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节
花落无声 作者:元谋人
第2节
小三是大学同宿舍排行第三的兄弟卢名一,篮球是他的生命,偏偏某次急於在面前耍帅,一个高难度救球动作失败之後飞了出去,无巧不巧地砸在旁侧的篮球架上,只听到惨绝人寰的一声“哢啦”,就此拉开了他们宿舍几个人肉出气筒生涯的序幕。
周祖望却一呆,说:“小三骨折?什麽时候的事?”
狄寒生这个时候神色突然有些黯然,顿了顿,放下筷子道:“那个时候你已经搬出去了。”
大四上的时候,他和玉秀已然在外同居。
周祖望以为狄寒生是怕提起玉秀,害他心里难受。
不过,虽然确实有点酸涩,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反而是突然发现自己在大学後期竟如此游离於集体之外,令他大大的吃了一惊。他有些讪讪地说:“这麽大的事,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狄寒生却嘿嘿笑起来:“这是小三人生第一丢脸记录,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是恨不得把我们哥儿几个杀人灭口呢!”
即使要分神照顾病人,狄寒生应付起工作来似乎仍然游刃有余。一天两天的悠然可以说是硬挤出空闲时间,但如果一贯如此,节奏俨然,只能说是天生能力超群,非常适应这个竞争社会。周祖望看在眼里,心中有些感慨。
狄寒生上中学的时候并不突出,经常吊车尾。不过虽然险象环生,重大考试倒也不会失手。通常比必须的分数高出个一分两分。大学里门门功课都是六、七十,诡异的是分寸拿捏恰到好处,一门不及格都没出来。
他偶然想起这个同学,还有些担心这麽个吊儿郎当的人,将来出了社会不知道要怎麽办。但很显然,他比自己,更加如鱼得水。
从电脑屏幕上那封ail移开眼,看了看窗外难得放晴的湛蓝天空。接近夏天,日照时间愈来愈长,5点多的时候,还是白天的样子。
门铃忽然响起。是请来做饭的家政服务来了。
周祖望站起身来去开门。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很是伶俐干练,她买好菜带来做。周祖望转到厨房去看了看,见她忙碌得井井有条,没什麽自己可以插手的,便走回房间,开始做一些比较温和的健身运动。
时锺指向六点时,家门准时打开,温文儒雅的男人拎著公事包和一个塑料袋踏进家门。他脸上的表情轻快自如,很显然的,没有把一丝一毫工作中的情绪带回家里。冲做好菜要离开的阿姨点点头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後便一边扯松领带,一边走进客厅,放下包。
周祖望走出来,看到他正松开领子,一边忙忙地找水喝。
正式的衣服穿在一些人身上看似沐猴而冠,在另一些人身上又像一件工作铠甲,某些人则沾沾自喜於穿什麽都好看的特质。周祖望自己就是个“衣架子”(特指穿什麽衣服都好看的俚语),但真做个“衣架子”,也算不上什麽好事。人随著衣服风格变化,一点自己的特色都没有。
狄寒生不同,看他先看到的是这个人,他属於不会被衣服压倒气势、改变气质的人群。
念头转得快。周祖望胡思乱想这麽一大通,也不过就是几秒锺。然後他悚然而惊,心说自己在家憋得久了,心眼也跟著小起来。总拿狄寒生比什麽?难道是妒嫉他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狄寒生看见他,微笑道:“今天可好?刚才我听见你咳嗽。”周祖望顺他眼色,看见小本本已经摆在茶几上,便从善如流,上去打字交谈。
狄寒生这人很奇怪,有时候和他说话,明明周祖望自己的电脑就在旁边,他也一定要取他的来,让周祖望往记事本里打字。
“就这样,不过我觉得在好起来。你不用挂心,感冒总是这样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
狄寒生点点头道:“嗯。”他打开带回来的塑料袋,取出三包黑乎乎的药剂,塞进冰箱。
周祖望这次感冒发烧後,缠绵久病,一直也不见好。狄寒生很是担心。後来经他朋友介绍了一位中医,几副药下去,居然有些起色,周祖望不再成天咳个不停。狄寒生便请那中医开了长期调理的方子。周祖望另外还有腺瘤复发之虞。中医讲究整体调节,这个也一并算进去了。
他们家里没有煎药的工具,也不懂煎药火候,於是一直在中药店里请人代做。但不加防腐剂的药物,即使真空包装也保存不了几天。狄寒生便每次去拿三天的份。
周祖望有些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愣愣地望著狄寒生关冰箱。
狄寒生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麽,微笑道:“中医讲究整体调节,你那个什麽瘤复发的问题,据说也一并调理进去了,说起来划算得很。”
周祖望一时著急,忘记自己不能说话:“但是过几天就要去拿药,实在麻烦你了。”说完才发现自己如同频死之鱼,只是嘴巴开合,一声也发不出。想打字给狄寒生看,这时候招他到这里来,又显得对人无礼。
“拿药麻烦我?”
