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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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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17节

    年轻人过来摸了摸她的头,道:「刚才吓坏了吧?」

    小姑娘摇摇头:「我不怕打,我可皮实了。」

    年轻人笑了,一双眼睛又深又黑,就算带着笑时也略显忧郁。

    年轻人看了他们众人一眼:「兵荒马乱的年岁,你们带着一个小姑娘四处卖艺,实在太危险了。」

    众人都不作声。

    年轻人道:「小姑娘唱戏的嗓子很好,只是都是偷学的艺吧?没经过老师指点,真是可惜了。要不你们跟我走吧,我给你们介绍几个好师傅,让小姑娘搭班跟着唱一唱,总强过你们这东一天、西一天的到处流浪。」

    小女孩眼睛一亮,刚想点头。老妇人从旁拉一拉她的衣衫,她便不敢出声了。

    老妇人道:「少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跑江湖惯了,只怕不习惯在一个地方,捆手绑脚的。小姑娘是野惯的孩子,不懂规矩,只怕丢了少爷的脸。还是让咱们走到哪唱到哪吧。」

    年轻人一怔,但随即明白过来,微笑道:「好,算我多事了。大家都是江湖中人,说不定哪天还能相见,到时再说吧。」

    说着抱了抱拳,转身就走。

    老女人看着这年轻人的背影,狠狠的唾了一口道:「不知哪里来的拆白党,小白脸!以为伙了一帮子警察,给咱们点甜头就乖乖的跟他走了!老娘才没那么好骗!」

    又见小姑娘有点呆呆的还望着他的背影看,劈手就是一掌:「小丫头看什么看!发什么呆?动春心了?小讨饭的,看见小白脸就心动,和你娘一个样,都是被人卖到妓院的货!」

    自从出任了天津文化部的副部长,沈汉臣日益繁忙起来。他还曾经去过日本公务考察过一个月,受到日本军部的隆重接待。

    天津的日军高级俱乐部虽然高挂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但文化部长自然不受此限制。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沈汉臣开始喜欢坐在日本花园的餐厅里,喝一杯清酒,听着那似歌似哭的若言表演,发呆。一开始有不少日本妓女凑过来亲热卖笑,沈汉臣理也不理。渐渐的,这个奇怪的副部长的洁身自好,在俱乐部里传开了去。沈汉臣很难对人解释这种感受,他到这里并非来纵情买笑。只有在这个异国人的地方,他才觉得放松和安心。在这里他才能感觉到,在自己同胞那里得不到的尊重。

    四年了,他常常想起容嫣。有时想起他,是他巧笑嫣然的样子,有时想起他,是他最后看自己那充满恨意的眼光,冰冷彻骨。

    沈汉臣害怕痛恨思念容嫣的每一个黑夜,仿佛自己又回到当初那个才出农村的中学教员,穿着粗布的衣服,在城里人的眼光中手足无措。又或者在上海晚报时,那低微的看人的脸色过着日子,甚至要靠了容嫣的名气才能够保住一个小小的记者职位。

    白天的他,是位高权重的文化部长,穿着日本裁缝做的合体的西装,手拿文明手杖,年轻有为,气度不凡。进出都有专车接送,官邸门庭若市,让他深感自己今非昔比。

    他已失去得太多,他只有拚命的提醒自己,所得到的一切。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聚会。

    沈汉臣走进这间日本高级俱乐部的贵宾室的时候,就立即感觉到了。不仅石原康夫等高级参谋官全身军装,严正出席,在座的还有日本关东军参谋总长阪垣一郎、日本炮兵第五旅团总司令田中义一、上海特派军大将松井石根,个个都是日军方面大名鼎鼎的高级将领。然而宴席迟迟没有开始。中间的主座始终虚席以待。

    他们在等待谁呢?气氛十分凝重。

    沈汉臣猜度着,并不敢询问。

    墙上的自鸣钟叮叮叮打了七下。

    贵宾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两个戴着白手套,穿着军装的高级警卫走了进来,扶着门侍立两旁。

    所有的人,包括松井大将都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沈汉臣忙也跟着他们推开椅子站好。

    然后,沈汉臣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大概三十上下,清爽的短发,容貌清秀,目光严峻。他紧紧的抿着薄如一线的嘴唇,看起来冷酷傲慢。笔挺的军装胸前挂着一排奖章。

    看他的军阶只是中将,不知为什么连松井大将都对他如此恭敬。

    松井大将等人向他深深鞠躬:「欢迎您再次亲征中国,栖川宫亲王殿下。」

    沈汉臣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竟然就是日本四大亲王家系之一的栖川宫亲王。他什么时候来的中国?

