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12节
他一边说话一边越坐越近,坐到容嫣的身边来了。容嫣只觉厌恶,再加上这个日本人一边说话一边上上下下的打量自己,那眼光像舌头一样在他的脸上手上舔来舔去。
山田突然咧嘴一笑:「容老板,真是越看,越好看。」
容嫣的头皮一下子发了炸。突然觉得腿上麻麻的,痒酥酥的,蓦然发现这个日本男人的手已经放到他的腿上来了,正在顺着他的大腿慢慢往上摸。容嫣像捉住一条毛毛虫似的,猛地揪住那只手,砰地一声拍在桌面:「山田先生,请您放尊重些!」说着站起身拔腿就往外走。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大门口冲,也不理身后山田大叫:「容老板!容老板!」
刚走到天香阁的门口,也不知道林堂主打哪儿冒出来了,粉红的老鼠脸上又挤满了笑容,想拉容嫣但没拉住:「咦,容老板这是往哪儿去?你老哥哥我才刚到,怎么你就要走……」
容嫣惊魂未定,只想快快脱身,百忙之中抽身向林堂主一抱拳:「对不起林堂主,容某突然有点急事,告辞了,下次向您谢罪!」
说着已经脚底抹油走出十多步远了。
林堂主追在他身后唤道:「容老板请留步,容老板──这,这,容兄弟!」
容嫣头也不回,走得越发的快了。
经过几天几夜的火车,沈汉臣终于顺利地在天津火车站下了车。车靠站的时候,全车的人都欢呼了一声。战争时期,能够平平安安的到达终点站,的确值得庆幸。
在火车上窝了近十天,沈汉臣衣衫折皱,蓬头垢面,手里拎着一包行李,环视人海茫茫,一时不知应该先做什么才好。是先去陈主编介绍的顾先生那里去报到呢,还是先去找青函?
想了一会儿,还是见青函心切,找了个卖报纸的,打听上海来的秦家班是在哪里戏院唱戏,问清了地址,叫了辆黄包车就径直去了。
来到舞台门口,沈汉臣老远就看见大水牌子,当天上演的戏码是《拾玉镯》,此时正散了场,观众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的往外走。地上散满了香菸头,瓜子壳。沈汉臣在戏院门口,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看了几遍,只看到肖碧玉三个金灿灿的大字,一时心里纳闷非常,随便找一个人打听,那人道:「容老板?没有啊?今天唱的肖老板的戏。」
沈汉臣呆在那里,进退两难。
转眼间听戏的人都散尽了,只剩他一个呆站在门口。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去拍门,看门的小弟开了门:「戏完了,明儿请早吧。」
「小兄弟,我不是来听戏的,我来找人。」
「找人,谁啊?」
「容嫣,容老板。」
「容老板不在这儿。」说着就要关门。
沈汉臣忙用手推住:「那小兄弟,在哪儿能够找到容老板?」
「我哪儿知道?他有脚还不四处去啊?」小弟不耐烦起来,又要关门。
「小兄弟,麻烦你,请你一定要给我个地址,我,我找他真有急事。」
小弟疑惑地看他:「怎么,他欠你钱了?」
沈汉臣一怔:「不,不,没有。」
「你谁啊你?我说那你找人家容老板什么事儿?这些角儿们的住处,我可不敢随便给。」
「我……我是他表哥。」
「嘿,我还他二弟呢。」
「小兄弟,小兄弟……」
正在那里纠缠不清,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传来:「怎么回事?」
小弟回身,露出站在他身后一个年轻男子,雪白的尖脸,一双斜挑起的桃花眼看着这边。
小弟一见他,忙笑道:「肖老板,您回了?」
「这人是谁?怎么回事?」
「不认识。不知道哪来的瘪三,非说要找人。」
沈汉臣忙分辩道:「不,不不,我不是瘪三。」
肖碧玉道:「哦?他找谁?」
「容嫣,容老板。」
听到容嫣的名字,肖碧玉眉梢一挑,一双桃花眼飞快地上下瞥了沈汉臣一圈。沈汉臣感觉到他在看自己,自己低下头也看了一眼,突然发现自己衣着寒伧,不修边幅,不禁畏缩起来,手足无措地红了脸。
肖碧玉看了他一眼,道:「我看他倒是个老实人。」说着走到沈汉臣身边,轻轻一拍他的肩头:「来吧,老实人,我带你去找你要找的人。」
口里说着,迳自走了。
沈汉臣呆了一呆,回过神来,转了身加快几步赶上肖碧玉:「谢谢你。」
肖碧玉口里淡淡应了一声不客气,过了一条马路,前面停着一辆马车。车夫看到他,替他打开了车门。肖碧玉上了车:「咦,上来呀?」
沈汉臣道:「是。」
这才上了车,规规矩矩的坐好。
肖碧玉懒懒地靠在他对面的位子上,一双灵活的桃花眼,毫不避忌,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沈汉臣。沈汉臣却不敢看他,眼观鼻鼻观心,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先生贵姓?」肖碧玉开口说。
「在下姓沈。」
「沈先生。」肖碧玉的声音很软,音调有些懒洋洋的:「你是容二爷什么人?」
「这……我是他远房的表兄。」
「哦?沈先生是在哪儿做事的?」
「我从前在上海晚报做编辑。」
「上海晚报?不错啊,为什么要万里投亲跑天津来?」
「这……因为有熟人介绍,在天津要办一份报纸,所以……」
「是这样。」肖碧玉挑起眉,做了个恍然大悟但仍然漠不关心的表情。又问:「你刚才说,你和容二爷是……?」
