见到你……」柳川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儿,又道:「比任何时候……更……」
容雅一怔。
这的确不像平时的柳川。平常的柳川,绝不会和他说这样的话。他知道他心底的感情,可是他总能控制。他总是那样的亲切平和,充满自信。而此时的柳川,看上去是那么憔悴,无力,甚至……脆弱。
「柳川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容雅试探着问。
过了一会儿,柳川才答道:「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起过的,从小就照顾我,关怀我,甚至送我去欧洲学琴的那位义父吗?」
「我记得,就是他送了你这把小提琴。」
「他就是日本的首相犬养毅。」
容雅不由得轻轻的张开了嘴。
「昨天晚上,他竟然被几个日本军官在他的官邸里……刺杀了……」柳川握紧拳,指节发白。
这个消息,容雅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同志已经得到了情报。组织上还准备乘日本内部混乱一团的时候采取些行动。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个被刺杀的日本首相居然是柳川正男的义父。
从道理上来讲,这是日本的内政,本不关他的事。可是,柳川的悲恸,他……竟然会觉得有些怜悯。
柳川将脸埋进拳头里,全身颤抖。
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肩头。
柳川抬起头。
容雅就在他的面前,俯下身凝视着他:「作为朋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柳川先生?」
他的眼睛里是真诚的。
柳川在那一刻眼眶竟然有些发热。他抬起手,轻轻的将手重叠在肩头容雅的手背上:「谢谢你,容先生。」
就这样,已经够了。
过了好一会儿,柳川勉强平静下来。
「我知道,对于你们中国人来说,也许觉得日本人都是一样的。」柳川缓道:「一个日本首相的死根本不值得同情。也许还会有人认为日本国内越乱越好。可是,事实上,我的义父,他一直是属于立场亲华的首相。他一直在尽全力调停你的国家与我们国家之间种种的矛盾。所以他才成为日本军部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可是,军部的势力在不断膨胀,他的能力也极其有限……他生前对这种势态也极为担忧……
「他死之后,中国与日本的关系将更为严峻……这一次刺杀已经震动了整个日本的统治阶层。可以预见,从此以后的日本政府官员,将无人再敢与中国进行正常的外交关系,也无人再敢出面指责日本军部的所作所为。从此以后,失去牵制力量的日本军队……」柳川闭上眼睛,没有再说下去。
容雅无言地望着他,轻轻握住他的手。
柳川的手微微一震,他侧过脸,看着容雅。那双深黑的、温润的眸子,就像一泓清泉,无声的涌出安慰人心的力量。那一刻他多么想拉住他的手,就这样把他拥进怀中。但他克制住自己,一如平时。他不能允许将别人的善意作为自己放肆的借口。
仅仅是这样,给他的安慰,已经足够令他无限感激。
「容先生,可不可以请你去看看……真理子?」柳川低声道。
「柳川小姐?」
沉默了一会儿,柳川艰涩的道:「在这个时候,她也许比我更需要有你在身边。」
容雅一时弄不清柳川这话的意思。想到上次的事,不禁脸上发热。
柳川低声道:「因为犬养首相,是真理子的亲生父亲。」
容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柳川道:「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一直在义父在照顾我们一家的生活……真理子,其实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
容雅说不出话来。回心一想,的确,真理子的年纪与柳川正男相差十多岁,而那时柳川正男的父亲应该已经去世好几年了。这本是一个很明显的事实,可恨自己这样粗心大意,竟然没有留意。
「在你们中国人看来,也许是很不好的事,可是……对于日本人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可耻的。」柳川道:「我的义父,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我为母亲能够委身于这样的男子而感到骄傲。」
容雅完全无法理解日本这种奇怪的社会伦理观念。
「我曾经离开过家很长一段时间。等我回到日本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了。而义父太忙,没有时间照顾真理子。所以她就一直跟在我的身边。而我从来没有对这个妹妹尽过做兄长的责任,一直觉得亏欠于她。所以,我尽量的宠爱她,希望能够稍做补偿……我知道真理子很喜欢你。所以,这时候,可不可以请你去见见她,哪怕是,对她说一句安慰的话……」
容雅打断了他:「如果柳川先生不嫌冒昧的话,我愿意去。」
名叫阿镜的女佣推开门,就看到穿着黑色洋装的真理子站在梳粧台前,呆呆地望着窗外。身边的镜子反映出她苍白的脸颊,像一抹淡淡的月痕。
阿镜无声的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容雅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抬手敲了敲门。
真理子没有动。
容雅道:「柳川小姐……」
真理子蓦地回过头来。
「容桑!」
她的脸上先是露出受了惊的小动物一般的神情,看清了来人,低低的惊呼了一声,立即跑过来,扑进容雅怀中。她把脸埋进容雅胸膛里:「容桑!」
容雅只觉得这个娇嫩的身躯在自己的怀中轻微颤抖,万般柔弱无助。他听见她低低的抽泣,不禁伸手轻轻抚摸她的柔发:「柳川小姐……」
停了停,容雅道:「对不起。」
真理子仰起头来看着容雅:「容桑,为什么,说,对不起?」她的小脸憔悴苍白,眼眶泛着浅红,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容雅伸手拨过她额前的黑发:「我……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对不起。」
「不,不。」真理子大力摇头:「可是,容桑在这里啊!」
她把脸贴在容雅的胸前,闭上眼睛,一连串的眼水滴下:「你来了,真理子,好高兴,好高兴。」
初春的阳光斜斜地透过窗户照在地上,但在这间悲哀的房子里,却像墓室一样沉寂阴郁。容雅忧伤的手指滑过少女的发丝,指间有如丝绸一般的细密微凉。
「抱紧我,容桑。」
真理子低声恳求。
「我不问,容桑,喜欢不喜欢真理子,现在。真理子不要容桑,同情的,只是,请容桑,抱我,求求你,抱紧我。」
容雅无声的收紧双臂,他们相偎站在阴影之中。容雅抬眼看到窗外明媚的春日,竟然会觉得有些微冷。他觉得他们永远也走不到那阳光底下。
第十四章 易水萧萧西风冷
许稚柳那天傍晚是见到那位刘先生走进容雅的房间的。
他当时并没有多留意,知道那是大爷的朋友。他不太喜欢,也不过是因为觉得那人有些鬼祟。他不明白,为什么不在客厅正大光明的坐下来喝杯茶,每一次一来就在大爷的房间里关上门呢?
