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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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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11节

    没多久,容雅出来,那女孩子立时笑面如花。

    老张知趣,没敢久留,告退了。但又不放心,到底孤男寡女的,暗地里叫秋萍多长个心眼,倒茶送水时看着点。

    秋萍下来说:「大爷倒也没和她有什么接触,两人一边一个坐得远远的,只是聊天。」

    「在聊什么?」左右的丫头都很关心,毕竟这是第一个上门来找大少爷的女客。

    「嗯……那位日本小姐说的中国话可真难听懂,我模模糊糊听到好像是在问候大少爷,上次的事,她看起来也担心得很。」

    「你说,她不是对咱们大爷有意思吧?」

    「都巴巴的找上门来了,怎么不是?」

    「你没看到她看大爷的那样子,眉开眼笑的。」

    过了一会儿,秋萍再次回来,大惊小怪的表情,又偏偏压低了声音:「不得了不得了,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她说她喜欢咱们大爷!」

    「真的?骗人,这种话女孩子怎么说得出口?」

    「骗你是小狗。那女的本来都要走了,大爷站起身要送客,她突然又回过头来,说什么,容桑,我喜欢你,非常非常的喜欢──这几句中国话倒是说得清清楚楚,私底下肯定练过的。」

    「那容桑,就是指大爷?」

    「她对着大爷说的,不是大爷是谁?」

    众丫头一片譁然。眼看着那少女斯斯文文的穿过院子,出了大门,私底下都嘀咕不已:「这些日本女人,真是不要脸,一个女孩子家,也做得出来……」

    再回头看大爷,喝茶的时候竟然有些走神,已经喝干了的杯子竟然又端起来送到唇边,一喝发现是空的,拿起茶壶想斟些茶,刚拿起来,却又放下,呆坐了一阵,又去端那只空杯子。

    没多久又来了第二拨访客,这次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大礼帽、长围巾遮了半边脸。他自称姓刘,声音低低的说找容雅,老张只看到了那双眼睛,精光四射,让人在他的目光下不敢放肆。刚一通报大少爷,大少爷就急急的迎了出来。这一次,是把他迎进自己的屋子。刘先生还特地对老张招呼,说他坐片刻就走,不用茶水侍奉,言下之意,是不想人打扰。

    进了屋关上门,容雅转过身来:「刘同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刘先生握住容雅的手,道:「容同志,您没事实在太好了。我们听说你被日本人抓走,实在非常担心。可是又不知道您被关押在哪儿,正在讨论有没有营救的可能性,结果又收到消息说您已经被释放出来了。恭喜你这么快就脱离了险境。」

    「是的,一个日本朋友出面帮了忙。」

    「一个日本朋友?」

    「他是日本驻上海的总领事……」容雅迟疑了一下:「唔,其实也说不上是朋友。」

    「就是你跟他学小提琴的那个?」

    容雅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对自己的一举一动,组织上竟然如此清楚。

    「是的。」

    「如果我得到的情报没有错,他的名字应该叫柳川正男。」

    「可是,我已经不打算再跟他学下去了。」

    「不,不,容同志。你一定要再跟他学琴,一定要再继续学下去。」

    「为什么?」

    「组织上需要你这么做。」

    容雅愕然地望着刘先生。

    刘先生道:「容同志,您可能不知道,这个柳川正男表面上的身份是日本驻上海总领事,这不过是一种掩饰性的官衔,他的真实身份是日本驻华秘密警察部队的总队长,直接效命于日本首相,对日本驻华的行政官员和军部将领们进行秘密监视和监督,以防这些在外的部队拥兵自重,连天皇都没有办法控制。」

    容雅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日本的军方在九一八事变之后,曾经在日本国内发动过一场不成功的军事政变。日本的关东军势力太过膨胀,以致于不满再继续受制于国会与军部,决定依靠他们在东北取得的威势,联合日本国内少壮派的军人,推动十月政变,建立军人政府。他们本打算在十月的时候,发出全面出击,控制参谋本部,出动军队占领警视厅,包围首相府,屠杀内阁成员,然后由主战的少壮派军人组成军事内阁,如果裕仁天皇不接受他们的计划,就会逼他退位,由他的弟弟秩父宫亲王接任。可是,这个消息到底还是走漏了出去。」刘先生看着容雅:「据说,当时消息走漏的原因,就是因为柳川正男的情报组织在从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日本的裕仁天皇亲自下令给柳川正男,让他控制了日本宪兵司令部。日本军部在秘密警察的协助下提前调动了支援裕仁天皇的勤王部队。如此才算化解了日本国内的一场政变危机。」

    容雅听得发怔。

    「这些,都是日本军部的高度机密。为了得到这些情报,我们的同志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说到此处,刘先生神情黯然了一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柳川正男这个人,疑心极重,而您却是位正直君子。他曾经在德国受过三年纳粹训练。如果你在和他交往的过程中无意间流露出什么蛛丝马迹,反而对情况不利。」

    「可是……」容雅呆了一会儿,艰难的说:「他说,他在德国是学习音乐。」

    「没错,一开始,他的确是以音乐学生的身份离开日本,在欧洲学习了八年的小提琴之后,又曾经莫名其妙的失踪过一段时间,等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经是德国纳粹军官学校的学生了。」

    容雅惊得说不出话。

    「目前的情况对我们很有利。从这次营救事件可以看出,他非常的信任你。目前为止,你是唯一可以亲密接近他的人。你可以学琴为理由与他保持联络,这种关系非常重要。」

    刘先生看容雅低着头迟迟没有表态,又说:「容同志,我知道这件事是有很大的风险,可是组织真的非常需要你这么做。这是一项重要的任务。我知道你是正直的人,也许会在良知上觉得是背叛了朋友,可是你想一想,日军在中国的大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做,我们不是都曾经发过誓言,如果可以阻止这一场暴行,哪怕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当朋友站在敌人的立场,他就不再是朋友,而是敌人,哪怕他戴着亲善的面具,哪怕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们也只好宁可亏负小节,而不能亏负民族大义啊。」

