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6节
杜长发又黄又光的秃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容大兄弟,老哥哥突然想起来几句话要劝劝你。眼下这时局是一天比一天乱,听老哥哥一句话,不要再和日本人有什么冲突了。今天老哥哥还救得了你,哪天那日本人发起狠来,可是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那时可怎么了呢?老哥哥知道你性烈,可眼下,国家连自己都救不了,更何况咱们小老百姓呢。」
容雅拱了拱手:「有劳杜大哥费心,小弟知道了。」
目送那一溜儿汽车消失在街角转弯处,容雅轻轻的吁了口气,一直到这时,好像才回过神来。他再也想不到,适才自己竟然无法直视那柳川正男的眼睛,在那一双深深紧逼的目光下,自己竟那么狼狈,几乎是逃跑了。
魔鬼的颤音。
容雅仰起头来。远方的天空已经被霞照染成了诡异的浅紫色,天之一角,厚厚的层云正在无声堆积,浓云的底部被最后一抹阳光染成铁锈般的暗红。
魔鬼的颤音。它并没失。
就在此时此刻,它在这无垠的天穹的某一处,极高极远的某一处,回荡。
第三章 闲花野草处处愁
这是一间极华丽的小饭厅。两层楼高的拱穹,从顶上优雅地悬挂折射出五光十色的水晶吊灯,地板上铺着浓密厚实花纹典雅的地毯,落地式的玻璃墙壁外正对着一个私人花园,因为现正是冬天,落光了树叶的枯枝在风里摇摇晃晃,整个院子枯的枯,败的败,一片灰色。只有院角几株野草,顽强地在寒风中冒出了头,那一点儿泛黄的淡绿,只是给整个花园更添萧瑟。
墙壁上的挂钟指标早已过了下午六点。
摆在桌上的午饭丝毫没有动过。菜肴十分的丰盛,龙虾汤、生菜沙拉、法式的煎牛排、鹅肝酱蒸蛋,全部都已经冷透了。摆在另一张小餐台上的甜品霜淇淋已经完全溶掉了,软趴趴的堆在那里像被雪压垮的小屋。台面上摆放着三副刀叉,主位与客位都仍然虚席以待。
穿着白色衬衣和黑色西装背心的柳川正男站在玻璃窗边,望着窗外冬日荒凉的景色,手指在小提琴弦上慢慢的移动。
琴声如同游丝细细,缠绕低回。
真理子右手托腮,坐在自己的房间的化妆台前发呆,她的身后,垂手侍立着一个穿着黑色和服的老妇。
小提琴音远远的传来,在这种冬日黄昏的灰暗光线中,更显孤寂。
「这么说,」真理子叹了口气说:「那容先生始终没有来,对吗?」
「是的,小姐。」老妇恭敬的回答。
真理子再次长长的叹了口气。
老妇的眼中流露出不解的神色,但在身份与礼教的约束下,她低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对吧,阿镜。」真理子微微侧过头,娇柔的脸颊上泛起一丝微笑:「为什么哥哥和我要这样子等待一个中国人?」
「是的。」名叫阿镜的老妇低声回答:「他不过是个支那人而已。」
真理子注视着面前的镜子,那里面反射出她柔美的影像,还有那不远处,低着头的阿镜。
镜中的真理子神情有些恍惚:「不,他不是一般的中国人。我……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像他那样的中国人,甚至,我也没有见过那样子的日本人。他,他真的,很奇怪。」
阿镜道:「……奇怪?」
真理子用手指轻轻缠绕玩弄着肩头的一缕黑发:「不,也许奇怪的是我。他很好。我觉得,他真的很好。你没有见过他,所以你不知道,阿镜。」停下来,再想想,忽然自失的一笑:「其实我也不过只见过他几次而已。」
说到这里,镜中的少女星眸迷蒙。她看上去有点茫然,喃喃的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镜中的阿镜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饱经世事的眼睛向真理子投向锐利的一瞥,但她随即惊觉自己的失态,迅速低下头来,像往常一样恭顺地站在那里:「是的,小姐。」
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的小姐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他好像不太喜欢日本人……阿镜,你说,他也讨厌我吗?因为我是日本人?」
「我不知道,小姐。」
真理子只是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松开了手,让那缕黑发重又懒懒地回到肩头。她抬手轻轻拢了拢额前的秀发,带了一点苦笑,自言自语的说:「他大概不会知道,今天失望的,不仅仅是哥哥而已。」
上海时局更紧张,几乎天天都有学生请愿,天天都有工人罢工,报社忙得不可开交。与此相反,容嫣却是更加清闲,每天不是闲逛,就是坐在家里发呆而已。
这天黄昏容嫣从外面回来,远远的一愣,只见一个乡下大姑娘,抱着个蓝白花布包袱站在沈汉臣家门外。那姑娘个子不高,扎一条手腕粗细的大黑辫子,两个圆脸蛋红扑扑的。容嫣看着她,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也正定定的看着容嫣。
「你找谁?」容嫣问她。
她万没想到容嫣会和她说话,一张脸红得快涨破了,转过头去。