    栖川宫略一颔首,淡淡的回了礼,在主位上坐下,众人这才一一入席。

    「我军在华北的作战,一直很不顺利。」栖川宫真彦开口道:「此次我来之前,天皇陛下也十分关切。华北方面军已经抽调了近三分之一的主力来支援华北战场,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办法在黄河以北,全歼华军的主力?」

    这个年轻人有与清秀外表不相符的低沉的嗓音,他说话很慢,但每一个字都带着说不出的力量。

    阪垣一郎正是负责调配华北部队的参谋总长。听亲王殿下一坐下就动问华北征军之事,此时不禁面露尴尬,解释道:「支那军队十分奸滑,在我军控制战线的后方实施游击战,威胁我军战线的补给线,使得我军深入华北之后,派在后方补给线的兵力还远超过前线作战兵力,大量消耗我军战略资源,所以才一直……」

    「从这场战争一开始,关东军就在不断的保证会在两年之内夺取全面胜利。可是到现在却一直在华北胶着不下。」栖川宫道:「中日之间的决战就快爆发,据军部呈报的地点与时间都是选定在华北。可照目前这种状况,天皇陛下不禁有些担忧,战势对我方或许不利。」

    阪垣脸色更加尴尬:「请天皇陛下放心。据我征军支那多年来的观察,我军目前只需要再动用局部与极有限的武力,多给支那国几次致命的打击,他们就会屈膝投降。」

    栖川宫真彦平静的注视着阪垣,仿佛在测估他话的可靠度有几分。

    松井石根道:「目前最重要的是拿下华北地区,然后我们再兵分两路,一路沿平汉线南下,一路沿长江西进,于武汉会师,再攻华南。此时拿下中国就指日可待。」

    沈汉臣不发一言的听着这些日本高级军将讨论着如何进攻中国,稍感不安,但另一方面也觉得日本人如此信任他,请他参加这种机密会议,竟然有点感激。他发现这个年轻的亲王绝非空有头衔而已。他的心思敏锐,判断迅速,当他一言不发望着某人时,在他目光的凝视下,对方多数会感到压力,乱了方寸。

    会议休息的间歇,沈汉臣离开贵宾室,走到外面点了支雪茄。

    他现在也开始学会抽这种昂贵的玩意儿。一开始只是学人作派,引以为豪,到了后来,两指中没有夹着这种东西,无聊的时候还真觉得不适应。

    沈汉臣望着远处的日式花园,吐了口烟圈。

    中国看样子是要亡了,但这关他什么事呢?中国人从来没有善待过他。就连他自己的母亲,在得知他在为日本人做事的时候,也大哭大闹着要与他断绝关系,后来竟然忧愤而死。为什么所的人都容不得他扬眉吐气?难道他要一辈子做那个看人脸色寄人篱下的可怜虫才算得循规蹈矩?大丈夫图霸兴亡事,千古时势造英雄,为什么就容不得他?有谁知道他心里的苦楚?

    这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头。

    他以为是石原康夫,带了一个笑转过头去,正待招呼,突然怔住,就连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沈部长,近来可好?」

    那个人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笑意看着他。

    过了好久,沈汉臣僵硬的舌头才艰难的发出声音:「青……函?」

    眼前站着的人不似青函,但分明又是青函。他秀丽的脸,深黑的眼睛,精致的嘴唇,一切都没有变,但这人穿着月白色和服,在腰间松松的系了条银色腰带,一头漆黑的长发及腰,用丝带松松的辫在背后,一眼看过去,简直男女莫辨。他把双手揣在宽大的衣袖中,带着一点奇怪的笑意打量着沈汉臣,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讥诮。

    「看来,我是应该恭喜你呢。」容嫣淡笑道:「你终于成为了你希望成为的那种人,不是吗?」

    沈汉臣颤声道:「青函……」

    容嫣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你以为自己见了鬼吗?」

    沈汉臣终于看清青函的改变在哪里,除了发型与衣着,他看上去好瘦,简直瘦得惊人,那尖尖的下颚,那纤细的脖子,几乎可以说是一层皮包着白骨,让人不禁想起红粉骷髅之类的词语。他那一双眼睛显得更黑更大了,失去了从前的神采光泽,就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而眼前的这个人,就像一个精致的复制玩偶,造出了青函美丽的轮廓,却造不出容二爷那种灵秀风流。