    容雅抬起头,脸色苍白:「是,刘同志说的对。我接受这个任务。」

    刘先生握住他的手:「好同志。」

    他拿起围巾披在脖子上:「我不能在此久留。容同志,告辞了。有什么随时和组织联系,不要单独做主。」

    「是。」

    送了刘同志出门的那天当晚,容雅房里的灯亮了一夜未熄。

    秋萍夜里起身侍候,撤下当晚完整不动的晚饭盘碟,换上热茶热水,看到大少爷动也不动的坐在窗前,秀眉深锁。他的面前,放着一只黑色的琴匣。

    秋萍悄悄退了出去。桔色的灯光隔着窗纱,投射出大少爷那清瘦的侧影。渐渐的侧影淡了,东方的天色就发了白。

    容雅说日后会登门拜谢,柳川正男本以为只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亲自带着礼物来了。中国人讲究滴水之恩涌泉而报,更何况人家那是救命之恩。因此容老爷子在自己收藏那堆宝贝里精心挑选了一只清康熙年间的白玉福寿如意,既贵重又雅致。只不过,除了这一只玉如意,容雅带来的还有一把小提琴。

    「真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容先生。」

    侍卫官奉上茶水,两人就座后,柳川微笑道。

    「怎么会?柳川先生对容某有救命之恩,怎能不专登拜谢?」容雅端起茶杯:「本来今天家父打算与我同来,可是临时身体有些不适,过两天他还会亲自上门感谢柳川先生。」

    「容先生言重了。」柳川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见朋友陷于危难,拔……嗯,拔刀相助罢了。」

    容雅凝视着杯中的碧绿茶水,淡淡一笑:「对柳川先生来说是随手拔刀,可是对容某来说,却是性命交关。」

    柳川十分清楚容雅那宁折不弯的决心,一时默然。

    容雅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仿佛也在考虑着什么。

    柳川觉得这一次见到容雅,感觉与以前有些不同。以前容雅拘谨是拘谨,却是出自教养良好人士的斯文有礼,虽然对日本人抱着极大的成见,对自己有时言辞无礼,但实际上,柳川感觉得到他的态度在软化,对自己越来越接受与亲切。这一次,容雅言辞虽温软,但态度却十分疏离,拘谨的背后透着不信任和戒备。一切好像回到最初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这是为了什么呢?柳川暗暗想道,他已经把我和荒木光划为同类了吗?又或者,荒木光说得没错,我们本来就是同类,我只是比他隐藏得好一些而已。

    「容先生,你真的不再学了?」

    随意聊过几句之后,柳川抚摸琴匣问。

    容雅低头喝茶。事先虽然想好了说辞,可事到临头,要说出口来却不是那么容易。

    柳川误会了他的沉默:「实在太可惜了。」

    「其实我……」

    「其实我也很久没有拉琴的兴致了。现在却很想试一试。」与此同时,柳川也开口说:「容先生,和我合奏一曲好吗?」

    容雅张了张口,将未说完的话吞下肚。对于柳川的请求,他无法拒绝。他打从心底认为,能够和第一流的小提琴家合奏,是难得的荣幸。

    他接过柳川递过来的琴,柳川也打开了自己的琴匣,拿出了那把蜜色的小提琴架在肩头。

    「拉哪一曲好呢?」柳川沉吟了一下,「莫札特的降b大调五号协奏曲吧。」

    容雅暗暗感叹柳川的超强记忆力,这正是他最后送给自己的那一份琴谱中的曲目,他知道自己一定已经练习过了,所以才故意挑选的这一首吧。但容雅只是把琴谱翻开,道:「好。」

    一段时间不见,容雅的琴技进步让柳川惊叹,他的确是学琴的天才。

    这是一段非常完美的合奏。虽然是第一次合作,但凭着他们俩那出色的音乐触感,对节奏的强烈感受力,对琴弓的敏锐控制力,每一个起始音都准确无误,每一个和声都完美无瑕,他们偶然互相对望一眼,互相在对方眼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他们从对方每一个眼神、轻摇、停顿处得到默契,他们眼中的世界里只有音乐,在音乐中,他们就像一对白鸟从湖面掠过,时而让翅尖轻触水面,时而高高低低并肩飞翔。

    琴弦在身边垂落,容雅深深的吁了口气,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幽深的小提琴声就像鸦片燃烧,在空气中缭绕过迷醉的痕迹。

    他轻轻的用手指拨了拨额前的长发,一双黑眸闪烁光彩。这双流光烁彩的眼睛,正望向柳川。

    柳川也看着他发怔。

    人的一生之间,能够有多少次这样的幸运,找到真正理解自己音乐的人,那样的人一定是同样的才华横溢,才能产生同样的默契,如同镜子般映出彼此的光辉。

    柳川走近他,握起他的手。

    「答应我,」把他的手宛若珍宝地捧在手心,柳川低低的说:「不要停止。任何时候,你一定不要放弃。」

    容雅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奇怪,他没有丝毫讨厌或反感的感觉,对这个刚才与他在精神上交融无间,合作出如此完美的音乐的男人,竟然觉得亲昵温柔。

    门突然打开了,他们听到真理子的声音:「容桑!你来的了!」

    柳川与容雅猛地惊醒,松开手,真理子已经出现在门口,满脸笑意,像小鸟一样扑过来:「容桑!你的,不生日本人的,气啦?」

    她紧紧的抱住容雅的胳臂:「我的,好高兴,好高兴。」

    那温柔亲昵的感觉仿佛还停留在手掌中,容雅和柳川觉得尴尬,各自望向不同的方向。柳川咳嗽了一声,道:「真理子,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真理子道:「容桑,你的,教我吹笛子的,你的,答应过!」