容嫣不再理她,自顾自的拿钥匙开门进去,关了门。
一直到天色转黑,华灯初上,沈汉臣才从报社回家。门外传来他的声音:「燕红?你怎么会在这儿?」
「快进去、快进去再说。」沈汉臣说着话,开了门,把姑娘引进来。
「青函,你在家,怎么让人家站在门外面?」沈汉臣给燕红姑娘倒了杯水,拉了凳子让她坐。姑娘只是怯生生的站在那里。
容嫣把手中《宋诗纪事》抛开,懒洋洋的把腿跷到桌子上:「我又不知道她是来千里投亲的。怎么,乡下的青梅竹马找上门了?」
「胡说什么,这是我表妹!」沈汉臣猛让她:「燕红,坐,坐。」
「哦,」容嫣挑起眉:「亲上加亲,更好。」
「青函!」
容嫣收了腿,起身进了里屋。
「青函!」沈汉臣转身来对燕红赔笑:「这是我朋友,暂时住在这里。他说话没个轻重,你别往心里去。」
燕红捧着一杯茶,低着头摇了摇。
「来,燕红,跟我说说,我娘还好吗?」
原来沈汉臣的娘亲见儿子快三十了,还未成家,一时心急,就自作主张选了个自己满意的儿媳。沈汉臣既然不肯回沈村成亲,他妈干脆就让这燕红进城来找未婚夫婿。战乱时代邮件混乱,燕红姑娘竟然比那封通知信更早杀到上海。
一连数日,容嫣冷着脸不理沈汉臣,沈汉臣只得弯着腰睡在客厅的小沙发上过日子。
家里有了女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燕红话少而勤快,把乱得一团糟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一日三餐热茶热饭递到手里。
容嫣毫不客气,只当家里多了个工人老妈子,吃完了饭,不待出声就有人拿他的空碗再添。衣服脏了,扔到一边自然有人洗净晾好。
那日容嫣的茶杯里空了,燕红立刻起身为他斟茶。这么多天来,容嫣终于抬一抬头,望着身旁的姑娘说声谢谢,燕红的眼睛与他眼波轻轻一触,茶水顿时溢了一桌子。
容嫣急忙掏出块手帕来抹。燕红满脸绯红,匆匆忙忙地从厨房取了抹布擦干,又从容嫣手中取走了浸湿的手帕,却从此再也不敢看容嫣一眼。
第二天容嫣照旧睡到日上三竿才慢吞吞的起了身,走出房门。
燕红姑娘正坐在客厅里剥毛豆,看见他,赶紧放下豆子站了起来,转身走进厨房。
容嫣正纳闷她干嘛躲着自己,忽又见她双手捧着一杯热茶走出来,一直递到自己眼前。
「谢谢。」容嫣喝了一口茶,又问:「你表哥呢?上班去了?」
燕红略一抬眼,正对上容嫣的目光,脸又是腾一下红到脖子根。低了头,用细得听不到的声音答了一句:「嗯。」
答完以后,自己又羞怯得一阵风的跑掉了。
容嫣望着她的背影,觉得与昨日似乎有些不同,但哪里不同又说不出来。直到她捧出了一个摆着几色早点的托盘走到容嫣面前,容嫣的眼光落到她那件鲜艳的桃红夹衣和那一双娇艳欲滴的新绣鞋上才恍然大悟。她今天穿了一件新桃红夹衣,领口上绣了彩蝶双飞。一条葱绿裤子虽是半旧的,但脚下一双粉红绣鞋却是簇新的,缝边处的丝线儿明晃晃的,不曾沾过半点儿泥。
燕红低垂着头,将托盘里的米糕稀饭一样一样取出,在容嫣面前的小书桌上摆好。她今天的头发梳得也特别仔细,绞着两股又粗又黑的麻花大辫,又细意的从耳畔挽上去,像肩头顶了两只大大的圆环,用彩色玻璃丝扎好。
摆好了早饭,照例是容嫣坐在那里吃,她在一旁服伺。
容嫣心思伶俐过人,如何感觉不到。
他本心无芥蒂,但这孤男寡女相对,不尴尬也渐渐的有了些尴尬在里头。
就着咸菜喝了两碗粥,容嫣就推碗说饱了。
刚想伸手到怀里掏手绢出来擦嘴,方记起手帕昨晚抹了茶水,已经被燕红拿走了。
这时忽有一方洁白的手帕递到面前。
容嫣愣了愣,只见燕红姑娘羞涩万状地低垂了眼,齐眉举案似的将已经洗干净的手帕捧到眼下。
容嫣没奈何,只得伸手去接。
只见一方素巾,一边是又粗又短的手指,其中几节红肿破皮,应该是年初冬天生的冻疮未好。一边是洁白纤长,柔弱无骨,倒像是女人的手。
看着这燕红姑娘收抢碗筷而去的身影,本该用来擦嘴的手帕被容嫣不知不觉的用来擦了额头。
他心想古人言最难消受美人恩果然是真理。何止美人,就连这村姑的恩情他恐怕也是消受不起。
「你那表妹要住到什么时候?」容嫣问沈汉臣:「是不是要和你圆了房才肯走?」
「就会胡说。」
「你要是心里没人家,要同人家讲清楚,别白白耽误了姑娘的青春。」
沈汉臣心里也着急,决定去跟表妹摆明态度,他是绝对不会娶她的。本来预好了燕红大哭一场惨被抛弃伤心欲绝,谁知燕红的反应安静得让人吃惊。
她非常平静的接受了解除婚约的建议,甚至可以说是,她非常赞成沈汉臣的主意。
她这样子,沈汉臣反倒有点失落。下次容嫣再拿这事取笑他,他只苦笑着说:「人家根本没看上我。」
容嫣挑起眉:「我有时都有点怀疑,全天下到底是只有我慧眼识珠呢,还是只有我是个大白痴?」
不管怎么说,燕红总算是回去了。
日子又回到原来的样子,钱老是不够用,脏衣服又开始堆积,屋子里一片狼藉。
又过了几个月,沈汉臣收到家书,回家对容嫣说:「你说怪不怪,燕红不肯嫁我也罢了,现在谁上门提亲她都不同意。」容嫣眼皮一跳,嘴里却说:「哟,你可把人家害苦了。说不定她还等着你呢,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坐在窗边,一抹斜阳的余韵投在他雪白的脸上,那神情艳丽无极。沈汉臣看着他,心里一动,走过去将他搂在怀里:「你才把人家害苦了,亏你还说得出这种话!你真是个妖精!」