不过不明白也就算了,反正那是大爷的朋友。老爷都没管。
鬼子在上海停了火,戏园子正在重新开张,很多事忙。老爷这会儿,大概是谁也顾不上管了。大爷自从迷上西洋琴,对戏园子的杂务都不理了,只有柳儿跟在老爷身边,一手一脚学着料理。柳儿聪明又听话,为老爷子分忧不少。
刘同志这次来,说到街边负责接头的卖针线挑子的同志被捕的事。又一个同志落入了敌掌,只能寄希望于他在狱里酷刑中挺过来,不要做出对不起同志们的事来。
这样的事真的很难说。有时平日里一脸忠贞的硬汉子,进去了没熬几场就全招了,牵连了一大批同志被捕,有时平日里胆小懦弱,遇事犹豫不决的人,到了关键时刻反而舍得一身剐,宁死不屈。
上海到处都是日本军部的秘密警察,相对来说,容雅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因为他仍然不算是党内人士,正在发展阶段,只有刘同志和他单线联系。容雅又是上海名人,这种身份成了极好的掩饰。最重要的一点,凭着容雅与日本秘密警察头子柳川正男非比寻常的私交关系,柳川手底下的秘探们就算再怀疑谁,也绝不敢怀疑这位每天下午柳川先生亲自派车去接,再怎么忙也一定会拨出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在私人会客室里接待的大人物。
容雅曾经提议过,看他能不能设法营救落入柳川正男手中的同志们,但这个想法被刘同志否决了。他怕打草惊蛇。容雅和柳川正男的私人友谊实在太过宝贵,这张王牌绝不能轻易打出。
这一次刘同志带来了容雅的任务。
容雅曾经向组织上汇报过,这个月二十九日,是日本人最重视的天长节,也就是日本裕仁天皇的生日。驻上海的日本军方和领事人员,将举行大型的阅兵群众集会来庆祝。总领事柳川正男也向容雅发出邀请,请他作为中方友好人士参加。容雅感到这事他自己不能决定,必须征得组织的同意。
而组织经过一再考虑,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因为届时日本驻军部队的高级将校会全部出席。如果在这一天有所行动,必将一举挫败日本军队的骄焰。
有一个来自韩国的反日志士,经由组织安排,已经成功的混进当天参加阅兵的人群队伍之中。只是到时的保安极为严密,每一个参加人士都必须经过严格的搜身。不要说枪弹,就连一把小锉刀也不可能带入场内。
「容同志,这一次,只能依靠你的帮助。因为只有你乘坐的日本领事馆的专车,跟随在柳川的身边,才能躲过搜查,将武器带入场内。」
有一个念头隐隐的经过容雅的大脑──那么,柳川会在这次行动中死去吗?除掉这个日本的秘密警察头子,本身也是任务的一部份吧?
「容同志?」
容雅看起来有点走神:「哦……那么,进去以后,我怎样把武器交给那位韩国的志士呢?我又怎么认得是他呢?」
「你的任务只是将炸药带进去,其他的,组织会安排好一切。你不必多想,也不必多问。在行动之前会安排你们见一面,认得彼此的样子。但目前还不行,因为这对你们双方都会有危险。」
「炸药?」
「是的,韩国的志士已经下定决心牺牲自己,不但会向主席台投掷炸弹,自己身体也会背上炸药,炸死这些日本狗!」
看着容雅面色阴沉,刘同志以为这个公子哥儿害怕了,便拍拍他的肩头:「容同志不必担心,如果到时你被安排坐在柳川正男的身边,看到韩国的志士在开始行动之时,你随便找个借口回避就可以了。在这次行动中,你一定能够全身而退。」
「不,我没有……」
「担心也是正常的。这毕竟是你第一次参加这样重要的行动。容同志,我只是希望你能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这将是震惊中日双方的一件大事,对外可以打击小日本的张狂势焰,对内可以鼓舞全中国人民舍身抗日的决心。它的意义重大。」停了停,刘同志又道:「这一次,也是组织上给予你的,最大的,最后的考验。」
容雅一凛。「请刘同志放心,我容雅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我当然相信你。只是,也不要轻易抛弃生命。毕竟活着才是继续革命的本钱。牺牲未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请你一定要记住我所说的话。」
容雅缓缓的伸出手,紧紧握住刘同志那双革命的大手。
他的眼睛闪着坚定的光芒,但他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就好像病中的人在忍受痛楚的折磨。
沈汉臣和容嫣的饭局还没来得及订,日本陆军总司令部参谋石原康夫倒抢先一步,送来帖子,说是要请汉臣兄和容老板吃饭一聚。
沈汉臣把帖子拿给容嫣看。
「石原先生真是客气。」沈汉臣说:「本来已经欠了他那么多人情,还不知道怎么谢他,结果倒让他抢先请咱们吃饭,这礼数上是咱们的不周了。」
容嫣看着帖子:「他的中国字倒是写得不错。」
「那是自然,石原先生不仅是日本着名的时势评论家,还是个中国通。他的中国话,说得别提多地道,你知道吗,他还会念《庄子》哪。」
容嫣沉默了一会儿:「你去吧。」
「你不去?」
「行不行?」
「这……不太好吧。你从前不也同意和他吃饭的?」
「到底是个日本人,坐在一起觉得别扭。」
「你别担心,石原先生和你见过的那些低层小军官可不同,他绝对是个好人。那可是完全不同的。他很容易交朋友的。而且人家专门指名要请我们俩一起吃饭,到时我一个人去,会让人觉得不给面子。以后万一再有什么事麻烦人家……」
容嫣转念一想,在这天津卫讨生活,以后的确也说不准会有什么事发生,没准还真得再去求这日本人帮忙,于是只好同意。
沈汉臣说这个石原先生和容嫣从前见过的那些小日本军官不同,容嫣看到他第一印象,只觉得果然不是寻常人。他的相貌十分平凡,基本上没有可以给人留下印象的特点,但见过他一面的人,很难把他忘记。他的衣着朴素斯文,行动言辞十分客气,但这种客气让人心里觉得忐忑,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眼睛,即使是微笑时也是铅灰色的,毫无感情。和这个人一比,那个老奸滑头的林堂主真的成了只灰老鼠,那个色迷迷的山田小队长完全成了一头蠢驴。