「嗯,我是他远房表兄。」
「是老夫人那边的亲戚?」
「这个……是。」沈汉臣胡乱说。
「听说老夫人当年可是上海银楼的千金小姐,好像是姓曾吧?」
沈汉臣只觉得鼻尖有些冒汗:「唔……」
「真的?」
「唔……」
「我随口说说,居然猜对了?」
「这个……」沈汉臣哪里知道,此时只觉窘态毕露。
肖碧玉慢悠悠的说:「我倒是听说,容二爷什么都好,就是有个小毛病,喜欢断袖。为了个男人,连自己的戏班子都不要了,抛家弃徒的跑了出来。沈先生你们既是亲戚,可曾听过这些传闻?」
沈汉臣涨红了脸,不敢看那泛满桃花的笑眼。
「沈先生?怎么不说话了?」
沈汉臣更加慌张:「这……」
肖碧玉撑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逗他还真好玩。
「沈先生,你不是容二爷的表兄吧?」
「啊?」
沈汉臣看了肖碧玉一眼。肖碧玉笑得眼波流动,媚态横生。沈汉臣忙把头低了下去。
「好了好了,沈先生不想说也罢了。」肖碧玉止了笑,又道:「反正那也不关我的事。」
他又恢复了那种懒懒的神态,懒懒的口气,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容嫣回了秦家班,今天的事越想越可气。从院子里远远听到传来秦殿玉的说话声,容嫣腾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大步走出去。
果然是秦殿玉,刚唱完堂会,扬眉笑道:「二爷,这么早回来了?」
容嫣一把揪住他的长衫领口,把他推到墙边。
秦殿玉道:「怎么了,二爷你不是喝高了吧?」
容嫣道:「今天的事,你到底知不知情?」
「今天的事,什么事?」
「别装!」
「什么事啊二爷,我是真糊涂了,你看我这不是刚从外边回来吗?」
秦殿玉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容嫣道:「秦兄,我们俩相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么多年,大家兄弟一场,你可别事到临头就黑了心的坑我。我容嫣这阵子虽然不顺,可一条田坎还有三个弯,人谁没有个起起落落的时候。你这时候对得住我,到了往后咱们也好相见,对不对?」
「是是是,二爷说得很是。可是二爷,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总得把事告诉我吧?」
容嫣信了秦殿玉是真不知情,把手松了。
秦殿玉看容嫣那神情,知道肯定背后有文章。容嫣把前前后后的事大概讲了讲。
秦殿玉道:「二爷,那你就这么一甩袖子走人了?」
容嫣只觉得一股气往头上冲:「那还要小爷怎样?」
「我的好二爷,那你这次得罪人还不得罪大了?金老大的事还没解决,现在又添上一个林堂主?」
「你倒还怪我?」
「我不是怪你,只是二爷啊,这外面的世道艰难,你这少爷脾气恐怕真得改一改才行。比如今天的事吧,那日本人动手动脚,你就当他喝多了,开个玩笑,打个哈哈,坐他远点不就完了?还用发这么大的火?后来看到林堂主,人家在后面追着叫你,你头也不回的走了,这岂不是太不给林堂主面子?再怎么着,脸上还是笑呵呵的得应酬过去不是?可是你看你,这样怒气冲冲的跑掉了,这往后的事可怎么办?」
「秦兄,外面的人不拿咱们花旦戏子当人看,你也是梨园弟子,你可不能这么说话。我们是唱戏的爷们,又不是卖笑的姑娘。」
「二爷,这件事你可就没你哥聪明了。我在上海可是亲眼看见的,那金老大虽然横,可是见了日本人连个屁也不敢放。你哥还有个日本大官在背后撑腰呢。」
「我哥,和日本人?」容嫣不信:「开什么玩笑。」
「你还不知道?容大爷和一个叫柳川正男的日本总领事来往密切得很呢,在上海的时候我就听说了,谁不知道这第一琴师是日本总领事罩着的?谁敢去惹他半点麻烦?」
「胡说八道。」
「咳,连人名儿都有,我编得出来吗。」秦殿玉把手臂架在容嫣的肩头,用推心置腹的口气跟他说:「听我说,二爷,你好好的和那个山田小队长搞好关系,那山田小队长出面压压那姓金的,比谁说情都管用。」
容嫣一听就心头火起,正想推开他,只听到身后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哟,二爷,大师兄,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
两人回过身来,只见肖碧玉似笑非笑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容嫣看清来人,突然一呆。
「汉臣?」
秦殿玉此时也看清了沈汉臣,忙笑着打招呼道:「沈爷,您怎么来了?」
沈汉臣脸色异样的看着这边。
秦殿玉立即省悟,刚才他们似乎靠得太近了,的确让人误会。也难怪肖碧玉取笑。
肖碧玉笑道:「大师兄,你别拿眼睛瞪我啊,这可是回我屋的路。」又回头对沈汉臣道:「沈先生,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吧?我可是把你带到了。」
说着迳自去了。
经过秦殿玉身边时低笑了一声,轻轻用食指一点秦殿玉胸口:「大师兄,你什么时候也好起这种调调来了?」