第四章 芳心空逐晓云愁
容嫣在家里闷得发慌,又开始和过去戏班子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沈汉臣第一次见到秦殿玉,就是在他自己家里。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让沈汉臣好生不快,说了容嫣几次,容嫣不睬不理。他管不了容嫣,只好自己忍气吞声。
这天沈汉臣为了省钱,连午饭都没吃,饿得头昏眼花,却又得到个晴天霹雳的坏消息。
现在时局越来越乱,在上海做生意的洋人和中国人都在陆陆续续地离开上海。经济衰退,报纸的发行量在减少,而登广告的客户也越来越少。报社为了节约开支,决定辞退一部份员工。沈汉臣的副刊部,由于一向清闲,所以首当其冲。而大胖子徐若虚已经神秘的向沈汉臣透露,这次被辞退的人名单中,他正是头一个。
沈汉臣全身冰冷的回到家,容嫣像往常一样坐在小窗前,手里拿着个东西。
他正把它高高举在眼前,对着光,左看右看。室外的光线其实已经相当昏暗了,沈汉臣根本看不清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但容嫣显得兴致勃勃的,连沈汉臣走进门都没有回头。
沈汉臣饿得想吃人,顺手开了灯,立时开始做晚饭。
一种白惨惨的光明充满了这间小小的屋子。这下屋子里比外面要亮很多了。容嫣收了手,颇无趣的转过头来。沈汉臣这才看清,容嫣手里拿着一个黄黄圆圆的东西。
「那是什么?」
「这个啊,这个叫田黄鸡心佩。」容嫣突然来了精神,把那圆圆的黄色石头直递到沈汉臣眼皮子底下:「你看,漂亮吧?这石质,看起来就像软蜡一样,你看这颜色,黄得多均匀,你看……」
沈汉臣嫌它在眼前挡事儿,他侧过身子避开它,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哪来的这玩意儿?」
「买的。」容嫣觉得没趣儿,懒懒地把自己摔在床上。
菜刀稍稍停了一下:「多少钱?」
「不贵。」
「不贵是多少钱?」
容嫣两只手指把鸡心佩高高举起,眯着一只眼睛。透过这奇妙的黄色石头,一小块淡黄的阴影投在他苍白的脸上:「汉臣,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我爸送过我一块和这差不多的佩玉,只是那是白玉,虽说是汉代的,可白得就像凝脂一样,拿在手心里都怕它会化掉。这回找到这块田黄的,也总算可以凑成一对……」
听到他提到从前的那个家,沈汉臣打断了他:「你是在哪儿买的这玩意儿?」
容嫣不说话了。
「最少也要二十块大洋吧?你哪儿来的钱?」
容嫣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
沈汉臣饥疲之至,实在无力再和容嫣纠缠。此时听到这笑声,切着肉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了。
「青函,」他转过身来:「这东西,到底要多少钱?」
「都说了不贵了,才一百二十块,很值吧?」
沈汉臣继续问:「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我说钱的事你就别管了,」沈汉臣的紧逼不放,让容嫣略感不快:「你干嘛老是钱啊钱的罗罗嗦嗦啊?」
「我怎么能不管?我们家里,根本连十个大洋都没有,你上哪去找一百二十块钱?」
容嫣紧盯着沈汉臣看了一分钟,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而且越笑越大声,简直控制不住自己,他在床上笑成一团。
「哈哈哈,汉臣,你真该看看你自己现在这样子!哈哈哈,你这么紧张干什么?红眉毛绿眼睛的,一说到钱你就变成这个样子!」
沈汉臣沉着脸站在容嫣面前。他满手的油,他肚子饿得要命,而且他快要失去工作了。以后他们该怎么生活?他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好容易等容嫣笑够了。沈汉臣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说:「青函,你把那东西给我看看。」
容嫣看了看他的油手,笑:「你先把手擦擦。」
沈汉臣探身,劈手从容嫣手上夺过玉佩,动作相当粗暴。
笑容在容嫣的脸上消失了:「你干什么!」
沈汉臣拿着玉佩,走到窗边:「我最后问你一次,这玉是怎么来的?你哪来的钱?你不说我就把它从这里扔下去。」
「沈汉臣!你疯了吗?」
但沈汉臣看起来不像是疯了,只是紧板着脸,一丝笑意也无。
容嫣干咽了口唾沬,吸了口气:「钱是我向一个朋友借的。」
「什么朋友?」
「从前唱戏的朋友。」
「秦殿玉?」
容嫣有点诧异地看了沈汉臣一眼,他居然猜对了。
「那秦殿玉为什么无端端地借钱给你?」沈汉臣紧咬着牙,脸色铁青:「你干嘛还要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沈汉臣!你有完没完?」容嫣忍无可忍了:「把玉还给我。」
「一百二十块大洋!你拿什么去还?我们哪来的钱去还给他?」
「还给我!」容嫣从床上跳起来,扑向沈汉臣,去掰他的手腕,想从他手上把玉夺回。
