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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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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落无声 作者:元谋人

    第3节

    周祖望重新找到绘画的感觉,一头扎进这个汪洋大海中。

    他很快就喜欢上了电脑绘图。自己摸索毕竟比较慢,所以报了一个辅导班。每个周末的晚上有三小时课程。

    但今天这样子的状态,说什麽也不适合再去上课了。

    “可是你现在…去了可能也听不进来什麽吧?”

    周祖望固执道:“多少听到一点,总比完全没上课要好啊。”

    狄寒生想了想,看看周祖望态度很坚决,忽然说:“我去上课好了。”

    说著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周祖望半晌如梦方醒,急急忙忙地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示意不要。狄寒生发现了他电脑里的绘图习作,凑过来饶有兴味地翻看,笑眯眯道:“我晚上没事情,去那里观摩观摩也蛮好玩的。”

    两个人拉扯半天,周祖望拗不过主意已定的狄寒生,只好老实躺回床上养病,让他去了。

    狄寒生走後,周祖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好受些,便爬起来,想去完善一下上次的作业。到了厅里才发现,刚才被拖出来的笔记本,现在已经踪迹皆无,只剩下狄寒生的本本孤零零地趴在茶几上。不但电脑没有,数码板也不见了。

    周祖望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大概狄寒生以为要自己带工具的,不知道教课的地方都有。

    既然自己的本本没了,做作业的事自然只能搁浅。

    他用狄寒生的笔记本已经习惯成自然,好像用自己的一样。这时候也没什麽怪异的感觉,顺手便拖过来开机。

    想起工作上的一些琐碎事,心里一阵烦闷。周祖望对自己说,还是轻松一下吧。

    照例看了一下外汇走势图,曲线显示基本上都没有危险。

    他决定暂时静观其变。

    没什麽别的正事可以做,百无聊赖之下,周祖望便去打了一会儿联机桥牌。

    网络就是这点好,虽然不知道对面是谁,但不妨碍大家迅速地凑成一桌,玩得也尽兴。虽然难免遇到人品不佳的玩家,做出诸如半途退出之类的败兴事情,毕竟只是虚幻的接触。讨厌的人,即使要想老死不相往来,也是轻而易举可以办到的事情。

    不像现实生活中,必须要忍。

    哪怕即将忍出内伤,恨不得对那种种阴险的面孔挥出一拳。

    周祖望心里想,也许是过去日子太顺利了。求学生涯里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小人,工作之後居然仍旧幸运,进入的公司一直只看能力,不讲其他。虽然比在学校时,要更多地注意一些相处的艺术,却也没什麽太麻烦的。

    现在看来,自己一生的运气说不定都在前半辈子花光了。

    如果他能够说话…那是不是就不会被人这样欺负、陷害、戏弄了呢?

    周祖望无法克制自己不这样去想。

    他知道他应该想些具体的办法来对付这些小人,也知道如果静下心来,他是一定能够想出合适的方式来还击或者说,起码是明哲保身的。但现在,他无法把已经偏离到自怨自艾的心拉回来。

    手因为愤怒却无能为力的挫折感而有些神经质地发抖。不知怎麽的,忽然出现了outlook的蓝色开始画面。大概是手指在触摸屏上移动时,无意间碰了一下。很快开始页出现,明显是狄寒生的工作邮箱。周祖望本来立刻想关了它,忽然又有些犹豫。

    他想,就看一下信件的标题吧,应该是没关系的。从来没问过寒生他工作上的事,但其实周祖望还是有点好奇。被从原来那个忙碌的生活中骤然剥离,即使生理上已经逐渐适应,可是心理上接受还需要很长时间来习惯。寒生和他以前的工作相似,看看他在做什麽,似乎也能找些虚幻的安慰。好像自己还在以前。

    内心深处有另外一个隐隐约约的感觉。他想了解狄寒生,比现在已经知道的,了解得更多,更深。

    这样偷偷摸摸的,实在过分。周祖望心里这麽责备自己,手上的动作却是点进了收件箱。用来自我宽慰的理由是:“既然没有设密码,又时时把电脑扔给我,寒生应该是不担心我乱看的。”

    新信有好几封。点进收信箱後,周祖望才暗骂自己白痴。最後一封未读来信在几秒之後就变成已读。自己这种窥私的行为等於直接暴露。他不禁开始後悔为什麽要好奇。刚才梦游般的行为好像压根儿不是在自己神志控制下做出来的。

    发现他是一个会偷看别人信箱的人,狄寒生会怎麽看他呢?

    虽然那是一封非英语信函。某些字母上有点,某些上面有升降符号,看似法语之类的语言。除了信的标题上那一个大大的鸡心形符号,其他的他完全看不懂。

    周祖望十分後悔,之後的一整晚都花在思考怎麽和寒生解释他看了邮箱的事情上。一时冲动,轻则给他和狄寒生的友谊蒙上阴影。严重点的话,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吧?狄寒生是好说话,为人处事豪爽不拘,和他的交情也匪浅。但好说话不代表没原则。这种偷窥隐私的行为,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无法忍受的,设身处地想,周祖望他自己难道不会介意麽?

