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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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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5节

    许稚柳道:「是。」

    容修看了他好一会儿,许稚柳觉得,容老板的目光里充满了慈爱和温和。

    停了停,容修说:「柳儿,好好唱戏,以后,你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柳儿回答:「是。」

    中国人的对话,就是这样的点到即止。谁也没有说出自己心中真正想说的话,可是在无言之间,大家又都明了于心。

    在那一刻,容修其实是在对柳儿说:「孩子,你千万不要学你师父,不要让我失望。我以后会好好疼你的。」

    而柳儿回答的其实是:「放心吧容老板,我一定会好好唱戏。报答您和二爷对我的知遇教养之恩。」

    在那一刻,柳儿的乖巧,稍慰了被容嫣伤透的老怀。而在那一刻,柳儿感受到容修那长辈般的温情和慈爱,在失去容嫣而寂寞悲哀的内心深处,也腾起了一股热泪般的温暖。

    第十一章 锦瑟年华谁与度

    沈汉臣自从与容嫣同住后,一份薪水,却要应付两个人的生活,已是大感吃紧。偏偏容嫣又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主儿,每每心血来潮,突然要买这个买那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东一点西一点的,一个月拉拉扯扯下来就不够用了,一开始沈汉臣还用旧时的一点积蓄勉强撑着,可到了上个月末,沈汉臣已经不得不向同事借钱了。像他这般心高气傲之人,为了钱的事老着脸向同事开口,怎不让他满腹委屈。

    容少爷没活过穷人的日子,不懂得普通百姓是如何的精打细算,忧患度日。一次在街上遇到个小叫花子,容嫣一时想起往事,说了一句:「啊,好像柳儿。」就给了那小叫花子一个白花花的银元。为这种事沈汉臣埋怨过他,他却好像很不耐烦。其实他知道容嫣现在比起唱戏那会儿,已经收敛了不知多少,沈汉臣实不欲为这种事和他闹别扭,有时实在忍不住,也只好隐晦曲折的暗示──如今这情况,哪里还能如过去一样随心所欲地使银子?容嫣也不知听懂没有,只是个不出声。

    平时的日子苦点倒也罢了,最可恨的是,连每个月寄回家给老母的钱都受到影响。一个月比一个月寄得少,从上个月起,实在没有余钱再寄回家中,只好写家书解释,说近来身体欠佳,要多花些钱买药吃,等身体转好,再继续寄。惹得老母亲好生担心。沈汉臣自深以为恨,唯有在生活上拚命节俭自己。两个月下来,沈汉臣渐渐面黄肌瘦,脸有菜色。如果此时沈母看到,定会相信儿子果真得了重病。

    说来也奇怪,容嫣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慢吞吞的出门找间小馆子吃刀切馒头夹牛肉送粥,成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他却也瘦了。

    一日日的苍白下去,眉目间恍有忧色。

    沈汉臣在心中直纳闷,问他,容嫣却只是懒懒一笑置之,好像他自己也说不出来是为了什么。

    租界与旧城相接的晏海门、障川门一带,是容嫣往日最爱闲逛的地方。因为在这里云集有丛古斋、辟玉林、仪古斋等上海最主要的几家古玩铺头。

    自从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之后,有许多北方难民纷纷涌入上海。其中有一大批的前清遗老、失意军阀携带着黄金现钞、古玩细软来到租界做起了寓公。为了维持昔日奢侈的生活,他们手中的古董一件件渐渐送进了店铺。于是,许多古玩店就在离老、新北门不远的公共租界五马路集中开业。在短短数百米的广东路上,当时就云集了数十家最主要的古玩店铺和无数零星摊点。

    梨园子弟一旦成了名角,荣耀和银子来得太容易,除了买房子置行头外,不知道怎么个花销,于是抽大烟的抽大烟,逛青楼的逛青楼,也有不少偏爱雅风的,比如容修,就大有古代名士寄情花木、把玩金石的雅癖。容嫣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耳闻目濡,也自然沾染了这份闲情风致。

    广东路上的旧市场虽是才兴起的,可是里面不少店铺都是搬过去的老字型大小。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其中还夹杂着不少高鼻子洋人,操着怪腔怪调的中国话在与摊贩伙计讨价还价。容嫣混在人流中,慢慢地从一家踱到另一家,拿起一只明代的琥珀瑞兽摆件看看,又取过一只如同凝脂般的田黄长方章把玩一番。正看着热闹,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唤他:「二爷?这不是二爷吗?」

    容嫣暗酌自己包裹得这样严实,居然也被认出,不禁吃了一惊。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狐皮袍子、戴圆眼镜的白胖老头,笑容满面的望着自己:「哟,果然是二爷!好久不见了二爷!」

    容嫣也笑了:「我道是谁,原来是福源斋的宋掌柜!真是好眼力啊。」

    那宋掌柜满脸堆笑,异常亲热地凑上前来:「老朽虽老了,可是大半辈子都泡在这一行里,整日里识金断玉的,这点识人的眼力价还是有的,更何况二爷玉树般的人材呢。怎么,二爷,今天想来淘点好货?」

    容嫣往四周略一望:「怎么,这间集雅斋也是宋掌柜您的?」

    「这是开给我儿子的,瞎折腾,让他混口饭吃罢了。」这宋掌柜天生一副笑脸,不笑的时候眉梢眼角都含着笑意,他压低了声音:「这外面的东西粗得很,哪能入二爷的法眼。来来来,请二爷随我来。」