此时容嫣的愤怒,只是让精疲力尽,受够打击的沈汉臣瞬间失控。一个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念头突然跳出来,在沈汉臣混乱的大脑滚来滚去──说什么也不能把这玉还给他。
两人扭在一起。
沈汉臣拚命转过身子,伸高手臂,他死命的咬着嘴唇,眉毛拧在了一起,那张端正的四方脸都扭曲了。而从身后环抱着他的容嫣,也涨红了脸,拚命的伸着手臂,却怎么样也构不着。
沈汉臣觉得自己要摔倒了,他心中一惊,身子往后一仰,撞在墙上,后脑勺一阵疼痛。此时容嫣终于掰住了沈汉臣的手腕,他把他向后扭,根本不管沈汉臣觉得手腕痛得要断了,另一只手终于握住了那明黄的物体,他紧扭着它,把它往外一抽──这东西很容易地从沈汉臣滑腻腻的手指中抽了出来。沈汉臣只觉得手指中一空,脑子里也一空,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动作,他就已经做了──他的另一只手本能地回夺,空下来的那只手重重一挥──
容嫣的痛呼声让沈汉臣昏昏沉沉的大脑霎时清醒,冷汗顿时从那惨白的额头往外直渗──凶猛的拳头击中了容嫣的面孔,容嫣猛地往后倒仰,与此同时,那块争来夺去的鸡心佩从容嫣因疼痛而松脱的手指中滑落,清脆地摔在地上,立即四分五裂,大小不一地弹向四面八方。容嫣捂着脸,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
容嫣松开手,从地上抬起头,血从他被打破的嘴角直流出来,他却好似毫无知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摔成碎片的田黄玉佩。
沈汉臣也吓傻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
那一刻好像过了很久,好像时间凝固。容嫣的嘴唇轻轻一动,好像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沈汉臣看着他慢慢地从地上坐起身来,慢慢地伸出手去,把摔碎的田黄玉一块一块地从地上拾起来,捧在手心中,然后,他看着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一种更大的的恐慌深深地抓紧了沈汉臣的心,他两三步冲上前,挡在容嫣面前。
「青……青函,你,你要做什么?」他结结巴巴,语不成调的说。
容嫣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了他一眼。
沈汉臣被容嫣的眼神所震慑,几乎要跪下了。
「青函,你,你要做什么?」沈汉臣用发抖的声音说。
容嫣没有理他,打开大门,自顾自地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
「青函!」
「青函!」
沈汉臣不敢去拉他,不敢再碰他一根手指头,只在他身后无助地大叫。
容嫣失魂落魄地下了楼,举目只觉得夜色茫茫,北风一阵紧似一阵,他打了个寒战,一身的热气都瞬间退尽了。
摔碎的田黄玉还握在手心,刀子一样扎得肉痛。被沈汉臣打破的嘴角也火辣辣的疼,满口都是腥苦。容嫣站在寒冷的夜风里,心里一片茫然。但只有一点是很明白的,他不想再上那楼上去,他不想看到沈汉臣那哀求的眼神,他也没有办法忘记沈汉臣向自己挥拳的那一刻,那张惨白的、歪曲的、暴怒的脸。那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就像被激怒了的困兽,没有丝毫的理性或感情。如果这就是本能,那是多么可怕的本能?容嫣觉得自己好像无意间窥得天机,就像聊斋中的书生,无意中看到了蒙在画皮底下的那张鬼脸,或修行的道人,第一次看透了藏在红颜底下的白骨,那种胆战心惊,那种彻寒如冰。
虽然根本没有目的,可是容嫣的脚本能地带着他往外走去,因为在那一刻,他对这灰扑扑的破旧小楼,还有站在这小楼灰扑扑的底梯下,狼狈不堪的自己,都厌恶至极。
黑暗的江面波澜不兴,只有航标灯的灯光分明,在黑沉沉的江面投下红色的倒影。容嫣呆坐在江边的码头,望着黄浦江水,不知来从何处,不知去向何方。他偶尔抬起手,往江水中打个水漂,他的手指很灵巧,有时可以连点三四个水花。他扔出去的小石片儿,在夜色中偶然划过透明的黄色微光。
在他的不远处一个破棚底下,躺着一个黑色的人体,身上盖着破麻片,地上铺着的是厚厚的报纸,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冻死了。过了一会儿,破布动了一动,那人坐了起来,才知道是个在此处睡觉的流浪汉。
「小兄弟,」那人开口说话。
容嫣被吓了一跳,前后左右看了看,才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小兄弟,我看你在这儿坐了有大半夜了,是有啥想不开的事儿吧?」流浪汉说:「是老婆跟人跑了,还是丢了啥东西?」
容嫣懒得理他。