    种种糟糕的设想一一在脑海里冒泡,他想事情从来就容易钻牛角尖,不那麽严重的也会如临大敌。尤其是现在,尤其是这样一个重要的朋友。

    因为这鬼迷心窍的举动,哪怕产生一点隔膜,都是周祖望不愿意去考虑的後果。虽然此後要心无芥蒂,实属痴心妄想。

    周祖望默然地坐在沙发上,闭著眼面对电视上的喧嚣。他能怎麽做呢?只能装做无意间点开了狄寒生的信箱,无意间打开了他的一封信。也许狄寒生会认为他一时脑子发昏,当作是自己的邮箱了。

    幸亏那封信是他看不懂的文字。

    虽然标题…并不像是公事往来的样子。

    一个轻佻的心形符号。异国文字看不懂,符号却是世界通用的。那是爱意的表达吧?会是谁呢?狄寒生在外国待的时间不算短。他本人条件又好。自己有180,寒生比自己还高一些,体格却健康太多。肌肉没有健美先生那麽夸张,然而精瘦有力。离开大学後,自己这一类的所谓金领,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的健康状况,都在走下坡路。狄寒生看上去,身体倒没变糟。

    周祖望有些茫然地拼凑著这些杂乱无章的讯息,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麽,到底打算思考什麽。

    他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抱歉和惭愧,但是心里头盘旋的念头,居然是好奇。

    不知道那个她,到底是什麽样子的。

    周祖望对自己忽然泛起的好奇,除了不解之外,更多的是恐慌。

    他不知道长久的抑郁困顿,居然已让他的心理平衡如此岌岌可危。用偷窥的手法获取信息,对另外一个人的隐私兴趣浓厚。并且,非但不能反省,还以近乎变态的心理揣测真实情况。

    内心的思想有时候难以控制。他就这麽一边自我唾弃一边胡思乱想。

    狄寒生回来知道後,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高兴的样子。周祖望觉得他几乎有些喜孜孜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担心过度,以至於出现幻觉。说了句没事儿之後,便开始兴致勃勃地叙述起老师讲了些什麽。

    狄寒生记忆力好,口才上佳,而且理解迅速。说起课程内容,反而比直接听老师讲要容易懂得多。

    预先想好要作的道歉没有任何用处。

    他虽然困惑,但狄寒生在他面前从来不会掩饰情绪。不介意就是不介意。内心对於鬼使神差打开信箱偷看的行为的负罪感稍减轻些,那之後自己内心关注焦点的不正常,就更加凸显了。

    狄寒生确实是喜欢画画的。那种持久的热情,靠伪装达不到这样的效果。可悲的是他的画技几十年如一日的烂。一般人如果有此恒心,总也能练出一点技术。可他不管怎麽运笔,画出来的线条总是和心中所想不一样。

    “祖望,为什麽你画出来是那样的,我画出来就是这样的呢?”

    “这要问你的手啊!”被磨了很久的周祖望无奈地飞快打出一串字。

    “…”

    狄寒生沈默了一秒,随後有些郁闷地说:

    “你其实是想说‘问你的鸡爪’吧?”

    “…”

    周祖望确实无法理解,简单的一条弧线,他也能偏离到十万八千里去。

    所幸他不是执著的人,做不到也不会强求,十分乐天知命。

    听完课回来,一边复述老师讲课的内容,一边自己动手,以求实践出真知。折腾许久,在周祖望的电脑上鼓捣出一个奇怪的东西。狄寒生大言不惭地指著那幅“印象派大师杰作”说:“这是你。”随後为了加强说服力,还把文档名改成“周祖望”。

    想了想,还不满足,得寸进尺地把它设置成桌面。

    周祖望哭笑不得,只能由他去了。

    这段时间狄寒生忙於工作,难得有时间放松。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狄寒生才提醒说到就寝时间了。周祖望先起身收拾东西,然後便回房间洗漱。狄寒生看他起身离开,才打开了信箱。目光停留在那封非英文信上,草草浏览一番,轻轻吁了口气,点下了“删除”键。

    随後他抿了抿唇,慢慢靠到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眉头微蹙。

    隔著几个房间的水流声哗哗的,但听了又不真切。回荡在脑子里,好像来自另外一个空间。回忆的闸门已经有些朽坏,似乎快要挡不住灰色的过往,纷至沓来。

    那个人怎麽想起来联系他了呢?是又失恋了,还是又把人甩了?

    周祖望应该是不懂西班牙文的。不管出於什麽原因,他都不可能学过。

    幸好如此。

    如果被他发现自己是同性恋…祖望这个人心地好,待朋友诚恳宽容,自己大概还不会被当作瘟疫躲。但今後的相处,尴尬是肯定的。

    即使,他不见得知道自己心怀鬼胎。

    狄寒生烦恼地揉平打结的眉心,轻轻摇了摇头,试图挥去那种担忧与不确定的无力感。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有条不紊地过著。不知不觉,炎热的夏日已经接近尾声。刚刮过几缕凉爽的秋风,秋老虎却陡然逞威,三不五时地袭扰这座城市。国庆後第一天上班的日子,天气几番反复,终於定格,热得只能穿短袖。

    虽然说是“寒露”的节气,却没有一点凉意。

    周祖望下班回家,路过家门口时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进小区,而是到旁边的超市买了些时鲜蔬菜。旁边还有很多螃蟹,看上去斤两十足,生气勃勃,十分新鲜。但是一来他和狄寒生黄金周期间跑到著名大闸蟹产地yc湖吃了个饱,现在看见螃蟹,辛苦剥壳劳累过度的手指便隐隐作痛;二来,报纸上说现在大部分螃蟹都是生长素催生,不宜食用。所以便买了一条鱼。

