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4节
「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你来找我,是不是想找几个人把二少爷找出来带回去?」黄金荣问。
「不,不。」容修咬咬牙,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大哥,实话跟你说,事到如今,我直当没有生过这畜生。抓回来也没用,抓回来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早知今日,当时我就一棍子打死了他,省得留他在世上真是丢人现眼。他这一撒手跑了,我还得担着华连成这百十口人的生计啊。老兄弟您看,这几天的报纸,沸沸扬扬的,我真怕那些个记者万一打听出来什么……你说这算什么事?算私奔吗?自古哪有男人和男人私奔的理儿?去报官吗?告他什么?拐带妇女?说起来真是臊得我脸都没地搁!」
黄金荣听容修讲到后来,语带哽咽,当下也没有二话,立即出动手上的关系,以他的名义下帖把那大大小小十多家报馆的主笔、总编辑、记者都请到一品香饭店。容修早在那里备下了十七八桌酒席,加黄金荣本人和他手下一些得力干将出面捧场,算得上是阵容强大。席面上的菜肴也极尽丰盛,鲍参翅肚,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容修强支着病体在那里劝酒劝菜,招呼周旋,场面办得十分好看。
酒过三巡,容修站起身来,陪着笑对着满座高朋作了个罗圈揖:「多谢各位赏这个面子,各位这么多年来对华连成的爱护抬举,容某感激不尽……最近外面有些关于华连成的流言,全是无中生有,不足以信,还望大家多多包涵,高抬贵手。」
等容修讲完了,黄金荣含着菸斗,似笑非笑:「各位,来的都是朋友。人生在世,谁没有个过不去的坎爬不过个坡的时候?这时候就指望朋友伸个手帮一把。就算是看在我黄某人的面子上,交这个朋友的,就请把面前的酒喝了,恩情留心间,如何?」
黄金荣发了话,在座的无不立时仰头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不看僧面看佛面,众人都知道这容修借着黄金荣的势,该如何做已经心知肚明。
嘴上既已抹了油,容修又早已令人封了两百只大红包,席面底下已每人塞了一只。
无需再多言,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关于「华连成无故换角」、「容二爷离奇患病未见家人求医」之类的新闻便在报纸上逐渐平息下来了。即之而来的是对华连成新晋花旦许稚柳的大篇幅报导。
东风一夜吹乡梦,传媒的笔调一转,城中百姓立即换了话题。
许稚柳这三个字借了这次意外的东风,扶摇直上,在上海的街头巷尾都红遍了。
沈汉臣当初踌躇满志的辞去了中学教师的工作,转到上海晚报,却干得并不顺心。
真正的到了报社,成天接触的都是文化人,至此已彻底明白,天下虽乱,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书生。他的一众同事,能在上海晚报占一席之地的,哪个不是舞文弄墨,咬文嚼字的专家。他们有些是北京大学科班出生,熟知古书,擅用白话,有些曾远渡英法求学,精通外语,视野开阔,有些更曾经参与五四运动,提到胡适之、周作人、林语堂这些文化名流,不是同乡,就是同窗。相比之下,沈汉臣真正是个不名一文的乡下秀才,只不过因态度恭谦,文笔端正,侥幸得到主任编辑的赏识,得以跻身同僚罢了。
沈汉臣负责的,是副刊中的古语新说这一版块。
他是旧式私塾底子,本也是他的专长。只是工作闲暇,一众同事在他身边纵横开阖、指点江山,他们说话,他唯有默默静听。那些负责政论的同事,往往针砭时弊、妙语如珠,令这个乡下才子,感到佩服,也感到压力。
这帮同事到底脱不了文人相轻。自从沈汉臣来到办公室,他们轻蔑的对象,便一致落到这个衣着朴素、默不作声的新人身上。有时斟茶送水的事,也使唤着他去做,有时校对偷懒,也欺负沈汉臣帮忙。同事们相约聚餐,往往也是把他忘在脑后。一大帮子人说说笑笑的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孤伶伶的身影留在办公室里。
所有种种沈汉臣咬牙静吞,只是一味发狠,也弄了些马克思恩格斯的大部头着作来啃,读来读去,有了些似是而非的心得。但他自己也知道,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本是笨鸟却又迟飞,自然加倍吃力。因此在人前人后越发的沉默了。