    沈汉臣道:「青函,你……你过得好不好?」

    容嫣微笑道:「你说呢?至少我还活着。你说我过得好不好?」

    他的笑像细小的针头一样扎得沈汉臣坐立难安,连手里的雪茄也分外烫手。

    沈汉臣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到处找你。可……可我怎么也找不到你……」

    容嫣道:「是吗?我倒见过你几次,就在这里。」

    沈汉臣愕然道:「在这里?」

    容嫣道:「不过那时沈部长周围高朋簇拥,所以一直没有过来招呼。今天因为见沈部长独自一人,才斗胆过来叙敍旧。」

    沈汉臣颤声道:「青函,这么多年,你一直,一直都在哪里?」

    容嫣眼里那种讥诮的神情加深了:「你难道会不知道?又何必问?」

    这句话像重重的一把大锤打在沈汉臣的胸前。沈汉臣几乎站立不稳。

    沈汉臣挣扎道:「青函,我……我真的……不知道……」

    容嫣淡淡一笑:「那现在你知道了。」

    沈汉臣只觉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锋利如刀,自己在他那嘲讽的眼光下宛若凌迟。四年前第一次看到那鲜红的委任状时,心中滚过的那个深不可测的念头,他根本不敢去碰不敢去想的念头,此时被容嫣一语道破,如同剖心剔肺,只怕倒地便死。

    沈汉臣缓缓的抬起眼,眼光越过容嫣的肩头。

    石原康夫站在不远的地方,铅灰色的目光冷冷的注视着他们二人。

    四目相触,沈汉臣竟然一颤,手里的雪茄掉在地上。

    容嫣若有所觉,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

    他一笑,极柔顺的俯身拾起地上的雪茄,递回沈汉臣的手中:「沈部长,请拿好。这东西在战时可贵得很呢。」

    宽大的和服衣袖中传来金属的碰撞声,原来容嫣藏在袖中手腕上竟铐着一副手铐。

    沈汉臣呆呆的接过,呆呆的看着他转身离去。在他经过的每一处地方,世界巅塌,化为灰烬。

    第二章 笛声筝声波上起

    她闭着眼睛躺在又凉又硬的炕上。

    隔着一道破蓝布帘儿,二姑妈和姑丈说话的声音一直传到她耳朵里去。

    「小金子转眼也十四了,好不容易搭了个大戏班儿,可还是演个猫儿狗儿的角色,哪辈子才成得了角儿,赚得了大钱啊。」

    「要一辈子成不了角儿,那这么多年的衣食钱怎么赚?当初不要你带着这妨人精,你不听!」

    「老娘还没怕,你怕什么?大不了卖到妓院去!小金子这脸蛋好,准能卖个好价钱!」

    她被妓院两个字吓坏了,腾地从炕上跳起来,跑到二姑妈面前:「姑妈您别卖我去妓院,我一定好好唱戏,一定会成角儿的!成了角儿,您就是小金子的亲妈,我每天好烟好肉的养你!赚的钱全都给你!」

    鸡毛帚子劈头盖脑的打在她身上。

    「这死丫头,要不是我发善心养大你,这会子你不知在妓院接了多少客!你妈就是妓院的婊子,这会儿还嫌起妓院来了!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别说卖你到妓院,就是打死了你也由得我高兴!」

    她哭道:「您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去妓院!」

    夜里挨了打,半宿没睡好,想着早死的爹妈,哭得眼都肿了。

    第二天一早还要早早的赶到戏院子里,打扫卫生,做杂活儿,给角儿们烫衫泡茶。她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才在这里搭班借地,要乖巧听话,吃得亏吃得苦才得班主喜欢,才能在这里做得长久。

    那晚演的《救风尘》,不知怎么的担纲的角儿周老板没能来,急得戏院老板像热锅上的蚂蚁。后来不知从哪里请来了救兵,才没砸了锅。那晚本没她的戏,她就在后台帮瞎了一只眼的老爷爷烧开水,搬煤球。

    突然听见姑妈叫她,急忙一连声答应着,手里还提着大茶壶转过去,没留神和对面走过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茶壶水倒了那人一襟。

    她吓得脸也白了:「大爷,对不住对不住,烫着您了吗?」

    再一看,那人竟是刚下台,脱了戏服,穿着白色的内襟,还包着头,描着美人脸。更是吓坏了,直磕下头去:「我瞎了眼晕了头,您大人有大量……」

    那人后退了两步,还好茶是半温的,虽然湿了衣服,但也没烫伤。见小姑娘吓坏了,忙扶住她:「没事没事,别怕。」

    突然顿了顿,道:「咦,是你?」

    她听这话,也怔了一怔,抬起头来,睁大一对眼睛怔怔的看着这描红画眉的美人脸,过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的说:「哦,您是……」

    姑妈叫了她好一会儿没见她过去,已经走了过来。一看眼前的情形,立即拖过她一阵乱打:「这笨手笨脚的死丫头,净闯祸!」

    她一边躲闪一边道:「姑妈,这是那天救我们那位少爷!」

    姑妈嘴里骂道:「送你来学唱戏长本事,好的不学,倒学着在后台和人拉亲认故!死丫头,见了小白脸就昏了头!你别指着在这边认识个穷唱戏的就眉来眼去!老娘养你这么大,该不是白养的!」

    那人本看不过去,正待过来劝解,此时听得姑妈嘴里不干不净的乱骂着,虽然心里同情那小女孩,到底自己是外人,也不方便过来。只得苦笑一下,转身走了。

    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人的背影,心中只是一阵说不出的欢喜,连姑妈打在身上也不觉十分痛。上海那么大,而她居然在这里再遇上他了!他也是这个戏班子的人吗?为什么从前没有见过他?那以后,可会还有机会再见?