    想到过生日还应该有碗长寿面。家里已经有龙须面了,他不知道传统长寿面是放什麽东西一起煮的,便捡狄寒生爱吃的那些东西买了:冬笋雪菜肉丝面,是狄寒生同学的心头挚爱。

    他们只有两个人,吃不了很多。周祖望上班以後,便习惯隔一天下班去一次菜场或超市,买些菜蔬肉食回来做饭,一两天吃完再去买新鲜的。

    狄寒生吃不惯请来烧饭的阿姨的手艺,比较喜欢周祖望烧的菜。虽然他识相,从来没说过,但看吃得多少也能看出来。周祖望想想反正事情不多,就当锻炼厨艺了。心里有时候也有些惆怅:如果早点换了清闲些的工作,能早些关心妻子和女儿,也不会弄到现在的下场。

    每当这样想,他心绪便会低落上半天。後来终於想通,是因为跟著某段日子闲得发疯的狄寒生看家庭伦理剧,发现照顾家庭周到的,也有别的矛盾。有得有失,所有事情都有因果。

    今天是狄寒生的生日。

    他恰巧是寒露这天出生,家人便给他取名叫“寒生”。周祖望以前取笑过他,说幸亏不是白露生的,不然就是“白生”了。当时寒生笑得有些勉强,周祖望以为他不喜欢拿名字开玩笑,也就识趣地住了口。

    7月份周祖望生日的时候,他自己都忘记得一干二净,狄寒生却很神奇地记住了,小小的庆祝了下,恭喜他迈入“三”字头,还念叨了很久要他注意“寒露”这个大日子好给自己回礼。

    虽然不过生日很多年,嘴巴上也意思意思地鄙视著:“一把年纪返老还童过什麽生日呀!”之类自嘲的话,或者佯怒:“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已经三十高龄了?”──但有人记住这个小时候无比看重的日子,有人对自己说一声“生日快乐”,即使一个大男人说这样的话听来可笑,这个时候也会有些感动悄悄地涌上心头。

    狄寒生只是个看起来粗心的人,本质上完全两回事。

    chapter 6

    他们俩吃饭时并不对话的。但是气氛自然,狄寒生宣传“君子,食不语”,理所当然应该如此。

    正“君子”地吃著长寿面,电话铃却响了起来。

    狄寒生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不识相的电话很不高兴,但是又不好耍脾气,只能走过去接听。

    周祖望的同事都知道他不方便听电话,要联系也是短信或者eail,所以会打这个新申请的电话号码的,只有狄寒生认识的人而已。

    狄寒生拿起话筒,说了声“喂”。

    对方显然吃了一惊,道:“你…是谁?”

    狄寒生也愣了愣,有些许错愕。

    自己的同事都晓得这个号码只有狄寒生一个人会接听,默认接电话的就是本尊,没人提过这样的问题。不用想也知道,那人一定是找周祖望的。可是既然知道周祖望的新电话,自然也应该知道他目前的情况。

    狄寒生心里不自觉地著恼,不咸不淡反问:“您找谁?”

    那妇人果然是找周祖望的。

    狄寒生也不请示周祖望,立刻自作主张回答:“他不在家,我是他表弟,您找他什麽事?我转告他。”

    听筒另一端犹豫了一下,有些拖泥带水、迟迟疑疑地说:“我…我是他前妻的妈妈,我想找他…”

    狄寒生很想问:您知不知道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为什麽用打电话的方式来联系?

    不过想到周祖望难以做人,还是咽了一口气,僵著声音说:“这样吧,您需要我转告他什麽?可以告诉我您的手机号码麽?他没法讲电话了,可以用短信回复您。”

    那边才如梦初醒似的,急急忙忙答道:“这个…这个,对不起啊,我没想到。我是想找他谈事情,这个,他什麽时候有空都可以。我手机号码是xxxxxxxxxxx,麻烦你了。”

    狄寒生听老太太有点受惊,心里就有些後悔自己刚才语气太生硬了。毕竟对不起周祖望的是他前妻玉秀,和这个当妈的实在也没太大联系。於是心平气和又和她唠了两句嗑,安抚了一下老太太,才挂上电话,走回饭桌旁。

    周祖望看著他,因为他刚才说的话不著边际,也猜不到到底是什麽事。狄寒生想想,便直说了:“你前妻的妈妈来的电话,她想找你谈谈,让你说时间。她说她已经退休了,天天都有空。”说完,装作不在意地偷偷觑了一眼周祖望的脸色,却见他微微有些惊讶,但情绪也没有多波动的样子。

    他点点头,微微笑了笑,那意思是“麻烦你转述了”,然後举了举筷子。这麽长时间一起生活,狄寒生已经能从他简单的动作和神情判断出他的意思。祖望是说,可以继续吃饭了。

    狄寒生虽然还是有点奇怪,但是再追问下去也不太合适。於是便继续吃面。

    他心里隐约有些高兴。

    以前,祖望看见一样玉秀遗留下来没带走的东西都要发半天愣。慢慢的,状况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现在比那时候,已经好得多了。

    时间是用来遗忘的,一点不错。

    与此同时,时间还是用来习惯的。

    狄寒生的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抹笑意。

    他吃完了自己的那份,从碗里抬起头,看看周祖望,见那人正专著地吃著面条,脸色平静和气。好像感觉到他的视线似的,也抬起了脸。看见他已经空了的碗,立即用手指了指厨房。

    他的意思是还有面在锅里。

    狄寒生从善如流,站起身来去添面。走著,觉得脚步也轻松许多。

    大概是等待的时间实在太长。一点点小小的谈不上进展的变化,也能让他开心许久。

    吃完饭,照例是狄寒生收拾碗筷,周祖望发了一会儿短信,等狄寒生从厨房出来时,在电脑上打字道:“玉秀的妈妈希望下周六来这里。”