    容雅看了柳川一眼。柳川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容雅也笑了,道:「好。」

    后来,容雅想,他也许是故意的。故意提出最后与自己合作一曲的要求。他知道唯有琴声可以打动自己,唤回心底所有的爱恋迷惘。不过这样也好。他本来就是想继续学下去的。现在自然更有了理由。组织上要他接近他,是做什么呢,时候不到,组织绝不会说,容雅也不想知道。明天没有到,他不去想。

    第十一章 东风恶

    容修从日本人手里救回大儿子后,对小儿子青函更是牵肠挂肚。罢了罢了,父子一场,适逢乱世,朝不保夕,还有什么恩怨放不开呢?抹下老脸派人去沈汉臣住的地方找他,才知道容嫣已随秦家班去天津了。听了回报,容修怔了半晌。慢慢想到那天小儿子回家,恐怕就是来向自己辞行,可自己硬是铁了心肠没出去见他。容修后悔得抓心挠肺,还无人可说。一个人对着妻子的灵位老泪长流。

    那天容嫣回到沈汉臣家,已是深夜。沈汉臣见他夜不归家,又不知他去了何处,正急得团团转,突然看到他灰头土脸的回来,问他去了哪里他也不答,只见他脸白如纸嘴唇干裂,双颊消瘦,实在是憔悴之至。

    上海对他来说,已经毫无留恋。虽然临别时沈汉臣的哽咽与拥抱让他蓦地感到别愁的伤感,但这种感动很快被登台唱戏的渴望冲淡了。他已经太久没有唱戏了,他想唱戏,想得快疯了。不要说下天津唱,就算让他到地狱去,他也要去。

    因为怕日军轰炸铁路,他们乘船,经秦皇岛前往天津。

    码头上可谓人山人海,想急着搭船离开上海的老百姓,拖儿带女,挤满了一地,每个人都神色仓皇,大包小包,顾此失彼。到处都有走失了的孩子在哭,到处都有丢了孩子的爹娘在叫,一派兵荒马乱的末世景象。

    容嫣眼神有些茫然,人海茫茫,世界大乱如此,置身其中,不由得触目惊心。

    好不容易挤上了船,找到了自己的舱位,安顿了行李,容嫣刚出舱门,正看见一个黑壮大汉扯着一条缆绳,手脚并用爬上船来,刚在舷边露了个头,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枪响,大汉应声后仰,摔下船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容嫣大叫了一声:「啊!」身子往后一缩,撞在一个人身上。他猛地一惊,回头,只见秦殿玉站在他身后。

    「二爷,别怕,那人想偷上船,还不定想做什么呢。活该如此!」秦殿玉扶着他道:「二爷别看这里这么多人,好多根本没票,哪儿走得了呢。」

    容嫣面色惨白。

    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人被打死在自己面前,惊骇难以形容。

    「外面乱得很,二爷还是别乱走动得好。吃晚饭的时候,我自会来叫你。」秦殿玉扶着他进了船舱,安慰了他两句,离开了。

    独自一人躺在冰冷的船床上,容嫣只觉得心还在突突的跳,脑子里胡思乱想。突然记起古时征战的将军,出征的那一日风吹断了旗杆,是为不祥之兆。而自己启程去天津的第一日,就让他撞正这样的生死之事,只觉前途未卜,满腹悲凉。

    总算平安无事到了天津。

    二十年多来,容嫣在华连成做惯了太子爷,第一次来到自己王国以外的地方,只觉得处处都透着陌生,处处都是不如意。秦家班第一花旦肖碧玉直把容嫣看成了眼中钉,明里暗里处处和他较着劲儿。容嫣知道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是躲着他。

    容嫣重新开始对花枪、绣剑、吊嗓子、练身形。接下来,是排戏、重新置行头,虽然很忙,但他觉得体内有个自己在复苏,好像曾经被沉埋在泥土之下,如今总算又活过来了。他已经不是华连成的容二爷,置的行头当然和过去那些没得比,能将就便将就了,马马虎虎也说得过去。

    他订做的戏衣取回来了,肖碧玉眼尾一扫,哧的一笑。没多久就差人送了一支苍翠的点玉凤钗过来,说是肖老板送的,第一次在天津登台,太随便了不好看,二爷自然是无所谓的,只怕有些人在背地里嚼秦家班的舌头。

    容嫣知他显摆,笑了一笑,收了。第二天排戏的时候,亲自向肖碧玉道谢。

    肖碧玉趁着天气好,在院子里晒行头,端的是云蒸霞彩,金丝绣线在阳光下发着光。容嫣从自己屋里的窗往外看,他想起自己从前置下的那些宝贝。不过也无所谓,他对自己说,这些东西,他还会赚回来的。

    最新排的这一出是《白蛇传》。他扮白素贞肖碧玉扮青蛇。他也知道秦老板这样安排的意思,唱戏的手底下玩艺儿有几分,上台一比就见高低。只不过他也无所谓。如果说到此时此刻他对自己还有多少信心,那就是他的那一身本领。

    容嫣处处忍让肖碧玉,肖碧玉倒咄咄逼人起来,日常和容嫣排练对戏,摆出红角儿的身份口气,完全把容嫣当成初登台的晚辈般在教训。

    如果容修看到此时小儿子的反应,一定会大跌眼镜。容嫣只是一笑了之,并不反唇相讥。他的心情之轻松,非言语可以形容,现在无论什么事,都不足以影响他的好心情。他哪里还顾得上和肖碧玉呕气呢。

    肖碧玉几次挑衅,都如同打在一团没有脾气的棉包上,不见丝毫反应。觉得好生无趣,不知道传闻是不是真的,都说这容二爷性格骄纵,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突然门外传来吵闹之声,推推搡搡的进来了数个黄皮大汉,个个都是黑色短襟打扮,外套下隐隐突起硬物,想是钢刀匕首之类的东西别在腰间。

