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节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3节
这一折唱完了,满堂采声中,二爷下了台,柳儿赶紧跟到休息室侍候。从容嫣手中接过擦汗的毛巾,又赶紧递上一壶温度刚刚好的清茶:「二爷今天真是太棒了!」
容嫣刚从那一片光影中醒来,现在方才觉得疲乏。喝着茶,一笑不语。
「这绸子舞让底下的观众全看傻了。那个采声啊,差点没把咱们第一台的屋顶给掀了。」容嫣对着镜子,拿了画笔,轻轻的描着,补着妆:「对了,刚才有个太太把钻石手镯子都扔上台来了,郑大海还给人家了吗?」
「还了。」柳儿忍着笑说:「那太太死活不收,说是送给二爷的见面礼。还说什么若二爷有心,就收了它,她的马车就停在第一台后面的巷子里,叫二爷无论如何也赏光一趟。」
每次容嫣唱完了戏,总会有这种神秘马车,在第一台附近苦苦守候。车里坐的都是痴心妄想的戏迷们,盼望着发生有一日容二爷落了妆,钻进自己的马车里这种奇蹟。
容嫣哼一声:「神经病,让她等着去吧。」
柳儿说:「今天前排包厢还坐了几个日本人,刚才那日本女人把自己的扇子也扔上台来了。」
容嫣放开茶壶:「怎么今天又有日本人?最近的日本人真多。」
「他们是买票进场的,没办法啊。」柳儿说:「容老板说,现在上海到处都是日本人,得罪不起。」
「我要是爸,我就挂块牌子,日本人与狗不得入内。」
柳儿笑笑,他也讨厌日本人。一般百姓生活中,常常都可以听到日本人当街欺负中国人或者日本浪人强奸中国女子的消息。前不久日本军队侵略中国的东三省,凡中国有点血性的,提到日本,那是没有不恨的。
可是没办法,日本人在上海的势力是越来越高涨,莫说一般中国老百姓见了日本人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就是一般欧美人也不敢招惹日本人,英租界的印度巡警见了日本人也分外客气。现在连国家都没力量和日本斗,难道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还敢用鸡蛋碰石头?形势比人强,容老板也是不得不低头。
侍候完二爷,柳儿急急的回了自己的小房间更衣。下一场有他出场。
他这小屋子,本是用来堆杂物的,二爷疼他,专门叫人搬走了东西,分给了他算是他的私人休息室。就是这样已经让一班学戏的师兄弟们羡慕得眼红了。
他还没红,没有指定的包头师傅。二爷常说他是块好坯子,扮相漂亮,但他却对自己这一张脸毫不满意,总觉得画出来的样子远不如二爷清媚。
正专心致志的描着脸,突然听见砰砰砰的拍门声,声音不大。
柳儿觉得奇怪。平时极少有人会到这里来找他,今天怎么会有人拍门?走到门口,刚拉开门,只见眼前的人衣衫破烂,一头是血,站立不稳就向他倒过来。
许稚柳吓得惊叫一声。
那人慌了,直捂他的嘴:「别叫,别叫!是我,是我啊!」
听这声音好不熟悉,许稚柳强捺了惊魂,仔细一看,赫然发现,这人竟是沈汉臣!