这种时候开什么玩笑!秦殿玉慌忙解释道:「沈爷,我刚才只是在跟二爷谈点事儿,你可别误会。」说了两句,又觉得越描越黑,满脸堆笑的抱了抱拳:「二位久别重逢,一定有很多话要聊,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沈汉臣大老远的跑来,结果一来竟撞见容嫣和那个油头粉面的小子在角落里亲亲热热,只觉一肚子悲愤,沉着脸不说话。
容嫣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汉臣你误会了,我和殿玉真没什么事。」
沈汉臣还是不说话。
容嫣接过他手上的行李:「咱们别在这儿傻站着,到我屋里再说。」
回了屋,容嫣把来天津后发生的事源源本本的说给沈汉臣听,只除了日本人对他动手动脚那一折。沈汉臣的眉头才一点一点的散开了。随着又担心起来:「我就是奇怪,为什么在水牌上找不到你的名字。原来是得罪了当地的恶霸。那可怎么办啊?」
容嫣靠在沈汉臣怀里,道:「汉臣,从前我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道,一个人走出来,要凭自己的本事讨口饭吃是多么的难。前是狼后是虎,没一个拿你当人看的。一个无权无势的小百姓,要求生存,怎么就这么的苦,这么没有想头。」
沈汉臣沉默了一会儿:「青函,我只恨我自己,没有本事保护你,让你受委屈。」
老是说这样的话有什么用呢。容嫣不爱听。
容嫣突然道:「那个肖碧玉,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的?」
「肖碧玉?」
「就是刚才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的。」
「哦哦,是他。我到秦家班的场馆去找你,结果遇到他,他说他认识你,就带我来这儿了。」
「他有这么好心?」
「嗯。他人挺不错的。」
从前把自己看成头号劲敌的人,看来现在也不屑和自己计较了。容嫣苦笑了一下,又道:「汉臣,你怎么突然跑这里来了?你的工作呢?」
沈汉臣这才一五一十的把报社发生的事说给容嫣听。
「青函,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等我去那边报了到,上了班,你就从这里搬出来,和我一起住。」
容嫣看沈汉臣那样高兴,也点头笑:「好。」
「你欠秦家班的银子别担心,等我拿了薪水咱们慢慢的还。等还完了,咱们就走,再别和这些戏班子扯上瓜葛了。」沈汉臣喜孜孜的计划着将来。
容嫣半天没说话。
「好不好,青函?」
容嫣淡淡地嗯了一声。(这里)
第十二章 人如飘萍风浪起
跟柳川练完琴后,容雅每天都会抽半个小时来教真理子吹笛。答应过别人的事,他从来都不愿失信于人。
一开始,真理子对笛子是一窍不通,鼓起腮帮子吹了半天也吹不响。
「是像这样,不要像吹气球,嘴唇要带一点笑意……」
「是怎么,样的呢?」真理子做不到,好生苦恼。
容雅示范给她看。
她靠近了些,专注的看着他的唇。
近在眼前的少女,如玫瑰一般散发幽香。容雅突然记起了她说过喜欢自己之类的话,心中一动,觉得尴尬,避开了些。
「你来试试看。」
真理子把笛送到唇边。少女的唇,呼吸着芬芳的气息,柔懒得像羊脂,雪白的下巴上一抹浅浅的桃红。
这一次真理子成功了,吹出一道又尖又长的声音。
「容桑!我做到!我做到!」她跳了起来,笑靥如花。
容雅却不敢看她那又黑又亮的眼睛。
后来渐渐可以吹一些简单的调子。
「手指要按着这里,吹的时候,这里要放开……」无可避免的有身体的接触。虽然非常小心的避开,但有时指尖还是会彼此轻触,在空气中留下微微的失神。
真理子学吹笛完全没有容雅学琴的热忱,没多久,那个叫阿镜的女佣就送上茶水点心,她就吵着要休息。
与其说她喜欢学,倒不如说她更喜欢听容雅吹。容雅吹笛的时候,她就在一旁托着头看他。笛声在安静的屋子里传得很远,在书房里的柳川都可以听到。
吹笛的时候容雅非常专注,不会再在那一双黑眸下不知所措。
笛声婉转流淌,一只手轻轻的搭在横笛上,压下。
容雅错愕的抬头,那芬芳的气息从来没有如此浓郁明显,整个包围了他。容雅闭上眼睛,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
笛声突然中断了。
柳川抬起头,缓缓的放下手中的档,他坐在寂静之中,竟然会觉得有点忡怔。
阿镜端着茶水推开门,抬头,一怔,立刻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轻轻的贴着他的脸,少女微微的喘息,在他的唇边辗转着说:「那天,我……看到了。」
容雅迷迷糊糊,应了一声道:「什么?」
「哥哥的,握了容桑的,手,对吧?」
只觉满怀都是温柔如梦。云里雾里的魂魄这才回到自己身体,容雅整个脸都发了烫,往后退了退:「这……柳川小姐……」
「你不用,急的,回答。」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让人无法直视:「我只是……我的心意,表白,对你。
「我爱你,容桑。」真理子的唇,在他耳边轻柔地叹息:「我最爱你,容桑,最爱你。不要,忘记。」
容雅不记得那天自己怎样狼狈地离开领事馆,怎样坐上车,怎样回到家的。
一直到回了家心还在怦怦乱跳。
一个人在屋里坐了好久,一颗心好像还在天外云游。唇上仿佛还留着那温柔触感,齿颊间还充满甘美余味,满襟满怀都残留那芬芳气息,动一动也会有暗香盈袖。