    容嫣与肖碧玉都吃了一惊,停了对戏,看着台下。秦家班的管事秦海子忙迎了上去:「几位大爷,咱们正式还没开始,您们这是……」

    为首一个尖头鼠目的麻皮汉子,尖声道:「我们找人!」

    「找人?」

    「我们就是找你们秦班主秦鹏!」

    「秦班主这会儿不在这里,请问您们是他的朋友还是什么?」

    「屁个朋友!秦鹏这老小子,来了天津卫开台唱戏,还不专程上门拜会咱们天津卫的青帮老大,分明是不把我们青帮放在眼里!今天就叫这老小子出来,说个清楚!」

    秦海子急忙分辩:「大爷您这是说的哪儿话?咱们不是专程去拜见过了你们青帮的林堂主吗?」

    「什么林堂主,不认识!我只知道,你们没有来拜我的大哥金老大!金老大现在很不高兴。你们看怎么办吧?」

    「这个……是,是我们疏忽了。」秦海子见势不对,立即打揖:「还请给指条路,要拜佛我们也找不着门啊。」

    「算你们还识趣。今天晚上,八点钟天香阁见!」说完一路掀翻桌子踢倒椅子,凶神恶煞的去了。

    秦海子抹了一把冷汗,赶紧去报告秦班主。

    八点钟,带了红包礼物,由秦鹏亲自领着几位老板上天香阁去了。

    侍者带他们进了包间,一进门,只闻到一阵酒气冲天。原来里面摆了几桌,已经席面狼藉,清一色的黑衫大汉,已经吃饱喝够了,正在那里猜拳取乐。中间坐着一个满脸横肉,衣着华丽的,小指头上戴着一只巨大的绿玉戒指。

    秦殿玉和金老大有过一面之缘,此时笑容满面的迎上去:「我道是谁,原来果然是金大哥,有一段日子没见,您老真是越发精神抖擞神采飞扬啊。」

    金老大一见秦殿玉,就想起上一次在上海先辱于容雅之琴,后折于日本人之威的往事。哼了一声,半理不理。秦殿玉自然也记得上次之事。这一次来天津,之所以没有立即拜会这金老大,也是怕他记仇,连带恨上自己。本来想托朋友林堂主代为疏通疏通关系,还没来得及,谁想到他已经找上门来。

    秦班主满脸堆笑的献上礼物红包:「金大哥,我们这初来乍到天津,一切还仰仗您多多帮助指点……」

    金老大大剌剌的坐在椅上,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跟着他眼珠一转,扫过秦鹏身后的几位当家生旦。

    「我看报纸上说,有一个姓容的,是哪一个?」

    容嫣一怔,上前几步,抱拳道:「正是在下。金老大,幸会。」

    秦殿玉站在一旁,看了看容嫣,再转眼看看金老大,心里说了声不好。

    「你就是那个拉琴的兄弟?」

    容嫣更是不明白:「是,家兄正是琴师。」

    金老大的粗脸向两旁绽开,露出一口黄澄澄的牙:「好,好,好!」

    他猛地一拍桌子:「妈的,你们容家兄弟不是仗着在上海滩有黄金荣罩着你们吗?不是身娇肉贵的少爷碰不得吗?跑到我天津卫来干嘛?哈哈,我逮不着那姓容的老大,谁叫他弟弟自己撞上门来了。」

    容嫣目瞪口呆,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秦殿玉是知道就里的,急忙在一边笑道:「二爷,还傻站着干嘛?还不快斟杯酒给金老大,代你哥赔个不是?你哥在上海的时候,无意中得罪过金老大,金老大大人大量,当时就放过他一马,现在喝了你的酒,自然不会再计较。」

    容嫣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反应倒也灵敏,也不多问,当即倒了一杯酒双手奉上:「金老大,不管我们容家兄弟有哪一处得罪了您的地方,在这里我都向您赔个不是。您大人大量,还请您多多包涵,多多原谅。」

    金老大哼了一声,抬手接过,喝了。

    容嫣与秦殿玉刚松了口气。金老大却噗地一口,喷了容嫣一襟。

    容嫣变了脸色,呆立当场。

    「妈的,就凭这一杯小酒就想你爷爷我消气?你当爷爷是三岁小孩儿?没那么便当!」

    秦鹏是老江湖了,见势不对,轻轻的扯过容嫣,上前赔笑道:「金老大,您是大哥。咱们初登宝地,只盼望多个朋友。过去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看在我这把老脸上,不要和这些后生晚辈的计较。要怎么做您老才高抬贵手,您说?」

    金老大眼珠一转,伸手拿过桌上一整壶酒,砰地放在容嫣面前:「刚才你敬了爷爷一杯,如今爷爷也敬你一杯,怎么样,喝不喝?」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容嫣身上。容嫣酒量虽然一向很好,可是本来已是空腹,仓促之间要一口灌尽这整壶酒,只怕也有些为难。容嫣略为迟疑,随即道:「好,我就喝了这壶酒,向金老大赔罪。」

    说着拿起酒壶,一仰头大口往下喝,只觉得烈酒猛地灌落肚里,冲得眼圈都红了。

    一壶酒急灌落肚,容嫣只觉头一晕,勉强自持着把空酒瓶放回金老大面前,还来不及说什么,那金老大嘿了一声:「看不出这小白脸还挺能喝的,来,再来一壶,好事成双。」

    肖碧玉在一旁冷眼旁观,此时看到容嫣脸色发白,不禁嘴角轻轻勾起。

    容嫣看了金老大一眼,知道遇到这个土霸王,如果不喝,今天的事绝不会就此罢休。深深的吸了口气,道:「好,金老大,是不是姓容的喝了这壶酒,从前不管什么事咱们都一笔勾销?」

    金老大扬眉:「喝!」

    容嫣拿起这第二壶,闭上眼睛咕嘟咕嘟的倒进喉咙里。喝到一半,停下来刚想喘口气,那边已「不许停!」、「快点喝!」的乱骂开了。等他把这一壶喝完,容嫣脚下虚软,几乎摔倒,赶紧扶住桌子。