「沈先生?你,你怎么会搞成这样?」柳儿结结巴巴的说:「是遇到打劫么?」
沈汉臣捂着头脸,只说一句话:「你二爷呢,带我去见他。」
「……中午我刚从报社出来,忽然过来一个十六岁上下的孩子,跟我说,他是容二爷派过来的,叫我跟他去。我一听是你差来的,高兴得没多想,就跟去了。走过几条街还不到,正疑心怎么越走越僻静,谁知这孩子往巷子里一钻就没影儿了,不知哪里忽然冒出两个蒙脸的男人,劈头盖脑的对我一通乱打。临了给我扔下一句话,说这只是个小教训,若再不识时务,缠着人不放,下次就要把我扔到江里去喂鱼。」
在容嫣的休息室里,沈汉臣一边用毛巾捂着头一边讲述经过。
容嫣又惊又怒。
「太过份了,他们实在太过份了!」
他当然猜得到是谁叫人来这么做的。
「青函,我到这里来,就是要听你一句话,若你真嫌我了,我这就离你远远的,再不相见!」
「汉臣,你被打傻了吗?胡说八道些什么?」
「是,我是傻。我这傻子也知道自古忠孝难两全。」沈汉臣洗干净了脸,盆中的清水变得淡红颜色。发间一条三寸长的伤口露了出来,歪歪扭扭,像一条红蜈蚣爬在他额头上:「青函,我也不逼你。你若是要回家做孝子,我绝不为难你。可是,那得是你离开我!我沈汉臣绝不被人说是贪生怕死所以背情忘义!他们威胁说要杀了我,我不怕。只要你说不离开我,我就绝不怕!」
「汉臣!连你也这么说!我对你如何,你还不清楚?」
「我早就叫你和我走,你非拖拖拉拉,你爸这次只是找人来打了我一顿,下一次呢,他是要我的命了!你没瞧见那两个人的凶狠样儿!他们哪还是人!简直是狼,是狗!青函,你就要眼看着我被你爸的人打死不成?」
容嫣万万没有想到会突然发生这种事,父亲竟然真的会如此心狠手辣。他又是气愤又是心疼,一身戏衣披在身上只觉有千斤重,脸旁的珠花微微颤动。
「青函,事到如今,只凭你一句话!你舍得下我们的感情,我就绝无二话!」
柳儿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心惊肉跳。这沈汉臣口口声声说不会勉强二爷,可是句句话都是在逼着二爷。
他的意思,容嫣何尝不明白。人的处境不同,听在耳里的感受也不一样。容嫣听了这些话,只觉得深愧于爱人。只恨不得割了身上的肉来陪他一起痛。
「汉臣!你放心,我一定会去找我爸,我会给他一个明白的!汉臣,你放心。」容嫣一咬牙:「我跟你走!」
柳儿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吓得全身一震,猛地抬头:「走?」
沈汉臣狂喜:「青函!」
一个声音冷冷的传过来:「你们要走到哪里去?」
三人猛地回头,容修赫然站在他们身后。
容修泠冷说:「翅膀硬了,要飞了是不是?你想到哪里去?」
这时容嫣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强硬:「是不是你派的人?」
「什么?」
「是不是你派人去打伤汉臣的?」
「哼!」
「你为什么不敢说是?你不敢承认?既然敢做,你不敢承认?」
容修拧起眉头:「你这是在和你老子说话?」
「太过份了,你太过份了!」
「那得看看他做了什么,才会挨别人的打!」容修横了一脸是血,站在一旁的沈汉臣一眼。
「他什么也没错!是我去勾搭他的,是我天生下贱骨头!」容嫣咬牙道:「你要打就打我好了!打死了我,你的家门就干净了!你挑着那些不相干的人下手,算什么英雄?」
容修勃然大怒:「胡说什么!」
容嫣昂头道:「我就是要和汉臣在一起!爸,别的事我都依你,这事你别管了!」
「只要我是你老子一天,我就要管!我就是不许!」
柳儿心惊胆战的看着老爷和二爷争吵,牙齿吓得直打架。
沈汉臣走上前来,拉住容嫣的手臂:「容伯父,我和青函是真心相爱的,你就放我们走吧。」
容修更是气得浑身乱颤,指住沈汉臣:「还有脸说什么真心相爱,我真后悔没有叫人把你扔到黄浦江里!」
容嫣闻言大怒,一拉沈汉臣:「汉臣,我们走!」
「不许走!」
柳儿哭叫:「二爷,不能走!」
沈汉臣对容嫣道:「青函,你自己选吧。是跟我走,还是一辈子留在这里做你爸的摇钱树!」
这样的话就如同当头一棒,打在容修的脑袋上。
「你,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他只听见耳边嗡嗡作响,头昏脑胀,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指住沈汉臣:「你……你这,你这下流混帐东西!你竟敢说出这种话……」顺手操起案台上两尺长的竹镇纸:「我今天就亲手打死你!老子我一命抵一命,大家干净!」
容嫣眼见老爸打来,挺身挡在沈汉臣身前。容修气急欲狂,劈头盖脑的打下去。