    狄寒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并且也没有意见。周祖望打开自己的电脑,开始画图。狄寒生不好意思总盯著他看,也就到一边去做自己的事情。

    正在这时,电话铃忽然又响了。

    这次话筒里传出的是男声,问的依然是:“周祖望在吗?我找他。”

    狄寒生颇为奇怪,表示周祖望不在,自己是他表弟,有事可代为转达。

    那人犹豫了一会儿,说:“是这样,我有一份统计数据表在他那里,明天一早要用,请问他能否七点半到单位。”说是“能否”,言语里一点询问的意思也没有,不留任何否决的余地,完全是让人讨厌的命令式语气。

    狄寒生听著,便觉得有些不对,但是也不好说什麽,这个显然是周祖望的同事。他摸不清状况时,只能应著“好”,放下了电话。

    周祖望听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但眼睛里透露的不悦,却是十分明显的。

    狄寒生想了想,没有立刻询问,而是插好投影仪,选了部轻喜剧片开始放。这片子是早就下载好的,风靡一时的暑期档小制作。但两人不是忙,就是忘记了,一直没顾得上看。

    听到喧闹的对白,周祖望好像被惊动似的一顿,而後放下了他的画,静静的看向屏幕上那些荒诞逗趣的场面。

    因为心事重重,他也没看进去多少。脑子里面一贯杂乱地思索著,什麽都想到,但只顾著气闷,条理也分不明晰。

    知道寒生在等自己讲给他听,是怎麽回事。大概看自己脸色不好,又不敢直截了当地问。

    他有点愧疚於自己在寒生的生日这天拉长了脸给人添堵。

    以前不是这样的,即使在家人面前掩饰不住喜怒哀乐,起码不会在朋友同学面前也如此任性妄为。

    他带著些许歉意,侧头想观察下狄寒生是不是因他的情绪不好而困扰,却见对方也在小心翼翼地偷瞄自己。

    和普通人的反应不太相同,发现被抓了个正著,狄寒生索性也不藏著掖著了,大方地发问:“那人怎麽回事?看你很烦恼的样子,我很担心啊。”但是用狄氏标准的轻松语气说出的“担心”,实在也没多少说服力。他的样子,就是好奇大於关心。

    周祖望轻轻吁出一口气。

    看见狄寒生眼睛里闪亮起熟悉的“八卦之光”,立刻回想起的是当年大学里的青葱岁月。

    原本因为排斥“向人诉苦”的行为而迟迟难以出口的烦恼,似乎也一下子变得容易宣泄了。

    狄寒生“啪”地关掉电影。周祖望自然地挪到离他近些的位置。

    这个单位节奏缓慢,机制陈旧,事多人也多,生态环境和社会大环境类似。正式编制的人几乎不做事,正业就是一张报纸一杯茶,天南海北随便聊。基本强劳力还是依靠临时编制的人。

    临时工们心里有怨气,但毕竟各种福利都能拿,逢年过节发的钱和正式工差距不大,坚持下去还有转正的希望,已经算优渥的待遇,所以就忍了。

    虽说事情多,但比起竞争激烈的外界,也算不上特别忙碌。周祖望久经磨练,见惯了泰山压顶式的工作量,完成本职工作只是小菜一碟,即使有时候要帮另外的同事处理他们的事情,也能应付得过来。

    他不像其他健全的人对此有诸多不满。

    临时工们也经常聚在一起发发牢骚,宣泄一下倍受压榨的痛苦。

    因为不能说话,之前在找工时屡屡碰壁,於是格外珍惜这个工作机会。不说话也有好处,少言是非,本身就不惹是非。本著多做事的原则,他希望能安稳地呆下去。

    可惜天不从人愿。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就连努力工作,甚至还帮别人干活,也会招惹来排斥和白眼。

    周祖望本性颇为良善忠厚,但绝对不是没原则的傻瓜。他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有不识相的踩到头上来,他也懂得怎样还击──不然原先在职场就混不下去。

    可惜他现在能听不能说,心里从开始还就存了个“不计较”、“忍让”的念头。

    有时候别人大咧咧地跑过来,把要整理统计或者做模型的材料往他桌上一摆,口里随便掰个理由,说要先走或者不能自己完成,随即扬长而去。他就算想把皮球踢回去也做不到。

    难道要追上去把人拽回来,写字条告诉他/她,老子不伺候了?

    显然不可能。周祖望压根儿就做不出这样的事。

    他想与人为善,广结善缘,最後的结果是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好用好捏的软柿子。工作交到他手里一定能漂亮完成,而且从来不会被拒绝──扔到他那里就走,不给机会拒绝。如此好事,何乐而不为?