一个人坐在那里禁不住的微笑,然而渐渐的,微笑消失了,眉宇间换上了一片黯然。
沈汉臣这头兴冲冲的去了陈主编推荐的天津新闻报赴任。
新闻报的主编顾清影很热情的接待了他,给他安排了住处,又和沈汉臣聊了聊当今的局势和经济状况,沈汉臣狠啃了几年马克思着作,也颇有了些心得,大着胆子把自己的想法谈了谈,顾清影倒十分赏识,便请他在时政版做编辑,每周向报社交一篇社论。
文人向来注重以笔称世,沈汉臣在上海晚报的副刊部搞着一个没盐没味的小版块搞得憋屈,这下方觉得有了用武之地。当下回去就打起精神,开始细细的琢磨长久以来郁积于心的时局见解评论。第一篇社评谈的是中国以及国际上的当前形势,判断中日之间的军事对垒将由日本的步步紧逼转为长期的相持不下,中日之间的政治活动就快出现新的变化。顾清影阅读之后对沈汉臣刮目相看,从此认定沈汉臣是个埋没了的人材,有意提携栽培。
天津新闻报是国民党的宣传部新搞起来的,人手少,因此每个人负责的任务多,反而觉得十分充实。虽说报社小,但是顶头上司却赫赫有名,当时国民党的宣传次长陶希圣。
来了没多久,沈汉臣就有幸见过陶希圣一次。这个着名的政治人物待人接物非常亲切。顾清影向陶希圣介绍说,「这位年轻人将是我们报社的主笔了。」陶次长伸出大手握住沈汉臣的手,微笑着看他:「年轻人,叫什么名字?」沈汉臣还是第一次接触这种次长级的人物,不免紧张,但又强作镇定,只怕失了庄重:「小姓沈,沈汉臣。」
「沈汉臣……我有印象,那篇国际形势风云谈就是你写的吧?」
沈汉臣万万没料到国民党高层也曾读过自己的文章,激动得全身都热了,除了点头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先生头脑很清晰嘛。是个人材,前途无量。」陶次长说着,又去视察别处了。
过了好久沈汉臣仍觉得心潮起伏,简直想要啸歌。
从此之后,沈汉臣写得顺手,一篇接一篇,一发不可收拾。
把见过陶希圣的好消息说给容嫣听,当时他们正坐在码头边看海。初春阳光明媚,大海一片蔚蓝,容嫣双手撑在椅子上,望着远方,听着他的话,转过头来向他一笑。尘世一片晴好。
自从到了天津,沈汉臣觉得现在的情况什么都称心如意,生活起来越来越有意思。若非要说美中不足,只是除了一点,要见青函时不太方便,必须得到秦家班的大院去找他。去得多了,沈汉臣自己也不好意思。有时撞到肖碧玉,肖碧玉倒是友善,还会和他打招呼,只是那一双桃花眼泛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沈汉臣最怕他。
秦家班长期养着个不能唱戏白吃饭的角儿也不是办法。秦鹏左右活动,找到了天津警察局刘队长,希望可以疏通疏通和青帮的关系。
刘队长是个爽直的小个子男人,四十上下,留着八字胡。见了容嫣,听了他一番述说,觉得很是惊讶,说:「原来你就是容二公子。前些日子我有个上海警队里的老兄弟,专门从上海打电话给我,说他有个姓容的兄弟来了天津,叫我好生照看。对不起,我是个不听戏的粗人,不知道他说的原来是上海来的秦家班的容二爷,更不知道你和青帮还结了这些梁子。」
容嫣听到他说到上海员警队,不禁道:「是杜长发杜大哥吗?」
「是。」刘队长又道:「你杜大哥还说了,要是看到你,就告诉你一声,你们家老太爷很记挂你。两父子没有隔夜的仇,有天大的事,也可以回家再商量。」
眼泪在那一瞬间充满容嫣的眼睛。
他急忙别过脸去。
刘队长只作不知,端起杯子喝了杯酒,停了一会儿,道:「怎么样,回家去吧?」
回去,怎么回去?秦家班会放人?还有,跟着自己跑到天津来的汉臣怎么办?走到这一步,容嫣只觉得已经进退两难。
拚命的往里收了泪道:「刘队长,谢谢您的关心。您既然是杜大哥的兄弟,在容嫣心里,就像是自己兄弟一般。可是,小弟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眼前下,还只有请您帮帮忙,请金老大和林堂主高抬贵手,放小弟一马。小弟离乡背井来到天津,只是为了能够登台唱戏。这一点苦心,万望刘队长能够体谅。其他的,小弟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刘队长默然看了他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
沈汉臣在天津新闻报越干越愉快。
没过多久,南京国民党宣传部开会,顾清影还将沈汉臣作为自己的第一助手带去了南京。开会完毕,日华文化交流协会举行了个宴会。不但来了不少日本报界人士,宣传次长陶希圣出席祝酒,更有当时的文化名流胡适之、周作人等出席参加,一时间满座端的是风流云集。在此之前,顾清影专门带沈汉臣去了一趟裁缝店,订做了一套米白色西装。顾清影在一旁赞道:「极好,极好!」
又道:「汉臣的身形高大,与西洋人也相差无几,正适合穿这洋服。只是要把头抬高些,背直起来。」
沈汉臣生平第一次穿上洋服,只觉得手脚局促无已,一张国字脸涨得通红。戴上礼帽,拿上文明手杖,沈汉臣从镜中偷眼看自己,倒也真是相貌堂堂,真像个西洋画报里的绅士似的。
试着把背挺起来昂然前去赴宴。一整夜跟在顾清影的身边,手里拿着杯果汁,与这个打打招呼,与那个道声幸会,虽说不上伶俐,倒也庄重大方。顾清影认识的人面广,背景多,不停的介绍这个介绍那个,沈汉臣是一定要出人头地,狠下了一番苦心,把只见过一面的人,居然一个个记得分明。顾清影大为满意,拍着他的背道:「汉臣,你跟着我,将来一定青出于蓝。」