柳儿眼见老爷真的狠下手来,在二爷身上重重的抽了三四下,吓得顾不上哭,猛地扑过来挡在容嫣身上。容修收手不迟,一记竹板狠狠的打在柳儿的背上,柳儿人小体瘦,只觉得一阵后背麻凉,痛彻骨髓。
容嫣大叫一声:「柳儿──」
容修手一震,停在空中。
柳儿顾不得呻吟,死死的抱着容嫣的肩头,向容修勉强道:「老爷,我求求你,不要打二爷了,不要打……」
容修本已经是气得失去理智,可是柳儿突然扑出来,搂着容嫣向他苦苦哀求,就好像有人往他的天灵盖上泼了一盆冷水。他这时才觉得痛得锥心刺骨。他疼了二十年,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宝贝了二十年的儿子。到头来,却为了那个不相干的野小子,不惜和他父子反目。
容修的手停在半空中,此时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了。满腔又是恨又是痛又是心疼绞在一起,无处发泄,只是勉强站立着,却连呼吸也觉吃力。
容嫣手忙脚乱的揉搓着柳儿的后背:「……柳儿,有没有打伤你?让我看看,有没有伤着你?」
抬起头来,倔强的目光更多了一层愤恨──他的亲儿子,用这样的眼光来看他──「你要打,就打我好了,我是你生的,死也认了。哪吒当年割肉还亲,我也把我这条命还给你!」
「啪哒」一声,竹镇纸落在地上。
好,好一个割肉还亲。做儿子的到底还是狠过做老子的。
「我……我打你做什么?你走吧。」
要断,就断个干干净净。来个咬牙彻底。
容修背对着他:「只是你记着,你今天出了这个门,就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华连成的人!就算你死在外面,也与我无关。」
容嫣一震,眼底里就浮上一层水。但嘴上只是发狠要强:「父亲保重。儿子告辞了。」
容修弓着背,全靠双手在桌面上苦苦支撑着身体,这时大喝一声:「站住!」
容嫣站定。
「你好歹也是在我们华连成学了这么多年的艺,走也要有个走了规矩。别人怎么做的,你也得怎么做。」
华连成有一套班规,在每个学徒初入戏班子时,拜过祖师爷后,都必须在祖师爷面前,跟着师父大声颂读一遍,作为训诫。读完后师父会将这张纸慎重的交到学徒小小的手上,学徒必须牢记在心。
日后若学成,为自己赎了身,离开华连成去别的戏班子搭台唱戏之时,会再跪下,高声背颂此词,以示出班。这套训词,也是戏班子和师父,最后给你的劝戒。
容嫣咬住嘴唇,神色重又变回倔强:「是。」
两个膝像灌了铅,沉重的跪了下去。
「传于我辈门人,诸生须当敬记;自古人生于世,需有一技之能;我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以后扬名四海,根据即在年轻;」
当容雅得到消息,匆匆赶到的时候,容嫣已经念完:「……交友稍有不慎,狐朋狗党相迎;渐渐吃喝嫖赌,以至无恶不生;文的嗓音一坏,武的功夫一扔;自己名誉失败,方觉惭愧难容;若到那般时候,后悔也是不成;说破其中利害,望尔日上蒸蒸。」
容修道:「好。你背得不错。从今往后,华连成再没什么可教给你的了。容嫣……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容雅一看这阵势,立即什么都明白了,二话没说,当即跪下:「爸,使不得,爸!」
但容修背对着他们,只像充耳未闻。
「爸!」容雅急得膝行上前两步:「您不能……」
容嫣觉得痛,真的痛,就像真的在舍身割肉一般。一篇念完,早已是泪流满面,磕了一个头:「祖师爷的教诲,弟子容嫣不敢忘记。」又向容雅道:「哥,你我兄弟一场,能做你弟弟,是我的福分。你对青函好,青函死也不会忘记。就此别过了。」说着又拜了一拜。
容雅急得去拉他,又转身向他爸:「爸,一家骨肉,血浓于水,一时的气话,哪里能当真呢,爸,青函不懂事,您别和他计较。青函你站住!」
沈汉臣拉着容嫣走到门口,容嫣忍不住回头。
但容修不答,也不回头。
容嫣别过头,和沈汉臣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二爷!」柳儿追着他:「二爷!」
恩断义绝之后,只剩了一屋子的压抑和死寂。
容雅上前了一步:「爸,您……」
话音未落,只见老父手肘一软,整个人都往桌前扑过去。容雅大惊:「爸!爸!」
容修靠在儿子怀里,勉勉强强在太师椅里坐下:「没,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大惊小怪!」
那感觉也不是气,气过头了,反倒是一片平静。在这当口,容修有些诧异自己心里竟然如此平静。就如同登高望云海,看起来万里波涛,其实是一片虚空。
「爸,我知道您舍不得青函。您这是又何苦?」
容修靠在大儿子的臂弯里,只觉得一颗心都碎了。
一家骨肉,什么是一家骨肉?