    许稚柳洗完脸换完衣服出来,正撞上感恩不尽的大光明戏院程老板:「许老板,真想不到您竟然这么赏脸,请来您的大驾。我都不知道怎么多谢你才好……要是您今天不来,我这小戏院子准给砸了!我欠您的这人情……」

    许稚柳笑道:「程老板说哪里话。江湖救急嘛,自然义不容辞。」

    程老板道:「许老板,我在天香阁订了一席,这会儿马车也备好,如果没有要紧事,万望赏光。」

    许稚柳道:「真是对不起程老板,我这还要回华连成处理点事。要不这样,改天我另订一桌,专赔您的盛情。」

    程老板一叠声那怎么敢当那怎么敢当。

    客气一番之后,许稚柳上了自己的马车。

    行了没多远,马车停了。

    许稚柳道:「孙三,怎么不走了?」

    孙三道:「……柳儿少爷,日本人……」

    这种场面许稚柳并不陌生。

    几辆黑的小轿车停在他们的马车面前。只是不同的是,拦截容雅的人穿着黑色的西装,而这几辆车里,坐的都是全身军服的日本军官。日本军部的小轿车把许稚柳的马车重重包围,孙三无奈,只是催动马车跟着那日本人的轿车而去,一路上肚子里把眼前这几个日本狗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遍。

    然后车在途中停了,孙三被日本人扣押在一旁,许稚柳被推下车。他的眼前被蒙了一块黑布,钻进另一辆小轿车,摇摇晃晃的不知驶向何方。

    下了车被人推推搡搡的走了一段路。

    他们似乎是进了一个房间,许稚柳听到关门的声音。然后眼前突然一亮,黑布被取走了。

    这是一间很大的,空间很高的房子,布置都是西洋式的。银制的烛台,垂地的深重帷幔,柔软的地毯,屋角放着一大捧娇艳的百合花,暗香浮动。

    半明半暗的光线下,远远的有一个人跷着脚,斜靠在沙发里,上上下下,非常仔细的打量着他。

    而刚刚为许稚柳解下带子的人,已经无声无息的退下去了。

    许稚柳觉得紧张,气氛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威逼感。那个人仅仅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他本身已经散发出强大的迫力,让人神经紧张。

    「你是谁?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许稚柳开口说。他发现自己声音有点沙哑。

    一直沉默的那人,此时轻轻,轻轻的叹了口气。好像有说不出的失望。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极低沉的男音:「很多年前,我,曾经见过你。」

    他的中文很流利,但始终带着一点点口音。这种口音让柳儿突然记起了柳川正男。

    许稚柳道:「见过我?」

    「应该说,我听过你的戏。那一出戏叫……」沙发上的人仰起头,回忆了一下:「玉……堂春。」

    许稚柳看着那人,不说话。

    「但当时,我并不是为了听你的戏才去的。」那人回忆着:「原本我去听的戏,是散花。」

    许稚柳身子一震。

    散花……玉堂春……

    他说的是那一天。就像有一把刀把他切割为两半,从此生命再不完整,每个静夜梦回都痛彻心肺的那一天。

    「那是一出,非常华丽,非常美妙的中国戏。后来我听过很多很多的中国戏,再没一个人能与之相比。可惜,我只听了半出。」那人道:「这一次我一来到中国,就想寻找当初的那位艺者,让他为我表演完那整幕散花。听说他是上海第一戏班华连成的当家花旦,谁知他们弄错了,把你请来了。实在很抱歉。」

    许稚柳道:「容二爷已经不在华连成多时了。就算他在,他也绝不会给日本人唱戏。」

    那人丝毫没有介意许稚柳最后那一句话中的敌意,听见容嫣不在华连成,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可知道他现在人在何处?」

    许稚柳抿紧了嘴,不答。

    那人用手托着头,静静的看了许稚柳一会儿:「连你也不知道?我明白了。我还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帮忙。我听说你们一直住在原来的地方,可不可以让我去参观一下那里?」

    许稚柳道:「你知不知道中国人怎么称呼这种行为?──不速之客。」

    那人低低的笑了起来:「可惜弱者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道:「我并不打算为难你。因为,我听说你是他唯一的弟子。所以很客气的在向你请求。你当然也可以拒绝。不过我栖川宫真彦向来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一定会达到我的愿望。那时采用的方式,恐怕就没有这么绅士了。」