「小兄弟,这世上,没啥事是想不开的。不管丢了啥,只有没丢了命,啥都可以再从头来过。可这命只有一条哇小兄弟。这辈子爹妈给了你命,给了你个好皮囊让你做人,这可不容易啊。谁也指不定下辈子是啥变啥呢。做人再怎么苦,苦得过做牛做马?给人骑给人拉,最后还要给人杀来吃了。畜牲还千方百计的想活下去呢,这牛马啊,杀它的时候还知道流眼泪,你说它哭什么呀?这辈子的苦还没吃够?还要留恋?这动物都想活下去,这人可不能随便抛掷这条命啊。」
容嫣怔了怔:「……你以为我想自杀?」
那人也怔了:「你在这儿坐了大半夜,想了大半夜,不是想跳河?」
容嫣哈的一声笑了。但笑扯痛了被打伤的嘴角,一张脸都缩了起来。
「你不是想自寻短见,那你三更半夜来这儿干嘛,小兄弟?」那人试探着问。
容嫣止了笑。
他望了河水一会儿:「我也不知道。」
只是觉得此时此刻,这个上海滩,根本无自己的容身之处。
流浪汉慢慢爬起身,走过来坐下。他大概也知道自己身上酸臭难当,所以两人还是隔得远远的。
「你是哪儿人?」容嫣问。
「我老家河南。」
「怎么来的上海?」
「家乡穷啊,年年到春都要出来要饭。」那人嘿嘿一笑:「我这辈子,就靠一双脚板硬,去的地方可多,干过苦力,也当过兵。」
「你是逃兵?」
「也不算逃兵吧。我本来就是被军阀陈关山的队伍给硬抓走的,那时我正打算回家呢。当时啊,还以为陈将军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吓得破了胆,逃也不敢逃,后来才知道陈关山也就是一土匪山大王,没多久就让吴佩孚给灭了,我趁乱就溜了,回了家一看,才知道我走的那年发大水,全村都逃难去了,老母走不动,活活的给饿死了。我的小女儿不知去向,有人说被人贩子拐走卖掉了,有人说是发大水的时候给水冲走……我女人也改嫁了,嫁给个老西,去山西了……」那人像吃了什么东西似的直咂嘴:「我这一当兵啊,真是当的家破人亡。回到老家,连个白地儿也没留下,从前是我家门的地方,现在改乱葬岗了,人死了就往那一扔,连土都盖不住脚。小兄弟,你说这人生一世啊,怎么就那么没想头呢。」
容嫣静静的听着。
「我也不怪我女人,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我又一去就没了音讯,谁知道是死是活呢。」那人把污黑的手指插进油腻腻的灰白的头发,抓了抓:「这些年,满世界的走,我也想明白了。这人想活下去,那可不容易啊。她一妇道人家,除了改嫁,还有什么办法呢。谁不是混个活路呢?好死可不如赖活着啊。所以啊,小兄弟,起先你来到这江边发愣的时候,我就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啊,穿得干干净净的,看样子没吃过什么苦啊,怎么就跑来寻短见呢?你有家里人吧,小兄弟?」
容嫣默默地点头。
「你这大半夜三更的跑出来,这世道又不太平,你家里人还指不定怎么担心你呢。我这些年,离了家,想得最多的也就是我家里的老老小小,聚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是福气,现在死的死,散的散,才知道这辈子能在一起不容易,下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
那人抬起手,容嫣以为他要去抹眼睛,谁知道那人只是掏了掏鼻孔,打了个喷嚏。
「回去吧,小兄弟。」那人说:「这天可冷得邪乎。还是家里好,至少有口热茶,有个热被窝。人这一辈子,还求什么呢。你和我们这样的人可不同。你看我活得惨,可我至少还有条麻布被子,哪像前天我遇到的那个小四川,他可连条破麻布都没有,只有几张破报纸,那天我看到他,冷得脸都青了,眼睛都突出来了。」那人摇了摇头:「这两天都没看到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冻死了?他要饭的时候可狠,为了一块馊馒头可以和你拚命。你看,连他这样的人也要拼了命的活下去,嘿嘿,我这老骨头可不能比他先死。」
容嫣望着渐渐发白的天边,没有说话。
「什么时候,我也想遇见我从前的老婆……她跟了山西人,那山西可是有钱的地方,有时候我想,什么时候我也能遇见她,我不是怪她,就想跟她说说话,说说从前咱们的女儿。她到底是被水冲走了,还是被人拐跑了?她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可说了什么话没有?她有没有提过爹?我常常这样想啊,哪天天老爷再让我见见我女人就好了。饿死前见一面,也可以闭眼了。我到处要饭,走南闯北,说不定哪天就能遇上,你说对不?」
容嫣微微一笑:「你不是说,只要活着,就一切都有可能吗?」
那人像个傻瓜一样,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两人都再没有说话,滔滔江水从他们脚下流过,两人各自想着各自的事。
容嫣突然站起身来。
「我要回去了。」他摸了摸腰包,只有一点零碎小钱在身边:「谢谢你陪我说了这么会儿话。可惜我身边就这么点钱,你拿着吧,要是哪天在街上再遇着,你来找我,我会记着你的。」
那人捧了铜钱,露出一种很可笑的表情,似乎眼睛里发出光来:「谢谢少爷赏赐,谢谢少爷赏赐!」
他不住磕头,连称呼都变了。
容嫣只觉一阵凄凉,快步走开了。