到最后,什么也比不过那个男人来得重要吗?父子之情、手足之情、从小长大的戏班子、舞台、观众、学了唱了一辈子的戏,什么都扔下了。这孩子的心就好比戏台,他们与那姓沈的短兵相接,才打了几个对手就败下阵来,败得如此轻而易举。
「南琴,从今往后,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畜生的名字……」
容雅听见父亲声音沙哑,不禁一阵心痛。还想说什么,突然看见门前有个人影儿一闪,原来是催场的孙老金。
这小老头儿畏缩不敢进来,只在门前探头探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看到容雅的目光,孙老金勉强堆了笑脸干巴巴的问:「大爷,容老板,不是小的没眼色,这个……头遍锣都响过了,这个,二爷接下来的戏……?」
青函走了,可他留下来的戏怎么办?
容雅这才想到这个大问题,急得顿足:「孙老金,还不快去追二爷!」
「站住!」容修深深的吸了口气:「不准去!」
「爸!」
「不准去!」
「爸,现在不是和弟弟赌气闹别扭的时候。这外面一大堆的观众,可都是专程跑来看他的戏的。而且,今天记者也特别多,你说这要是……天大的事,咱们也把青函哄回来,过了今天再说,好不好,爸?」
和老人说话,就像在哄小孩子。
可是今天这老人特别固执:「我说不准去!容嫣已经是出了华连成师门的,他再不是咱们班里的人了。就算天塌下来,也不准你们去求他!」
「爸!」
孙老金望着这一对相执不下的父子,擦着额头的汗说:「容老板,大爷,你们谁给个准主意儿吧,这个,戏都开锣了,主角却不见了,走遍天下也是咱们没理儿啊。我们下头的人都快急死了……」
容修睁开眼睛,说到他的戏班子,混乱的头脑开始清醒:「找人替!二旦呢?搭班的叶上蝶呢?」
本来华连成这么大的戏班子,在容嫣之下,还有两位叫得响的名旦,一个是二旦韩蕊芳韩老板,偏巧他今天告了假,另一位搭班的叶上蝶叶老板早已经唱完了自己的戏码,不知到哪间馆子会客去了,这一时半会儿的,根本联系不到。别的戏班子当然也有角儿朋友,如果早点招呼一声,来替戏也没问题的,可是事发突然,目前是远水解不了近火,所以赶场的才这样着急。
「眼目下最要紧,是把眼前对付过去。」容雅说:「爸,咱们把青函叫回来吧。」
「我说过了,不准再提那个小畜生的名字!」容修面色惨白,斩钉截铁的说:「我不信,没了张屠夫,咱们就得吃连毛猪了!先垫着戏,再找人顶上去。」
「可是,二爷扔下的戏码是散花啊。眼目下,再没别人会这彩带绸子功了!」
麻木到此时,才有一种隐隐的痛,从心窝子里透出来,就像有人拿刀子从胸膛上刺了个透明窟窿,连呼吸也觉得凉丝丝的。
一个唱戏的人,扔下没唱完的半出戏,扔下这慕名而来捧自己场子的听众戏迷们,一走了之!这混小子是下定决心要毁了自己的前程,毁了自己在这一行的名声!他不但要自毁,还要毁了华连成!他知不知道他这么做,等于把华连成的百年招牌扯到地上?