…他居然看懂他嘴形,把话读出来了。
周祖望赶紧点点头,又比划著:“我可以自己去的…”
那人嘻嘻笑起来,摇头道:“顺路的。哪里麻烦?你要真觉得不好意思,就给点补偿好啦。”
看周祖望愣在那里,狄寒生便跑进房间,过了一会儿,拿出一张旧旧的铅画纸。展开後,上面是一个少年的头像。虽然不是一模一样,也能看出,这是狄寒生少年时的样子。
“高中时候美术课,全班就你把我画得像个人。当时说功课忙,只能给我半成品。现在可不可以上点色呀?”
周祖望先是惊讶,而後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这件事,如果不是狄寒生提起,他已经彻底忘记了。亏他还把这麽副画当宝贝放著。
当时美术课有一个画人的作业,老师说愿意上来做模特的同学就给良。班里一众“鬼斧神工”的画手经过激烈角逐,狄寒生终於力压群雄,做了模特。
周祖望在少年宫学过5年绘画,虽然後来因为功课忙就荒废了,但毕竟功底在。他花的这幅草稿,後来便送给了他。
狄寒生一直唠叨著要他给上水彩,但是当时学业繁忙,後来也就渐渐遗忘了。
没想到这小子还记著,还保存著。
周祖望好笑之余,胸口暖热。他轻轻敲打著:“上色可以,不过我只是半吊子,又这麽多年没有摸过画了。你不怕被毁容麽?”
“…求之不得…”狄寒生轻轻嘟囔了一句,随後赶紧说,“你就别谦虚了,画画又不是背单词,哪里这麽容易忘记的。”
周祖望拿起那幅画端详了一下,犹豫著说道:“我当时画的也不很像…”
狄寒生眯起眼睛,摆出俊帅pose,随後豪爽地说:“往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画就对了!”
周祖望含笑,微微点头。
在他去厨房拿碗筷的时候,狄寒生侧过脸,对著另外一个方向,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
“你画出来是什麽样子,我就是什麽样子。”
吃饭的时候,照例是没有对话的。因为在饭桌上弄台电脑互相对话实在有点不合适。反正普通的交流,看眼色便能知道。
吃完饭,周祖望下去倒垃圾、拿报纸兼散步休闲,狄寒生收拾碗筷厨具,然後开始处理带回来的工作。
他的效率不是一般的高。
周祖望和他专业一样,他的工作内容也看得懂。那些东西如果让周祖望来做,恐怕一个晚上都搭进去都不够,还要熬夜才能完成。狄寒生却总是举重若轻。
如不是有突发事件的特殊情况,他散步回来,通常只能看见此人拿著遥控器在那里无聊地跳转频道。抓住他闲闲磕上一会儿牙以後,才继续全神贯注投入工作。
而且,他的睡眠时间是雷打不动的。
十一点半的时候狄寒生一定已经躺在床上,并且以自己神经衰弱难以入睡为由,不许家里发出任何一点声音,胁迫他也在这个时间停止活动。
其实这个人睡著以後天崩地裂都影响不到他。以前住寝室,互相之间知根知底。即使是卡车穿梭,也惊不了他的好梦。
周祖望知道他是为了什麽。
周祖望已经习惯半夜两、三点上床,早晨七点起来的生活规律了。一时要改,还真有些痛苦。不过人是容易习惯於压迫的生物,很快的,他也不会在睡下去以後长时间瞪著天花板数绵羊了。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好像眼睛四周的黑影都变浅了一些。
因为长期处於紧张的工作压力下,他三十不到就有了一堆毛病。甲状腺腺瘤只是长期积累的一次性爆发。其他的小毛小病,比如腰肌劳损,肩周炎等等,数不胜数。手术前的全身体检查出了一溜的问题,但是他一直企图忽视。