容老板广派英雄帖,沈汉臣他们报社的社会新闻部和文艺部的同事自然也收到。
徐若虚喝得满面红光,怀里揣着大红包,打着嗝儿兴冲冲的来到沈汉臣的办公室找他的老朋友刘少宏。可巧这办公室里,除了沈汉臣,其他人都出去了。
徐若虚虽名若虚,其实是个扎扎实实的大胖子。虽然一肚子新思想新知识,可一脑子还是旧式文人的八卦多嘴。找不到老朋友贫嘴,实在无趣。他打量这抱着厚厚的大着作埋头苦看的沈汉臣,虽然这家伙又蠢又土,和他聊聊也好,权当对牛弹琴,聊胜于无。
「还没走呢?」他搭讪。
沈汉臣闻言抬起头来,表情有些莫名其妙,前后左右看了看,确定他是在跟自己说话,才回答:「是,还有一点点没看完。你也还没走?」
徐若虚心想我哪是和你一样,嘿嘿一笑:「我刚和陈总编他们开完会,回来一趟,就要走了。」
沈汉臣哦了一声,又低头看书。
徐若虚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笑嘻嘻的说:「你知道我们刚开的什么会吗?」
「什么会?」
徐若虚坐得近了,沈汉臣闻到他喷出来的臭气,不禁皱眉。
「大吃会。」徐若虚酒气上涌,哈哈大笑:「法租界的黄金荣出面下帖子,华连成的容老板亲自陪坐,乖乖,几乎把上海滩大大小小的报馆记者总编一网打尽了。好酒好菜,又吃又拿。咱们去了一看,都是熟人,开新闻发布会到得都没这么整齐。哎,你知道华连成吧?就那个大戏班子?」
听到容修的名字,沈汉臣眉头一跳,不动声色的问:「怎么了?那容老板有什么好事儿?」
「嗨,哪来什么好事儿?」徐若虚把手一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但凡遇到这种情况,那是准没好事儿!他这是在封口,封口你懂得吧?不知道华连成出了什么大乱子了,连黄金荣也请出来拚命的压!」
沈汉臣试探着问:「你知道是什么乱子吗?」
徐若虚凑近了身子,压低了声音,神秘的说:「我猜啊,多半是和前些天华连成演戏中途换人有关!说是容二爷突发不适,我看哪,这里面肯定有内情。这容老板又请又喝的,就是欲盖弥彰!」
徐若虚吊儿郎当的摇了摇腿:「不过,咱们大爷也就吃这一套!人家笑脸也陪了,你的好处也拿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谁还想去捅那马蜂窝?不如打个哈哈,交个朋友,皆大欢喜。」
沈汉臣松了一口气,笑:「还是你们社会新闻部好,甜头多。哪像我们这副刊,清水衙门。」
徐若虚和沈汉臣破天荒的聊了一阵,对他的印象好转,觉得他也没那么土得掉渣了:「那是。这样吧,下次还有这种打秋风的机会,我叫上你。这种机会多着呢。多吃几次,有你犯腻的时候。」
「那真得谢谢你了。」
说着话,徐若虚睁大醉眼,靠近些,往沈汉臣面上仔细看:「哟,还没注意到,你这脸怎么了?这儿青了一大块呢,还有这里,这是条疤吧?怎么弄的这是?」
沈汉臣被他臭得呼吸不畅,尽量克制住自己不要别过脸去:「没事没事,都好几天了……那天回去得晚,在路上碰到打劫的了,见我没几个钱在身上,就打了我一顿。已经没事了。」
这番谎话,这几天以来他说过无数遍了。
徐若虚闻言开始大聊现在的局势越来越混乱,治安日渐下降,民不聊生,百姓安全得不到保障之类的话题去了。
沈汉臣从办公室脱了身,回到他那间租来的小房间。
容嫣正坐在窗边,透过灰蒙蒙的玻璃往外看。在他的脚边,乱扔着几张报纸。那是沈汉臣怕他闷,拿回家给他看消遣的。
听到沈汉臣开门的声音,容嫣也没有回过头来。
沈汉臣来到他身后,拥抱着他:「怎么了青函,又不开心?」
容嫣在他怀里淡淡的说了句没有。
沈汉臣一眼扫到地上的报纸,其中一张,正用大篇幅报导着梨园新秀许稚柳。
沈汉臣说:「怎么了?柳儿红了,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这是好事啊。」
静了静,容嫣说:「你说得对,是好事。」
「青函,你别钻牛角尖了。他们这不是都应付过来了吗?柳儿也借此机会上位了。你说这戏园子,少了谁不一样?」
好像某种猛禽的利爪压在容嫣五脏,此时突然收紧了。
「青函,有好消息,听不听?」沈汉臣打起精神,笑着说。
「好消息?」
「我估计这事已经过去了。」
沈汉臣把徐若虚对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又说:「你爸现在是在拚命压这事。他也不想闹大。而且这么多天了,他也一直没来找我们的麻烦。我看啊,他大概已经放过咱们了。」
这是什么好消息?
容嫣心头一凉。
父亲这分明是已经放弃自己了。接下来,就是登报声明,脱离父子关系了吧?
这一次,他是真的伤透了父亲的心吗?