    他抬起眼来:「你要选哪一种?」

    看门的老孙头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在大少爷过身后,已经好久没有日本领事馆的黑色轿车停在华连成的大门口了。更让老孙头吃惊的是,车上下来的,居然是柳儿和另一个穿着军服的日本人。

    许稚柳的脸色难看至极,就好看有十把枪在背后指住他一样。

    那个日本人倒是旁若无人的站在大门口,仔细的端详了一下容宅的外观,然后抬脚进了大门。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军官紧跟在他身后。

    老孙头暗暗在肚里骂柳儿:「大少爷的教训还没学够,怎么又把这群瘟神招惹上门了?」

    许稚柳一脸晦气的也跟在那日本人身后进了屋。

    栖川宫真彦一边走一边观赏:「不错,真是好房子。上一次来得太匆忙,没能欣赏到它曲径绿杨的美妙之处。」

    一路上都有丫头老妈子像见了鬼一样吃惊的望着他,栖川宫对她们视若无睹。

    进到大堂,栖川宫兴致盎然的回忆:「对了,上一次就是在这里见容老板,听到了非常美妙的笛声。」

    但那个笛声的主人,已经被你们这些日本狗害死了。许稚柳咬紧牙,忍下了这句话。

    栖川宫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慢慢看过,突然停在容嫣的房间门口,道:「哪一间是容二爷住的屋子?」

    许稚柳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但还是只得开口道:「就是这一间。」

    「是吗?」栖川宫脸上那种兴致勃勃的神情不见了。

    他站了一会儿,轻轻的抚摸了那杨木雕门一会儿。然后带着一种奇怪的,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表情,推开了容嫣的房门。

    一切保留着容嫣住在这里时的情形。

    衣橱里,一套套洁白如云的衣衫,箱子里,一件件织金缎银的戏服,书台上,二爷信手扔在一旁还没有看完的书,青竹的书签还夹在他最后看的那一页。二爷最喜欢的黄竹躺椅,擦拭得光滑发亮,二爷睡过的床,每三天都换一次床单,未积半点灰尘。只是那些白色的衣衫,领口泛出浅浅暗黄,显示出它们的主人因为太久未着,已经挂得旧了的痕迹。

    栖川宫把屋里的东西每一件都拿起来细细的看,又放下,甚至还拿起一件衣服凑到鼻边,好像想找回一点容嫣残留的味道。

    许稚柳满心愤怒的看着他做这一切,二爷的东西被这个日本人行迹古怪的碰触,让他有一种被玷污的感觉。而且这是二爷的领域,在他的潜意识中,也是属于他的领域,现在竟被这个可恶的日本狗漫不经心的就闯了进来。

    栖川宫突然开口道:「你开个价吧。」

    「什么?」

    栖川宫看也不看他,抬头欣赏墙上一幅八大山人的墨荷:「我,决定把这所园宅买下来。你尽管开个价。」

    许稚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所宅子,是容家的。我绝不会卖,也没有这个资格卖!」

    栖川宫背对着他,道:「那是你们中国人自己的事,和我无关。我已经决定要买了。」

    许稚柳的脸瞬间变白了,但随即又涨得通红:「你这是在强占民宅!」

    栖川宫冷冷道:「我说过我会给一笔让你觉得满意的价码。」

    「多少钱也不卖!这是容家的房子!你给多少钱也不卖!」许稚柳血涌上头,上前一步。立即就有两个日本军官挡在他的面前。

    栖川宫回过头来,带着一点嘲弄的眼光看着许稚柳:「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已经注意过了。此时此刻就在这间宅子里,至少一共有二十三个人。我可以在五分钟之内,把他们全部杀掉──包括你。然后光明正大的成为这间屋子的主人。这才叫强占。幸好,我是一个很讲理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选择这样做。」

    许稚柳的胸膛不停起伏,不停起伏。好半天,他从牙缝里骂道:「你们这些日本狗强盗!」

    栖川宫凝视着许稚柳,神色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威逼感,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叫嚣和漫骂,正是无能的表现。」栖川宫淡淡道:「虽然我很不喜欢当面听到这样无礼的言辞。但出于征服者的大度,这一次我仍然原谅你。我给你们三天时间,立刻从这里搬出去。我会叫副官送一笔钱,算是对你们这种愕然心情的体谅,以及弥补仓促搬家的一切损失。」

    停了停,他又道:「除了这间屋子,其他屋子里的东西,你们可以全部带走。」

    栖川宫环顾四周,宣布:「这里,将成为我栖川宫真彦王在上海的行宫。」

    柳儿要卖了容家旧宅!