    原本的局长是那种和和气气捣浆糊,你好我好搞平衡的类型。只要任务能完成,下面的人不闹事,他就安乐了。从来不多管其他事情。

    周祖望所在那个部门的科长虽然看不惯他,但是看在他工作能力强的份上,给他穿小鞋的方式就是加大工作量。业绩斐然的结果,科长的脸上也有光。

    这样欺压他,周祖望倒是不在乎的。毕竟这个地方的事,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

    但是後来,他们那个系统开始搞管理制度革新,个人绩效奖金和工作量挂钩。具体实施上水分当然还是很多,大多数地方仍然保持原先的自然生态。

    可到了周祖望这里,原先的和稀泥局长退休回家颐养天年,调过来一个年富力强,大力提倡改革的新局长。

    他贯彻执行上面下达的方针政策,一点都不含糊,还喜欢下基层视察。至於跑到他们办公室看看同志们的具体工作情况,那更是家常便饭了。姑且不论他心里是怎麽想的,表面上看,这位新领导是喜欢并提倡实干的。

    人们原来看周祖望,觉得这就是个不懂拒绝、可以善加利用的傻子,现在看他,顿时觉得此人工作勤奋刻苦,卖力到可疑,肯定是想讨新领导的欢心。

    即使仍然不愿意干活儿,推给周祖望的工作也要在他完成後拿回来,作为自己的工作量上报的。

    有几次周祖望忙晕了,忘记还给他们,直接报了自己的工作量。那之後这些人就开始抱团,孤立排斥、造谣中伤他。

    比如,有时候大家中午加班,一个人出去买饭,会故意不买他的份。等他忙完了,才发现唯独自己没有饭吃。可是此时一般午休时间已经结束,没法再出去买了,只能饿一个下午。

    又比如,拿他不会说话的残疾说事儿。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笑话。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因为科长对他一直有莫名的敌意,是人就看得出;他对这些挑衅又表现得隐忍。久而久之,那帮人愈发肆无忌惮,变本加厉。

    周祖望开始想不理会就好了,反正一帮跳梁小丑,也闹不大。可是人就有脾气,忍到最後,忍无可忍,此时他却发现,这帮人已经在背後把他诋毁得不像样子了。

    当局者迷就是说这种情况──为了挽回自己的形象,他一时脑袋发晕,采取了最笨的做法:对别人的要求来者不拒。

    但他偶然也会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而拒绝别人一次,前面帮的九十九次就算全部白费了。

    完全是个恶性循环。

    等最後他明白过来时,发现自己把自己陷於如此尴尬境地,出於自尊,不好意思向别人寻求帮助。

    他自己也知道,这些人之所以敢这麽对他,不外乎因为都以为他没有後台──众人所知道的,介绍他进来的那位老领导,几个月前已经退休了。

    狄寒生听罢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盘腿坐在地板上,摸著下巴说:“坏话又不能伤筋动骨。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在乎别人的看法了?”他确实觉得挺奇怪的,高中时周祖望独来独往,与众同学格格不入,关系冷淡。那时候也有诽谤的流言,但周祖望采取的应对态度就是不理不睬。

    周祖望苦笑了一下,“感觉上要在这地方一直留下去了,自然希望和大家关系处好。不过看来我很失败。”

    他顿了顿,有点犹豫地继续“说”,“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疑心太重,总觉得有人想看我笑话。有几次即将提交的上季度消费分类指数都被故意改过。幸亏我有习惯在打印出来以後再检查一遍,直接上去就比较麻烦了。”轻轻叹了口气,抱怨道,“那里电脑都是大家通用的,没有设密码的习惯。”

    说到这里,他习惯性地侧头去看狄寒生,示意已经写完他想说的,却见狄寒生正若有所思地凝视著电脑的方向,但眼神显然已经越过电脑,飘到不知何处。见他停下打字,才回过神来似的,冲他淡淡笑了笑。

    周祖望觉得那目光带了一点无奈的忧伤和焦虑。但现在焦头烂额,心里乱得很,一脑门的官司,没有心思往深里想。

    他不知道,他瞅著狄寒生的眼神,已经有点眼巴巴的意味在里面了。

    末了,狄寒生叹了口气,道: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看了周祖望一眼,接著说,“现在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两个,相信你也能想到。一个是‘走’。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说道这里,顿了一顿,把接下去的几句即将冲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要总觉得自己不行了,就此落拓,只能死巴在这块烂泥地。我原本是不希望你手术後那麽快又开始工作。既然一定要工作,我自然能找到好些的。起码人际关系没有这麽麻烦的地方。』

    这话他不能说。虽然他从几个月前就看出端倪,虽然他已经忍到现在,忍得很辛苦。

    “不走,也行。那只能走上层路线了。这地方的人都是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的,只要你表现出得到领导的赏识──或者说,让他们认为,你有後台,还很牢靠,就行了。”狄寒生轻声说,“祖望,你自己也感觉出来了吧,这种人,对他们好是得不到安稳的,只能来硬的。”

    一般进来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能让周祖望一个残疾人进这样的单位,後面的关系肯定是非常有力的。但是这种人, 欺人已是天性,经过最初的试探,发现周祖望不是深谙狐假虎威之道的老狐狸,而是处处遵循以和为贵的绵羊,自然就敢欺负他了。

    周祖望就算不哑吧,他们也敢欺负他。

    他靠山稳,就算什麽事也不做,这帮小人也不敢怎麽样。

    “科长讨厌你是自然的,你能力比他强,各方面都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他为什麽要喜欢你?”看到周祖望张嘴欲反驳,狄寒生摇头苦笑了一下,说,“开头是送过一次礼,但对这种人没用的。你不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他难免要想到,你在这里呆到声音恢复後,会怎样发展。嫉贤妒能是天性。”

    周祖望听著,犹豫了半晌,末了还是迟疑地摇了摇头。

    其实这些他不是没想到过。在满心埋怨命运的空隙里,也想过要怎麽办。

    但他做不到。

    狄寒生无奈地看著他惶然失措的样子。他烦恼,他的心便也绞窒。

    房间里一时间只有电脑运转的声音。

    呜呜地,单调地,持续著。

    他想对他喊:难道一次打击,就让你的自信坚强全部崩溃了吗!?