容雅没有对父亲说过,他私下里去找过容嫣一次。那一次去,他带去了与容嫣的一张合照。那是一次完戏后,两兄弟一时兴起跑去照的。照片中的容嫣真是翩翩少年足履风流,容雅在他身边,越发显得人淡如菊。
容嫣拿着相片,红了眼圈。
容雅说:「青函,咱们唱戏的,卖的是艺,凭的是名。行走江湖,在行内倒了牌子,臭了名声,就是气数将尽,是再也没有办法补回来的了。这些道理,你难道不懂?」
他懂。
可是,沈汉臣怎么办?
这个老实人,把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自己轻轻的点一下头,或摇一下头,对他来说,都是天堂或者地狱。
「哥,你爱过谁吗?」容嫣突然问。
容雅一怔。
「哥,你没爱过,所以你不懂得。」容嫣说:「爸没了我,他还有你。柳儿没了我,他还有大好的前程。可是汉臣,他没有我,就一无所有了。」
「那么你自己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汉臣对我到底有多重要。我只知道,我对他来说,非常非常的重要。所以,我不能离开他。」容嫣侧过脸:「哥,对不起。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回去。」
容雅痛心无已的看着弟弟。
「青函,负心多是读书人,你如此对他,哥只怕你将来会后悔。」
「汉臣他不会的。他不会的。」
容雅见弟弟如此执迷,已无话可说。
容雅转过身,容嫣在他身后道:「哥──你替我,好好孝顺爸爸。青函不懂事,老是惹他老人家生气,可是、可是,青函心里、青函心里……」
容雅点点头:「你放心。」
停了停,又道:「青函,别忘了,你是咱们容家的二少爷。什么时候想回家,就回来。哥永远都是你哥,爸也永远都是你爸。」
容嫣眼眶一热,立时咬住下唇,拚命忍住。
容雅出了门,只觉得天昏地暗,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脸上一阵发凉。远远的看到沈汉臣,因他此时心中伤痛,又是泪痕满面,实在无法再保持礼貌与这人寒暄,所以也不理他,自顾自的从他身边过去了。
沈汉臣看到容雅,本是一怔,又见是他一个人下的楼,喜从天降,全身发热。也顾不得和他招呼了,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跑:「青函──青函──」
冲进门去,只见容嫣全身脱力似的跪在地上,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容嫣在他的怀里微微颤抖。
「汉臣,」容嫣哽咽道:「我……我从今往后,也只有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
他揽着他的头,万般怜惜地抚摸他的头发。
这一刻在沈汉臣的胸中燃起了无明爱火,让他感到自己充满了勇气。他想要去保护他的爱人,他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证明自己完全可以保护他,可以让他依靠,证明现在的一切牺牲都是绝对值得的。
那时候,他们想,是的,这就是爱情。
不管它如何的不真实,可是它实实在在的发生了。至少在那一刻,他们都深信不疑。
第九章 杏花无处避春愁
十一月转眼就过了。
容嫣的名字再也没有在华连成出现过。
外面渐渐的也有了流言。有的说容二爷年纪轻轻塌了中,也有的说容二爷被赶出了师门,还有的说容二爷生了怪病,见不得人了。
梨园各界都暗中注视着华连成的一番变故,各个戏园子的老板都各自盘算着,伺机与华连成争夺一番第一的名头。
只是容嫣消失以后,华连成迅速推出一个许稚柳。这小子在台上完全是一个容嫣的饼印子,只是小了一号,人称「小容嫣」。
他凭着容嫣唯一传人的名头,在业内直线起跳,红得极快。所以众戏班子一时倒也奈何华连成不得。
吃了半个多月的中药,容修的病渐渐的好转,只是精神大不如前。丹桂第一台那边,一个星期只有三四日的时间在那边主持,其余的时候在留在家静养。
这天刚吃过早饭,就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进门来,停在容公馆门前。
车上走下来一个西装毕挺,留着短胡须的东洋人,拉开后座车门。从后座走下来两个青年男子。
看门的老张急急的走了进屋,向容老板递上一张名片:「老爷,外面来了几个日本人,说是来拜会二爷的。」
容修大吃一惊,不知道这小儿子什么时候又沾惹上日本人了,接过名片一看,上面全是日文,只有个名字认得:「栖川宫真彦」。
容修只觉得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暗恨了一声家门不幸,日本人岂是好招惹的?不过没办法,人家都找上家门来了,还是只有硬着头皮出去周旋周旋。
客人已经来到前厅。容修走出去,正看见三个人旁若无人地对着一幅龚贤的山水图观赏。
其中一个留小胡须的矮个子正在用日语说着什么,皮肤微黑的那个男子不停的点头,仿佛十分欣赏,而站在中间的一位年轻公子模样,清秀冷峻,不时打量四周。
那个年轻人最先看到容修。他眼角的余光一扫到,立即就转过身来。
而他身边赏画的那两位也立即停止赏画,面向容修站好。
「让我来介绍一下,」短胡须的矮个子中文说得十分流利:「在下是大日本帝国驻上海第二兵团大佐东史郎。」
容修不知应该作何反应,只得点了点头。
东史郎继续介绍:「这位是大日本帝国驻上海总领事柳川正男先生。」