    容嫣被他半扶半扯着,身不由己就入了后堂。

    只见堂后小院翠竹青青,别有一番清幽景色,穿过小竹院,来到一间会客小厅,一进门口,便看见四张紫檀全素独板罗汉椅分列两旁,上座摆着紫檀瓷面方桌,一边的十二屏楠木屏风上刻着恭祝某某某光禄大夫荣寿之类的句子,容嫣不禁赞道:「好地方,好玩意儿!」

    宋掌柜闻言一笑:「二爷好眼力。请,请,这边请。」

    一边请容嫣上座了,侍候容嫣脱了围巾帽子,一边吩咐下人上茶,一边问少爷呢。

    下人答道:「少爷一早出门去了。」

    宋老板不禁恨了一声,转过脸来对容嫣笑道:「唉,我那个不成材的小儿子,老父开了店铺给他,是想他自立门户,也有个谋生之所,谁知道他倒一担子全扔给我打点了,唉唉,不说他了,这个混小子,让二爷见笑,来来,二爷喝茶。」

    茶端上来,是上等的龙井不必说,那全套青花薄胎茶具,至少也是清康熙年间的制品,精雅之极。

    宋掌柜趁容嫣喝茶时,笑道:「近来听说二爷病了,我还一直担心着呢,今日一见,二爷风采依旧,老朽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二爷的病,好了吧?」

    容嫣喝着茶,但笑不语。

    宋掌柜是精明至极的生意人,见容嫣神色之间,似乎有些不想提这件事,立刻换了话题:「二爷今儿来得正巧,前两天老朽收得了几件有意思的玩意儿,正好请二爷过过目。请二爷稍坐。」

    说着一阵风似的走了。

    容嫣知道他是去货仓拿宝贝去了,一个人坐在厅上,打量四周。内堂摆设古雅,宁静出尘,猜测这必是宋老板一手安排布置,可见他为了儿子能自立门户,也费了不少心血。

    没多久,宋掌柜又一阵风似的回来,手里捧了几只长长短短的盒子。

    宋掌柜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打开其中一只,取出一尊仕女座像,容嫣只见仕女神态温婉,线条圆融,确是佳品。

    「这是明德化窑出的,嘿嘿,只是小玩意儿。」宋老板说着,又打开另一只盒子,取出一只雕工极细致精美的香几。

    「这个,不像是寻常人家用的吧?」容嫣道。

    「嘿嘿,二爷好眼力。这是清宫内廷专用的,剔红殿阁式带屉香几,是宫里边令苏州织造特制,传世极少。这个是我从一个老太监手里买过来的。」

    「漂亮,的确漂亮。」

    「嘿嘿,二爷请看这个。」宋掌柜说着打开第三只盒子,取出一只田黄鸡心佩。

    容嫣不禁咦了一声。

    以田黄来做鸡心佩,他还是第一次见。

    接过手中把玩,只觉光洁润泽如同浸油,石质均匀干净,毫无瑕疵,刀法圆熟,实在是完美至极。

    宋老板在一旁察言观色,知道这件玩意儿对了二爷的心脾,便笑道:「这虽只是明代的玩意儿,难得的是它的颜色纯正质地上乘,而且我搞这行一辈子,田黄章就玩得多,鸡心佩还是头一回见,物以稀为贵,值就值在这里。」

    容嫣抚摸着佩石,沉吟不语。

    宋老板见状,又笑道:「俗话说,千金难买心头好。我们做这一行生意,难的也就是个眼缘,你不喜欢的,任它哪怕是和氏璧呢,摆在眼前也就是块石头。自己看上眼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方寿山石呢,那也就是珍宝。这东西和二爷您有缘分,我就给二爷个实价,在入货价上,再加二十个现大洋。这二十块,就当二爷打赏小店的跑路钱,二爷意下如何?」

    容嫣怦然心动。

    他想到容修也一向喜欢把玩这些东西,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如果把这个当作贺礼送给老父,他一定会很高兴吧。

    若换了往日,只怕容嫣立马就摇腰包摸银票了,多加二十何在话下,除此之外,恐怕还要再加封个大红包以贺宋老板小儿子新店开张。可是,今日的容嫣实在是阮囊羞涩,除去坐黄包车的钱,只得三四个大洋在包里叮当响着。正想张口推却,一抬眼只见宋老板圆眼镜后一双笑眯了的眼睛,仿佛拿准了他一定会同意。推辞的话也就咬在舌间,说不出口。

    容二生平第一次尝到这样尴尬的境地,只觉得那圆润明黄的鸡心佩像蜡一般,都快被他掌心的热气蒸融,粘在他手指上了。

    容嫣眨了眨眼睛,干咽了一口唾沬,展颜一笑。用最不经意的动作将佩放回盒中。

    「东西是好玩意儿,可是……」

    他没说可是什么,宋老板立即笑着点头:「是,是,二爷再看看,不急。好玩意儿多了,慢慢淘。那个,二爷,我还有几件宝贝,再请二爷赏赏……」

    「不用了,我待会儿还有点事儿,对不住,叨扰您这么多工夫……」

    「二爷这话见外了不是。二爷肯常来坐坐才好呢,呵呵呵,二爷请这边走,这边走……」

    宋老板亲亲热热的一直把容嫣送到店门外,才依依不舍的道了别。

    容嫣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从那清幽安宁的别院乍一出来,只觉身边嘈杂拥挤,街道尘土飞扬。

    他漫无目的地顺着人流往前走去,却再也不敢停下来在任何一间店铺前逗留。路两旁有黄包车夫向来往行人兜揽着生意,他充耳不闻,几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低着头在街上随意的乱走着,路上遇到爱国学生游行,大喊着「还我东三省」之类的口号,红的绿的宣传单像做丧事人家的冥纸钱一般乱洒,在灰蒙蒙的蓝天底下,随着灰尘一样飞扬,落在行人的头上,落在行人的脚下,被踩来踩去,很快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行人纷纷走避到路的两旁,给这支游行的队伍让出一条路来,容嫣站在他们中间,似看非看的发着呆。