但此时自己不能慌,不能乱。这华连成上上下下近百口人的衣食饭碗,都在此时悬于一线。
略一考虑,当机立断:「那就换一出。」
「换?」
「这……换谁上?」
「柳儿什么最好?哪一出拿手?」
「这孩子的戏都是青函手把手教的,《玉堂春》尤其不错。可是,他是新人啊……」容雅迟疑:「用新人新戏换青函,不知会不会……」
容修此时显露出多年来经风历雨的果断和一个老江湖人天性中带出的赌徒本性:「谁第一次压台不是新人?是骡子是马要拉出来溜溜,是唱戏的要上台子走走,随上弦子听听才掂量得出份量!」
容雅与孙老金互相看了一眼。
孙老金堆起一脸皱纹苦笑:「大爷,不是小的催您,我说您也快去准备准备吧,这个,眼目下,也只能照老爷说的办了。我这回头还得找柳儿去,要是他也跟着二爷走了,那可就不好办了。」
容雅听了这话又是一凛。他知道柳儿这孩子对二弟死心塌地,如果连他也走掉了……
第七章 一曲清歌动九城
一出门,沈汉臣猛地将容嫣搂在怀里,狂喜不已:「青函,你果然是真心对我!」
容嫣画过妆的脸残留着泪痕,这是真实的泪痕,不是戏中那虚幻的眼泪。他嘴角的口红晕开了,沈汉臣不知道那是因为他抬手拭去了咬破的唇的血迹,只觉得这张描红飞白的美人脸谱,平添了一种残败的美。
容嫣将头抵在沈汉臣的胸前,他是早就打算和这个男人离家出走,他是厌倦了父亲的罗嗦和管教,但是,他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这种痛极决绝的方式,就像活活的撕裂了半边身体。
容嫣将手从背后反拥着沈汉臣,全靠他的身体来支撑自己这摇摇欲坠的身躯。
沈汉臣拥抱的力气很大,勒得他骨头隐隐作痛。但此时他需要这种痛楚。
这种痛楚能提醒自己,他用双手拥抱的这个人,就是他的爱人。
容嫣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这就是他想要的,是的,一定是这样。在他已经付出了所有以后,他实在无法不这么相信。
柳儿就站在七步以外,怔怔地看着他们。
他的眼泪,顺着脸流下来,滴在地上。
「二爷……」柳儿哑声道:「二爷你不能走,华连成不能没有二爷!」
容嫣突然才记起来柳儿还在这里。
听到那么孩子气的话,容嫣几乎想笑了。
一个又一个的戏子粉墨登场,年少风流,一个接一个的等不及要冒头,要成角儿,压都压不住。这梨园的沉浮,几年一个轮回。只恨前面老人太多,挡了新人的道儿,谁没了谁不一样?
他缓缓的摇头:「傻孩子,这戏班子,没了谁都一样。」
柳儿看着容嫣望着自己的眼色,只觉得一颗心都往下沉了。
他想说,二爷,让柳儿和你一起去,可是,看到站在一边的沈汉臣,这话哽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口。
二爷是为这个男人才走的。
从此,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柳儿引容嫣到自己的休息室,打来了清水,要为容嫣擦脸。
容嫣惊醒了似的:「我自己来……」
柳儿不肯:「二爷,您就再让我服侍这一回吧。」
容嫣一怔,手垂了下来,由他了。
他慢慢的抬起眼,深深的看着这个为自己擦着脸的,泪流满面的少年,真是傻孩子,我走了,你就有机会出头了,为什么不开心?为什么哭得这样凄惨,泪水把妆容都冲花了?
白的红的胭脂洗去,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容嫣伸出手,摸摸柳儿的发角:「傻孩子,哭什么,二爷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柳儿跪在容嫣的身边,将头埋在他的衣襟里。多少年后,他还会记得,最后落在他面颊上的那只手,是那么的冰凉,还有二爷最后的话:「柳儿,这剩下的戏,二爷就交给你了。」
容雅和孙老金赶到后院,只见原本放杂物的那间门半掩着,柳儿抱着一大堆五彩织金的绵绣戏服,丢了魂似的呆坐在地上,一张泪痕残乱的花脸,油彩糊成一片,一塌糊涂。
柳儿在此时见到容雅,未曾开言心先惨:「大爷──」