    可是看著对方那张因为挫败和压力而憔悴黯淡的面孔,他的心先揪紧了疼痛,质问,再也问不出口。

    认识这个人,已经十五年了。在他身边的日子,几乎和不在的日子一样长。

    毕业那年,为什麽他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呢?

    他很後悔,很後悔。

    即使说不出口的痴迷已经到快把自己逼疯的地步,即使看著对方与娇妻双宿双飞的甜蜜情景让他心如刀割──他也不该走,不该离开他半步。

    “那就只能忍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狄寒生听到自己如此说道。

    “这些人自己也会有利益冲突的,团结不了多久。”

    他看向周祖望。却只看到他无力地,低下去的头顶。

    那上面已经有白色发在丝潜滋暗长,偷偷从黑发里探出头来。

    有一些心疼,可是,不知道为什麽,又有些开心。

    这个人,现在他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他只有自己。

    狄寒生无意识地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停了一会儿,他试探著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周祖望的手。

    我和你之间,不会有棍棒与石块。我会陪著你。

    只有平和与安定。

    周祖望轻轻抽出了手,嘴唇蠕动了一下,脸色难以觉察地有些泛红。随後他站起身,有点尴尬地离去了。

    狄寒生看出来,他是在说:“谢谢。”

    他微微笑起来。

    不知道做什麽好,随手拿过周祖望刚才在摆弄的电脑,看到上面已经接近完成的图画。他心里一动,取出了u盘,趁在厨房的周祖望不注意,把画拷了出来。

    周末时,玉秀的母亲如期赴约。同来的还有斐斐。

    小女孩回到了久别的家中,情绪十分激动,一直跳来跳去地不肯安静。她的玩具并没有搬干净。当时离婚搬家走得匆忙,斐斐的部分连环画、logo和游戏盘都没有带走,而是堆到了一个房间内。现在回来,久别重逢,轻车熟路,她一头扎进游乐室,一点也不客气地把它们一一拖出来检视,玩得不亦乐乎。

    周祖望看到久别的女儿,很是高兴。在他来说,就这麽倚在门口一直看下去也是好的。可惜,玉秀妈妈显然有事要与他商量。

    狄寒生原本担心事情变化,周祖望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所以也留在了家里。但见只有玉秀妈妈,他跑过去旁听不合常理,於是便去陪斐斐玩,顺便刺探情报,看看那老太太是来做什麽的。

    一边玩,一边逗她说话,一边忍不住,细细端详起这小女孩。

    7年多的时间,祖望的女儿也有这麽大了。

    斐斐长得极象爸爸。唯一不似周祖望的便是耳朵。祖望的耳垂小而薄。斐斐的耳朵恐怕遗传的是她妈妈,又大又饱满,从命相上说,一看就是个有福之人。

    有福的人──是的,何其幸运,能够名正言顺得到祖望全部的关心和爱护。

    狄寒生酸溜溜地从小女孩的长相揣测著那位玉秀女士的外表。他於此事一向逃避现实,从玉秀还是周祖望准女友时便不肯正眼去瞧,即使看到了也努力忘记,至今脑海里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但有福又怎麽?不懂也是枉然。

    她不要的福气,他会来珍惜。

    斐斐翻出来玩的是一个赛车游戏。狄寒生其实驾轻就熟。斐斐全力应敌,险象环生,磕磕绊绊,堪堪在到达终点前以微弱优势胜过狄寒生。

    经过惊心动魄的角逐後得来的胜利分外甜美,斐斐眼中的世界也变得一片光明。她看狄寒生有点呆呆的发愣,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东摸西摸了一会儿,凑上来搭话:“你为什麽住我家?”

    狄寒生回过神来,赶紧笑眯眯道:“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到这里来工作,没有房子住,所以就住你家啦。”

    斐斐想了想,说:“你教我爸爸玩游戏好不好?”

    “_?…”这是什麽要求?狄寒生暗忖。虽然他自觉心理尚年轻,小孩子的跳跃思维有的时候还真有点跟不上。

    斐斐有点尴尬地笑,想了想,觉得这个人长得帅气,也是个好人(打游戏输给她就是好人…),决定把自己的烦恼透露一点点:“外婆总叫我要来看爸爸啦。可是爸爸什麽都不会,陪他很无聊。我一个星期能玩的时间不多,他会打游戏,我就可以和他玩了。”

    狄寒生闻言,心里第一反应是:我和你爸单独相处的时间也少得可怜,多了你,那不就几乎没有了麽?…讨厌的小鬼= =|||那个玉秀快把她带走吧!

    但他转头便想起了,每每谈起女儿时,祖望那寂寞、悲伤却又强自压抑的面孔。

    暗地里一声叹息,他无可奈何地闷声应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顿了顿,又想起什麽,挑眉道:“嗯,其实下周就来也行啊~~我陪你玩。让你爸在旁边看,学著点,怎麽样?”

    斐斐顿时觉得这个帅哥哥非常上道,既解决了她总被外婆念的问题,又让她不会无聊。而且他技术娴熟,和她有得一拼,不像班上其他肉脚,总是被她三下两下就干掉。正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种比赛的游戏要双方旗鼓相当才有乐趣。当下没有异议,举双手赞成。

    一大一小各怀鬼胎,斐斐尤其急不可待,要冲出去找外婆宣布她“懂事听话”的好消息。

    两个人走出去,正听到老太太说:“祖望,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玉秀她,唉,当初办事太糊涂,她现在是拉不下这个脸了。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她看到斐斐连跑带跳地冲过去,当即住口不说了。但是那眼神还是明明白白在请求周祖望再衡量衡量:不为别的,为了这个女儿,也得慎重考虑。

    周祖望在那目光凝视下,不知所措地垂下了眼。

    斐斐没听出什麽问题,照样高高兴兴跑过去,拽著她外婆的手说:“外婆,我以後每周都过来看爸爸好啦~~”

    老太太道:“嗯,斐斐这才乖。今天晚了,要回家去了。”

    斐斐应了一声,便跑出去换鞋子,不一会儿便跳到电梯间里。还在那里喊:“外婆,快一点!快一点,电梯就要来啦!”