    他觉得五个指尖又滑又腻,仿佛还粘着那块田黄玉。

    柳儿成角儿了。柳儿抖起来了。

    这是华连成,容家院子里,里里外外,大家私底下偷偷议论的话题。

    据说老爷专门请了师傅,给他置了行头,还打扫了一间厢房出来,让他搬出了师兄师弟们住的院子,这还不算,老爷这次封了这么大的一个红包给柳儿。

    讲话的人夸张地做着手势,把一小袋的银元比划得活像满满一脸盆儿。

    听的人也摇头晃脑,啧啧出声。

    柳儿红了。这么多的银元,他一孤身小子,可怎么花呢。

    有点常识的,知道容老爷做事向来有分寸,摇头不信。可一转眼,一个穿白色衣衫的人影从那边闲闲走过,不由得直了眼。

    「那是谁呀?」

    「那可不是柳儿吗?」

    「他这身打扮,不留神一望,我还以为是二爷回来了呢。」

    「他呀,那头发是专找从前为二爷剪头发的师傅剪的,连那身衣服,也是去找二爷从前的裁缝照着做的,能不像吗?」

    「乖乖,二爷去的地方,那可贵了。」

    「要不怎么说他红了,抖了呢?玩意儿学得差不多了,不该学着花银子了吗?」

    「嘿,他还真把自己当二爷了。」

    「哼,他也配。就是这副豆芽菜的样子,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和咱们二爷那哪儿有得比?」

    「呀,一个街上捡回来的孩子,当初老爷留下他不过是为了哄着二爷高兴,谁想到他真能有今天呢?」

    「是呀,谁想到有今天呢……我说,二爷就真的不回来了?」

    「嘘──你找死啊?当心被老爷听到……」

    许稚柳根本不理会身前身后的议论纷纷。该他唱戏的时候他就登台唱戏,脱了戏袍,自己想怎么过活就怎么过活。

    找上海最贵的剪头师傅理了头发,到上海最贵的裁缝店做了衣服,从里到外一身的白色,也开始学着品茶品酒,看电影吃西餐,总之,二爷做过的,他样样要试。他的交游开始广阔起来,别的戏班子也识了一帮朋友。他已经打响了名头,就算他不去认识别人,别人也会来主动结交他。别人对他的称呼也改了,除了大爷和容老爷,现在谁当面见了他不叫一声「许老板」?有时在街上闲逛,三两个过路的,也会回头来张望:「哟,那不是许老板吗?」「好年轻……」「真是他?」

    在这风起云涌的上海滩,他不再是无名之辈。

    他这样年轻,一定还会更红。花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对他的私生活容修从不多加制止。大约容老板也同意,既然有了足够让人品头论足的名声,自然必须得有与这名声相匹配的做派。他还太年轻,自然只能模仿,但总有一天他会形成自己的一派风流。

    只是在生活中的他实在算不得俊美少年,身子太瘦,面相微苦。只有那双眼睛分外与众不同。不化妆的时候已是深如静潭,偶尔抬起眼来看人,幽光微瞬,复又平息。上了妆在台上,更是顾盼生辉。

    他扮贵妃,眼角如丝,千娇百媚;他拾玉镯,思来想去,欲走还留;最受欢迎的还是玉堂春,万般的辛酸,万般的委屈,目横秋波,就是那双眼里,仿佛含有那许多将说未说的话语,便纵有无限心事,更与何人诉。

    他也的确有无限的心事,无人可诉。

    他想找容嫣。不知道如何找,便去找沈汉臣。

    沈汉臣正在办公室里坐着,突然听说有人找自己,看到一个白衣少年走了进来,再定晴一看,不禁又惊又怒。

    「你来干什么?」

    「沈爷,我……」

    转眼看到徐若虚隔着玻璃远远地在向这边张望,沈汉臣恨了一声:「等一等,我们换个地方再谈。」

    匆匆忙忙地出了门,进了茶楼包房,沈汉臣这才松了口气。刚才也不知道徐若虚看到什么没有,这混蛋专会给自己制造麻烦!

    「沈爷,二爷他,过得还好罢?」

    沈汉臣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

    「沈爷,我求你,带我去见二爷吧!」

    「……见了又如何呢。」

    半晌,对面的人才开了口。

    见了又如何呢?他被问得张口结舌。

    「我们过得很好。你们不要再枉费心机了。就算见到了,青函也不会跟你们回去的。」沈汉臣看着这位华连成力捧的新角儿坐在他的面前,欲哭无泪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意:「他已经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了。请你不要再来纠缠。没别的事的话,沈某告辞了。」

    「沈爷,等一等!」许稚柳从怀里拿出一包银元:「这些钱,请你转交给二爷,就说是柳儿孝敬他的……」

    沈汉臣心头火起,冷冷道:「许老板这是在干什么?沈某虽然不才,却还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许老板还是省省,去施舍别人吧。」

    说罢拂袖而去,走到门口,停了停,转过身又道:「柳儿,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也绝不会带你去见他的。你能走到今天这地步,也不容易。自己好好的唱戏才是本份。青函和我是真心相爱,你──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许稚柳目瞪口呆,如受雷击。

    他竟然懂得他!

    他看穿了他!

    连二爷也不曾懂得的心事,此人竟然懂得!