容雅缓缓的伸出手,将柳儿瘦弱的肩头搂进怀中,一颗心就像沉入了冰潭之底。
戏很快的定下来了,《玉堂春》。
因为容嫣的贵妃扮相可谓深入民心,突然间换了一新人,只怕台下观众一时不能适应。而且这玉堂春……是二爷在临走之前,指教柳儿唱的最后一出戏。
自打柳儿入了华连成以来,头一回这么重要。
虽然他哭花了一张脸,看上去滑稽又可笑。可围着他转的众人,都是一脸严肃,没一个有半点笑的心情。
默默无声的换了戏服,重新洗脸、拍粉、上胭脂。伺候容嫣的包头师父亲自给他勒头带、吊眉、贴片子。旦角扮戏,最是缓慢。特别是今天,任何一个细节都不得马虎。就像拍卖行隆重推出的某一样精品,它值不值,是否天价,在它出场的一瞬间,已经落了定。
场上垫的是《瞎子逛灯》,已经垫得太久,观众开始焦躁起来。
已经扮好戏的王金龙出场先打了引子,念了定场诗,报完名之后,说完了台词,实在没词儿了,开始在那里胡说八道,台下也听得莫名其妙,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急得容雅坐在琴师专位直冒冷汗。
观众一阵目瞪口呆过后,开始鼓噪不安起来。
「哪儿来的王金龙?」
「我们要听天女散花!」
「怎么换戏了?」
「容二爷呢?咱们可是冲着容二爷来的!」
正吵嚷着,突然见到台前打了一个条副出来:「容嫣艺员身体突然欠佳,敬请原谅。」
当下一片譁然。
观众开始往台上扔瓜子壳花生壳了,眼看着王金龙就要压不住场。
后排的人掷得不够力气,少不得殃及池鱼,前排的人也陪挨。前座有些大爷已经回转身对着后座的叫骂,也有人抓起瓜子花生礼尚往来回掷过去。
栖川宫皱起眉头。
东史郎在他身边小声说:「这就是中国人,没有礼貌。请大人不必把这些举动放在眼里。」
情况开始乱了。有些人吵吵嚷嚷的开始起身,要离场退票,吵架的喝倒采的拍椅子的什么都有了。记者们也没闲着,本来是来拍这新式剧场的,现在有些人赶紧抓拍这闹哄哄的一幕,有些人拿着小本子缩在一角飞笔疾书。
坐在前排包厢的四个日本人,也在用日本话交头接耳。
「出什么事了吗?东先生?」叫柳川正男的男子问。
东史郎回答:「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那位容嫣先生健康出了状况。这种情况并不太经常发生。」他非常抱歉地向坐中间的年轻人欠一欠身:「对不起大人,第一次请您来看支那戏,情况好像不太顺利。」
栖川宫摇摇头:「哪里。这一次来听支那戏剧,是一次很有意思的体验。」
但他那失望的神情没有逃过柳川的眼睛,柳川立即说:「也许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去拜会一下这位出色的艺术家。栖川宫阁下,您认为呢?」
栖川宫眼睛顿时一亮。但他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他的嘴唇笑起来,薄得有如一线。
这时柳儿终于也扮得差不多了,红袍蓝袍的人赶紧出去过了一个场,真正的王金龙这才正式升堂进场。
观众席里还有人在叫嚷:「我们要看天女散花!」
「我们是来捧容二爷场子的!」
「换戏就退票!」
「退票!」
柳儿站在帘子后面,听见前台这乱七八糟的声音,全身都有些发抖。
闭了闭眼睛,对自己说,你行的柳儿,你是二爷手把手教出来的,你一定行。
二爷他,已经把剩下的戏交给你了。
就算拼了命,也绝不能扫了二爷的脸。
深深的吸一口气,睁开眼,念了一句:「苦呀──」
苦啊。
心里就像吃了黄连一样的苦。
可这苦说不出来,没法说,也没地儿说。
说也奇怪,观众席竟然渐渐的静了。
一掀帘子,娉娉婷婷,好一个美目含怨粉面带愁的玉堂春。
一身罪衣红得凄艳,眼盖上黛绿涂得均匀。
「来在都察院,举目朝上观。两旁的刽子手,吓得我胆颤心又寒。」
容雅的定音功夫登峰造极,从来是一手准。从前与容嫣合作无间,第一次为许稚柳伴奏,也是一拍即合。
本已起身离开的,慢慢的,都折返回头,坐回自己座上了。小报记者们也停了笔,一齐抬头望着台上,嚷嚷着退票的,都已没有声音。
「苏三此去好有一比,鱼儿落网有去无还。」
二爷,你会回来吗?什么时候才回来?