手术後,医生嘱他要多注意休息和锻炼。他当时恨死那个庸医令他再不能说话,所以什麽都没听进去。现在看来,体质确实不能和当年同日而语。大学能连续打四、五个小时的篮球也不觉得多累,冲个凉又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现在在太阳底下跋涉个把小时,整个人就觉得脱力困乏。
找工作的时候,便吃足了苦头。
周祖望忽然被自己的一个想法吓到,然後自我解嘲地笑起来──
一边散步充作轻微锻炼,一边回忆著当年,真的很像人到老年,一事无成时,晒晒太阳,发发牢骚的状态呀──自己这一辈子,难道就到此为止了麽?
回去以後看见狄寒生一反常态,脸上不在是轻松嬉笑的模样,正严肃地看文件。周祖望知趣,也不和他搭话,自己回了房间。
等到第二天狄寒生再去上班以後,周祖望才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忘记和他提起,有人说要帮他介绍工作。
不过估计提了,得到的也只会是消极意见吧?
狄寒生总是说工作不急於一时,劝他先休养生息,可是他又如何能理解自己恐惧和社会脱节的心态呢?
周祖望很久没有心思去查邮箱。但昨天心血来潮便去看了看。一打开,在一堆垃圾邮件的夹缝中艰难冒头的一封ail闪进眼内。
署名两个字,“杜启”。周祖望对这个人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记得是原来公司里一个同期的职员,自己和他在做市场那块时搭档过。但是後来周祖望很快便因为工作出色而步步高升。他和杜启本来就是因为工作兜到一起,升职後自然分开。也就剩下见面点头的交情。
所以周祖望很吃了一惊。因为仔细看内容,这封信措辞委婉的向他介绍了一份工作。
杜启的妻子供职的xx局下属子单位要招收几名企业编制的人员,具体做的是资料整理和归档。那个单位管辖范围和周祖望的术业专攻正好搭边。她又在秘书处工作,现官不如现管,恰恰说得上话。
杜启和周祖望说不上多麽熟稔,平时客客气气打招呼,话都要在肚子里滚过几遍才能出口。这封信也不知道被修改过几回。既要把意思表达明白,又不能显得施恩。
周祖望心口有些热。
现在最难办的事之一便是找工作。更何况,自己等於是个残疾人。
对方和自己关系不深,不过是点头之交,却如此古道热肠。他自从失声後四处碰壁,受势利小人的窝囊气,唯一帮助来自於偶遇的老同学狄寒生。杜启这样一个和他交情不深的人伸出的援手,意义大大不同。
这几天狄寒生工作忽然忙碌起来。这倒也不奇怪,像之前他一直那麽悠闲才是不合常理的事情。但是周祖望本来想先和狄寒生商量一下再联系,这时候便来不及了。只能大致上说一下。
狄寒生听他叙述,微微皱眉,思考著说:“你觉得好就行了。不过工作太辛苦的话不要硬撑。医生说过,手术只是伤到了发声的神经,过段时间会恢复的。身体健康才容易恢复吧。”
周祖望有些灰心丧气地垂头,他已经逐渐习惯打字对话,道:“你相信我还会恢复麽?那是说来安慰安慰人的,真信了,以後恐怕还要失望的。”
狄寒生闻言有些微的诧异:“怎麽啦,你觉得永远都说不了话了?别急啊,这个恢复期可能是一个月两个月,但是也可能是一年两年的。现在离做完手术才过了3个月,这麽早就放弃希望,实在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周祖望苦笑,点了点头,但是那神气很明显的,一点都不相信。
狄寒生知道再多话也没用,语言的劝解不过是徒劳。不如等以後他恢复声音了,到时候再拿来堵他。看到单位的名字,说:“是因为那个展会新成立的机构吧?前期准备肯定是很忙很辛苦的。你身体才好些…”