    连他自己也不敢正视之心事,生平最大的秘密,却被眼前此人毫不留情,一语道破。这狠毒的人!许稚柳一阵眩晕,就像从高处跌下,银瓶乍破。

    他用手扶住头,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等他放下手来的时候,沈汉臣早已经不知去向,面前的热茶也凉了多时。

    心还在怦怦怦地狂跳不止,身体里的血好像凝固了,全身发冷,又羞,又惭。复又一阵火热走遍全身,如同身处炮烙。

    今生今世,他还有何脸面再来苦苦纠缠,他还有何面目,面对恩重如山的二爷?

    深夜,容雅外出归来,经过弟弟的房间,突然顿住了脚步,停了停,又折回来。

    房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门里没有点灯。借着室外的微光,容雅分明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仰面倒在容嫣平日最喜欢躺的那张黄竹躺椅之中。恍然一望,他还以为是青函回来了。细一看,这分明是柳儿!只是他那身衣着打扮,与青函一模一样。

    那只纤细的手,在夜色中白得异常醒目,几乎泛着青光。它正轻轻击打着黄竹椅的扶手,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好像跟随某种无声的旋律,在抑扬顿挫地打着拍子。

    一阵夜风吹过,天上的浮云移去,地上多了淡淡了月光。

    本应无人的房间,听不到的旋律,打着拍子的青白的手,站在门外的自己,在黑夜与月光交织的地面,投下拉长的灰色的人影。虽然明知这是自己的影子,容雅还是觉得这幅情景实在诡异。就好像此时此刻,在他与柳儿真实存在之间,还有某个虚无的第三者,若隐若现。

    (卷一完)

    卷二、烟花寒

    第一章 柳暗花明春事深

    上海福州路的文明茶楼,又称「清音桌」,一向是梨园子弟、票友定期聚会、互通消息、联络感情之所。茶楼每日下午两点开锣,一直唱到日落时分。茶楼前挂着条幅:「特请城中弟子随意消遣」。所谓弟子,就是指的一众票友。虽说是随意消遣,但这清音桌名流济济,收费不菲,绝对是一处谈笑皆风流,往来无白丁之所。

    华连成的容二爷一向是茶楼老板次次力邀的对象。现在二爷不在,只得容雅代劳。

    里面的人,不是名重一时的文人骚客,就是红得发紫的梨园前辈,虽称不上「群贤毕至」,倒也可以说「风流云集」。

    以前柳儿和二爷来的时候,觉得二爷在这种热闹地方简直是如鱼得水,应酬漂亮得花团锦簇。这一次跟着容雅来,大爷明显低调得多。上了小楼,遇见有打招呼的,含笑拱手,一一回礼,然后挑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了,就不再说话。很快别人就将他们这一桌忽略了,将注意力投向新来的某老板、某先生身上去了。

    容雅缩在竹编圈椅之中,冬日下午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斜照在他脸上。他的长发透过阳光,被阳光染成了浅浅的金啡色。他的皮肤在这种光线下看起来白得好像一点血色也没有。他深黑色的眼睛好像看着什么东西,但目光又是散漫的,并非注视在某一点上。就好像他人在这里,神魂却流离身体之外。

    有人在他们不远处唱了一段《空城计》的「快二六」,有人在拍手叫好,有人在玩胡琴,他似听非听。这座热烘烘的茶楼里,只有大爷坐的这一块儿,是安静的,时间像水一样无声无息的在流逝,周围的喧嚣嘈杂与他们无关。

    容雅在茶楼里坐了大半个时辰,估摸着应该也差不多可以走了。岂料他刚一站起身来,远远的就冲过来一个西装革履、剑眉朗目的男子:「咦咦,这不是容大爷吗?您什么时候来的,方才竟然没有看到!」

    柳儿认得此人,这男子是秦家班的当红小生秦殿玉。

    秦殿玉是着名小生蒋砚香的弟子,后又改拜程继先为师。他天生一把好嗓子,又从了名师,武艺自是不凡。他最出名的是真假嗓运用自如,且转换不露痕迹,工冠生、巾生、穷生、雉尾生,再加上他一表人材,所以在上海滩也是红极一时。

    这秦家班一向把华连成视为头号竞争对手,向来对它虎视眈眈,只恨不得有朝一日取而代之。但在这秦家少爷身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见了容家兄弟的面,那是分外亲热。容嫣常常私底下和他哥说秦殿玉是笑里藏刀,没安好心,但这么多年下来,两家人到底相安无事。所以容雅和秦殿玉见了面,少不得也要应酬一番。

    秦殿玉伸出一只白白净净的瘦手,拖着容雅的手不放:「……唉呀呀,若是早知道上海第一琴师在此,刚才我也不敢班门弄斧,让容大哥见笑了!」

    容雅只得笑:「哪里,哪里,秦老板不仅唱工一流,拉起琴来,琴技也是一流。」

    秦殿玉突然发现了站在容雅背后的那人,终于放过了容雅,转而去捉柳儿:「哦哦,这不是许老板吗?唉呀呀,真是相请不如偶遇!自从上次许老板和二爷来过,已经许久不曾在这里见过许老板了,秦某正挂念得紧……」

    柳儿听外人在这种公众地方提到容嫣的名字,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脸上也不得不笑道:「秦老板真是好记性,连我这种小角色也记得。」

    秦殿玉仰天打了个哈哈:「许老板说笑了,许老板如今是上海滩数得出的名旦,秦某还盼望着什么时候能和许老板合一出呢。看二位这样子,怕不是要走了吧,这怎么行,咱们平时都各忙各的,好不容易得闲,怎么能不好好叙叙?小二,再开壶热参茶──」