心里的苦直涌上口来,可是嗓子反倒比平时听使唤。
摇板唱完了,跪下念了大段道白,台下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没有忘记,他是在替二爷唱戏。
听吧,倒板、慢板、二六、流水、高腔矮调。
好好听吧,在那些繁星或朗月的夜晚,在那些落叶或飘花的时分,二爷一字字,一句句,每一个腰身每一个眼神,为他细细打造的玉堂春。二爷的吐气,二爷的字腔,高出如天外流云,低吟如花下鸣泉。每一句都那么得心应手,圆转如意。
──二爷就站在他的身后。他的颈畔感觉得到二爷温热的呼吸,他的面颊几乎贴着他的面颊,他的手托着他的肘,他的指尖轻触着他的指尖,柳儿,这里抬高一点,柳儿,这里不是这样的,柳儿,柳儿,二爷在说,以后的戏,我就交给你了。
此生以后,他都只是在为二爷唱戏。
二爷,让我化身为你,是否就可以永不分离。
「玉堂春好似花中蕊──」
这蕊字无限拔高,台下的观众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轰然喝采。
「好!好!」
然而那银线般的一缕,怎么也不被采声盖住,就宛若九天织女跌下的银梭,无限清亮的轨迹──「我看他把我怎样施行。」
「他」字就像云雀一般直往天上钻去,翻得更高,前音未嫋,后波又起。
一曲清歌动九城。
满堂采声,掷花如雨。
谁也不知道容修什么时候到的台下。他无声无息的站在那里,握了一手的冷汗。
一直到此时,他才透出一口大气。
那么紧张。记忆中,自己第一次登台,似乎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过。
容雅停了琴音,才发现手指冰冷得几乎握不住琴弓。
他抬起袖子轻轻的拭了拭额头,抬眼望去──
柳儿,这孩子经过今天,算是打出了名堂。
他红了。
一战定了生死。
容修凝望着站在台上那年轻的许稚柳,耳边听到那潮水般的掌声和喝采,一时悲喜交集。
喜的是华连成总算有惊无险,安然渡过了这一关。
然而目光扫过台下观众那发红的发光的如痴如醉的脸,竟然觉得心酸。
这就是刚才还在怒骂着叫嚷着不依不饶要看容二爷的戏的那些人吗?这片刻之后,他们已经把散花的天女忘到脑后了。他们的眼里已只有这一啼万古愁的玉堂春。他们的采声是为着他,他们的快乐是为着他。他们到底追的是什么?捧的是什么?如今这年头,谁又会对谁死心塌地?
一颗星的陨落,一颗星的升起。快得教人心寒胆战。
虽然早就清楚人性是多么无情冷酷,但这一次,被替代的那一个,毕竟是自己的儿子。
绷到极致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下来,他缓缓的想步回后台,保镳郑大海却发现一向俐落的容老板今天步履蹒跚,身子微微有些摇晃。走了几步,忽然一下子软了,往地上滑了去。
「容老板!」
小包厢里,东史郎评论道:「据说这一位是容嫣的唯一弟子。不过今天的情况很不寻常,以一个无名之辈来代替红艺人,一般戏院不会这么做。」
「没能听完容嫣的戏实在太可惜了,」柳川道:「若和他的徒儿比较,我依然觉得容先生本人更有韵味。」
此时容雅作为华连成的名琴师,收了琴,走到九龙口亮相行礼,接受观众的喝采。
东史郎指着他:「柳川先生你在德国是学音乐的吧。你看这位琴师,他也是当今支那戏曲界顶尖的人物。据说他是容嫣的哥哥,名叫容雅。今天台下的听众,也有许多是冲着他的名声前来的,中国话叫做捧场。」
其余三人闻言仔细地打量了容雅一番。
灯光下,容雅行了礼,站直了身,习惯性的把额前长发往后一抚。平时隐藏在长发后的那清秀的面孔如惊鸿一瞥。修眉深目宛若雕琢。
日本少女张开嘴,仿佛看呆了。
柳川微笑:「今日一下子得见三位中国的出色艺人,真是要多谢东先生的好介绍了。」
东史郎坐正,微微鞠躬:「这是在下的荣幸。」
叫栖川宫的年轻人抿紧了薄唇,没有说话。
舞台的灯光全部亮起来了。
一片光明,采声,掌声,潮水一般似幻似真的涌动在身边。一时近一时远。
许稚柳茫然的睁大着眼睛。他就像做了一场大梦,这梦中的辉煌,是以失去容嫣为代价。他想是不是应该笑,但这笑扯痛神经。他不敢眨眼,薄薄的水雾,凝结在他的眼眶里,成了一层水壳,一眨就会碎了。
如同奇迹般的,命运之手将他推到这个位置。
人的际遇是多么奇妙。
他缓缓的抬起眼,看到那极高极深的屋顶。在这一刻以后,就算他说这一切其实并不是他所想要的,也没人会相信。
一直到了后台,他仍然恍恍惚惚的,坐在椅子上直发愣。身边人看他的眼光,已经悄悄的变了,有巴结讨好的,有小心观察的,有满怀妒嫉的。