周祖望轻轻摇头,随後道:“总比企业什麽的好些,毕竟是事业型的单位。”顿了顿,像是还想说什麽,但手指在键盘上犹豫再三,终究什麽都没打出来。
他打字叙述的时候,狄寒生是绝对不会插话抢话的。这好像他哑巴後两人之间形成的默契,总要等到他停下手从屏幕上移开视线,看著狄寒生,示意自己已经说完想说的,对方才会开口。
这次,因为他一直看著屏幕,看上去还没有把话说完,所以这下抬头出乎意料。
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
尴尬的沈默其实只有零点几秒,但在当时感觉起来却漫长无比。
末了,还是狄寒生有些不自然地调整了视线,微微偏头说:“…呃…企业也好,事业单位也好,各有各的麻烦。”
周祖望却因为刚才一瞬间看到的那个眼神而心神不宁。狄寒生注视著自己这个方向的样子,和平时习惯的玩笑模样判若两人。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他却能觉察到里面饱含的温柔和担忧。即使是朋友,似乎,也不是这样的关怀吧?
带著深深的绝望神色的关心注视。
但那个表情逃逸得实在太迅速,来不及抓住,便躲藏到狄寒生一贯以来嬉皮笑脸的神态之下。周祖望几乎怀疑起,刚才的一切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寒生他,是有什麽心事瞒著自己吧?”
在狄寒生开始工作後,周祖望回到自己的电脑前,有些纳闷地想著。
那样出神,就好像没有防备的少年,沈浸到某些伤心无望的回忆中。是自己的事让他联想到什麽了?这麽多年过去,其实他对离开校园後的狄寒生了解浅薄。生活经历的一切,都来自於寒生自己陈说;所有的亲厚,都来自於多年同窗的信任。
虽然寒生看上去总是有条不紊,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但其实也是有很多说不出口的烦恼吧。
周祖望想,不管是出於朋友的关心还是出於他对自己帮助的回馈,都应该尝试帮他。但是又想到,如此一来,似乎有掘人阴私的嫌疑。
狄寒生刚才的表现,很明显就是不愿意被人窥伺到他的内心想法。
每个人都有权保持他自己的秘密。周祖望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忘记那个悲哀的眼神。也许是关乎爱情,也许关乎友情,不管是什麽,一定是不美满的故事。他记起,第一天见面的晚上,他喝醉後隐隐约约听到的一句话:
“别不信,我也到过熬不下去的境地,但是现在,还不是又活蹦乱跳了。”
可是寒生那麽彻底地隐瞒,小心周全地掩饰。如果自己再刺探,不就是硬要挖开别人不愿意提及的伤疤麽?
未免太不识相。
周祖望轻轻叹了口气,努力收拾起对朋友的担忧,开始关注外汇走势。
炒作外汇,这个他原来就在玩,只作为工作闲暇的一个放松,也能赚一些钱。後来工作忙了,慢慢就放弃了这个。狄寒生也会小玩几手,发现他技术分析准头不错後,就把他拉了一起看。因为周祖望心态平和判断准确,虽然不能暴富,一段时间下来,累计收入也颇为可观。
最近狄寒生突然忙碌起来,他的户头就都是周祖望在操作了。
周祖望看得准,意志也果断。狄寒生曾建议他干脆先别找工作,就这麽在家摆弄摆弄外汇宝,月入总比普通工作的工资高。
连资金都准备好了,就是周祖望前段时间帮他赚的钱,两人五五拆账。
无奈周祖望死心眼,认为做一个没有工作的无业游民不是人生正道,整天惶惶然。那钱也坚决不肯要。
狄寒生小声嘀咕著:“明明是你赚的,我自己玩的时候只能持平。你叫我怎麽拿得落手?”