    容雅柳儿既不善于应酬,也不善于推脱,无奈只得受他摆布。

    秦殿玉那一桌还坐了几位女宾。还未走近,已经是一阵香风扑面。

    柳儿只觉眼前忽地一花,金灿灿、白晃晃、红扑扑的颜色扑面而来,还未看清,只觉个个都是花枝招展、珠光宝气,早已嘻嘻哈哈,声如银铃:「唉呀,容大少爷,真是请都请不到的人物啊!」「咦,这不是许老板吗?好年轻啊!」

    柳儿在女子面前分外拘谨,不敢乱看。当下眼观鼻,鼻观心,像木头人一样的坐了。

    容雅不动声色,笑道:「早听说秦兄是上海滩出名的风流人物,果然名不虚传。」

    秦殿玉闻言哈哈大笑,神色之间十分得意。

    却见这秦殿玉取了他适才拉过的京胡,笑嘻嘻道:「今天在坐的诸位可是好耳福了,当今第一的名琴师在这里,是不是无论如何,也得请容大少爷给咱们露一手,拉一曲?」

    他身边几位娇滴滴的女子首先拍掌叫好,茶楼其余的客人也都纷纷鼓掌。

    容雅见推辞不过,只得接了琴,拉了一段小开门,一曲既毕,周围更是轰然叫好,掌声雷动。

    这时有一紫面皮的中年汉子,在另一桌拍着台子,操着天津口音叫道:「好琴法!好!大爷喜欢,再来一曲!」

    柳儿听他出言不逊,皱了皱眉,上下打量那人,只见那人身形高大粗壮,衣着华丽,鼻子上架着一副圆圆的黑太阳镜,指间戴着老大一粒翠玉指环。

    容雅还了琴:「在下今日还有些俗务,是一定得告辞了。这位先生若有兴致,下次再容容某献丑如何?」

    那人面露不悦之色:「容先生忙,我金某人难道不忙?大爷难得来一次上海,慕名而来这清音桌,刚有了点兴致,容先生何必如此扫兴?」

    容雅还是水波不兴的回答:「金先生今天好雅兴,容某今日却兴致不高,抱歉。」

    金老大把脸一沉,他身边的喽罗们嘴里已经开始不干不净的骂了起来:「不就是一个臭场面吗,别不识抬举!」

    「今天你弹也得弹,不弹也得弹!」

    「好好看看咱们老大是谁!」

    秦殿玉左右一看,场面有点僵了,急忙打了个哈哈:「金先生,您平时贵人事多,难得来一次上海,大概不清楚容大哥这人,他平日里已经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二位能相聚,已经是极大的缘份了!」又向容雅道:「容大哥,您是世外高人,不食人间烟火,但也应该听过名震天津卫的青帮金老大的名头啊!他可是天津卫上数一数二的京戏票友!这一次是慕名来到这茶楼,等着捧你弟弟场的,谁知道把您给等到了,您说,这不是缘份是什么!哈哈!」

    金老大哼了一声,脸有得色。

    容雅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秦殿玉粉脸堆笑,周旋道:「这样吧,一位是咱们上海的第一琴师,一位是天津卫的票界名宿,不如合作一曲,好琴加好手,这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么?」

    金老大清了清喉咙,露出踌躇之色。他手下的人为了拍他的马屁,当然早已经拍烂了巴掌。

    秦殿玉知道容雅心高气傲,在这边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容大哥,请你好歹无论如何也应酬一下吧。这人可是青帮的,得罪不得。交个朋友,以后江湖上也好相见。大家都是中国人,何必如此较真呢?」

    不知是秦殿玉哪一句话打动了容雅。容雅略一沉吟,操起琴道:「即然蒙金先生不嫌弃容某技疏才浅,容某就陪金先生玩一曲,略助雅兴。不知金先生想唱哪一出?」

    「好!」

    金老大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仰天道:「俺,伍员。指望吴国借兵,谁知昭关难过。幸遇东臯公方便,将我留在后花园中。一连七日,未见计出。思想起来,好不焦躁人也──!」

    秦殿玉第一个叫好:「好!好!好一出《文昭关》!」

    金老大带来的那一帮喽罗跟着谄辞纷纷:「金大哥好嗓子!」

    「麒麟童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这边叫好声未停,容雅铿锵激越的琴声跟着就追了上来。如一鹤冲天般,立时将金老大那毫不专业的破锣嗓子抛到九霄云外。

    京戏票友中也时有高人,藏龙卧虎。但金老大天生不是唱戏的料,又性格刚愎自用,从来听不进意见,他一生全凭豪强霸道,人人畏他如虎,给他十分的面子,如此才捧得他洋洋自得,分不清东西南北,还真的以为自己一把破锣嗓子是「云遮月」,连麒麟童见了面也要拜自己为师。

    以容雅的琴技之高,就算专业的戏子,若状态不好,演唱效果欠佳时,也会被他的琴声给夺了风头,更何况这个根本不入流的「票友」?那情景就有点像一位国际性的钢琴大师,在给一个刚入门学唱歌的孩子伴奏一般。若那大师有心迁就,弹得随意一点、简单一点、指导性强一点,那场面也许还没有这么难看,可惜容雅一支胡琴弓法嫺熟,无意收敛,像万花筒似的令人目醉神迷。与那破锣嗓子正如云霄泥壤,高下立判。