皮肤微黑的高个子堆起一个客气的微笑,向容修伸出一只手,同时习惯性的微微躬身:「你好,容老板。」他的中文带着一种怪怪的口音。
容修不太习惯这种西洋人的礼节,迟疑了一下才伸出手去握住那只削瘦的大手:「幸会。」
容修感到掌中的手骨节突出,几处指节还有老茧,凭着他的经验,这应该是多年练功夫留下来的痕迹。
「这位是总领事的助手,栖川宫真彦阁下。」
叫栖川宫的年轻人站得笔直,只微微一颔首。
容修抱了抱拳,还了个中国式的礼节:「幸会。」
容修心里七上八下。这两位听起来好像都是日本驻上海的高官之流,而中间这位栖川宫真彦虽说是柳川正男的助手,但是看起来架势反倒压过这位总领事。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来头。
小心驶得万年船,于是陪出生意人的笑脸:「来,请坐请坐,看茶──」
栖川宫自顾自的往首位坐了,其余二位方才在他旁边坐下。
「是这样的。」东史郎开口道:「柳川先生和栖川宫先生一向对中国文化十分仰慕,在派来上海担任总领事之后,曾经听过贵公子容嫣的一出戏,对容公子推崇备至,希望能够请容二爷出来见见面。」
容修沉吟道:「一出戏?」
「散花。」柳川突然以非常清晰的中文说:「天女散花。」
然后他又说:「在下,曾经到德国学习音乐,而中国的戏剧,和欧洲的歌剧,很相似。您的儿子,虽然很年轻,但的确是第一流的演员。虽然我听不懂得台词,不能领会最好的,地方,但是,他的歌声和舞蹈,让我感到中国剧的特别和美丽。」
栖川宫似乎听不懂中国话,所以柳川每说一句,都由东史郎为他翻译。
然后他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似乎在为柳川说的话背书。
「所以,栖川宫先生希望能在台下结识您的儿子,与他交流文化与戏剧,成为朋友。我们这一次是怀着极大的诚意前来的,希望能够在中日友好的历史上,留下一段美好的记忆。」东史郎的中国话十分地道,用词也准确:「第一次前来府上拜会,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抬手将一份锦盒装的礼物双手奉上。容修哪里敢受日本人的礼,极力推辞不过,只得接了,打开来,盒中竟然装了一尊手掌大小白玉观音,神态端妍,玉色温润。容修也是玩古玩玉件儿的行家,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当时就微微冒了汗,捧着在手里,简直像捧了个炭元。
「承蒙各位大人的赏识,容某人感激不尽。只是,这个,实不相瞒,」容修小心翼翼的说:「我那小儿子,目前并不在家。自从上一次唱戏突发疾病,一直没有好,所以送到乡下亲戚家去将息身子去了。」
东史郎闻言一怔,又用日语和那年轻人说了几句,非常明显的失望出现在栖川宫脸上。
柳川叹了口气:「实在太遗憾了。」
「所以……这份礼物,容某人是万万领受不起,还请收回。各位大人的厚爱美意,我一定转告犬儿,这个……」
「容老板太客气了。」东史郎抬手一挡:「我们日本人没有把礼物送到主人家里再拿走的习惯。据我所知,中国人应该也没有这种规矩吧,除非是容老板不想交我们这个朋友,不给我们这个面子。」
容修心中一惊:「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东史郎皱起眉头:「容老板的意思,是不敢交我们这个朋友,还是不敢不交我们日本人作朋友?」
这日本人端的狡诈难缠,容修肚子里暗恨了一声,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诚恳笑容:「东先生说到哪里去了,这是容某人的荣幸。只是实在受宠若惊罢了。」
在一旁一直没作声的柳川突然脸上微微一笑:「容老板,小礼物,请收下。也许将来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到了这个地步,容修只得心惊胆战的接了。
三个日本人告辞,送到前廊,忽然后院中传出一阵异常优美的笛声,横空而过,在宁静的屋舍瓦檐之间缭绕回转。
三人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这笛声就像在月光下沉寂的苍茫山麓,浅浅的风横过,淡淡的树影摇晃,仿佛在深情倾述着什么故事,从音韵流泄出的悲哀。
「真美。」柳川眼睛一亮,情不自禁的说。
一直没说话的栖川宫,在这样的笛声中,冷峻的脸容也不禁柔和起来。
容修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这是容雅在吹笛。他们这个宅院里的人,每日听大少爷的琴笛京胡,全都已经听惯了,也不觉得什么。可是从来没有哪一回,让容修像今天这样只觉得刺耳。
柳川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吸:「太美了,就好像闻得到笛声的芳香一般。」
他转向容修:「请问,吹笛的人是谁?」
容修站立难安的陪在他们身边,听到他发问,只得勉强挤出笑脸:「这是我的大儿子在胡乱捣鼓呢,吹得不好,见笑了。」
「容……雅?」
容修有点吃惊这日本人居然也知道容雅的名字:「是,正是。」
「我只知道他是名琴师,想不到他的笛声也这样美妙。」柳川用日语自言自语的说。
容修不知道这日本人在喃喃的说什么。
柳川向容修道:「您的大儿子,是出色的音乐家。改日,我一定专程来拜访他。」
容修心里直发慌,改日,还要来?