那一顿饭吃得沈汉臣也不太痛快。石原先生和他的交集似乎少了,对于国际形势几乎没怎么谈。沈汉臣原以为这石原先生是他异国知己,看来这石原先生也不能免俗,和平常人一样,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位大明星身上去了。沈汉臣拾起一个话题,石原康夫随便聊聊,最后一定会回到容嫣的身上。并且这位石原先生似乎更看重容嫣的意见。可是容嫣一来对当前形势一头雾水,二来是随随便便的应付着这日本人,根本说不出什么意见。
当然,对方仍然是在危难之中帮过自己的大恩人,容嫣对他仍然礼貌周全。一顿饭下来,石原康夫似乎也把容嫣认定为「中国好友」之流,这让沈汉臣私心底下也有些不痛快。临走的时候,石原康夫紧紧的握着容嫣的手,说:「以后有什么难办的事,请直接给我打电话,不要客气!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朋友!」
容嫣道:「不敢高攀,不敢高攀。」
回去的路上,沈汉臣心里很不是滋味的说:「这石原先生,果然是很亲切的,很容易交朋友的人,对不对?」
容嫣看了沈汉臣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二天,沈汉臣在办公室里,接到石原亲自打来的电话,告诉他那小记者的事已经完全办妥了,请汉臣兄从此不必担心。电话里的石原又是从前沈汉臣认识的那个热情又亲切的好朋友了。昨晚被冷落的那点小芥蒂在和煦的春风中烟消云散。
容嫣问沈汉臣:「石原先生到底是怎么处理那徐若虚的事的?派人恫吓,还是重金收买?」
沈汉臣一愣道:「啊,这我倒没细问。」
又道:「我相信石原先生说办好了,就一定办好了。他是有办法的人。」
容嫣也不得不承认,那个人的确看起来是很有办法的人。至少比他和沈汉臣两个加起来都有办法得多。
这件事算是放在一边了。但从此和石原的接触就多了起来。有时有什么文化名流的集会,石原康夫也会邀请他们二人去妆点门面;有时有音乐会的票子,也不会忘记送到沈汉臣手中;更多的是饭局,吃完饭再找个地方喝杯清茶,赏赏风景。石原的中国话说得地道,三人俨然三个文人雅士聚会游玩,外人丝毫也看不出端倪。
计划一件事情,千头万绪,任何一个小小环节也不能忘记。
真的等到执行起来,反而简单得多。下定了舍生忘死的决心,就什么也不害怕。
那段时间容雅一反常态,没有天天躲在屋里玩琴,反而每天三顿饭都出来陪着老太爷一起吃,饭后还给老爷子斟茶。有时倒是老爷太忙,顾不上回家吃饭,留大少爷一个人在家。大少爷大概是嫌一个人吃饭太冷清,有一次还叫了张妈、秋萍、老张头这些下人陪他坐了一桌子。那一顿饭,也不知是谁先提起从前二爷在时的往事,又说开了,说到原先太太在时的事,张妈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止也止不住。那一顿饭,一桌人全都吃哭了。只除了大少爷。大少爷虽然没哭,但捧着一碗只吃了两口的饭,是再也吃不下去了。老张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张妈说:「你真是老糊涂了,干什么在大爷吃饭的时候说这些?让人心里添堵。害得大爷连饭也没能好好吃。」
容雅温声道:「别怪张妈,是我自己提起来的。好久没有青函的消息,听说他去了天津,我也挂念得慌。」
张妈呜咽道:「大少爷,下次侬见了小少爷,劝劝他,伐要再和老爷呕气了,让他回家来吧。我的年纪也一天比一天大了,也伐晓得这辈子还能再服侍他多长时间,我只怕我这把老骨头等不到……」
老张头正用一张大手帕狠狠的揉着鼻子,听了他老婆的话,从鼻腔里挤出一句:「老婆子,别胡说八道了……」她女儿秋萍也擦着眼睛在一旁说:「妈,你快别这么说。」
容雅在一旁发了一会儿怔,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苦笑,低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只是当时的情景太乱,谁也没把他这句话放在心上。
容雅也会来到丹桂第一台来拉几场。
每次拉完了,照例走到台前来谢幕,听到台下叫着自己名字的喝采声,鼓掌声,容雅总是有点忡怔。曾经那样熟悉的一切,如今听来竟然恍惚如梦。
完了戏下来,看到容老板强打精神的坐在办公室里,脸色苍白,说几句话就要喘一口气。容雅心疼老父,劝他不要太辛苦,能放开的就放开些,有些事,能够让柳儿出面办的就让柳儿办了,把一切放心交给柳儿。
容修道:「那怎么行?这到底是我们容家三代传下来的家业。柳儿再好也是姓许的外人。」
他那双白胖冰冷的手紧紧捉住容雅的手:「南琴,你听爸说,以后也多来看看、学学。这里到底还是要交给你的。这么大的一个戏班子,可是从你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
容雅单膝跪下:「爸……」
容修道:「爸知道你对这些俗务没兴趣。可是你怎么就不懂爸的心呢?爸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还拼着老命出来打点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赚那几个钱?爸是不能看着祖宗传下来的家业荒废了,也不能看着这份家业落到外人手里!眼下你弟弟还在外面游游荡荡,他不听我的话,将来要是倒了楣……总有一天回了这个家……」