周祖望嘴不能言,耳聪目明,立刻听清了,反驳道:“我就拿得下手麽?”
两人各不相让,相持不下。如此没有建设意义的争论往往没有结果,无疾而终。但狄寒生总也不死心,还是时不时地挑起事端,循环以上对话。
周祖望在心里想:做为朋友,寒生帮我的已经实在太多。
他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感觉,不能再欠寒生的了。
很快的,一切都联系安排好。周祖望开始到新单位,开始新工作。
chapter 4
新环境一切都好。起码看上去是一派祥和。
现在的事业单位,很多都招收临时工性质的工作人员。工资较低,不需要负担福利,还可以当作牛马使用。虽然这样不平等,人们却因为工作难找而不得不忍受。不过,对於临时工的待遇,则是各个单位有自己的规定,倒也不能一概而论。
这个地方就好些。虽然工资比正式工低,但是该交的四金一样在交,福利奖金虽然少一点,差距倒也不明显。
而且,杜启悄悄告诉周祖望说,这个地方的几个编外人员在做满一年以後,有希望通过考试转为正式编制。
听起来,实在可以算得上非常优惠的待遇了。
但很显然,杜启并不觉得这是什麽好事。
杜启曾经在sn上无意间和他说起:“唉,其实就是个过渡。等你嗓音恢复了,这种地方没什麽好待的。”
周祖望心下默然:人人都信心满怀,他嗓音一定会回来。说得他也有些心动,几乎就要升起这样的奢望。如果声音真的能够回来…那麽,前面的那些打击和痛苦,都可以当做是一场噩梦吧──虽然造成的结果已经不可挽回了。
继而,奇怪於杜启话语间对这份工作的轻视,他讶然道:“公务员现在人人都想考,很多都苦无门路。清闲稳定且福利好,怎麽不是好地方?”
虽然杜启这麽说,一定是不愿他承他太多情,希望他不要有被施舍的感觉。不过未免也贬低得太过份了吧?
杜启却说:“人不累,心累。而且进去之後,仿佛就能看到自己三十年後的样子。”
周祖望不知道说什麽好。他因为一个手术,便被从效劳7年、为之立下汗马功劳的企业里扫地出门,终於觉悟资本主义果然是剥削阶级吸血鬼,毫无人情可言。多番打击下,赚钱的拼劲儿早就衰弱了。现在只想努力工作,把日子过下去。即使能恢复说话能力,他也不很愿意再回到公司企业工作。
他打了个点头的表情,随後道:“反正不管以後,现在没别的心思好活动,总归是好好干了。呵呵。”
杜启过了几分锺,才回过来一句话:“周哥,差不多糊弄住就行了。别太拼。”
周祖望有些呆愕。
一个两个都当他是工作狂还是怎麽的?狄寒生这几天就在跟他唠叨说什麽别人什麽程度他就做什麽程度啦、好好休养生息啦。现在连杜启也这麽说。
两个给他雪中送炭的人,虽然方式不同,说的话却如出一辙,恐怕是有其道理。但周祖望实在不能理解。
狄寒生也就罢了,他一向反对自己这麽快就开始工作,总是说要再休息再调养。看那意思,除非自己在家躺一年,天天吃补品,养壮20斤,他才能满意地感觉这是有效的术後恢复。但杜启自己在公司的工作也是很拼命的,为什麽连他都这麽说呢?
(小周同学此时不了解某些机关单位的生态环境,一个工作狂异类在那里是会被当怪物的,还是大家一起磨磨工,协调协调关系,比较符合构建和谐社会的原则…)
周祖望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相通了,心下隐隐又升起一丝感激:介绍人进来,还是个哑巴的。自己如果识相就该拼命干出点业绩,才算不给托关系的人丢脸。杜启恐怕是担心自己为此而有心理负担,所以才一再叮嘱自己不用很努力吧?