「不敢当不敢当。张妈,你快去请大少爷出来见客人,告诉他别吹了。」容修转过身,提高声音对屋里正在收拾茶具的一个穿朱红衫的老女人说。
「不,不,请不要。」柳川慌忙说:「这么美好的音乐,请不要打扰他。」
三个日本人在容修的陪同下,出了大门,坐进轿车。
前座的东史郎回过脸来说:「实在抱歉,栖川宫阁下,您后天就要回日本了,这次却没能见到容嫣,让您白跑一趟。」
后座的年轻人静默了一会儿:「算了。没关系。」
柳川还在侧耳静听笛声,直到汽车发动开走之后,他才回过神来,长长的叹了口气:「……容雅。」
第十章 烟柳渐重重
徐若虚倒说话算话,没多久,真叫沈汉臣和他一起去喝「业务酒」。他是想在这乡下秀才面前显显威风,以示自己吃得开,交游广阔。
这是上海的「上流社会」人士仿洋派生活发起的义卖会,为清寒学生劝募奖学金。这在当时算是一种时髦风尚,由富贵之家捐出一些小玩意儿古董,再拍卖出去,所得收入,在扣除庞大的场地租金宴请之后,剩余部分才捐给慈善事业里面去。说穿了,这只是有钱人巧立名目消闲的方式,也是名媛们显示珠宝新衫的好场所,所以一直很受上流社会欢迎。上海一些报馆记者也会受到邀请,只是去照两张相片,免费吃吃喝喝罢了。
名流大亨贵妇小姐们济济一堂。女士们穿着西式洋裙,男士们个个西装毕挺。就连徐若虚也找了一身奶油白的西装穿在身上,显得那圆肚皮更挺拔精神。全场似乎只有沈汉臣穿着旧鄙的灰色长衫。徐若虚一见沈汉臣就将他取笑一番,弄得沈汉臣好生难为情。
正式拍卖之前有一个茶会。
徐若虚和沈汉臣被安排到靠近角落的一张小台。同台的基本上都是同行,寒暄着打招呼。徐若虚愈发要卖弄自己的眼界,不断指点着来宾说给身边的沈汉臣听,这是谁,那是谁,这是某某部长与夫人,那是某银行家公子,那边是某女明星。
突然众星捧月的来了一位中年人,四方脸,紫涨面皮,十分富态,神情倨傲。甫一坐下,就脱了西装外套,连同手中英国式手杖一起交给侍从,露出内里米色背带裤和白色衬衣。
「你看那边那位,他可是当今上海顶尖儿的富豪之一,荣氏家族的老三荣国海。荣氏家族你听过吧?」
上海的面粉大王,沈汉臣再孤陋寡闻也听过他们家族的名字。虽然讨厌徐若虚把自己当成白痴,但沈汉臣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身边一个戴圆眼镜的瘦子说道:「听说他大哥被政府通缉,跑到香港避风头去了。还不是为了拒买国民政府债券的事……也只有他们这种家势,才敢罢买政府债券。」
徐若虚感叹:「什么通缉,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人看罢了。那些政府官儿们,拍他们马屁还来不及。你看他们家这架势,半点没收敛!」
又有人小声说:「哟,你看他身边那位,不是大生银行的老板娘吗?」
荣国海一边坐了一个穿宝蓝色洋装,脖子上挂着巨大的珍珠项链的瘦小女人,另一边位子却空着。
大家正在窃窃私语,不知又是哪位重要人物被安排在荣三爷的身边,忽然见到一个长发及肩的年轻人,来到荣国海身边,微笑着与同桌的众人打了个招呼,施施然坐下。
沈汉臣在此地突然见到此人,只觉心跳都停了一下。
身边徐若虚啧了一下嘴:「原来是容家大公子,难怪!你知道吗,这位可是上海第一的名琴师啊。」
容雅恐怕是今天这酒会上,除沈汉臣外,另一个没有穿西装的男士。一件半新旧的天青色长袍,翻出洁白的袖口,清洁如玉。
戴圆眼镜的瘦子说:「这荣三爷是票界名宿,听说最捧的就是容氏兄弟。难怪特意把容大公子安排在他身边坐下。不过这也奇了,一般容家老大是很少出面这种场合的,一般在外应酬的事都是容二爷呀。」
沈汉臣连忙转了脸,低头喝茶,只希望这里人多,容雅注意不到自己。
徐若虚瞅了个空子,提了照相机,凑上前去:「哟,荣三爷,您老今天这么得闲啊?容雅先生也来了?您可是稀客啊。」
荣国海眼角瞟了瞟,微笑:「你是哪间报社的?」
忙递名片:「上海晚报,小姓徐,徐若虚。」
荣国海轻描淡写的将名片信手放在一边。
「嗯,徐先生,你们陈总编近来还好吧?」
「好,好,回头见着陈总编,我会跟他说荣三爷问他好呢。」徐若虚笑道:「二位爷,一位是梨园国手,一位是商界奇才,合张影好吧?」
容雅听到徐若虚自报家门,是上海晚报的,当下已经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上海晚报?」
「正是。」
容雅没再说什么,只四下里望了一望,好像在找人。
沈汉臣见徐若虚突然跑过去打招呼,正一头微汗,眼睛不自觉的不时瞟瞟这边。正巧容雅此时望过去,四目相视,容雅微微点了点头,沈汉臣吓了一跳,赶紧别过头去。