说到这里,容修也红了眼圈:「到那时,他还有这个家,还有一份他的产业。将来要是我不在了,你什么事也不理,全部交给外人,哪一天他回来,这里已经不姓容了,你说,这个世上,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地?」
容雅深深地低下头,容修看不到他的脸,只听见他微微颤抖的声音:「爸,我,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咱们容家……」
容修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抚摸儿子的头发,道:「傻孩子,说什么傻话。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以后多些时候陪陪爸,也学着管管事就更好了。等乱过了这一阵,时局定些了,爸爸再给你物色一房好媳妇儿,你这一辈子,爸也就算是放心了,也算对得住你死去的娘……」
容雅握着他父亲的手,悲哀无言以对。
就像地壳震动,万年冰层的最深处,隐隐出现断裂。他听见他自己的体内也传来这种碎裂的声音,迅速蔓延。这种痛楚让他发现自己并不如他以为的那样坚强。
他大概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就算他有功于民族,也无法弥补他对父亲,对兄弟的永恒的歉疚。
那天夜里,许稚柳应酬晚归,却见自己那间屋子亮着灯。他意外的推门进去,只见容雅坐在书桌旁的竹椅上。
「大爷?」
容雅看着柳儿微微一笑:「我等你好久了。出去应酬了?」
「是。」柳儿道:「大爷,有什么事您叫我去就行了,不必在这里等柳儿的呀。」
容雅又问:「都是些什么人?」
「嗯,上海救火队,保安团,还有工会的一些人。」
容雅道:「从前这些事都是青函去做的,也难为你,小小年纪,就要为这些事周旋。」
提到容嫣,柳儿静了一静,道:「柳儿不怕辛苦。只恨柳儿太笨,不如二爷会办事。」
容雅道:「柳儿,你到咱们容家也有六七年了吧?」
柳儿道:「是,六年零八个月了。」
容雅道:「是吗,那么快?」
他向柳儿招招手:「柳儿,你过来。」
柳儿依言走到容雅身边。容雅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柳儿的头发:「大爷一直觉得很对不住你。青函走了以后,大爷只顾忙着自己的事,对你照顾得太少……但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比青函好,也比我好。」
柳儿拚命摇头:「大爷,您别这么说。要是没有二爷,柳儿恐怕早就冻死饿死街头了。容家对柳儿恩重如山,柳儿今生今世也没办法还这份恩情……」
容雅道:「柳儿,要是你真的想要报答咱们容家,大爷今天,求你答应件事。」
柳儿听到「求」字,吓了一跳,双膝跪下:「大爷,您说!」
容雅连忙把他扶起:「柳儿,咱们容家现在的情况你最清楚。老爷的身体越来越差,青函又不在身边,大爷求你,永远留在咱们容家,就当他是你自己父亲一样照顾他,好不好?」
柳儿道:「大爷,您放心,只要您们不赶柳儿走,柳儿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离开容家。在柳儿心里,早就把您、二爷和老爷,当是自己的亲人一般了。」
容雅微笑:「好孩子。如果有一天二爷回来了,柳儿,你可要答应我好好的照顾你二爷……」
不等容雅说完,柳儿已红了眼圈:「大爷!只要二爷肯回来,柳儿就是一辈子为他做牛做马也……」言到此处,柳儿只觉一阵椎心之痛,化为酸楚涌上鼻端,此刻再也压抑不住。他将头埋进容雅的怀中,哽咽道:「……可是,二爷、二爷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容雅轻轻拍着柳儿的背脊。
当时柳儿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所以也没有觉得这事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在真正行动之前,组织上安排容雅和韩国志士尹奉吉见了一面。另外还有一位高级特务「小林先生」。他负责安排尹奉吉混入会场,并安排容雅和尹奉吉在会场交接武器。
容雅再也没有想到这位代号小林先生的人居然是个女人。她大约二十五六岁左右,说话极简短俐落,外表美艳动人。他不知道一个美人在某些关键时刻起到的作用远远大于男子。直到那一天,在会场再次见到这位小林先生,浓妆艳抹,穿着华丽的和服,娉娉婷婷坐在侵华日军总司令白川义则的身边时,容雅才有一点恍然大悟的感觉。
那一天基本上是照计划进行的。
上午九点钟,春日朝晨的阳光像金纱一样笼罩在上海,将门外停放着的日本领事馆的黑色轿车也笼罩上一阵金色的薄纱。容雅也是蒙着这层金纱走出的大门。
那一天大少爷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早上给父亲请过安就去吃早饭,和平时一样吃的是米粥,送粥的是张妈亲手做的小酱瓜,吃完早饭后他要了杯清茶,就坐在桌边望着不远处的那只西洋座钟,等那个座钟到了九点,当当当的敲起来,他就动身出门了。他的手里一样提着那个式样古怪黑色的长匣子,匣子的一头宽、一头窄,让人隐隐想起某些不吉祥的事物。那天容雅提着它出门的时候,和看门的老张头打了个招呼。老张头坐在背光的阴影处,容雅迎着阳光向他走来,老张头的老眼昏花,看不太清大少爷的脸容,只记得他那一头黑发,在阳光下仿佛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大少爷跟他打了个招呼,他连忙起身为大少爷开门。事后老张头哭着回忆起那一刻,那个仿佛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大少爷,他说要是他当时知道大少爷是出门去干什么,他是死也不会给大少爷开门的,他一定要死死的抱着大少爷的腿不让他去,少爷就算打死他也不松手。