    狄寒生走出去,想照应一下小女孩,出门前耳朵里忽忽地飘进这一句。

    老太太对著周祖望轻轻叹了口气,说:“不怨你心凉,秀儿她事情做得,是太绝了。”

    chapter 7

    日子一天天不紧不慢地过著。第一股强冷空气袭来後,这座城市终於脱离了原先回光返照的热夏,在很短时间内完成蜕变。梧桐树叶落了满街,被风吹成一地萧瑟的枯黄。一天冷似一天,秋季愈发短暂。

    转眼间冬天便来了。

    未几,杜启的妻子调到这个城市一个卫星县去做x局的党委书记。按照过去的说法,是“放外任”,终於熬出头,得到党的信任了。

    周祖望和狄寒生的生活依然没有什麽变化。唯一的不同,也许就是周斐每周都会来玩半天。周祖望以前很少玩这类游戏,水平自然很臭。狄寒生尽心尽力教了很久,他的提高还是微不足道。他越是心急想要快点得到女儿的认同,越是gaover地快些。欲速则不达,而且玩游戏,有的时候也要讲究一点天分。

    狄寒生并不介意他学不会。

    现在周祖望只能在旁边观看他和斐斐激烈厮杀,但起码,他是在旁边的。如果他技术好起来,能单独陪斐斐,他狄寒生不就是多余的了麽?

    斐斐每周日上午来玩,因为她周日的下午3点要去上钢琴班。在周祖望家吃过午饭,由周祖望送去上课。然後放课时再被接回她外婆家里。

    他们倒也不是扎进游戏就不出来。因为斐斐年纪太小,所以不给她玩网游。普通的玩久了觉得单调,老对著屏幕也伤身体。以前,天气较为温和的周末,狄寒生经常拉上周祖望一起出去晃悠。有时候是到郊外兜风,有时候就是在繁华热闹的地方闲逛。

    现在加上斐斐,行程只需要变得稍微适合小女孩一些。狄寒生有一次在早晨出发,一口气开了两个小时,三个人到了远离城市的地方。一个果园。夏天水蜜桃成熟时,有专门到这里吃桃子的旅游项目。

    斐斐从上幼儿园起就有才艺培训,开始是电子琴,後来转钢琴,这个班循序渐进,级级上升,一期结束还有更高的一期。除了春节,几乎是全年无休的。斐斐从懂事以来,就没离开过城里。现在看到冬天也保持青色的山,和一片片的乡村农舍,非常新奇兴奋。但是到了陌生环境,又有些害怕,朝两个大人瞄了瞄,最终还是决定拉住爸爸的手,拽著他陪她四处跑。

    狄寒生在後面对斐斐介绍:“这里夏天有很多很好吃的水蜜桃。”

    斐斐闻言立刻转头,眨眨眼问:“真的啊?”然後就抬头张望。

    自然是什麽都没有。

    “现在季节过去了,那边有桔园,我们来买一点青皮桔子。但是到夏天就水蜜桃了。”狄寒生立刻明白她喜欢水蜜桃,於是耐心地以食物诱惑。

    斐斐果然说:“狄叔叔,明年夏天你一定要带我来啊!”抬头看看沈默的爸爸,又有点不忍心,补上一句说:“还有爸爸。”

    周祖望立刻笑起来,摸了摸斐斐的脑袋。

    那是发自内心的愉悦微笑。从重逢後,狄寒生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放下一切烦恼的笑容。

    他的快乐,不是他能给予的。狄寒生忽然之间,就有些气馁和失落心伤。悚然而惊於自己退缩的念头,他失笑,驱离了脑海里的阴云,快步追上了前面的父女俩。

    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即使周祖望已经不愿和玉秀复婚,也不代表他就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只是,能在那个人的身边待多久就待多久吧。每天见面,便能让他感觉幸福。更深谋远虑的事情,他不愿意多想。

    那天之後,周祖望告诉他,玉秀妈妈来,是做说客希望他能和玉秀复婚。

    他不太清楚玉秀自己的意思。以玉秀一贯的性格估计,不会主动吃回头草,但同样的骄傲也决定了她无法找到特别理想的人选。玉秀妈妈则一直颇为满意周祖望这个女婿。当初他们协议离婚时,她一直到所有手续都办了才知道。後来再气也没办法了。

    玉秀当时把钱转移到她父母名下,但因为她娘家的钱也是由她一手打理,所以玉秀妈一直到最近才在某次玉秀说漏嘴时,知道了这件事。

    她来找周祖望,也就是为了此事。

    玉秀已经把钱重新转移到了自己名下。(要吐也难= =|||)

    玉秀妈提出一个折中方案:他们原先分来的单位福利房即将要拆迁,有三种拆迁补偿,一是按面积给钱,二是按人口给钱,三是自己贴钱,以略低於市场价的价格补偿超出面积,把新盖楼盘的房子买下来。