    金老大哈哈一笑,拿起第三壶:「都说会喝酒的人要喝头三杯。爷爷看你也是个会喝的,你今天非得把这壶也喝了,咱们俩才算完。」

    空腹灌下两壶烈酒,容嫣只觉得血涌上头,头昏眼花,只得拚命的忍着。秦鹏在一旁道:「金老大,您看,这个……容老板是再不能喝了,就让在下还代他喝这一壶如何?」

    「谁都不许代!这是我跟他兄弟的事!」

    「这……」秦殿玉道:「那……金大哥,是不是容老板喝了这壶,您就高抬贵手?」

    「只要这小白脸喝了这壶,我就让你们唱戏!」

    秦殿玉望回容嫣:「容兄弟……」

    容嫣昏昏沉沉的听着,勉强站直身子,拿起第三壶:「金老大,你……你说话可要算数!」

    说着又将瓶口递到唇边,仰起头,一口气倒了下去。

    「好,我喝完……」话音未落,突然胃里一阵翻滚,再也控制不住,急用手捂住口,酒水胃汁从指缝间涌出来,膝头一软,无法支援,跪了下去,缩在地上,呕了又呕。

    金老大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兄弟们,我们走!」

    那数十个黑衣汉子也发出长长短短的讥笑和呼哨,宛若夜枭鸣叫。

    金老大走到门口,回头笑道:「秦班主,你的戏班子要在天津卫唱戏,可以。就是这姓容的,若是让我看到他上台,小心砸了你的场子,你别怪我事先没通知你!」

    容嫣以手撑地,只觉得一身冰冷,满嘴发苦。

    学琴越来越快乐。

    越往深处学,乐趣越多,妙不可言。

    柳川每次都在偏厅等候容雅带着他的琴前来。

    可是这一次,容雅走进来,手里却拿着一把中国的二胡。

    也没有多余的话,走进来搬过一把椅子,坐下就开始拉。中国的传统乐器二胡发出了与小提琴极为相似的音色。绝顶聪明的容雅将小提琴曲谱琢磨成了二胡的曲谱,在二胡上拉出了着名的吉普赛舞曲。

    柳川刚要拍手。

    容雅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且慢。」

    琴声一转,他已换了一支曲子,灵巧的手指在胡琴上制造出与小提琴一模一样的颤音,这是另一只小提琴名曲〈野蜂飞舞〉。忽高忽低的音律,恰若一只蜜蜂在开遍野花的原野上徘徊飞舞,轻灵动人。

    柳川大笑鼓掌。

    下一次,容雅来到的时候,柳川手里提着小提琴等着他。见到他,将小提琴架在肩头,拉了一曲〈汉宫秋月〉。goldan那深邃的琴声,将这一中国名曲演绎得凄美欲绝。

    容雅也不禁微笑,回报掌声。

    就在这斗室之内,两个本是敌对的音乐家,以各自的才华与卓绝的技艺,随心所欲地交流着艺术最微妙的精髓与共鸣,并由这些共鸣而心灵相通,惺惺相惜。不管外面的世界就在离他们不到二十公里的地方掀起着怎样的狂风暴雨,在这间小小的客厅,却是乱世中的一点奇景。

    某一天柳川表演了巴赫那最负盛名的〈夏康舞曲〉,那几乎是目不暇接的动人音符交织而成,需要绝对的技巧和充分的才华结合才能完成的完美作品。如果是过去让容雅欣赏到这样完美的乐章,他该是多么的激动沉醉。然而此时容雅的心情却无比沉重。凝视着完全沉浸在小提琴中的柳川那专注的面容,他问自己,如果现在自己就可以杀死他,他会动手吗?一个能够创造出如此美妙的琴声的音乐家,真的能够如此轻易的毁灭吗?一个像他那样出类拔萃的优秀男子,一个如此真诚地热爱着自己的音乐的人,为什么,在他的另一面却又那么的黑暗可怕?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到底刘同志告诉自己的那一个他,是他的真面目,抑或现在展示在自己面前的这一个他,才是他真正的全部?

    两个柳川正男的身影,光明或黑暗交替,在他眼前重重叠叠。

    当最后一个和弦从柳川的琴弓下消失,他的脸上散发出喜悦的光彩,一种艺术家完成了某件完美的作品后那种光彩。他抬起眼睛,正对上容雅凝望的目光。容雅的脸容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如果不是柳川太了解他,在那一瞬间,他几乎要错以为是爱情。

    秦家班在天津卫开锣的第一场戏,临时换成了肖碧玉的独挑大梁《拾玉镯》。用的借口和上海那一次也差不多,都是因为容老板身体欠佳,所以无法上场。

    一连数日,容嫣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门。

    秦殿玉来找他:「二爷,你别这样,当心憋坏了自己。」

    容嫣合衣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望着屋顶发呆,也不说话。

    「那金老大,是混江湖的,兄弟我想啊,他争的就是一口气。要不,咱们再找他好好的赔个不是,兴许……」

    折辱一次还不够吗?容嫣闭上眼睛,说了个:「不。」

    「要不,咱们去找青帮的林堂主说说情,他们都是青帮的人,彼此间也好说话些。」

    自从独自在江湖中行走,容嫣的少爷脾气不知收敛了多少,可此时却发作起来。一想起那金老大,只觉又是鄙厌又是痛恨,死也不想再见青帮那些人的嘴脸。容嫣翻了个身,扯过被子遮住头,不理会秦殿玉。

    秦殿玉也是秦家班的少爷,从前看在容二爷的身份地位上,无论如何,都还一团和气。此时的容嫣,只是一个白白签了约又无法为自己赚钱的戏子。秦殿玉说了一通,心里也不耐烦起来,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皮笑肉不笑道:「二爷,我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你别怪我瞎忙和。我秦家班为了请二爷你的诚意,是摆在这里了,可二爷得真有上台唱戏的意思才行。二爷您是大老板,唱不唱戏,我们不敢指手划脚,我这可是真心为二爷着急啊,只怕再这么清闲下去,二爷没忘了戏,可是戏忘了二爷!」