    一开始的时候,金老大手下的人还在勉勉强强的叫着好,拍着手,慢慢的,个个都觉出不对,面面相觑起来。

    慢慢的,金老大的嗓子没了声音。

    秦殿玉万万想不到容雅竟然用这种手法来刮金老大的胡子,看着金老大渐渐阴沉的脸色,不知如何是好。到最后,只剩容雅的琴声独奏,茶楼里鸦雀无声。

    一曲终了,容雅放琴起身,向四周围一抱拳:「献丑了。」

    金老大一双眼睛从黑眼镜后面死盯着容雅,脸色铁青,没有说话。

    茶楼里也没有人说话。

    柳儿虽也讨厌这姓金的仗势欺人,但看这阵势,也不禁心里有些害怕,不知今天这一出怎么收场。虽然容家兄弟在上海一直有黄老爷子保护着,可眼下远水救不了近火。

    一个掌声慢慢的响了起来。

    「啪,啪,啪,啪,啪。」一下一下,极清晰,有力。在这一片沉寂的环境中,显得异常刺耳。

    金老大铁青的脸色骤然涨成猪肝色,重重一拍桌子,满桌的杯盘狼藉都跟着跳了一跳。他环视周围,暴怒喝道:「谁?谁他妈的在拍手!」

    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从楼梯转角处传来:「是我在拍手。」

    说得很慢,很斯文,只是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奇怪的口音。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影出现在楼梯转角处。

    他身边跟着一个穿着粉红色和服的妙龄少女,身后还有几个全副武装的保镳。

    第二章 人间自是有琴痴

    微黑发亮的皮肤,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们又见面了,容先生。」

    这时他身边那个穿着粉色和服的少女,走上前来,深深的鞠了一躬。她用乌黑发亮的双眸看着容雅,微笑:「见到你……很好,容桑。」

    「是日本人!」

    茶楼里有人小声说。当时当地的上海,只是日本人这三个字,已经代表了某种特权阶级的意义。金老大显然被这突然杀出来的日本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双眼睛在墨镜后面看看容雅,又转过去看看这群日本人,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做。

    容雅在拍卖会上和日本人结下梁子的事柳儿多多少少也听说过一些。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这时候找上门来。这下子情况更复杂了。

    柳儿担心起来,偷眼看看大爷。容雅坐在那里,没说话也没动。

    茶楼的一个机灵的小伙计最先醒过神来。他抖了抖肩头的白毛巾,试探着靠向前去:「这几位先生,可是来喝茶的?要不,请这边坐?」

    柳川不理他,只对容雅道:「久闻这清音桌是城中雅士汇集之处,想不到今天能在这里遇到容先生,又恰逢容先生一展琴技,用中国话来说,嗯……果然不虚此行。」

    容雅也不看他,只一笑:「果然如此,那柳川先生为何不正大光明地上楼来听,又何必站在楼角下偷偷摸摸地?」

    柳儿只觉得头皮一炸,大爷性格怎地如此刚烈,到了这种时候还不低头让步?若是二爷在此,必不会说这种话!

    秦殿玉之流则肚子里暗骂一声,妈的,这容家老大果然是个不识时务的呆子。

    但眼前这日本人的涵养功夫,显然超出了大家的想像。他居然并没有发作。

    柳川摇了摇头:「容先生,您大概不知道,在下曾经在欧洲学习过八年的音乐。在欧洲,音乐会是一件很严肃的大事。在音乐会开场以后,迟到者是不许再进入演奏厅的。一定要等到一段终了,才可以进去坐下。这是不仅对演奏者的尊敬,也是为了不打扰其他的观众欣赏乐章。在下来到这里的时候,容先生正在和这位……先生合作表演,」说到这里,柳川向着金老大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某种说不出的讥诮:「所以在下不敢贸然上楼,只怕打断了如此美好的琴声。」

    金老大被柳川看得脸上一红,怒目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奶奶的,看你大爷作甚?」

    秦殿玉见状,急忙拉了金老大一把,又向柳川笑道:「柳川先生别见怪,这位金先生是江湖中人,性情难免急了些。而且他是天津人,不常来上海,所以不识得柳川总领事。」又向金老大道:「金大哥,我来介绍介绍,这位是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的柳川总领事。柳川先生,这位是天津青帮的带头大哥,金老大。大家一回生,二回熟……」

    他看柳川淡淡的,并不搭理那位金老大,介绍的话就讲不下去了,越说越小声。金老大听说这日本人来头不小,只有强忍了一口气不好发作,转头狠狠地瞪了容雅一眼。

    容雅听到柳川也是学音乐的,目光微微一动,此时才转过来,将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看了柳川一眼。

    少女真理子在一旁用不成句的中国话笑道:「容桑,哥哥,琴的,很好。」

    柳川伸手摸了摸少女光滑的齐肩柔发,满目怜爱。看到眼前此种情景,好一副温馨的兄妹之爱的画面,哪里想得到就是这个国家的军人,也许就是此时此刻,正在中国的土地上烧杀掳掠?

    秦殿玉眼珠子一转,英俊的脸上再次浮起微笑:「柳川先生今天来,真是贵客临门啊……」

    柳川抬起手挥了一挥,打断了他:「不好意思诸位,可不可以让我和容先生,单独谈两句?」

    满茶楼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些见势不对的,早已经走了,有些满怀好奇的想看热闹的,此时心里说不出的失望;也有为容大爷捏一把冷汗的,想了一想,赶紧的走了,去给容老爷通个信儿,这日本人,找上容大公子了!