为了这样一点点的小钱,竟然被一个人这样感激涕零着,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多年的乞讨生涯,已经压断了这个男人的脊椎骨,在这个人的身体每一寸每一处刻下深深的印记,近乎本能,就像狗见了骨头,就会想要咬紧一般。
这人生一世,怎么就这样的苦,这样的凄凉。
在街上浪荡了一夜,最后还是只有回到沈汉臣那里。
虽然容雅说过,他随时可以回去,他永远都是容家的二少爷。可他实在没脸回去。在离开家那天他就下定决心,不在外面混出个人样儿来,他不回去。
一打开门,看到失魂落魄的沈汉臣呆坐在窗边,脸色灰败,一夜无眠,心也软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到底还是明白,这个男人,是真心爱自己。别的不为,就冲这份真心,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呢。
那惊心寒魄的一瞬,快快忘记就好了。
沈汉臣看到他回来,喜出望外:「青函!青函!」
扑上来抱着他呜咽:「我错了,你打死我吧,我知道错了……」
这个七尺男儿,跪在他脚下哭得像个孩子。
这是怎么回事呢,容嫣想,挨打的人是我,哭泣的却是他。
然后,他才听沈汉臣抽泣着解释昨天为什么鬼火攻心,他就快失业了,他不知道怎么办,他有多么害怕。昨天的一切仿佛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汉臣,你们报社的总编姓陈对不对?」容嫣把他扶了起来,说。
「你怎么知道?」
「这就好办了。」容嫣微微一笑:「我知道他。」
陈主编也是个京戏票友,曾经托人几次想结交容家兄弟,机缘巧合都失之交臂。
沈汉臣这一次算是见识了容嫣的办事效率。没两天,他就已经选好了饭馆,事先点好了酒菜,精心挑选了左右陪客,备下了帖子,只等上海晚报的陈主编赏光了。
沈汉臣常听人说,华连成的容二爷惯会交际应酬,可从来没亲眼见过。这一次,当端坐在八仙桌后,一身白衣的容嫣面露微笑,站起身来,迎向来客之时,沈汉臣只看得发呆。他几乎认不得他了。此人是日日在家中,游手好闲,百无聊赖地只等着自己回去的青函?眼前这个翩翩玉人,真的是那个成日裹着自己的灰色旧袍,没精打采的,抱着一本书或坐或躺的青函?
说不出是哪里变了,眼前的人,一举手、一投足、一浅笑、一沉吟,无不焕发出明星的光采。书中所读到过的神采照人,不过如此。沈汉臣又惊又喜,神为之移,几次在席间望着他几乎呆了,险些记不得陪笑奉承自己的顶头上司。
但他的小小失态,根本没人放在心上。
容嫣显然才是今晚的主角,觥筹交错间,谈笑风流,周旋全局时,进退得宜。
他那双美丽的眼睛望向谁,谁就觉得如沐春风。就连陈主编的夫人,一个戴着眼镜的青白脸面薄唇女子,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女子大学舍监,今晚也脸染红晕,尖声而笑。
这是一场非常成功的饭局,主客都同乐融融,彼此几乎已经觉得成为非常好的朋友。容嫣在席间还即兴清唱了一段「水殿风来秋气紧,月照宫门第几层」,宾客哄然叫好,沈汉臣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就好像第一次听他唱戏,沈汉臣又仿佛回到那个令人神魂颠倒的瞬间,在那一刻,他只恨不得立即将他拥在怀里。
沈汉臣的眼睛偷偷地从席间众人脸上一个个滑过去,又一个个看回来。
这样被人从旁打量着,而他们毫不知觉,他们的眼睛,就像飞蛾向着光芒一样,只望着一个人,一个散发光芒的人。沈汉臣只觉满怀欣喜。
我什么都没有,可我有他,而你们什么都有,可你们没有他。
曲终人散,陈主编一直握着容嫣的手,将他亲自送上马车──容嫣花了十个大洋租来一晚的马车──而且非要看着他的马车远去,这时才尽兴地转过头来,看到了恭恭敬敬站在他身后的沈汉臣。
沈汉臣这时才觉得有一种被人刮目相看的感觉。因为陈主编说:「原来你是容二爷的表亲,咦,怎么不早说?」
早说,早说又待如何?沈汉臣只是陪笑。
陈主编拍了拍他的肩,就扶着夫人上了自家的马车,绝尘而去了。
沈汉臣独自一人立在夜色中,心潮起伏。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沈汉臣摸黑开了门。借着一点微弱的街灯光芒,他看得清一个黑色的人影坐在窗前,听见他回来,也没有回过头一下。
沈汉臣微微一怔,有一种很微妙的失落感。
隐隐记得,曾看过某个国外的童话,过了午夜十二点,消失了魔法,马车会变成南瓜,公主失去了光芒,变回了一个普通女仆。现实不可思议的呈现它的本来面目。
「为什么不开灯?」沈汉臣一边关门一边问。
「不是你说的吗,电费贵得很,我们要节约。」又是那种懒洋洋的声音。
沈汉臣无话可说。这的确是他说过的话。
回来时满腔的热情像被淋过了冷水,沈汉臣勉强自己仍然兴致勃勃,走到窗边将那人抱在自己怀里。
「青函,青函……」嘴唇熟稔地去吻他的耳边:「今晚,你真是……」
容嫣一动不动,突然问:「你这一次怎么不问,请客吃饭的钱,租马车的钱,做那身衣服的钱,是哪里来的?」
沈汉臣有些狼狈:「是,是啊,我……我给你的那些钱,是不够的吧?这……这,那些钱是……」
容嫣不紧不慢的说:「汉臣,答应你的事,我办到了。我也有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沈汉臣松了手,容嫣回转身来。黑夜里,只见一双眼睛静如止水。