沈汉臣忙笑道:「一切还得多谢顾先生的提拔栽培。」
回想起第一次跟徐若虚出席上海的义卖会,那时的自己穿着一件破长衫,灰头土脑,不得不坐在那个讨厌的胖子身边听他得意卖弄,像个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再看今时今日,真是人生如梦,物我两非。
回了南京宣传部的招待所的住处,沈汉臣满心的兴奋,一身笔挺的西服舍不得脱。独自一人对着镜子,侧过身,点点头,怎么看怎么是个风度翩翩的君子,又侧过这边,对着镜子欠欠身,伸出手:「你好,幸会。」镜子里的青年绅士也对自己欠欠身,伸出手来,沈汉臣扬眉,就像发现了一个新的自己。原来这些动作自己做起来,也并不生硬。
谁说乡下秀才出不得大场面。沈汉臣噗嗤的笑了一声,借一句西游记里悟空的说话,自言自语道:「从今天起,咱也算是上得台盘的和尚了。」
猛然惊醒,又满面通红,四下里看了看,左右果然无人。便挂了帽子手杖,自去桌边倒了一杯水,坐在椅子上慢慢的喝,正喝着,听见一阵拍门声。
打开门:「顾老师?你怎么……」
话音未了,沈汉臣一愣,顾老师身后还跟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这男子相貌虽平凡,但衬衣领口袖口雪白,整个人看起来很是斯文俐落。
看清来人,沈汉臣满脸笑容,伸手道:「石原参谋,你好,你好!你怎么来了?」
这人是顾清影刚才在宴会上为沈汉臣介绍过的,名叫石原康夫。他不仅是日本陆军总司令部的参谋,同时也是日本国内很有影响力的政治观察家。
石原康夫用中国话笑道:「我听清影兄说,你这儿有一篇对日美关系将来走向以及亚洲动态的新文章,观点很有新意。我知道还未发表,可否借我拜读一下,先睹为快?」
「当然可以。」沈汉臣急忙打开自己的行李,在里面一阵乱翻。石原康夫站在他身后,不动声色的看着沈汉臣行李里翻出来的陈旧衣物。
「在这里!」沈汉臣找到了自己的手稿,直起身递过去:「还要请石原先生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石原康夫堆笑道:「我听清影兄说了,沈先生是天津新闻报的主笔,甚得清影兄的倚重啊。在日本的时候,我和清影兄是老同学,彼此相知甚深,他是不会随便乱夸奖人的。」
沈汉臣有些诧异,他不知道顾清影和这个日本高官还有这层私谊。但随即又释然。他看顾清影在适才的酒会上满场飞,上上下下,交游甚阔,不像是一般报业人士。而国民党宣传部办报,又找来他做主编,后台一定极硬,说不定连那个陶希圣都与他沾亲带故。
顾清影环视四周,亲切道:「汉臣啊,这房间怎么样,还满意吗?」
沈汉臣连声道满意满意。
石原康夫草草看了两行,觉得太长,道:「沈先生,我可以把它带回我的房间慢慢看吗?」
沈汉臣受宠若惊,道:「当然可以。」
又寒暄了几句,石原康夫和顾清影就告辞了。
送走了他们二人,沈汉臣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坐着发了一阵呆。虽然日本的军队正在侵略中国,可是他并不讨厌石原康夫,大概是因为他是顾先生的朋友?或是因为他赏识自己的文章?文人哪个不想自己的文章得到别人的赏识赞许?更何况是来头不小的国际人士。如此一想来,这石原康夫倒也是个有眼光之人。
如此胡思乱想着,欢喜了一阵,期待了一阵,又回思了一阵,不禁疲意袭来,忙起身脱了这身洋服,小心翼翼的挂好,脸也不洗,倒头便一觉睡到第二日天光。
沈汉臣再也没有想到,自己借给石原康夫的那篇文章,竟然得到十分赏识。石原康夫连夜将它译成了日文,转载到日本新光明报。又随即被日本另一家有影响力的报社大段引用。中国记者的文章既然得到国外报纸和国际时评家的青睐,于是国内的各大报章又纷纷转载。
一篇文章取得想像不到的成功。
沈汉臣在业内名声鹊起后,还收到从前上海晚报陈总编的一封信,信中不但亲切地称沈汉臣为沈弟,更说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这年轻人:「……以一片热忱之心,向友人推荐之意,今沈弟果不负我望,窃心甚喜。如今果然如鹰隼试翼,足证后生可畏,沈弟之前途无量,已如日之初升矣……」
沈汉臣对上海日报一点好感也无,想到自己还曾求容嫣帮自己出面才勉强保住饭碗,更是羞辱之极。不过陈总编对自己也的确有推荐之恩,而且既然人家已经写信来示好,自己当然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于是也客客气气的写了一封回信多谢问候。另一方面也频频出席国民党与日本政界举行的文化交流会议,与石原康夫过从甚密。
其实说起来颇滑稽,这边的侵略没有停止,双方军队见了面红眉毛绿眼睛的,另一边厢文化活动却在不断进行,高级参谋、时评家与文化名流们互相吹捧着,来往密切得比任何时候都频繁。
只不过沈汉臣也不管那么多。十年磨一剑,如今终于让他有机会小试锋芒,他觉得这辈子只数此时最称心如意,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呢。