    自觉面子扫地的金老大抬手掀翻了面前的桌子,杯盘碗盏哗啦的跌碎了一地,他从墨镜后狠狠地瞪了柳川一眼,到底还是只得跺跺脚走了。手下的虾兵蟹将乖乖地跟在身后。走到楼梯口,转过身来:「姓容的,咱们的事儿没完──走!」

    转眼间,满茶楼的人,或迟或快,都走了个干干净净。容雅向柳儿道:「柳儿,你还不走?」

    许稚柳胸口一热:「柳儿不走,柳儿要在这里陪着大爷。」

    「傻孩子。」容雅道。

    茶楼的小伙计,早已躲身柜台背后。却又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张望。

    容雅像往常一样,极平稳地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说吧,柳川先生,有什么话,现在应该可以谈了吧?」

    柳川微笑道:「容先生别误会。在下把容先生留下来,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容先生交个朋友。」

    容雅缓缓放下茶杯:「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没别的事了?」

    「没有别的事。」

    「那好,」容雅站起身来:「柳儿,我们走。」

    「容先生,」柳川吃了一惊,急忙解释:「我欣赏你是出色的音乐家,我也希望能够多些了解中国的音乐,所以才想与你结交,我是真诚的!希望你能够了解我的诚意!」

    「容某从来不和日本人交朋友。」容雅一边淡淡的说,一边携了柳儿的手往外走去。

    「容先生!」

    柳川在他身后道:「我听过你的音乐,我知道你是个真正懂得音乐的人。至少,也请你听一听我的琴声!再来决定我是个怎样的人,再来决定是否交我这个朋友,好不好?」

    容雅的脚步缓了一缓,柳儿感觉到他的略一迟疑,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柳川见状,知道多说无用,转身从侍从手上拿过黑色的大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把琴,架在肩头。

    一阵奇妙的琴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柳儿初次听见这样的琴声,只觉心头突地一跳,那一缕琴声就好像一条蛇似的,直往他心底最柔软处钻去!他从来没有听这样的的琴声!如此美妙,婉转,就像妖精的手指,紧紧的纠结住你的耳朵,就像妖精在往你耳朵洞里吹气,你只觉得心醉神迷,让人根本无法抵御。琴声在加速,你的心也跟着加速,狂跳,想要狂欢的欲望,想要随它起舞,琴声不断地在挑逗,简直让人喘不过气,你情不自禁的追寻,追着这个妖精……

    许稚柳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大爷的手,却惊讶地发现,大爷的手指比自己的更加冰凉。

    柳儿突然醒悟。

    朴钝如自己,尚且为了这样美妙的音乐激动不能自已,更何况在音乐方面的造诣高过自己不知多少倍,视音乐为生命一般的大爷?

    这样的琴声,在这位第一琴师心中造成的震撼,掀起的狂风雷暴,可想而知!

    最后一个音符从琴弦上散去。

    而余韵似乎还在人的耳际身畔围绕,久久萦回。

    柳儿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已在那里站了多久。此时他只想知道,这个叫柳川的日本人,拉的到底是一把怎样的琴?这究竟是一首怎样的曲子?

    容雅苍白的脸上,泛着一阵奇异的红光,那样子有点像大病之人,全身冰冷而额头发烫。他的眼睛也在闪光,亮得惊人。他微微颤抖着,深深地吸着气,好像在用尽全力压制自己激动的心境。他缓缓的转过头去,用那双亮得像有阳光一般的眼睛,直视柳川正男。

    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一手执琴,一手执弓。那把琴,正是柳儿第一次看见容雅那天,容雅埋头研究的梵阿玲。琴身透出蜂蜜一样明亮悦目的金黄色光芒。而这个人高大的身躯,就像他手中的弓弦一般柔韧挺拔。他刚才就是那么骄傲地站在那里,展示了他那令人叹为观止的琴技。他看着容雅:「这是义大利的小提琴家tarti的作品。传说他是在梦中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魔鬼,醒来以后才谱成的这首名曲。所以这首曲子有一个奇异的名字,它叫作〈魔鬼的颤音〉。」

    许稚柳觉得呼吸略一停顿。

    这的确是属于魔鬼的音乐,如此神秘、魅惑、华丽、阴暗……这的确是,只能出自魔鬼的手笔。以至于听过这首音乐的凡人,无一不受到它强烈的引诱。

    「〈魔鬼的颤音〉。」

    容雅声音变得有点沙哑。他把这五个字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音乐,是生命的语言。」柳川深深地凝视着容雅:「容先生,我听过你的音乐,我能够感受到你的音乐美之所在,所以,我觉得我能了解你,也许,我敢说,我比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还要了解你。因为通过你的音乐,我如此强烈地感触到你的生命,我感受到……你拥有一颗温柔而坚强的心,你有高尚和纯净的灵魂,它们都在您的音乐里。全都在那里面。」

    容雅直直地望着柳川,就好像才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对于一个演奏者来说,最重要的是人格,其次,才是技巧。因为音乐是永远不会说谎的,它是一个人发自良心的声音。所以,这才是音乐的伟大与美好之所在。那些借着音乐获得美好的能力的人,他们就是所谓品格和艺术都达到清纯境界的人。能和这样的人交往,能和这样的人畅快无阻地交流音乐和技艺,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幸福。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向往和追求。所以,容先生,请您接受我的友谊!」

    柳川严肃地,笔直地站在那里,向容雅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身边的少女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也跟着哥哥一起鞠躬:「拜托!」

    容雅紧紧地握着拳,握得指节处微微发白,好像在极力克制自己胸中某种狂热的冲动。过了一会儿,他渐渐地放松了手指。瞬间的迷乱过去了。

    他开口了,缓缓的说:「柳川先生,您是一位优秀的音乐家。只可惜,您是日本人。」

    柳川一怔,直起身来,错愕失望的神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接着是纷至沓来的上楼梯的声音。

    突变让所有的人都一怔,还没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一个黄皮大汉光溜溜的脑袋从楼梯口探了出来:「容大爷,容大爷可在此?」