沈汉臣的一颗心沉了下来,满腔的热情全为乌有:「什么事?」
容嫣清清楚楚的说:「我要再唱戏。」
第五章 离歌一阙长亭暮
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的所在地,本是一位法国富商在上海的府邸,但那老奸巨滑的法国人早在一九二一年之时就极精明地预见中国即将面临一场浩劫,于是他卖掉了在中国的一切生意,断然离开居住了近十五年的中国,末了还将这小城堡一般的豪宅以极低的价钱卖给了日本政府,日本政府就将其改装为日本领事馆。直到九一八事变之后,柳川正式以驻上海总领事的身份入主此地,又将其改建了一下,让它更方便实用。只是这套住宅原有的华丽风格并没有受到影响。
这房子从前的主人相当富有而且品味不坏,所以柳川尽量保留了它的原貌。温暖的壁炉,从欧洲远渡而来的水晶吊灯,线条古典的高背扶手椅,华丽的餐台上是镀着金边的英式茶具,还有那摆满了水晶器皿的玻璃大橱柜。他的前任,上一位日本驻上海领事去掉了那挂满墙壁的法国商人与他妻子儿女的画像,将日本天皇的画像取而代之,在某些位置也加上了日本的国旗,只有在这些地方才让这奢华的府邸看起来才比较像一所正式的官方办公场所。其实若让柳川挑选,他恐怕宁愿换上更优美一些的印象派油画。
柳川脸色凝重的穿行过两边挂着巨大油画的长廊,走廊通向另一间会客室。
日本驻上海总领事的官方会客厅。
柳川将手放在细长的包金门柄上,往下一压,沉重的大门无声的打开了。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的眼神阴沉而且锐利。
会客厅里已经有几个军人在椭圆形的黑色皮沙发正襟危坐。
看到柳川走进来,他们停止了原先的低声谈话,方向一致地转过来。
坐在中间的一位正是上一次陪他与栖川宫去看京戏的第二兵团大佐东史郎。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位四十上下,剃着簇新光头的矮个子。他是日本帝国驻上海陆战队的司令官三本端成。再旁边的一个面圆而白,戴着圆眼镜,下巴上一撮小胡须的是参谋本部次长阪垣一郎。在阪垣一郎身边的那个身板挺得笔直,中等身材,脸色惨白,老是神经质地紧紧扭着手指,眼睛像某种金鱼般往外突出的,正是日本驻上海陆战队中最着名的战争狂热份子中佐石原莞尔。与他们相对而坐的,是柳川的同事,驻华公使重光葵。
见到他走进来,东史郎等几位军官立即站起来敬了个军礼:「柳川总领事。」
柳川回礼之后,将目光缓缓移向一个端坐在东史郎身边的青年男子。那人三十岁上下,穿着日本的海军制服,有一张被海风和阳光打磨成浅棕色的英俊脸孔,两道浓眉下,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那人也正凝视着他,露出笑容:「好久不见了,柳川君。」
柳川一瞬不瞬地看了他一会儿,嘴角才轻轻勾起:「的确,很久不见了。」
「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呢?」那个人侧过头,回忆了一下:「那还是七年前,在德国吧?当时你还是个音乐学院的学生。」
「而当时,学机械工业的你已经决意回国从军。」
「是啊。」那人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那时候你拒绝和我一起回日本。我还以为你真的会抱着你的小提琴在欧洲流浪到老呢。」
「形势在改变,人当然也在改变。」
「所以,我听到你回国从政的消息,真的很震惊啊!」
「我也一样。当我听到驻防上海的海军少将的名字时,也是吃惊不小啊。」柳川浮起一个微笑:「荒木少将。」
日本驻上海海军少将荒木光微笑道:「本来应该更早来拜会你的,可是公务太忙,一直到现在才来,你不会见怪吧。」
「怎么会?我知道我们迟早会再见面的。」
荒木光笑了,他站起来,伸出一只手走上前去。两人握着手,互相看了一会儿,荒木光扬了扬浓黑的眉头:「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重聚,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精神啊?柳川君,莫非你不欢迎见到我?」
柳川笑了:「怎么会?简直百感交集。」
除了脸色惨白的石原莞尔,坐在一旁的几人都露出笑容。
东史郎笑道:「原来荒木君和柳川总领事是老同学,我们竟然都不知道。」
「也不算是同学。」荒木光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当年在欧洲留学的时候,我们都租了同一位德国老先生的屋子,这样才成为好朋友。」
重光葵是个严肃敏感的中年人,大概因为操心的事情太多,两鬓已经提早出现星星点点的白发。他不为人察觉地迅速看了柳川一眼,笑了笑:「原来柳川总领事和荒木少将还有这番旧谊。」
他在担心什么,柳川当然清楚。但他只作不觉。他走到屋子的另一边,拉开一把高背椅坐下。
很明显,这群人分为两派,一边是团结一致的年轻将领们,一边是忧心忡忡势单力薄的重光公使。而且就在他进入客厅的前一秒钟他们还在讨论着什么。