徐若虚跑新闻的人,何等精灵,察言观色,把容雅的一举一动细细看在眼里,又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这位容大爷无声招呼的物件居然是那个不出声不起眼的同僚,更是吃了一惊,不知道这土包子何时居然和华连成的第一琴师有过交情。
此时沈汉臣完全没有了吃饭的心情,又怕徐若虚看出什么,产生怀疑。绞尽脑汁找了个借口,刚想溜走,此时听见「叮叮叮」的声音,有人用银勺轻敲着玻璃杯脚,会场安静下来,嘉宾各自归位。
英式下午茶之后,正式拍卖开始了。
容雅代表华连成捐了一件容嫣少年时挂过的玉件儿,本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估价十个大洋,却被身边的荣国海和另一位票友一阵哄抬之后,最终被荣国海以五十大洋的高价拍了下来。
容雅向荣国海微微欠身致谢,又向那边台的票友举了一举杯,算是致意。
看到此种情景,沈汉臣不禁感慨万千。
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是眼下,操持贱业,一向地位低下的演员戏子们,锦衣玉食,被当作座上宾般请来高级酒会妆点门面,安排在重要位置。自己这十年寒窗苦读书的,倒成了来蹭油长见识的无名角色。可见世风沦丧,纵有满腹经纶,也无所用处。
跟着拍卖的是容雅本人用过的一把京胡。
荣国海向来追捧容氏兄弟,但因为他自己也对场面上的东西十分在行,所以说到底还是对琴师容雅更着迷一些。对于容雅用过的这把京胡,他是志在必得。
京胡的估价十五个大洋。
荣国海首先举起手里的叫价牌:「二十。」
环顾全场,大家也都知道荣先生的雅好,看在他的面子上,应该也没有多少人会认真的同他争。
这时在角落传来一个声音:「三十。」
荣国海没有在意,以为又是哪位老友在开他玩笑,敲他竹杠。他头也没回:「四十。」
角落里那人很快起跟了上来:「五十。」
「六十.」
「八十.」
拍卖场里一下子极为安静,只剩下这两个报价的声音此起彼伏。
荣国海开始皱眉头,觉得对手追得很紧,不像是在开玩笑,倒像是在和他较劲儿。
荣国海停了停,开口说:「一百。」
「三百.」
会场里有些骚动起来。
这下子不仅荣国海,就连容雅也不禁回望,几乎所有的人都望向那个角落望过去。
只见会场最后一张小圆台边,坐着一对年轻男女。掩嘴微笑的女子面圆肤白,身着浅粉色和服。她身边的男子身着灰色西装,皮肤微黑发亮,两颊削瘦,两道浓眉下,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流转生光。他似笑非笑地斜靠在小圆桌边,单手支颐,手肘边放着一只英式茶杯,就是这随随便便的姿势,让容雅不自禁地想起黑色的山豹,深藏不露的爪与利齿。
「是日本人!」
有人小声的说。
很快这个声音在会场里传遍了。所有的人都在窃窃私语:「是日本领事馆的柳川总领事……」
台上的报价师没有停止:「三百块第一次,三百块第二次……」
荣国海向来骄横,哪里受得别人的打压。心头火起上来,一举手中的牌子:「三百五十块。」
柳川身边的翻译官跟着一举牌子:「四百块。」
到了这个份儿上,争的已经不仅仅是一只京胡,而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面子了。
会场再次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屏息静气地关注着这一幕。
「四百五.」
「五百.」
荣国海脸色发紫,再一举牌子,手却被身边的大生银行老板娘压了下来:「荣先生,不要再叫了。」
女人小声的说:「左右不过是把京胡,您喜欢,日后再向容先生要一把就是了。何必为了这小玩意儿得罪日本人呢?」
荣国海一愣。
同一桌人的其他人也醒悟过来,纷纷相劝:「是啊,荣先生,算了吧。」
「何太说得有理。」
「时局这么乱,何必和日本人较真儿呢……」
荣国海一时没有主意,心中纵然气愤难平,但一只手只觉有千斤重,再举上去也是不易了。
报价师在台上重复:「五百块第一次,五百块第二次,五百块……」
这时谁也想不到,荣国海身边的容雅施施然举起手中的牌子:「一千块。」
全场譁然。
这已不是拍卖,完全是中国人和日本人在抬杠。哪一边都得罪不起,哪一边都得罪不得。拍卖官头皮冒汗,掏出手帕来擦擦头上的汗水:「一千块第一次,一千块第二次……」
翻译官在柳川的示意下,举牌:「一千五百块。」
全场再次譁然。
容雅望向柳川,后者向他微微一笑。
荣国海此时不仅对身边的年轻人充满了钦佩,但又为他捏了把汗。此时一拉他的衣袖道:「容先生,他们劝我的话你也听到了。何必和日本狗一般计较呢,不要再和日本人斗了。」