    话音还未落,人已经像山猫一样敏捷的窜上楼来,他一出现,他身后一大帮粗壮汉子也统统涌上楼来。他们个个打扮都差不多,白色对襟外罩土色外套,腰间一条宽皮带,一把手枪斜挂在皮带上。一群人立时把这幢小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到容雅毫发无损,为首的汉子嘴一咧,露出满口乱坟般的黄牙,知道他的人明白他是在笑,若是不知道他的,一定会被吓得后退两步。

    「容兄弟!」他狠狠一拍容雅的肩:「你这不是没事儿吗,黄老爷子突然打电话叫我多带几个弟兄来救你,吓得你老哥哥的!」

    为了表达心中的欣喜,他手上格外加劲,容雅被拍得身子歪了一歪,苦笑道:「这可有劳杜大哥了。」

    柳儿看见杜长发,也露出笑容:「杜大爷,咱们好久不见。上一次的事,还没来得及好好的谢谢您呐。」

    杜长发收了笑,把脸凑过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柳儿一阵,柳儿只觉得脸颊上突然吃痛,已经被一只又黑又粗的大手拧了一把。杜长发喜道:「我道是谁,这不是上次和小兄弟救的那小叫花吗?妈的,长这么高,人模人样了!老子都不认得了!」

    柳儿痛得嘴也歪了,摸着脸说不出来话。

    柳川的手下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个牛高马大,全副武装的便衣警探,不由得心里都紧张起来,一个个伸手摸着枪柄。

    柳川将妹妹真理子回护到臂弯中。

    「哟,这不是柳川总领事吗?」杜长发嘿嘿笑道:「不好意思,不知道是您大驾在此。我们局里接到报告,说有人在这茶楼上捣乱,所以就随便带了几个弟兄过来看看,职责所在,柳川总领事大人大量,多多包涵!」

    柳川嘴角轻轻一扯。不知道我在这儿?这样大的阵仗,只怕就是冲着我来的吧。也不理他,一双眼睛,只深深地望着容雅。

    「容先生,刚才我跟你说的话,希望您再好好的想一想。不要只是因为我是日本人,就拒绝我。你不觉得这样对我,实在是太不公平?」

    容雅避过他的目光,抱了抱拳:「告辞了。」

    「容先生!」柳川在他的身后大声道:「明天中午,我在领事馆等你!请你务必赏光!」

    容雅头也不回的下着楼梯。

    「容先生!音乐是不分国籍的!这是属于全人类的文明!」

    柳川上前几步,俯身冲着楼梯口大声的说。

    容雅不知听到了没有,他弓身钻进了杜长发开来的轿车。

    柳川紧握着楼梯扶手,听着轿车门砰地关上。

    杜长发又露出黄牙,嘿嘿一笑,对柳川拱拱手:「柳川总领事,告辞了。冒犯之处,还请原谅!」转身打了个呼哨:「走吧!收工!」

    一帮便衣员警们下了楼去。

    重重关上车门的声音,汽车发动的声音,骂粗话的声音,不次传来。不一会儿,就安静下来。

    人去楼空。

    柳川呆呆地站在楼梯口。

    一只粉红的小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头。

    他转过头去,真理子拉着他的手臂,向他微笑:「别担心,哥哥,容先生一定会接受你这个朋友的。因为,你们都是那么好的人,你们都拥有,那么相似的音乐之魂。」

    柳川回以一笑,将她轻轻揽到怀里。

    如烟如缕的琴声好像还回响在耳边。

    许稚柳想到刚才那魔鬼的音乐般的琴声,突然凑到容雅耳边悄声道:「大爷,那叫柳川的日本人,看样子人还不错……」

    听了这话,容雅睁开眼睛,转过头来,对着柳儿好好的看了一会儿。柳儿被这种目光看得有些心慌意乱起来,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一句话。

    这时容雅道:「柳儿,你年纪还太小,不懂事,所以说出这种话,大爷不怪你。可是,你记住,只要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一天没有停止,每一个日本人,就都是中国人的敌人。」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得很慢。像是在说给柳儿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没多久,几辆警队的小汽车停在容家大院门前。

    一脸焦虑的容修,早已在丫头秋萍的搀扶下,站在大门口等候。此时看到大儿子毫发无损的下了车,心头一块大石头才落了地。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回来了,回来了!」转向杜长发笑道:「这次真的是有劳杜大哥了,快快请屋里坐,已经叫下人备好了酒菜,慰劳慰劳杜大哥和兄弟们──」

    杜长发坐在驾驶位上,一只手搭着方向盘,一只手吊儿郎当的摆了摆:「容老板,不是我姓杜的不给面子,实在是局里还有事,我们还赶着回去归队了,今天就不打扰了。」

    容修一怔,赶紧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郑大海等立即奉上了两封大红包。

    容修笑道:「杜大哥贵人事忙,我也就不勉强杜大哥了,得闲多来坐坐,我们容家随时欢迎。这里呢,是我备下的一点小意思,请杜大哥喝茶。其余的,还劳烦杜大哥分给底下的弟兄,算我容某人请兄弟们的酒钱。」

    「哎呀,容老板,你把我杜长发看成什么人了?要是我收了你的钱,让兄弟们怎么看咱?」

    容修坚持要给,两边推辞不下。

    杜长发搔搔光溜溜的头皮,接过其中一个红包:「这样吧,我收一个,这算是给底下兄弟们意思意思的,其余的请容老板拿回去。我杜某心领了。我可一直拿你家二位公子当兄弟,若容老板再坚持,那就是不拿我杜某当自己人了。」

    容修见状,只好依他,千恩万谢的送他走了。

    汽车开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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