    容嫣皱紧眉,无限烦恼。他何尝听不出秦殿玉的言下之意,他何尝不知道秦殿玉恨他好好的一棵摇钱树,突然变成了一个大包袱。之所以现在还没有彻底撕破脸,是因为秦殿玉毕竟还给当初的容二爷几分薄面,而且也还相信事情很快就会解决,容嫣这个名字终究仍会是金字招牌。至少有一件事,容嫣心里比谁都清楚知道秦殿玉说的是真的,再不登台,日子一久,恐怕不再有人记得容嫣是谁。一个过了气的戏子,要再红起来,是难如登天。

    他是比谁都着急,比谁都想再唱戏。可是,他太清楚金老大那种浑人,只会屈服于强大的势力。无依无靠的小人物,越是哀告他越是得意,绝不会有丝毫的怜悯或道义可讲。再回头去求他,只怕也是自取其辱。若是在从前的上海,黄公馆的一个电话,踩扁金老大这种混蛋不费吹灰之力。可是现在……

    肖碧玉唱了戏回来,因为又卖了个满堂红,现在正是秦家班的掌中明珠,上到秦鹏秦殿玉,下至看门的阿三,谁见了他都眉开眼笑。下人们伺候肖老板洗浴更衣,跑得四脚朝天,一个院子仿佛也热闹欢腾起来。

    远远的听见肖碧玉提尖了嗓子:「……谁送来的?我说过我不喝!待会儿赵将军请吃饭,我都快来不及了,还喝什么?」

    隐隐约约听见下人解释:「这参茶是秦爷特别叫备下的,说给肖老板您润润嗓子……」

    肖碧玉嘟嚷了一句什么,声音低了。就连那嘟嚷也是带着撒娇意味的。班主的特别宠爱,他怎么会不领情?

    容嫣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

    眼看着他人起朱楼,眼看着他人宴宾客。

    肖碧玉现在是完全不把容嫣放在眼里了,所以倒也不像过去那样寻衅生事。如今他是红角儿,而容嫣是个吃白饭的戏子,他自觉身份已定。一个角儿犯不着和小人物计较,一计较就是失了身份。

    眼看到了月底,容嫣到帐房去支包银。

    管帐的胡大先生架着圆眼镜,把算盘劈哩啪啦拨得山响一通,然后道:「二爷,可对不起了,您还倒欠秦家班五十块大洋呢。」

    容嫣一呆:「什么?」

    「您看,您一个月一千八百块的包银,扣了在上海的时候借给您的三百八十块大洋,扣了来天津一路上的开销和扣了到天津后置行头的八百块,再扣您这个月的伙食费住宿费,还有专门为您请下的包头师傅的钱,虽然您一天戏也没唱,这笔钱也得扣出来的不是,还有其他的水电费小厮费,拉拉杂杂的这些费用……您倒欠秦家班五十块。」

    容嫣说不出来话,呆了一会儿,转身要走,被胡大先生叫住:「容二爷,秦班主说了,一个月一千八百块的包银是给角儿定的,您下个月要再唱不了戏,就取消包银,按学徒算。您看您到时拿什么来还吧?」

    胡大先生也不知道他听明白没有,冲他背后嘿了一声:「白吃饭的,还好意思来伸手拿钱!」

    容嫣回了房,坐在床上,对着新置的那一套白素贞的头面发愣。他从前最爱置行头,太清楚这行情,眼下这一身戏服,一副头面,根本连一百块大洋也不会超过,难怪肖碧玉一看见就会讪笑。可是居然算到了八百块的高价。秦鹏分明是嫌自己累赘,不愿意付讲好的包银,可是又不愿意把自己放出去,日积月累的债越欠越多,到时就真的成了卖身给秦家班,任凭别人处置了。

    从前祖父容岱,父亲容修持家,讲的是忠厚恕道,就算「国丧」时期,戏班子一连数月开不了锣,该给角儿们下人们的月银,也仍是咬紧牙关照付,一个钱都不会少。宁可自己吃亏,也不做对不起良心的事。容嫣在这种世家长大,哪里想得到别的班主会有如此欺诈狡狯的黑手段!

    容嫣只是缺乏经验,可是并不笨,仔细考虑一番,只觉遍体生寒。当下去找到秦殿玉:「秦兄,前些天你说的建议,小弟仔细考虑过了。如果找林堂主真的有办法解决事情的话,我们试试也无妨。」

    心骄气傲的容二少为什么突然肯抹下脸来,低声下气改变主意,秦殿玉心知肚明。他看了容嫣一会儿,哈哈一笑:「二爷啊,你可算开窍了。求人的事,我也知道不好受,忍字头上一把刀啊。可是这也没办法,该忍一口气,咱还得忍是吧?」

    容嫣只好道:「小弟明白。」

    秦殿玉拍着他背,笑道:「你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又是一团和气,亲如兄弟似的。

    见林堂主订在天津最出名的龙凤阁。

    林堂主是个尖缩瘦小的老头子,苍白的脸,透着奇异的粉红,留着几缕花白的山羊胡子,圆溜溜的眼镜片后面,一双三角小眼精灵转动,一笑就和脸上的皱纹缩在一起,分不清了。

    对于容嫣的请求,林堂主是满口应承:「好说,好说!那老金儿嘛,当初入咱们青帮的时候,还是我帮他作的证人呢。说起这老金儿,他欠我的情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容老板你放心,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我去帮你说一说,别说就你兄弟和他有点小磨擦,就算你拐跑了他三姨太呢,他也不敢拿你怎么地!」说罢摸着山羊胡子嘿嘿嘿的淫笑不止。