可是那时老张头并不知道容雅打算去做什么。所以他还是开了门,看着大少爷上了日本人的车。他关门的时候心里还有一点羞愧,因为他知道今天日本人会在虹口公园庆祝什么事情,而大少爷就是去跟日本人一起庆祝的,大少爷还会在庆祝会上作为中国的友好人士献技拉琴。这消息还是他女儿秋萍跟他说的,秋萍又是在书房偷听到大少爷跟老爷说的,老爷虽然表示过反对,一则是强不过日本人,二则大少爷态度坚持,所以也没有办法,只好由他去了。只是过后秋萍在给老爷捶背的时候,听见老爷一直在叹气。老张头觉得惭愧,还是因为对面街上,有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拖着她一身女学生打扮的女儿,在向这边有日本领事馆标志的黑色轿车指指点点,看着大少爷上了车,车子发动了开走了,远远听到少女压低的清脆嗓音:「……汉奸……」老张头吓了一跳,赶紧关上门,心里怪难受的。说心里话他也觉得大少爷最近的举动,的确有一点点像汉奸。
容雅当然并不知道老张头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他像平时一样上了日本人的车,在车里的柳川正男对他露出微笑。
正如组织所预料的一样,他搭柳川的车非常顺利,没有遇到丝毫阻拦就直接驶进了虹口公园。下车的时候,那只黑色的小提琴匣甚至是柳川的保镳拎进会场的,前后左右一共有六七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紧跟着他们,护送着这两位贵宾进入贵宾台。容雅本来还有点担心琴盒在别人手里,他怎么才能要回来。后来才发现这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跟在他身后的保镳见到容雅露出一点点想要取回东西的意思,立即恭恭敬敬双手奉上。而这时的柳川,和容雅平时在小会客厅里见到的那个温文尔雅的音乐家完全不同。他眼神锐利,不怒自威,一种压迫感和威严感从内在散发出来。如果说过去的容雅一直非常困扰,那个优雅的小提琴家怎么会和日本的秘密警察头子是同一个人的话,一直到这时,看到这样的柳川正男,他才相信──几乎是绝望的相信,错不了,就是他。
然后容雅就见到了,坐在离他不远处的小林先生。她此时只顾用日语和身边一个武官有说有笑,偶尔东张西望,看到相熟的贵妇就摇手打招呼,她的眼神也扫过容雅,只不过就像燕子的翅膀轻轻掠过水面,没做任何停留,一滑而过。她好像根本就不认得他。容雅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看着她是非常失礼也非常危险的事,立即转开了眼睛。
容雅扫视了一圈会场,并没有看到真理子的身影才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像她那样纯真的少女,不应该成为男人们的政治陪葬品。
后来的事容雅有点记不太清了,因为他的神经绷得太紧。只记得他按照计划装作要去厕所的样子,好不容易找到了小林先生计划中的化粧室,那个韩国志士已经在里面等他了。他取出藏在琴盒中的两只手榴弹,交给了尹奉吉,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回到座位后,自己的手指冰冷,几乎在发抖,一再的深呼吸也不管用。他害怕自己的失态为柳川所察觉,表面上装作镇定万分的样子,其实双手紧紧的交握着。他看着身藏手榴弹的尹奉吉站在人群之中,只要他开始朝主席台慢慢的移动,那么,按照组织上的安排,这时也将是小林先生和容雅借故离开的时候。容雅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去看他。手虽然在发抖,可是心里却非常的安静。简直静如止水。他甚至非常冷静的猜想,此时这个韩国抗日志士,揣着两只炸弹的独立党党员,他紧不紧张呢?尤其是,其中一只手榴弹还是留给他自己的。关键时刻,他会拉爆吗?如果他突然后悔了,怕死了,不拉,怎么办?他刚才真应该留一只手榴弹给自己,如果韩国志士行动不成功,那么由自己在这里引爆,前后左右都是日本的高官将领……容雅痛苦的想,当然,也包括了在他身边的柳川。
柳川没有察觉容雅的异样。除了宪兵外,公园里还布署着不少秘密警察。他不得不密切留意着手下的工作情况。更何况,他还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人,那个人也看到了他,扬起眉,浅棕色的脸上绽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韩国志士开始缓慢地向着这边移动。不引人注意地,不为人察觉地,极小心谨慎的移动,就像狩猎的狮子一样无声无息的靠近他的目标,连只鸟儿也不会惊起。
白川义则在众人的掌声中,志得意满的站在了主席台最前面,开始演讲。
容雅听见小林先生用日语对她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不慌不慢地站起身。这就是计划开始启动了。
容雅坐在那里没动。
小林先生的心里应该是颇为讶异,但在她的眼中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她只是看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似的,冷淡的扫了容雅一眼,就和另一个日本贵妇结伴离开了。
尹奉吉离贵宾台越来越近了,近得几乎可以看清贵宾台上的容雅。容雅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似的,一动也不动。
台上台下的日本人,开始高唱国歌。会场气氛十分热烈。