容雅道:「二千块。」
荣国海见到柳川身边的另外几个日本人脸色已经开始阴沉,那柳川虽然还是面带笑意,但这种笑比怒更可怕。荣国海急道:「容先生,你听我一句劝,何必和小日本争这一时之气呢。」
容雅淡淡道:「倒也不是争一时之气,容某有点敝帚自珍的怪癖,用过的旧玩意儿,虽然不值钱,可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它落到外邦人手里。」
他的声音不高,但也不低。此时会场里已经安静下来,柳川那边应该听得一清二楚。那翻译官低声向柳川说了两句。
翻译官用询问的眼色望向柳川,这时柳川开口了,用不标准的中国话,非常清晰的说:「三千块。」
有一只手轻轻的拍了拍容雅的肩头。
容雅回头,只见刚才见到的日本少女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后。少女向他先鞠了一躬,然后用错得离谱的中国话说:「我看过你,和哥哥,不好意思。」
容雅听得费力,免不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那少女在容雅的凝视下脸一红:「哥哥,音乐的,喜欢。所以,哥哥,喜欢,你。」
什么?听到这一句,轮到容雅面上微红,眉头一扬,神情带了点愠色。
那少女见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道:「我的,中国文的,不行。不好意思。那个,不要再争了,请。因为,哥哥很喜欢,中国的音乐,是真的。作个纪念,拜托。」
容雅费力的听,想了想才明白这少女想说什么。原来她是这日本人的妹妹,她说她的哥哥很喜欢中国的音乐,也听过自己的名字,兄妹俩还到华连成去看过戏,所以想带走一样中国的乐器回日本作纪念,请他不要再和哥哥争下去了。
面对少女的恳求,容雅心里稍一迟疑,台上报价官已经大声道:「……三千块第三次!」
一锤定音。
这没完没了的中日之争,渗透到生活每一个角落的中日之争,暂时终于有了个结果。
看得出来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拍卖官说话的时候竟然有些激动:「好了,这把京胡现在属于柳川总领事了!」
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那是想讨好日本人的。不过大多数人都保持着沉默。柳川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这沉默的敌意,站起来优雅地欠身,施施然起走上拍卖台。
「这京胡现在是我的了吗?」他问。
报价官不知他要做什么,张着嘴看着他,表情茫然的点点头。
「我现在就把它带走也可以吧?」
报价官还是点头。
柳川拿了京胡,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径直走到容雅面前。
容雅坐在椅子上,抬起眼,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我的翻译官说,这东西,是容先生的旧物,容先生不希望,它落到外邦人手上,可是?」柳川彬彬有礼的问。
他的中国话明显比他妹妹好得多。还算流利,只是有一种很奇怪的口音。
「没错。」
「容先生可能自己并不知道,您是我非常尊重的音乐家。中国人有句老话,君子不夺人所爱,在我们日本,也有类似的说法。所以,我不希望容先生,误会我,是一个不懂得礼貌的人。这把京胡,就完璧归还,容先生请收下。」
然后他双手将就京胡奉送上容雅面前。
这又是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所有人的目光的投射到容雅身上。
只见容雅淡淡一笑,伸手接过京胡。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停了停,容雅又道:「比起贵国军队在中国所做的破坏,造成了多少学生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这三千块根本弥补不了什么。所以我就不谢柳川先生了。」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就连他身边的荣国海也惊惶地望着他。这个容雅,实在是太书生意气,不知死活了!居然当着日本总领事的面揭他们的老底儿!这不是老虎脸上拔须吗!