容嫣自从拜托了天津员警队的刘队长,对再次登台的事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这段时间又开始在往春和戏院那边跑动,踩踩戏台子,听听别的老板的戏,琢磨琢磨时下观众的喜好和化妆技巧。再加上沈汉臣又去了南京一段时间,两人见面就少了。
这天刚走出春和戏院的门口,还没来得及过马路,突然不知打哪里冲出几个青衣青裤的混混向他扑来。容嫣只觉得眼前一黑,头已经被个麻袋罩住,跟着背后被重重一击,痛得还没叫出声来,拳头棍子像雨点一样落在自己身上。容嫣在慌乱中拚命挣扎,满地乱滚。这帮人来得快也去得快,打了一阵之后又一窝蜂的走了,只隐隐约约听见其中有个人说:「给你小子点教训!以后再敢拿警察队的人去压咱们大哥,卸你一条手臂!咱们大哥是皇军的朋友,妈的,一个破警察顶个屁!」
容嫣缩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等了一阵没有动静,才知道这伙人真的去了,抬起又麻又痛的手臂掀去头上的麻袋,半天站不起身。街上来往的人不少,可是眼看着青帮行凶,没一个敢吱声,就算这伙人走了,也没人敢过来扶他一把。
容嫣趴在污脏冰冷的行人路上,慢慢翻过身,仰面向着天空,微微的颤抖。面对着他的灰色天空像一块巨大深厚的坚冰,无垠灰暗,看不到尽头。
沈汉臣从南京回来就听说了容嫣被打伤的消息。急急赶到容嫣住处来看,才推开门,一阵跌打药伤治膏的气味扑面而来。容嫣身上手上缠着白色的纱布躺在床上,听见有人进来,也没往这边看一眼。
沈汉臣来到床前,俯视着他,容嫣的眼睛只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深黑色的眼眸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气。
「青函……」沈汉臣轻轻唤他。
容嫣不答。
沈汉臣慢慢的伸了手,轻轻的抚他的脸,他的脸上仍残留着青肿痕迹,乌红血印。沈汉臣只怕弄疼了他,道:「青函……你……这是为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容嫣才又开口道:「我想唱戏……我……无论如何,也想再唱戏。」
「青函,你中了什么邪?」沈汉臣道:「为了唱戏,把你自己害得还不够苦?你还要再唱戏?」
容嫣呆了一会儿,红肿的嘴角忽然一笑:「现在好了,所有的人都可以来讥笑我了。笑我是个白痴傻瓜,笑我痴心妄想,笑我容嫣变成了脚底的泥!」
看着容嫣的伤处,听到他这番说话,沈汉臣只觉痛心不已,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陪在他床边,慢慢地问清了事情的来由经过,对青帮的横行霸道也是切齿之恨。
第二天沈汉臣还要上班,顾清影见他忧心形于脸色,便问缘因。沈汉臣已经将顾清影引为平生第一知己,便将此事一五一十的说给顾清影听了,但没说容嫣与自己的关系,只说是自己表弟。
顾清影听了,也怒道:「光天白日行凶,青帮那伙人也太横行无忌了!」
沈汉臣苦笑:「他们有日本人撑腰,连天津卫的警察队长都不放在眼里。」
顾清影哼了一声:「那些日本的小兵小将有何可惧?你不是还认识石原参谋吗?他的地位官阶可比什么小队长之类的高得多了。不如你去找找石原参谋,他这个人一向很热心帮助朋友,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沈汉臣又迟疑:「为了这种私事去麻烦他,会不会不太好?」
「当然不会。石原参谋对你赏识得很呢。」顾清影笑了笑,引了一句西洋老话:「what’s friends for?」
石原康夫果然是一个热心之人,在电话里听了沈汉臣的述说,也是义愤填膺,直向沈汉臣道歉,为了他们日本军队那些与当地黑社会勾结的败类,更为了在沈汉臣的表弟身上发生的这起「不幸的事件」。他让沈汉臣放心,说这件事交给他去处理。
放了电话,沈汉臣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仅仅是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那些足以逼得普通百姓走投无路的麻烦。通往上层的天地线,人际关系网路的力量,多么神奇的滋味。他觉得自己现在似乎也是个有点办事能力的人物了。特权阶级的人比起小老百姓来,少了多少琐碎的烦恼!难怪人们一个个都拚命争权夺利,死也不肯放松。
沈汉臣打了电话之后大约两三天的时间,早已不露面的林堂主竟然亲自拎着创伤药膏,大盒小盒的礼物上门看望容嫣来了。
他的大驾光临,劳动了秦家班的秦班主和秦殿玉陪同相迎。林堂主看了容嫣的伤势,心疼得好像打了自己儿子,一边痛骂金老大粗鄙无义,一边取了创伤药,说这是祖传的方子,治跌打损伤有神效,说着就要亲手帮容嫣敷上。容嫣几乎是变了脸色的坚辞不受他才罢手。
又过了两天,奇蹟发生了。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金老大竟然下帖设宴,请秦家班的戏员们前往天香阁,大家江湖儿女,相逢一笑泯恩仇。容嫣以身体伤患未愈为理由推辞,秦殿玉也不敢勉强他,和父亲秦鹏带队去了,据说那天也是喝得醉醺醺的才回到大院。