    这个消息一下子简直炸了锅。

    明里暗里骂他的,卷起袖子要揍他的,当面拦着他哭闹的,什么样的人什么难听的话都有。庚子第一个跳起来:「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露出来了吧?说什么完璧归赵!说什么等着二爷回来!这才过了几年,已经急着要卖人家的产业了!还是卖给日本人!」

    「容老爷精明一世,可真是糊涂一时。最后他可真看错了人啊!」

    「白眼狼!」

    柳儿顾不上理会这些。日本人的话绝不是在开玩笑。不要说把容宅里的人全部杀掉,就是把华连成在上海连根拔起,对他们来说,也易如反掌。他急急的到处找合适的宅子,毕竟,要安置这上百口的老老少少,还要在三日之内办妥,他就算不吃不睡,也不够时间。

    最后总算在华山路上找到一间清末遗老留下的花园,虽然已经年久失修十分残旧,但总算够阔落,一眼看上去,也够气派。最重要的,是它的价钱也合理。华连成的帐房一时支不出这么大一笔银子,许稚柳把自己这些年唱戏赚的私房钱也贴出来,总算把它盘了下来。

    搬家那天,一队日本宪兵把容宅重重包围。特别是容嫣的那间屋子,有几个全副武装的军人把守。张妈死也不肯离开这里,抱着容修的牌位哭得死去活来。许稚柳两天忙下来,脸青面黑,觉得整个人都逼到极限,此时也无力过来劝慰,只叫郑大傻子和秋萍去把张妈拉走。又老又病的张妈此时力气比郑大傻子还大,又抓又骂。郑大傻子没办法,过来请示柳儿,柳儿叹了口气,只得亲自出马来请张妈。张妈还没等他开口说话,重重的一个耳光掴在他的脸上。许稚柳本来已精疲力尽,竟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张妈骂道:「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侬怎么对得起老爷!侬怎么对得住大少爷!侬怎么对得住容家!」

    柳儿捂着脸,呆呆的发怔。

    没有一个人过来扶他。

    响亮的马靴声传来,一个奇怪的口音道:「许老板在吗?」

    许稚柳机械地转头望过去。

    一个穿着日本军装的青年男子站在不远处。他是那日柳儿见过的栖川宫的副官。

    许稚柳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抖抖了衣襟:「我在。」

    那日本副官微笑道:「已经在搬了?许老板的行动真迅速啊,果然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

    许稚柳道:「你来有什么事?」

    「我的主人承诺过会给你一笔可观的费用,自然不会言而无信。」日本副官拍了拍手:「拿上来。」

    两个日本兵抬着一口沉重的小箱子走上前来,打开,美丽柔和的金色光芒显露。

    日本副官道:「五十条黄金,十足赤金。」

    张妈道:「柳儿!不能接!我们不能要日本人的钱!」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许稚柳。

    许稚柳只觉得肩膀似有千斤重。他深深的吸了口气,道:「郑大傻子,收下。」

    张妈骂道:「傻子!侬敢!」

    郑大傻子看了秋萍一眼,又畏缩的看了脸色青白的柳儿一眼,迟疑着。

    许稚柳提高了声音:「郑大!」

    郑大傻子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把那两个日本兵抬的箱子捧在手里。

    张妈尖叫了一声:「老爷啊!」又嚎哭起来。

    秋萍上前两步,扶住她妈,往外走去。经过柳儿身边时,她重重的往地上啐了一口。

    四周围的街坊都偷偷的从自己门缝里往外看,看祖孙三代近百年住在此处的容家,一马车一马车的东西往外拉,女人哭,男人骂,真是乱世凄凉景象,不禁都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许稚柳安排好一家粗重细软,看着最后一辆马车远去。尘埃散去之后,突然眼中落下泪来。他掉转头,来到容嫣的屋门前。

    「干什么?站住!」日本兵厉声喝道。

    许稚柳怔怔地望了容嫣的房门一会儿,屈膝跪下,向着那屋子磕了三个头。

    后退几步,又磕了三个头。

    就这样,一直退到大门口。

    额头已经磕破了。血与泪滴进尘土。

    他的头抵在地上,低声喃喃道:「对不起老爷,对不起二爷!柳儿没能守住容家的地方。柳儿无能,柳儿没用!」

    月白色的和服散乱的敞开着。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仰头斜躺在沙发上。漆黑的长发如烟如缕的缠绕垂下。他的眼半睁着,毫无感情的注视着天花板,灯光将他的睫毛一丝丝拉长,投影在瘦削的面颊上,让这张精致的脸呈现出一种破败和憔悴。