一位仆人躬身走进来为在座各位的杯中添上热茶,柳川要了一杯咖啡。
聊了几句闲话之后,柳川收了笑容:「中国有一句老话,叫言归正传。各位都是我们日本帝国驻上海军队的高级将校,不知道今天一齐来到我的领事馆,所为何事呢?」
笑容在荒木光的脸上也消失了,在他不笑的时候可以看出来,他浅棕色的脸颊上已经出现两道明显的纹路,习惯性紧抿的嘴唇显出年轻的高级军官的傲慢与专横。
在座的几位少壮派将校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东史郎开口了:「柳川总领事应该已经知道我们大日本帝国准备将支那的东北三省建立为『满洲国』的计划。」
「是的。」柳川回答:「清政府的逊帝溥仪不是已经在天津动乱的掩护下顺利潜渡到旅顺了吗?」
「虽然是这样,可是目前的这个国民党政府并没有停止在国际上的活动。」东史郎神情凝重的说:「国际联盟决定派遣调查团到东北,彻查九一八事变的真相。」
柳川点点头:「是的,这个我也已经听说了。」
「我们为什么要害怕那个所谓的国际联盟?」石原莞尔以他一贯的冷酷语调说道:「我们日本退出这个国盟不就行了?」
柳川的目光立即转到这个着名的军人身上。
重光葵已经按捺不住,用教育的口气反驳:「胡说!现在的情况非常复杂,根本不能凭军人的意气用事!我们必须从整个帝国的前途、利益全盘考虑,这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关系……」
几个军人们都笑了。
「重光君,你太天真了。」
「重光君,你的口气听起来像个中国人。」
「重光君,日本只有以武力来强占这个国家,才能最迅速有效的得到我们所需要的一切资源。」
柳川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此时才开口问:「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做呢?」
几位年轻的将领再次交换了一下眼神。
东史郎慢慢的说:「我们希望在柳川君负责的这个支那最大的国际都会里,制造事端,以转移国际联盟对我们『满洲国』的注意。」
「胡闹!」重光公使说。
「我国必须抢先在支那取得最优越的战略地位!」东史郎笑了:「现在在上海,支那人对我们日侨和日本的产品,都极为排斥和敌视。所以要在这里制造中日冲突的火苗,是非常容易安排的。」
重光葵急切的说:「不对!我们必须以亲善合作的方式来占领支那,这样才能结合彼此的利益和资源,来对抗西方的列强和强大帝国!」
但他苦口婆心的反对在这几个野心勃勃的军人面前根本毫无作用。他们争论的东西根本不是同一个层面的,重光葵是以一个政治家纵观全域的眼光在衡量,而这一边,却是几个利欲薰心,只贪图眼前利益的狂热份子。
「这么说……」柳川突然想到一件事:「今天上午发生的,在三友实业社门口,日本和尚遭受中国暴徒攻击的事件,就是你们安排的?」
坐在几人中间,一直默不作声的上海陆战队总司令三本端成,这时脸上出现了一丝赞许的笑容:「柳川总领事果然聪明过人,难怪犬养首相对你是大力推荐,赞不绝口。」
东史郎接着说:「这是我手下一个叫田中吉隆的武官与我们安排在中国的一个名叫川岛芳子的女性特工共同完成的。这样我们就可以以保护上海日侨为名,派出更多的海军与陆战队来上海……」
「如此,我们日本海军也可以为不久即将到来的裕仁天皇的生日献上一份大礼,不让关东军专美于前了。」荒木光看上去斗志昂扬。
「难怪,事发还不到八个小时,在侨民之中,已经迅速的成立了自卫队与后援会。这种事,没有强而有力的背后组织和操作,根本做不到。」柳川不动声色的说:「我还正在奇怪呢。」
「你们真的想和支那全面宣战吗?」重光葵道。
「九一八以后,我们已经和支那宣战了。」东史郎回答。
「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国际社会会给日本带来多少压力?这是在上海!英苏美等国会作何反应?我们的经济能够承受战争的高昂成本吗?内阁是否会派兵支援?庞大的军费是否能得到国会的批准?」
「国际社会的压力根本不足为惧。」石原莞尔冷冷的说:「至于军费,等我们占领了上海,这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我对于我的海军的作战能力,有着充份的信心。」荒木光眼睛闪闪发亮:「目前支那的国民政府,已经根本失去了指挥部队的能力,他们的中央军大部份仍在江西苏区作战,还有一部份在支援策应华北的局势,因此根本无法调军救援上海。以我们海军陆战队的兵力来对付驻守上海的疲弱的十九路军,根本是牛刀小试,绝对会一战成功!这样,我们日本海军便能扬皇威于海外,与关东军争锋比美!」
「看样子,你们一切都计划好了?」柳川问。
「是的。」荒木光回答:「支那兵的武器陈旧,火力有限,我们日军最多只要四个小时,就可以踏平上海闸北。」
「支那兵不过都是些太监。说不定上海的十九路军也来个不抵抗,就像在东三省的时候一样。」石原莞尔轻蔑的说。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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