    容嫣也只好陪笑:「那就万事拜托了。实在是万分感谢。万分感谢。」

    「哎──容老板说哪里话了。咱们江湖儿女,只为了一个义字,说到什么感谢不感谢的话呢!」

    「林堂主真是侠义心肠,义薄云天。」

    「那是!」小老儿喝了口酒,放下杯子,三角眼圆睁,唾沬乱飞:「我林老三一生做人闯天下,最讲一个义字!想当年咱们青帮和鱼龙帮火拼,眼看着一把钢刀就往我带头大哥的头上砍过去,要不是我林老三奋不顾身,以一敌十……啧啧啧,那情形,可真是……最后咱们青帮兄弟只伤了二十多个,可那鱼龙帮呢,没一个完整的留下来,从此就乖乖的退出天津卫!大哥感谢我救他的命,赏了我好些银元古玩的,咱林老三是不图这些,就是图个义字!拼了这条命也要保护好大哥!哪像现在这些小王八蛋,有点风吹草动,跑得比你做老大的都要快!现在这些小王八蛋,真是没一个有点人样的……」

    容嫣听这小老儿胡吹不停他的光荣历史,心情之复杂,难以言述。这小老儿在黄金荣面前恐怕连说话的余地也没有。可是现在自己竟然沦落到这种境地,不但要对这三流角色陪酒陪笑,还要不停的为小老儿斟茶斟酒。

    林堂主眯着眼睛笑道:「容老板,我是个粗人,但生平就爱结交像容老板这样的文人雅士。今天交了容老板这个朋友,实在是很高兴,后天中午,我作东!在天香阁,怎么样,容老板肯不肯赏脸啊?」

    容嫣脸上忙笑道:「那怎么敢当,怎么说也应该小弟来才对。」

    「哎──容老板何必客气,咱们俩投缘,一见如故!大家兄弟,还分什么你我?」

    「不不不,后天中午,务必由小弟治宴。」

    「容老板,再客气可就是看不起我林某了!」林堂主的脸故意板下来:「你老哥哥虽然穷,可是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江湖儿女,干脆点!」

    容嫣只好道:「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容老板果然是个痛快人。来,咱们兄弟再喝一杯!」

    回去的马车上,秦殿玉满面春风的对容嫣道:「二爷,您看,这不是挺简单吗?这林堂主倒是豪爽!」

    容嫣勉强笑道:「但愿如此。」

    「应该没问题。兄弟我打听过,这林堂主入青帮的时间很长,也算个长老了。而且在天津卫也有财有势,城东那一连串的鸦片馆都归他管,你想想,大烟的生意,那还不赚死不赔命了。」

    夜色中,容嫣侧过头,看窗外的街景,不说话。

    心里隐隐有一点模糊的希望,但又害怕这希望是建在沙滩上的,浪一打就没了。

    上一次去天香阁,是去见金老大,被灌了一肚子的酒,这一次不知会如何。

    一进包房雅间,容嫣就愣了一愣。

    八仙桌后,不只林堂主一个人坐在那里。

    在坐的还有一个脸色发青,唇上留着一小撮胡子的矮个子中年男人,看到容嫣等进来,那男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他们二人身上转了个圈。

    「来来来,容老板秦老板,这边请。」林堂主满脸笑容迎上前来,握住容嫣的手,把他往前面引荐:「我来介绍一下。这二位都是京剧界数一数二的红角儿,这是容老板,这是秦老板。这一位是日军驻天津陆战部队第二分队的山田小队长。」

    脸色发青的中年人站起身来,伸出手给容嫣,用带着口音的中国话说道:「十分幸会。」

    容嫣一向对日本人没有好感,这位更是军人,当下望着那只手略一迟疑。还好身边的秦殿玉主动握住,笑道:「久仰久仰。」

    等秦殿玉放开了手,山田小队长再次把手伸给容嫣:「容老板,十分久仰。」

    山田在什么前面都加上一个十分,加强语调。容嫣忍着没笑。

    秦殿玉暗地里捅捅他,容嫣不得不伸出几根指头与那人轻轻一触:「不敢当。」

    在座有日本军人,容嫣这一餐饭吃得沉默少言。还好和林堂主和秦殿玉在一旁捧场说话,才不显得沉闷。

    林堂主用他的招牌式没眼笑道:「哈哈哈,原来如此,山田小队长的中国话说得真是好啊,光听声音,绝对听不出您是日本人。」

    山田小队长喝了两杯酒,泛青的脸色透出红光:「中文,十分的重要。这个,我们军队,都在统一学习中文,这样,才可以,最基本的对话的!军官的提升,中文,也是考虑的一部份。」

    秦殿玉拊掌道:「原来如此。难怪山田小队长说得那么好。」

    容嫣也不搭话,自顾自地吃菜,又端起酒喝了一口。

    山田小队长老鼠眼珠一转,转到容嫣身上:「容老板,你的,怎么偷偷一个人的喝酒?来,我的,敬你。」

    容嫣道:「不敢当。容某不胜酒力,不能再喝了。」

    「什么叫不胜酒力?」山田疑惑道。

    容嫣低头吃菜,不搭话。

    秦殿玉忙笑道:「不胜酒力是说自己喝不了多少酒,马上就要醉了。」

    山田道:「容老板十分客气!」

    容嫣忍着笑道:「哪里哪里,我是十分没有客气,我十分不可以再喝了。」

    秦殿玉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容嫣一脚。

    山田却不知容嫣是在取笑他,恍然大悟道:「这样啊!」

    他指着秦殿玉:「容老板的,不喝,你,代他喝!」

    秦殿玉俊脸堆笑:「是,是。我正好有些渴了,喝酒润润嗓子。」

    林堂主笑眯了眼:「秦老板果然豪爽!」

    又喝了一轮酒,山田突然道:「中国酒不如,日本的酒好。中国酒,太烈了,容易醉。中国酒不像中国人,中国人像绵羊,中国酒却像老虎,哈哈哈哈哈。」

    林堂主和秦殿玉又是一阵陪笑,这一次却笑得有些过头了,透出虚假。

    容嫣看此人,在中国的地方,吃着中国的饭菜,喝着中国酒,却对中国人当面污辱,若换在从前,只怕早已拂袖而去,怎么还会和这种日本狗同桌吃饭。如今自己竟然自甘堕落如此,深以为耻,沉着脸不说话。