    大部分人选前两种。但玉秀妈打算选第三种。

    新购房的产权人名字,只有一个,“周斐”。

    他们老两口早就因为爬不动楼梯而在房价飞涨前另外买了电梯房,预备退休後居住的。因此也没有安置的问题。

    未成年人买房需要法定代理人经手代办。

    她来询问周祖望的意见。周祖望自然是没有意见。

    於是将近8岁的斐斐从此便有了自己的资产。

    狄寒生对此心里不以为然,觉得老太太如果真的不好意思,就应该把钱还给周祖望,搞这麽拐弯抹角,还不是尽算计著自家利益,要把好事留给外孙女──当然,他没敢说给周祖望听,也就是了。他看得出周祖望十分意外,已经大受感动。而且,一句对前妻的抱怨都没有出口。他没脑袋一热、听了前丈母娘的话回头去找玉秀,已经是上上大吉。

    幸亏玉秀是肯定拉不下脸来提再续前缘。

    狄寒生觉得如此解决也甚好。他何必说些没用的话,可能还教祖望看轻了他。

    年末,各个地方都到了最繁忙的时候。结算,数据汇总,写报告,一切都压在这个时间段。

    周祖望工作的地方尤其是如此。

    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人仰马翻式的紧张忙碌後,终於盼到了全部工作完成的那天。按照惯例,同局的人要在新年伊始一起吃顿饭。

    即使周祖望并不想去,也不能不随俗。

    前一天晚上,难得地下起了雪。本以为也是像往年似的,稍微飘飘小雪片就算完事。孰料今年老天爷闲著没事,信手一挥,降瑞雪,兆丰年。雪势越来越大,最後竟如鹅毛纷扬。一夜之间,整个城市银装素裹。

    早晨从阳台上往远处看,一片白茫茫的。清晨的雪地上,一串串细碎的脚印零乱交错,别有一番风情。

    新年瑞雪吉祥难得,但麻烦也接踵而来。因为没有常备的应急措施,遇到这样罕见的气象,整座城市都显得有些措手不及。马路上的雪被来往的车子,行人的脚步踩压,融化成水又迅速结冰。很快,路面便几乎成了溜冰场。怕出车祸,车来车往的马路很快便紧急调度人员来,或者铲除路面的冰水,或者安置防滑链。但是人行道就顾不过来了。

    周祖望他们周六先开总结大会,然後晚上去聚餐。狄寒生送他到单位後,叮嘱周祖望晚上吃完饭不要立刻离开,他会来接。如果他还没来接,就在饭店里等一会儿。

    走那冰冻路面,即使打点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也时常要滑个趔趄。狄寒生实在不放心。

    周祖望点头笑应了,狄寒生才满意离去。

    晚上8点准,狄寒生已经等在花园饭店。他给周祖望发了短信通知他自己已经到了,转念一想,又怕自己催急了周祖望,让他难做,於是补充道:“不要急,如果还没结束就不要急著先走。我也去吃点东西。”

    他已经告知了周祖望自己的停车位,让他结束後直接找来。周祖望有他车的备用钥匙,虽然狄寒生扯谎说自己不在等著,祖望也会理解成,他一个人过来同样可以进车内等待的。

    狄寒生这段时间也忙得够呛,累得狠了,一步都懒得再挪动。虽然确实没吃过饭,却不高兴为此特地出去。锁好了车窗车门,本来只是想靠一会儿,没想到居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看看表,竟然已经是十点锺了。狄寒生的朦胧睡意瞬间烟消云散。车上依然只有他一个。周祖望居然还没回来!他担心自己睡死了没接到短信,扑过去一把抓起手机看,上面却一条讯息都没有!

    狄寒生的脑海里霎那间已经闪现了数个可怕的场景。周祖望知道他在等,是不会不过来的。到底是发生了什麽事?

    事到如今,狄寒生拼命让自己先冷静下来。先发了一条短信,犹如石沈大海。他只好拨号,如果听到的是“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恐怕狄寒生会就地发疯──幸亏是无人接听,他还是存了一点希望:也许祖望在很热闹的地方,没注意到短信,也没听到响铃。

    失踪24小时以内报案,警察不会受理。

    狄寒生只能上楼去找。

    得到的答复却是,那个单位的饭局在半小时前就散了。人已经走光了。

    狄寒生一遍遍拨打著毫无反应的手机,一边努力思考,周祖望最可能去哪里。酒店工作人员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同情心起,让人帮忙清查,最後告诉他没有人滞留了。狄寒生不死心,在酒店的楼道、每一层的盥洗室里寻找。

    周祖望不会再和人去续摊的。他讨厌那些人,来这里吃饭也是不得已。

    但,被灌醉了的话,就什麽都有可能。

    祖望喝酒脸会变白,因为本来就白净,所以看似海量的脸不变色。其实他酒量很浅,大学时3瓶啤酒就能放倒。虽然工作後稍微好了些,酒量毕竟是天生的。

    今天如果有人恶意灌他…

    狄寒生额头上冷汗一滴滴淌下来。

    他下意识地拨打著号码,心里在担心,当对方手机电力耗尽後该怎麽办,可是这个强迫症般的举动却停不下来。

    他找到了停车场,怕祖望喝醉了倒在某个车缝里,一点一点小心排查。

    当手机里忽然传出迟疑的女声时,狄寒生几乎怀疑是幻听。

    那女孩子刚说了声“喂”,听他劈头就喊“祖望”,被吓了一大跳,她有点结巴地回答:“我…我看见这位先生坐在地上…应该是喝醉了,不太清醒,他手机一直在响…我就去拿出来了…”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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