沈汉臣到了此时,也不禁为容雅捏了把冷汗。感觉上好像随时会出现一小队日本宪兵,把容雅抓走似的。
柳川沉默了一会儿,再次露出微笑:「容先生好像对我国的军队有点误会……」
容雅淡淡的说:「哦,我有吗?」
柳川凝目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再说什么,只对身边的日本少女道:「真理子,我们走。」走出两步,又回头一笑:「容先生,咱们后会有期。」
容雅挑起眉头,抱了抱拳。
谁也不知道柳川这句后会有期是什么意思。一句普通的客套话,在这种情况下,从这个日本人口中说出来,每个人都直觉地把它理解成一种威胁。
只有容雅面不改色端起茶杯喝茶。
沈汉臣远远的看着他,只隐隐觉得,这位容嫣的大哥,他明明是一位很风雅的公子哥儿,他应该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那种艺人,但为什么在他身上竟然会有一种不畏强权看轻生死的气度?这和他的身份是如此不协调。他面对日本人的骄傲与从容,不管沈汉臣有多么不喜欢容家的人,这一次,也不禁对他心生敬意。
一把旧琴卖到三千元的天价,一时在梨园内外舆论纷纷。特别敏感的是,买琴的人又是个日本人,还是个总领事。
知道这事的,有竖起大姆指赞容雅个好字的,有等着看容家班倒楣的,也有暗含妒嫉之意出言讥讽的。无论这件事究竟是好是坏,容雅上海第一名琴师的名头却因此而更响亮了。
奇的是容雅这棵大树下,中国人送来的暖风、微风、冷风不少,日本人那边倒是毫无动静。柳川扔下的那一句「后会有期」也似乎成了一句空话。
祸福难测,容修暗自担心提防了大半个月,华连成和大儿子一直平安无事,一颗悬着的心才渐渐的松了。
自从那次茶会以后,徐若虚对乡下人沈汉臣重新产生了兴趣,一个劲在打听他和容大少爷是怎么认识的。记者的职业敏感,让他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偏偏沈汉臣根本不想提。从此他有点躲着那徐若虚,但他越是躲着,徐若虚越是觉得好奇。
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转眼就来到了民国二十年的岁末。当时一般的中国老百姓还是习惯过中国的旧历新年,对洋历新年反应平平,只是大多数生意人家,在年末的时候结一结帐,把该还的款还了,该清的帐清了。
这天戏班子收了场,角儿、场面、跑龙套的,各色人等挨个进容老板的办公室里分红钱。容老板穿着古铜色的栗鼠毛皮长袍子,神态端凝地坐在他的红木办公桌后。每进来一个人,就打开办公桌的一只抽屉,从里面取出数个银元交到那人手上,这就是此人该得的分儿。然后那人在桌上的一张写满名字的纸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在旁边划一个勾,表示已经领了。
这是根据各人平时的工作分量、工作表现来定的。谁该得多谁该得少,容老板心里自然有把秤。容修对手下的人,平时管教虽严,银钱上却并不刻薄吝啬。照例这样的分红,角儿是拿得最多的。在场面儿龙套们拿完以后,剩下的一大半,几乎全是分给角儿们的。
上一年许稚柳记得自己得了十个现大洋的红利钱,二爷后来又偷偷给过他十个大洋让他去买糖吃,二爷还只当他是个爱吃糖的孩子。这几年,二爷赏他的钱,他一个子儿也没动过,全都收在二爷用过的一块旧手帕里包好,压在枕头底下。夜里有时睡不着的时候,摸一摸枕头下的硬物,想到二爷对他好,心里也就舒坦了。可是今年……
许稚柳走进容修的办公室。每次他站在容老板面前都会觉得紧张。
容修什么也没有说,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沉甸甸的小布袋,向许稚柳递去。许稚柳慌忙双手来接。他感觉手中东西的份量重得超出他的想像,不禁有些讶然地望向容老板。
容修望着他,笑了一笑:「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
许稚柳满面通红,他连想都不敢想,竟然会得到这样一大包银元。这,这不是角儿们才应该得的份儿吗?
容修看着这个低头红脸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他根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价值。真是单纯乖巧。他要是自己的儿子就好了。能在人海茫茫的大街之上找到这样一棵好苗子,青函那孩子还是真有点眼光的……一想到小儿子,容修心里便是一阵隐痛。
许稚柳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老爷。」
就在柳儿要出门的当儿,容修把他叫住了:「柳儿。」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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