他感激杜启的帮助时,对方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说:“周哥,以前你也帮过我,你大概是忘记了,但是救了我的命。我也没说什麽呢。”
问他具体是什麽,杜启笑道:“以前,有人给我提交的出货单修正了一个数据。不修正我就完了。”他顿了顿,“当时我发现後,知道一定是被上面的人复查出来了,一直提心吊胆等著被处分,但後来看样子,这事压根儿就没人知道。只是在批下来的文件里用铅笔在错误的地方标记,提醒我注意。大概那人没觉得算一回事吧?可我知道,以前有职员就是因为这样的错误被辞退的。”
说著他看周祖望,认真地说道:“我虽然没你升得快,好歹和你是同期,而且也搭档过。字迹还是认得出来的。我一直想说谢谢,却苦於没有合适的机会。”
周祖望隐约记得类似的事。但当时每天工作繁重,也记不分明。
举手之劳的帮助,对方居然这样记情,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长时间在电脑的静坐让身体有些负荷不了。感觉到轻微的疲惫,周祖望靠在椅背上仰起头,望向屋顶伸了个懒腰,随後无意识地朝窗外望了望。
望出去,窗外是一片璀璨的灯海。密密的钢铁丛林顶端装饰著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星罗棋布点缀著浩瀚的灯海,远处还有探照灯的光柱在天幕上缓缓滑行。无声的喧嚣,不夜的城市。
这套房子,当初购买时因为这个能看到城市中心灯景的景观,价格还上浮了不少。
其实周祖望本身对这个并不要求。买这里房子时,他每天的工作已经很忙碌也很疲累了。回家後,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端一杯四零年份的红酒远眺都市夜景酝酿浪漫气氛;他最希望的是一片漆黑,和他迫切希望进入的睡眠之乡一般的漆黑。
但是玉秀喜欢热闹和华彩的东西。而且大家都认为景观房是最好的──也许是因为它最贵吧──所以周祖望便买了这处。
他能陪伴玉秀的时间太少,她难免苦闷无聊。能看到她喜欢的东西,也许会高兴些吧?如果连这点小小的希望也不能为她达成,他这个做丈夫的也太不称职了。
恋爱3年,结婚7年。十年的光阴就这样不知不觉溜走。
其实玉秀的变化,并不是突然的。
刚认识的时候,她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善解人意,又有无穷的主意和永远耗不尽的活力。所有人看他们俩,都觉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刚毕业,玉秀便意外怀孕了。他们思考再三,还是决定立刻结婚,把孩子生下来。
转变,可能就是发生在这之後吧?生过孩子後,玉秀没有再去寻找工作,在家操持家务,打理钱财。他赚的钱足够让小家庭过上不错的日子,这还让玉秀的很多女同学著实羡慕了一阵子。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小职员,工作虽然忙碌,每周总还能腾出一些时间陪伴妻子和新生的女儿。这样的时候,玉秀总是很开心的。即使他偶然因为突发事件不能兑现原先的承诺,她也完全谅解,并不会怨怼。最多就是嘀咕几句,逼他买点小礼物赔礼道歉罢了。
可是在自己工作越来越忙,爽约频率越来越高之後,玉秀也渐渐发生了改变。她变得焦躁,歇斯底里。时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有时候上一秒还在对他发火,下一秒却变成了哀戚痛哭。
女儿斐斐也常无辜地被卷入父母亲紧张气氛的漩涡中。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麽,惊吓之余,只能随著妈妈一同哭泣。最後往往变成玉秀抱著孩子,母女齐声哭。
他也想回到过去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时候,无奈力不从心。