尹奉吉也觉得有点意外,这和事先安排的计划不太一样。这个中国人是怎么回事呢?他为什么还不走?但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不走就不走吧。
「好久不见了,容先生。」
一个人站在容雅面前。
容雅缓缓的抬起眼看着他。他其实并没有看着眼前的人,他的目光,越过这个人的肩头,他可以看到,尹奉吉已经离他们更近了。
柳川看着容雅直望着那个人发呆,只道他又记起了那件事。他沉下脸,对那人道:「你又想干什么,荒木少将?」
尹奉吉缓缓的伸手入怀。
容雅觉得他的心脏都快从胸腔中跳出来了。
荒木光笑道:「咱们又见面了,阿男。你还是老样子,一样忙着保护着自己的心上人啊。」
柳川微微一窒,迅速地看了四周一眼,道:「胡说八道。」
「我可是信守了我的诺言哦,阿男,这一阵子,我都没有去骚扰你的容先生。」荒木光脸上的笑容加深了:「我很乖吧?」
「荒木少将──」
身边的柳川在和谁说话。
容雅心神恍惚地转过头,看着柳川的脸。
已经来到最关键的时候,整个计划的成败只差一步。生死已经完全的置之度外,就连这个肉身也不再是自己的。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到了此时此刻容雅终于相信。计划进行得比想像中更顺利。但他此时心中感到的不是欢喜,竟然是悲哀。
在生与死的关头,脱离了国仇家恨脱离了民族责任,只是作为一个人,他的心里竟然涌起对这个男人的无法言说的感情。也许是愧疚,也许是遗憾。无论如何,他从来都没有伤害过自己,不管他是个怎样的人,他展示给自己的,全是他的善意和温柔。他也许是他此生所遇到的唯一的知己。这个曾经在灵魂上,和他用音乐互相交映的人。而想不到,今生竟然要以如此残酷的方式与他决绝。但他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他不是背叛他,那么他就要背叛自己的国家。
而他的歉意,此生此世是没办法说给他听了。
荒木光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你要怎么奖励我呢?」
此时的荒木光,让柳川想起十多年前的他,也是一样的爱胡搅蛮缠,脸上老是挂着隐隐笑意的顽劣少年。那时候,并没有战争,并没有政治,也没有背弃和伤害。
在某一瞬间柳川的心被触动了。但他随即看到了容雅。那双清秀的眼睛正在一旁看着自己,而且,那一刻,他几乎感觉到,那双深如夜色的双瞳中似乎藏着隐隐哀伤,柳川几乎失神,他越是看进那双眼睛,越是可以看清里面深不见底的悲哀。
「其实,我是来向你道别的。」荒木光拍了拍柳川的肩头。
柳川猛醒:「什么?」
「我快要离开中国了。我父亲要求我回日本……」
柳川觉得隐隐的不安。容雅在悲伤什么呢?
荒木光继续说着:「……没办法,本希望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施展拳脚,可是却不得不被人取代,我再在这里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阿男,这一次,我不打算不辞而别。从前的事,我想了很多。阿男,我,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荒木光的话。紧跟着灰沙石块飞扬四溅,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抱着头。在最初的几秒,全部的人都傻住了,完全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随即场面一片大乱,女人的尖叫声像潮水一样涌起,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开始从座位上站起身四散跑去,有人踢倒了椅子,有的人在呻吟,有人缩成一团,有人踩过别人的手指。
柳川的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拉呆坐在原地的容雅:「容先生,快走……」
荒木光回过神来,怒骂了一声:「混帐!」就去掏身边的枪,但紧跟着又是一声巨响。
第一个手榴弹扔歪了一点,容雅眼睁睁的看着,在短暂的迟延之后,白川义则的卫队们立即从四面八方动了起来,试图赶过来用身体保卫他们站在主席台最前方的大将。柳川正男的卫队们也在从四面八方活动起来,企图封锁整个会场,阻止刺客随着惊惶四散的人群逃匿……紧跟着第二发手榴弹爆炸了。它与第一枚的爆炸也许只相差二十秒,也许更短,但在容雅的眼中仿佛迟延了二十分钟。但还好它爆炸了,在容雅的信心还没来得及崩溃之前。很显然那位韩国义士也意识到第一发手榴弹扔偏了,所以及时的更正了这个错误。他立即把打算自己在人群中引爆的第二只手榴弹再次奋力扔了出去。这一次他照准了白川义则直扔过来。白川义则已经开始转身逃跑,却正好往着容雅座位的那个方向,所以那个韩国人也几乎就是向着容雅那个方向扔的手榴弹。白川义则应声而倒,他的卫队还来不及扑过来掩护;植田师团长也才跑了两步,就猛地向前摔倒,还有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人,那是驻华公使重光葵,在第二次袭击中,他也倒了下去,因为他有一条腿不见了。
在一片混乱之中,容雅只记得柳川大吼了一声,似乎是在叫他的名字,但是紧跟着他自己也倒了下去。柳川本是打算用自己的身体去掩护住容雅,可是在爆炸声中,有人重重地撞在容雅的身上,他们两几乎是倒退着飞了出去,柳川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胸前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再也爬不起来。
第十五章 事无两样人心别