    一个男人的头此时正埋在他的两腿之间,兴致勃勃的努力着,用舌头舔,用嘴嘬,在他的皮肤上一阵乱吻。

    过了半晌,那男人怒气冲冲的直起身来:「混帐!搞了半天,一点反应也没有!你是死人吗?」

    容嫣确实像死人一样毫无反应。

    「贱人!」石原康夫丢开他,转身在沙发上坐下:「过来!」

    容嫣很听话的凑了过去,习惯性的开始帮他解和服衣带。这一点上他倒做得十分熟手。

    石原康夫张开双腿,开始享受容嫣的服务,情欲涌动的时候,怒火稍感平息。他满意的俯视着容嫣,突然问:「我这玩意儿比沈汉臣怎么样?」

    容嫣的动作停了一下。

    「是不是比他大得多?」

    容嫣低头不说话。

    石原康夫突然一把揪住容嫣的头发,将他拖了起来:「我在问你话!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容嫣头往后仰,被迫近距离注视着这个男人,脸上还是没有半点表情。

    说到沈汉臣,石原康夫一阵醋意上涌,恶狠狠的捏住容嫣的下巴:「说话啊!该不是又见了旧情人的面,丢了魂吧?」

    容嫣痛得皱起眉头。

    石原康夫最恨他这种不死不活的样子,怎么抽他打他也没用。一开始他还要呻吟,到了后来好像完全麻木了,连哼都不会哼一声。

    「说啊,他是怎么干你的?」石原康夫凑近他的耳边,咬牙切齿的说:「你这贱人,是不是在他身子底下欲仙欲死?」

    容嫣的面容微微扭曲。

    石原康夫听到他低低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请你,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那个人!」

    自从在那间高级日本军官俱乐部见过了容嫣,一连三个星期,日本驻天津文化部副沈部长就托病在家,连一般的应酬也推得干干净净。

    沈部长的病来得迅速,起得蹊跷,石原康夫心里是一清二楚。

    石原康夫知道,他和沈汉臣之间本来就插着一根刺,自从那日撕破脸面之后,这根刺就变成了一颗钉,它还会慢慢的长成一柄刀,裂成一条缝。拔了这根刺本来也很简单,但一直到目前为止,沈汉臣在工作上的表现让军部十分满意。日本政府仍然需要笼络像沈汉臣这样的汉奸文人,而军部的参谋们都很器重沈汉臣,甚至把他拟定为伪政府的宣传部长,这表明,虽然沈汉臣是石原康夫一手提拔起来的,但到了现在找不到借口也无法动他。

    石原康夫本来颇为此头痛。但那天,天津卫秦家班的秦殿玉陪着笑脸来送礼孝敬皇军,石原康夫看着他,突然心里一动。

    没多久,天津卫的驻华日军总部邀请秦家班,为高级军官将士们慰问表演,也算是进行沦陷区中日艺术交流活动。

    那天演出的是当家花旦肖碧玉的拿手好戏《拾玉镯》。

    肖碧玉演完了自己的戏份,正在后台落妆,突然见到秦殿玉慢慢的踯了过来。

    秦殿玉站在他身后看他洗了脸,梳着头。

    肖碧玉回过头来:「师兄,怎么了?」

    秦殿玉道:「玉弟,待会儿换了衣服,暂时不能回去。日本人看了你的戏,热情着呢,非要指名请你吃饭。」

    肖碧玉皱了眉。

    秦殿玉看着他的神色,道:「我也知道你累了,帮你推,可是……如今这世道,人家请你是看得起你,哪敢真给脸不要脸呢……」

    肖碧玉道:「就请我一个人?」

    秦殿玉道:「哪能呢,也叫了我和赵师弟。只是赵师弟的戏银上还有点帐要算,日本人说他演得不好要扣银子,这还有点拗较。日本人的军车先送你,我们随后就到。」

    肖碧玉道:「哦,是这样。那好,我就先去等你们。」

    他换了长衫,整了整衣襟,叫了跟包来收拾自己的东西,正要出门。秦殿玉突然叫住他:「玉弟!」

    肖碧玉回头道:「怎么?」

    秦殿玉看了他一会儿,道:「玉弟,你性子自小骄傲。我……师兄我……待会儿见了日本人,我怕你使起性子起来,不会周旋,得罪人。你记着,鸡蛋别跟石头碰。师兄知道,应酬日本人是苦事,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人家是刀,咱们是肉。你记着师兄的话,不管遇上什么事,多忍着点,别任性。」

    肖碧玉笑道:「师兄放心,我虽不及师兄八面玲珑,但也不是傻瓜,怎么会去惹日本人?」

    秦殿玉欲言又止。想了一想,叹了口气道:「我这算什么玲珑!不过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肖碧玉一边笑一边往外走:「今天怎么连大师兄也丧气起来了!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待会儿若是多喝两杯,还不唱一出悲秋?」

    秦殿玉久久的目送他的背影。

    这是一间极雅致的小包间。

    一张六人小圆桌,已经摆上了几味精致的小菜,一壶绍兴陈花雕温得正好。

    沈汉臣坐在桌边,手里捏着个小酒盅,慢慢的喝。

    石原康夫派自己的私人秘书田畸少佐亲自约他来这里,沈汉臣怎敢推辞。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一个小时,石原康夫还是不见身影。