第二天上午,金老大又亲自上门来探望容嫣,对过去的过节绝口不提。口口声声只骂他手底下的混帐王八蛋不懂事,竟然背着他对容老板做出「这等混帐之事」,还好容老板吉人天相,没伤到筋骨,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又把当日带头打人的那个青帮弟子交给容嫣,让他跪在容嫣的门前,任凭容老板处置。
沈汉臣将打电话给日本高官的事告诉过容嫣,所以为什么林堂主金老大态度突然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容嫣心里有数。对于林堂主、金老大之流,他的痛恨厌恶更甚于日本人。至于那个跪在他门前,现在蔫头耷脑的光头汉子,他只是个被他效忠的老大踢出来的替罪羊。当日狗仗人势,现在却是一只灰溜溜的丧家之犬,打他只会污了自己的手。
容嫣厌倦不堪的摆了摆手,闭上眼睛假装要睡觉。果然满室的人立即噤声,一个接一个,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金老大最后一个出去,轻手轻脚的为他带上了门。
沈汉臣为容嫣办成了这件事,满心欢喜。与容嫣商量,打算找个机会请石原康夫吃个饭,表达一下谢意。虽然容嫣向来对日本人存有戒心,但他已经是落到谷底的人,突然横里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帮了他一把,不能不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日本人心存感激。于是便同意了。
但饭局还没订下,横地里又生出一件事端。
自从沈汉臣成为名记,在新闻界和政治界的应酬也多起来。这天他又去出席一个国民党宣传部开的酒会,在那里他遇到了生平最最不想见到的人,从前在上海晚报的老同事徐若虚。
徐若虚自从被踢出上海晚报后,通过从前的旧同学关系,在南京一份小报找了份工作。沈汉臣在业内名声鹊起,徐若虚得知后,又是惊讶又是妒嫉。谁也想不到当初在办公室里大家取笑的对象,灰头土脸的乡下秀才竟然摇身变成了国民党宣传部的红人。其实在南京的时候,徐若虚也曾在酒会上见过沈汉臣几次。只是那时沈汉臣忙着跟着顾清影结交中日方面的大人物,像他这种小角色,沈汉臣眼尾也不曾扫到过。徐若虚一来是有自知之明,二来是抹不下脸去向当初他根本没看在眼里的土秀才打招呼。
徐若虚一直对上海晚报之事心存芥蒂,再加上听到陈主编亲自推荐沈汉臣到天津新闻报的事,更是疑惑。为什么一向与沈汉臣并无多少交情的陈主编对他的态度会来了个大转弯?记者的职业病让他四处打听,还真让他打听到一些江湖传言。
据说当初让沈汉臣留在上海晚报,是因为红极一时的名伶容二爷亲自出面说情。至于容二爷为什么要替沈汉臣出头,那就不得而知了。谣言是这样传的,大家都不怎么信。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徐若虚一直记得在那个酒会上,华连成的第一琴师容雅曾经向沈汉臣打招呼的事,这是他亲眼看到的,当时就有些疑窦;更后来,华连成力捧的新人许稚柳亲自上门来找沈汉臣,更说明沈汉臣与华连成的关系非比寻常。徐若虚又留意到一件事,就是前段时间报纸刊登华连成的容二爷加盟秦家班已经来到天津,没多久,沈汉臣也调来了天津新闻报,这莫非又是巧合?
徐若虚对沈汉臣起了莫大的兴趣,这个乡下秀才背后似有故事。
记者到底还是有些关系网的。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沈汉臣和容嫣的事,多多少少还是从梨园里透了些出去。虽然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但容二爷有断袖之癖,却是铁定的事实。所以徐若虚听得一半,猜了一半,心里大概有了个底。
这一次看到沈汉臣,徐若虚大大方方的迎上前去,笑眯眯的看着沈汉臣脸色变得尴尬,又不得不对自己露出假笑。徐若虚偏不知趣,站在那里和沈汉臣东拉西扯的聊了一阵。沈汉臣正想借故抽身,徐若虚突然问道:「二爷近来可好?」
「啊?」沈汉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徐若虚不紧不慢的说:「最近怎么好一阵子没听他出来唱戏?二爷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什、什么二爷……」
「当然是容嫣容二爷了。沈兄该不会说不认识吧?哈哈哈。」
沈汉臣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沈兄有美人在侧,事业又一帆风顺,真是让人羡慕啊。」徐若虚冲他挤了挤眼睛。
沈汉臣看着徐若虚的胖脸,说不出来话。
「沈兄怎么好像不太高兴?才子佳人,正是千古佳话啊。」徐若虚说到这里,想到这佳人是个男的,忍不住笑出声:「你说,要是这报纸登出来,名伶与名记的风流佳话,那可比什么小交际花和军阀的二流故事好听多了。沈兄您说是不是?没准还有剧作家写个本子流传后世呢。哈哈哈。」
徐若虚取笑了沈汉臣一番,看到沈汉臣的脸色由猪肝色慢慢转为铁青,只觉得十分痛快。
「好了,沈兄您现在是贵人事多,就不耽误您时间了。」徐若虚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下手表:「我也还有点事,也要告辞了。咱们下次聚聚,单独找个时间好好聊聊,老同事嘛。」