大师兄七儿是最早出师的,最初学的青衣,后来又转行小生,可惜一直到现在也没唱出个名堂。他走过来,拍拍他的头:「哟,高兴得丢了魂儿了?现在还没醒过来。」
语气是轻松的,可拚命按捺,也压不下那一缕酸溜溜的意味。
许稚柳没有说话。
「不就是压台得了个满堂彩吗?还不睬人,容二爷只怕也没这么大架子?」
七儿见他不理,笑:「也对,翅膀硬了,玩意儿学得差不多了,现在是该学学角儿们怎么摆谱了。」
大师兄走开了。他在说什么,他没有在听。
那边庚子师兄一抬头,看见两行清泪顺着许稚柳的脸颊慢慢滴下来。
「哟,都高兴得哭了。」
你一句,我一句,句句话中带刺。
这也不能怪他们。在一起学艺的兄弟,都是苦出身,哪个不想出人头地。小的时候挤在一起的时候已经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偷偷较着劲,现在一个个长人了,还挤在一起,已觉得空间太小,透不过气。眼看着这小师弟平步青云,后来居上,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息,心里难免堵得慌。也是柳儿平素为人老实,他们才敢如此放肆。
庚子说了几句,见柳儿还是不搭理,自己也觉得没趣儿,收拾好东西,也一转身走了。
丝竹声杳,叫好声歇。
方才还锣鼓喧天的戏园子,一下子安静下来。
空荡荡的,静得连方才那些采声和乐声,都好像是幻觉。它们从未存在过。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柳儿觉得心里有一种东西,慢慢的满了起来,如此缓慢而温柔的,像满月跃出海面,像月光下渐涨的潮汐。他细细的体味着这一刻的温柔,轻轻的抚摸着这柔软丰盈的内心,微痛,而怜惜。
二爷。
他悄无声息的说。嘴唇轻轻的一动,一朵奇异而黯淡的微笑绽放在他唇边,带着泪痕,与他伶仃相依。
第八章 明月不知离别苦
容修睁开眼睛,就看见儿子容雅坐在他的身边。
见到他睁开眼,容雅俯近了些:「爸,您醒了?现在觉得怎么样?」
容修张了张嘴,只觉满嘴口臭,喉咙干得要命。
容雅见状,急忙端了一杯温茶递到他的嘴边:「来,爸,喝点水。」
喝了两口清茶,容修这才缓过气来:「到底是老了,身子一年沉过一年。这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心口总是闷得慌,非得透口大气儿才舒服。」
「方才已经请黄老先生来看过了,他说没什么大事,您只是忧心太重,肝邪偏旺。已经开了几味药,差人去抓了。他还说让您以后别太劳心劳神,涵养心脾要紧。」
容修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从容雅那个角度看过去,正看到容修那苍白浮肿的侧面,还有那一头乱糟糟的灰白头发,额前的皱纹好像格外清晰。容雅在心里一阵酸楚。父亲真的老了,突然间就老了。
容修睁大着眼,直直地望着床帐顶,过了一会儿,忽听他沙着声音道:「青函那孩子……我是白疼他了。」
父亲醒过来后,容雅一直不敢在他面前提青函,只怕他想起来又伤心。此时听他这样说,知道他心心念念,还是最宝贝的那个二弟。想到青函真的就那么不顾一切的扔下家和戏班子,跟那个男人走了,容雅心里也觉得惨淡,不知应该怎么劝慰老父,只好说:「爸,您别担心,火车站和码头我都派了人去了,没见着他们。青函应该还在上海。青函是小孩子脾气,您也是知道了。他走个几天,胡闹够了,自然就会乖乖的回来……」
容修望着床顶,打断了他:「南琴,往后,爸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
容雅一惊:「爸,您别这么说……」
一只白晰、柔软的手,覆盖在容雅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爸往后,只靠你了。」
一言未了,两行老泪,从容修的眼角渗出,直渗入斑白鬓角。
一转眼,上海所有的报纸都用醒目标题报导了华连成发生的奇剧:「华连成当家花旦离奇患病」、「容二爷散花未完不知所踪」、「华连成是否为推新人挂羊头卖狗肉?」
事态并未随着柳儿的成功压台而平息,反而在传媒的炒作下有越演越烈之势。
容修不得已,抱着病体,再次向他的老朋友黄金荣求救。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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