    沈汉臣孤身坐在此处,开始觉得不安。

    自从那日在俱乐部见了容嫣,心中就有一种不祥的阴影,像一只怪鸟张开羽翼。他不断的回忆起那日石原康夫那阴冷的目光,只觉得心惊肉跳。他突然记起了徐若虚。徐若虚的尸体他并没有亲眼见到,但此时却非常清晰的呈现在眼前。他是在护城河里被发现的,那原来就虚胖的身子,被绿色污泥的河水浸泡发大,更加肿胀,惨白的脸,死鱼一样突出的眼睛……那眼睛的主人突然虚化,那张惨白发泡的脸的主人突然变成了自己。

    沈汉臣打了个寒战。

    为什么石原康夫还没到呢?他可是从来不迟到的人啊。该不是有什么事会发生吧?有两个字突然跳进沈汉臣的脑子──暗杀!

    沈汉臣打量着四周,这倒的确是个方便的暗杀场地,就算他倒毙在这里,一时半会儿也神不知鬼不觉。

    突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打断了沈汉臣的胡思乱想。

    面带微笑的田畸少佐走了进来。

    沈汉臣见是他,心里稍觉轻松。

    「对不起沈部长。」田畸少佐道:「石原先生一时有事,脱不开身。所以命我前来赔罪。」

    「石原先生约我来这里有何指教?」

    「哦,是好消息。」田畸少佐微笑道:「沈部长为大日本帝国尽心出力,军部对此十分赞赏。为了表彰沈部长的忠诚和尽职,已经将沈部长内定为新政府的宣传部长。石原先生一得知这个消息,就迫不及待的想让沈部长得知这份殊荣和喜悦。」

    沈汉臣呆了一呆。

    这一切,就和四年前一样。加官进爵,示恩示好来笼络自己。

    他们知道自己一定会接受。因为他不敢拒绝,也舍不得拒绝。

    「另外,石原先生自己也准备了一份特殊的礼物送给沈部长。」

    「特殊的礼物?」

    「石原先生说,沈部长见到就会明白了。」田畸微笑:「石原先生听说沈部长前一阵子病了,十分关心。他说这份礼物是份良药,专治沈部长的病。」

    说到这里,田畸看了看手表:「差不多也快到了。沈部长,在下这就告辞了。」

    「田畸少佐……」沈汉臣被他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但田畸少佐已经站起身,行了个礼,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大概又过一刻钟,雅间的门再次被打开。

    这一次,是个日本宪兵。他开了门,道:「就是这里。请进。」

    然后,一个脸孔雪白,眼若媚丝的年轻男子一脸狐疑的走了进来。

    沈汉臣看到他,愣了。

    他看了沈汉臣,也怔了一怔,似在努力回忆。然后他说:「啊,你就是那个,老实──」

    「老实人」这三个字他咬在舌尖,说不出来。

    因为,眼前的男子虽然样子和四五年前见过的那人一模一样,但眼前的人一身气派西装,脸色阴郁,眼神沉稳,哪里有半分当年那唯唯诺诺的老实人的影子?

    日本宪兵在肖碧玉身后关上了门。

    透过窗纸,清清楚楚可以看见两个卫兵的影子,一左一右把守在门口。

    沈汉臣此时已然全明白了:「肖老板,好久不见。」

    肖碧玉道:「你是,那个……」

    沈汉臣道:「敝姓沈。」

    肖碧玉恍然大悟:「对,沈先生。」

    他笑了起来,走近了,坐下:「沈先生,真是好久不见。咦,容二爷呢?他还好吗?」

    过了一会儿,沈汉臣道:「我们已经没在一起了。」

    「是吗?」肖碧玉挑了挑眉,毫不真诚的说:「太可惜了。」

    他还是老样子,灵动俊俏,记得自己当初最怕他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他和容嫣一样,都是让人忍不住在他们面前就自惭形陋。他们神采飞扬之时,在他们身边的人都抬不起头。

    「真是奇怪,」肖碧玉道:「大师兄说今晚请吃饭的是日本人,怎么却是你在这里?」

    沈汉臣喝着酒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肖碧玉又似自言自语道:「大师兄说他们随后就到,怎么现在还没到呢?」

    沈汉臣看着他,默然一会儿,道:「你的大师兄,恐怕不会到了。」

    「为什么?」

    沈汉臣不答。

    肖碧玉看着沈汉臣,心里打了个格登:「沈先生,我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

    沈汉臣还是继续喝酒。

    肖碧玉是何等伶俐之人,此时已心知不对,站了起身来。

    「对不起沈先生,我,我要回去了。」

    「肖老板。」沈汉臣开口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做。」

    肖碧玉本来正要伸手去推那扇门,顿住了。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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