    林堂主没眼笑道:「酒虽不同,但中国人日本人都是好朋友!」

    秦殿玉忙道:「是,是。都是好朋友!」

    但这一次却听到「嗤」的一声轻笑,却是容嫣嘴里发出来的。

    三双眼睛都落在容嫣的身上。

    山田小队长大声说:「容老板,笑了,为什么?」

    秦殿玉又在台下狠踩容嫣的脚。

    容嫣淡淡道:「没有,只是不小心被呛了一下。」一句话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是不是好朋友,岂是嘴巴说说而已,还是要看行动才行。」

    秦殿玉顿时变了脸色。

    林堂主笑道:「平日里,我可是多多仰仗山田小队长的照顾,我和山田小队长,不就是好朋友吗,哈哈哈哈。」

    容嫣心道,那可不一样,他是主人你是狗,最多是主子和狗腿子,怎么能算好朋友。可是一双脚都快被秦殿玉踩烂了,只好笑了笑,没再说话。

    一餐饭吃得憋屈。只有在出门的时候,秦殿玉又对林堂主道:「林堂主,咱们拜托您的事儿,可千万放在心上。」

    林堂主满口答应:「好说好说,一句话的事,举手之劳罢了。」

    上了马车,容嫣抱怨道:「我的脚都快被你踩肿了。」

    秦殿玉笑了一声,道:「二爷,你还好意思说我。平时看你这个人挺伶俐的啊,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和你哥一个臭脾气?一样的死鸭子嘴硬?去逞口舌一时之快,为自己招来大祸有什么意思?反正不过就是吃个饭嘛,随他怎么说,打个哈哈了事,何必较真呢?今晚若不是我看着你,还指不定你闯多大的祸呢!」

    「一想到这些日本狗在我们国家烧杀抢掠,就心里堵得慌。」

    秦殿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有心思担心这些?还是先把自己那碗粥吹凉吧。」

    容嫣咬了下唇,不说话了。

    上海晚报的除员名单终于尘埃落定。

    各部门都裁了不少员,可是意外的,沈汉臣屹然不动。

    徐若虚本自以为自己十拿九稳的留下,想不到自己却被解了聘。而且当时报社还有流言,说是陈主编亲自拿笔划去了除员名单上沈汉臣三个字。可这样一来,人数就不够了,于是又添上了徐若虚。虽然这种传闻的真实性实在可疑,但徐若虚越听越气,越想越奇,直直地跑去找陈主编要问说法。又跑到沈汉臣的办公室,非要他说个明白,到底他在背后动了什么手脚。反正他也是解聘人员,不怕影响不好,该怕的人是陈主编和沈汉臣。

    陈主编受人之托,良心上就打算忠人之事,但是知识份子的清誉又不容抹黑,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他有一个朋友在天津办了一份新闻日报,正缺人手,他私底下把沈汉臣叫来商量了一下,打算推荐他过去。本以为会费番唇舌,谁知沈汉臣却大喜,一口答应。陈主编自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沈汉臣如此合作,也让他很是满意,于是在推荐信里又加上几句,「此君通达事理,胸怀热忱,身具时下青年所欠缺之奋斗开拓精神,一片进取之心,尤为难得。」如此堵了众人悠悠之口。

    那边厢容嫣等着林堂主的回复,虽然林堂主一看到容嫣就笑没了眼,却迟迟未能解决金老大之事,几个回合下来,容嫣的信心随耐性一点一点的消散。这晚林堂主再次设宴,容嫣本不欲去,秦殿玉劝他说:「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何必与他翻脸?前面几次都忍了,只怕前功尽弃。再忍一忍,就算林堂主办不了金老大的事儿,但在天津卫他也是青帮里一个角色,多个朋友总比又多个对头好办事。就算你不为了咱们戏班子,也为了你自己的前途想想。」

    秦殿玉随便和他说什么都是商商量量的口气,但事实上却根本不是在商量,他的话不容辩驳。大家都是角儿,是要脸的人,只是人家给你脸,你自己也得识趣要这个脸才行。

    每一次吃饭都不得不面对那汉奸和日本人,容嫣也做了心理准备,反正他也准备了一套乌龟政治对付,该笑的时候笑一笑,该敬酒的时候喝个酒,缩了头少说话多吃菜,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要往耳朵里去更不能想。

    这天进了天香阁的雅间,那个叫山田的小队长已经端坐在那儿了,却不见粉白老鼠式的林堂主的影子。

    见容嫣表情有些意外,山田说:「林堂主的,有事,不来了。」

    秦殿玉往日都同容嫣一起去的,偏偏今天有个堂会指名要他去,也没来。容嫣客客气气的抱了抱拳,选了个离他远点的位子坐了。偌大一个雅间,只有容嫣与那日本人两个人,显得冷清。

    容嫣感觉气氛尴尬,正寻思着稍后用个什么理由脱身,突然听得山田说:「容老板,不爱说话?」

    抬起眼,只看见那发青的小胡子脸上,一双眼睛灼灼地直视着自己,容嫣不知怎么答他,只淡淡笑了一笑。

    又是一阵沉默,山田再次开口:「容老板,好像十分有名?」

    「虚名而已,惭愧惭愧。」

    山田一阵大笑,「容老板,十分谦虚!我敬你一杯。」

    说着倒了杯酒,屁股动了动,移了两个位子,坐近了容嫣,要和他碰杯。

    容嫣假装不懂,已经一举杯把酒喝了,将空杯一照:「容某先干为敬。」

    山田愣了愣,也把酒喝了,一张发青的瘦脸登时透出些暗红。

    山田道:「我也十分喜欢,京戏的。」

    容嫣心里道,你听得懂?

    山田接下去道:「但是,听不懂得。容老板,请教教我。」

    第11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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