沈汉臣机械的点头。
徐若虚走了两步,又回头笑道:「代问二爷好啊。」
沈汉臣看着那肥胖的身影摇摇摆摆的走远,握着果汁杯的手微微颤抖,几乎要把那玻璃杯子捏碎了。
徐若虚对沈汉臣说要把他和容嫣的事登在报纸上的话,本是只是想取笑羞辱沈汉臣一番,反正从前做这样的事也做得多了,所以丝毫也没觉得不妥。而且潜意识更深处,也是向沈汉臣暗示,我可知道你的底细,你别太得意,借此找回一些心理平衡感。
不过之后细细一想,突然发现自己的确手握了一个非常轰动的桃色新闻。毕竟在现在的戏曲界,容嫣的名气仍然举足轻重,而沈汉臣又是新闻界的后起之秀,正是前途无量之际,如果突然爆出这么一出宝玉爱秦钟,一定能在社会上引起话题。徐若虚知道这种新闻一定要真实,靠自己推测还不足够,非要有真凭实据不可,要不然当事人可以反告你诬蔑。
于是兴致勃勃的调查证据去了。
第十三章 谁人能解连环结
几家欢乐几家愁,徐若虚那边是兴致高昂,沈汉臣却只觉如临深渊,大祸临头。
同样是搞新闻的人,沈汉臣已经比徐若虚更早一步意识到,这件事绝非只是说说而已。而自己一生人,寒窗二十余年,吃苦二十余年,眼看着此时才时来运到,人生出现转机,却又跑出个徐若虚,轻轻易易要把这一切打成粉碎,他如何肯甘心!
思来想去,他还是只有求助于他的日本高官朋友,石原康夫。毕竟上一次对青帮的事让沈汉臣初尝甜头,也见识了石原康夫的力量与办事效率。
此事在电话中说不清楚。沈汉臣约了石原康夫出来见面。虽然已经是横下一条心,但仍不禁面露羞惭。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的把此事告诉了石原康夫。他没想到石原康夫听完,表情由错愕转为微笑,最后竟然仰天大笑。
「汉臣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石原康夫笑道:「这在我们日本,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汉臣兄何必心存芥蒂!男色之风古来已经久,不仅在亚洲,就是在欧洲也是一样。这与女色一样,是属于人天生而来的正常的欲望,不必为此感到不安或羞耻!」
沈汉臣想不到石原康夫竟然如此开明,羞怯之心渐去,感激之心遂生。
石原康夫拍拍沈汉臣的肩头:「汉臣兄大可放心,此时交给小弟去办。保证让那个小记者永远闭嘴,绝对不敢再对汉臣兄的私生活说三道四。」
沈汉臣感激不尽:「石原先生,我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石原转念一想,又笑道:「若真想感谢我,就请我吃饭好了!」
「自然,自然!一定,一定!」
日本在上海的侵华战争,已经持续了将近两个月。
其中虽然日本军部屡次更换指挥官,但日本仍然没有占到什么大的便宜。而这时候,瓜分上海的国际强权国家开始担心战事扩大会妨碍到他们在上海的商业利益,因此纷纷介入调停。日本眼见满洲国已经炮制成功,也不想与国际社会完全决裂,同时在上海的作战极不顺利,因此也愿意接受调停。一则有个台阶下,二则也可以从调停中捞到自己的一份利益。
「条件是,中国的部队不得直接进入上海近市郊?」柳川正男看着手中的报告道:「那么,抗日情绪高涨的中国方面,愿意接受这份停战协定吗?」
「他们不得不接受。白川大将的部队已经在浏河侧翼成功登陆,已经威胁到上海守军的补给线安全,中国的第五军就算想要紧急调动八十七师的预备队袭击我们的陆军,也太迟了。所以他们不得不进行全线撤退。」山本知久回答:「而中国政府的力量既不足以对抗我们日本的军队,也同样需要国际社会的援助。所以他们不得不接受。」
「我倒是听说,重掌兵权的蒋先生,打算与我们日本放手一战呢。」柳川靠在他的高背椅中,玩着手中的笔道:「他们已经开会商定,将中国划分为五个防区,分别要求割据各路的将帅,团结抗日。」
「是的。」山本知久回答:「中国政府是有这么一个打算,但是各方的反应相当复杂。那些割据一方的军阀将帅,此时最关心的仍然只是自己的利益是否会因为参加这场战争而受到损失,所以根本没有实际出兵回应的打算。有一些军阀还在暗中对我国示好结交。乌合之众不过如同散沙,所以柳川大人不必为此担心。」
柳川淡淡一笑,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这就是现实与理想的距离。」
山本不敢搭嘴。
一阵拍门声传来。
柳川的脸色沉了下来。在他听取秘密报告的时候,就算是天塌下来也绝不可以打扰他。这是他的规定。
山本知久看了一眼柳川大人的脸色,道:「柳川大人,还是让我去看一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情……」
山本打开门。门口站着另一位身穿黑衣的男子,脸色惨白,手里拿着一份密报。
「池田君,你这是……」山本知久皱起眉头。
「柳川大人呢?我一定要马上见柳川大人!」池田焦急道:「快!这是刚刚从日本发回的密报!十万火急!我一定要把它亲自交到柳川大人手上!」
「可是,柳川大人他……」
「山本,你让他进来。」柳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第12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