爆炸声响了,柳川正男只觉得满天的血雨,像倾盆大雨一样淋下来,其中夹杂着断裂的人手,还有一些木质的碎片,那是小提琴的碎片。紧跟着,一个血淋淋的头落在他的面前,那双悲哀无限的眼睛──
「容先生!容先生!」柳川听见自己大喊的声音,恐惧已极。
但随即他被自己的声音吵醒。有几双手按在他的身上,柳川冷汗淋淋的喘息了一会儿,头脑渐渐清醒,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他的身边站着几个医疗人员,他们正七手八脚的按着自己,不让他拚命挣扎,甩脱插在手上的针头线管。
「柳川先生,您醒过来了,真是太好了!」其中一个人对他说:「您的右侧胸受了伤,但好在没有伤到心脏和肺部,我们一共为您缝了……」
柳川急切道:「容先生呢?他有没有事?容先生怎么样?」
「容先生?」
柳川只觉得心直往下沉:「就是那个中国人!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中国人!」
「哦,那位先生没事,他只是有些轻微脑震荡,就在下一层楼的病房里。刚才您昏迷的时候,您的妹妹来看望过你,现在应该去探望您的朋友了。」
柳川长长的松了口气。
「可是,柳川先生……」一个医生低声道:「和您在一起的另一位,荒木少将,他被炸弹碎片击中颈部,证实当场死亡。」
柳川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他呆呆地望着那个医生,说不出话来。
荒木光静静的躺在太平间中。
他浅棕色的脸,此时看起来是青白的。嘴角那一丝顽劣的笑意也消失了。此时他看起来很严肃,像是死亡令他突然变得认真起来。他的嘴唇透出紫白色,这让他看起来好像很冷很冷。
柳川坐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凝视着他。
胸前的伤口,在刚才挣扎着起身的行动中有些裂开了,一阵一阵火辣辣的痛。但他并不觉得。因为在胸腔中,另一个地方,有另一种痛的存在,超越了肉体痛苦。和这种剧痛一比,胸前那点伤势简直微乎其微。
为什么,一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好好的听他说话?
他来向我道别,可是我连看也没有正眼看他,我的眼里,只有那个人……可是他没有介意,甚至没有生气……他本来是那么骄傲,那么容易生气的人……他说他有好多话想跟我说,他想跟我说什么?
柳川将荒木光冰冷的手举到脸颊边,紧紧的握着,仿佛如此才可以得到一点点力量的支援。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明明知道我已经不爱他了。他曾经离开过我一次,这一次他却不想不辞而别。可是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听他最后想跟我说的话了。
他曾经伤害过他,甚至伤害过他所爱的人,可柳川心里知道,那不过是因为他还爱自己。
柳川曾经说过不再爱他,可是一直到此时,他才深深的感到,那只不过是因为他并不如他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自己。那每一个有他陪伴的多瑙河边的夜晚,萨尔斯堡的城墙边拉着小提琴消磨的黄昏,早餐的咖啡香气里对视的微笑,陌生的小酒店里彻夜的缠绵……所有记忆都埋藏在身体里的最深最深处。
现在他死了,他所有的缺点都随他一同远去,而记忆中,只留下他的好,他的种种甜蜜,种种可爱。愧疚与怀念与纷纷扬扬的往事,涌上心头。毕竟在他们人生最美好的那一段岁月里,他们曾经是那样的相爱。
投掷炸弹的尹奉吉被当场捕获。
他倒是个硬骨头,熬过几种酷刑,半个字也没有吐露。不过就算他什么也不说,宪兵和警察们也有办法凭着蛛丝马迹展开搜捕,从他如何来到中国开始,住在什么地方,到过什么地方,见过些什么人,开始一一调查。因为这次事件震惊日本朝野,日本天皇下令彻查事件,就算把整个上海倒翻过来,也势必要把参与此事的抗日份子全部捉拿。日本军方抱着宁杀错,绝不放过的复仇心态,一时间上海恐怖四漫,人人自危,不知狱中郊外又新添了多少冤魂。
大约一个礼拜的地毯式搜索之后,事情渐渐的浮出水面。
第九天,一份事件秘密调查报告交到了柳川的手中。
薄薄的数页纸,柳川看了几乎一整天。
他将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见,什么也不吃,甚至连来为他伤口换药的医生护士也被他赶走。
那天傍晚,脸色铁青的柳川正男坐在书房,拿起电话机,拨了一通电话,发出了他的指令。他的眼神阴沉如狼。
容雅在日本人的医院里住了几日就搬回了容家调养。
他头部受了些轻伤,大约是摔倒时撞在石台阶上,只是稍有些头晕,别的倒没什么不适。不过颇讽刺的是,在手榴弹爆炸之时,竟然是他最恨的荒木光救了他一命,那时他刚好站在容雅的面前,为他挡住了致命的两块弹片,而在荒木光倒下的时候又撞在容雅身上,把容雅撞得直飞出去。所以虽然距离爆炸点很近,可是奇蹟般的,容雅居然没受什么大伤。
但奇怪的是,劫后余生的大少爷,并没有表示出如他的家人一般的欢喜庆幸。相反,他看起来很不开心。本来就是沉默的人,现在话更少了,有时那神情几乎可以说是悲哀。是的,应该是悲哀。柳儿还记得,当昏迷中的大少爷终于睁开眼睛,看清守候在他面前的容修和柳儿的面孔时,那张苍白的脸上出现的表情绝对不是欣喜,而是失望。像是对着什么事失望透顶。当他问清柳川正男的情况后,轻轻的叹了口气,抬起眼睛再也没说一句话。他直直望着日本医院那洁白屋顶,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东西,他想要却怎么也看不穿。
容家大少爷大难不死,容家上下额手称庆。
容修守着儿子直念佛,感谢神灵保佑。又搬出他那一套不要和日本人走得太近的道理说了一通。容雅一声不吭的听着,不置可否。
回了容家,大爷在自己房里养伤,又开始没日没夜的玩琴。
柳儿从来也没有听过那么悲伤的琴声,就好像有许多许多的话,无可倾诉。有时极低极低,音若游丝,就像琴弦将断,再也不能继续下去。然而琴弦究竟未断,苍凉的音色忽又横空出世,听起来不只是旷远的悲凉,更令人惊心。
容老爷在自己的书斋,听到这样的琴声,眉宇间忧色深沉,摇头叹息连连。
有时柳儿坐在自己的房里,听到这样的琴声,无端端就会落下泪来。它让人觉得,人生不过是万般无奈,万般哀苦。在黑暗的静夜之中听到这断魂般的琴声,简直有些让人发冷。
也许那时柳儿就隐隐感觉到,大少爷的琴声中的不祥之气。
所以,身穿黑衣的秘密警察出现在容雅面前的时候,他竟然没有觉得意外。
柳川正男远远的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容雅,没有说话。
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从敞开的衣襟,可以看到身上还包扎着绷带,伤势未愈。但他阴郁的眼神,锐利如刀锋,就像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似的紧盯着他,就像要把容雅从头剖开,看个明白。
容雅对柳川对视了几秒钟,移开了眼睛。
想不到,他们终会如此相见。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感觉并不好受。容雅缓缓上前几步,将一只黑色的琴匣放在柳川的办公桌上。
「这是你借我的东西,」容雅开口道:「我想,今后我大概是用不上了。」
他轻轻抚摸了一下琴盒的表面:「幸好它完好无损,容某今天得以完璧归赵。」
柳川的目光缓缓地从容雅的脸上回到琴上,像被火灼伤似的,目光微微一跳。
「……当我看到你的名字的时候,我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柳川道。
可是他不得不相信。他无法忘记容雅最后凝视着他的那双悲伤的眼睛。他为什么那么悲哀?有什么事就要发生?有什么话他无法对他说?那时他感到隐隐不安。那时他就已经知道事情不对了,只是当时他连想也不敢那么去想。
容雅道:「是真的。」
为什么,那时候没有一齐死在那个时刻?这对他们来说,是幸或是不幸?
怒火从柳川的胸中燃起。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这就是中国人对待朋友之道?欺骗?」
容雅没有回答。
柳川的声音陡然一变,话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讥诮:「哦,我差点忘记了。容先生怎么会有日本人的朋友呢?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容雅开口说:「柳川先生言重了。其实当他们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的时候,你现在的感受容某就已经领教过了。」
容雅抬起眼睛:「难道这就是你们日本人的交友之道?」
柳川一怔。
「我是谁,难道你不知道?」柳川涩然道:「我一直以为,你是最了解我的人。」
容雅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并不是唯一失望的人。」
「我所担任的职务,真的那么重要?我原以为,在你我之间,这些是最最不重要的。」
「你错了。」容雅一字字的说:「这恰恰是最重要的。」
谈话中断了,两个人对视着。
两个人都满含着愤怒,失望,与一种模模糊糊的委屈心情,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的目光也没有退缩。
过了很久,柳川才再次开口,沉声道:「在那个时候,你本来有机会逃离的。为什么,你没有走?」
容雅淡然道:「容某为国为民,不得不出此下策。但柳川先生以国士待我,容雅又岂能不以死相报?」
柳川的手背一震。胸前的伤口隐隐作痛。
这个傻瓜!柳川痛苦的想,谁要他以死相报,他一直在保护他,不只是希望在这动乱之时,他能够好好的活下去吗?
够了,柳川忽然觉得十分疲倦,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他已经不想再和他吵嘴斗气了。争吵就像一柄双刃剑,除了彼此伤害,其他毫无意义。
柳川问:「刚才你说的他们,他们是谁?」
容雅不说话了。
「告诉我,他们是谁?!」柳川提高声音。
「柳川先生,容雅今天来到这里,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要容某的头颅容易,要容雅开口,却是难如登天。」
「傻瓜!我要你的头干什么?你只要给我一个名字,和你接触的那个人的名字,我就能保证你活下去!」柳川猛地从书桌后站了起身。他的动作太猛,扯动伤口,胸腔的剧痛让他大咳起来。
容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柳川正男。记忆中的他一直是镇定、从容、举止优雅的。不知为什么,这样激动的柳川,竟然让他觉得有点感动。
柳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缓地重新坐了回去。
容雅道:「对不起,恕难从命。」
柳川看着他,他知道这个男人的倔强脾气又上来了。
「你听说过金九这个人吗?」柳川突然问。
容雅一怔,摇头。
「你真的不知道?」柳川的声音里有一丝嘲讽。
「不知道。」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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