周祖望并不能十分了解玉秀的心态,大概猜测是因为她与社会脱节,成天在家中,为寂寞侵袭无处寄托,因此心理上无法负荷。也许再找一个工作,不需要赚钱、打发时间性质的那种,会有助於改善玉秀的心态。但小心的建议玉秀重入社会,寻找工作时,换来的却是对他“嫌弃妻子是家庭妇女”、“心肝被狗吃了”的重度指控。
於是周祖望便不敢再说什麽了。
他的工资慢慢升高,家里的经济状况愈来愈好,可是玉秀却渐渐地不再快乐。日复一日,日积月累。周祖望现在想起来,也许妻子也是忍耐到了受不了的时候。就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摩损的绳索般,只剩下细如发丝的一线相连。任何一点外力作用,都能使之骤然间完全断开。
生病只是契机。
他好生後悔。在玉秀开始焦虑时,不应该总想著以後还有机会补偿,想等事业达到一定的高度後再来安抚。其实他只是以此为籍口,来逃避沟通解决问题要面对的困难。
殊不知,裂痕一旦产生,只会以最快的速度,向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更何况,还有那样难堪的秘密。
对玉秀选择在他最落魄的时候离开的绝情,他有怨,却恨不起来。
不愿意继续沈浸在过往的悔恨伤感中,周祖望打点精神,坐直身子,开始聚精会神地对著电脑,在手绘板上划写起来。
这份工作十分安定,而且对他来说,也比较容易。每天八小时坐班之後,有大把时间可供自由支配。周祖望便想把狄寒生嚷著要他补全的肖像画了结了。
狄寒生自然很高兴,又指手画脚地建议他用电脑绘图。这人自己不会画,设备倒是齐全,都是最先进的货色,也不怕浪费。因为狄寒生高中时便对画画很有兴趣,所以倒是不奇怪的。
初时他不喜欢这种方式,因为还不太适应手写板,但慢慢磨合了几天後,便得心应手了。他本来就有几年科班功底,只是熟悉绘图软件的各项功能花费了一些时间,但是一旦弄明白了个大致,後面的就融会贯通、一通百通。
寒生的那副素描小像被扫描进了电脑。他练手就是第一个拿它开刀。
即使是一幅一节课完成的速写,快乐的青春气息也能从轮廓间洋溢。画里的人,永远是噙著笑,瞪著双明亮的眼睛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们都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理想依然鲜明,希望正是蓬勃。苦恼和疲惫都还只是沾衣浮灰,掸一掸衣襟,便又是新的一天。
现在,已经习惯了这些,烦恼忧虑深刻骨髓,又像丝萝藤蔓,密密攀附、浑然一体。哪天压力轻了些,反而浑身不舒服。
周祖望不想去看自己的面孔。即使是狄寒生这样洒脱的人,眉宇间仍然会偶尔缠绕阴霾。他自己的脸色,不必看也能知道。
补好最後一笔,在面颊处抹上一点亮色,周祖望站起来,退了几步,离屏幕远些来观察画面效果。设定光线从画面左边的窗户里照入,图中还是少年脸庞的人忍著笑,虽然正襟危坐在讲台旁边努力维持表情的严肃,细节处的生动,仍然铺洒了一脸灿烂的阳光。
虽只是铅笔素描,画中人的情态仍然被勾勒的十分传神。
狄寒生之所以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因为当时下面有不少好事之徒,在完成充满想象力的作品後便开始不务正业,一直在百般勾引台上的模特发笑──只是同学间乱开玩笑,单纯的恶作剧。
美术老师也不管这些。他通常的状态便是半眯著眼睛,沈浸在初春午後懒洋洋的日光里,时不时地信手涂抹两笔。有时候高兴了,便下来指导一下学生,夸奖夸奖他们灵感突现的地方。更多时候是一个人眯缝著眼,任由思绪飘移到虚无的世界。
那个年纪老大,却仍然俊帅的老头子,做什麽都是一副无欲无求的安然样子。只要有一支笔,一张纸,便能满足得好像拥有全世界。
周祖望虽然爱画学画,自问是绝对做不到他这样淡泊世事,只要画画的。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理想,沈甸甸地压在身上。注定只能一步一个脚印,付出汗水和代价,跋涉在通往顶峰的崎岖小路上。华山一条道,功成名就,出人头地,和所有世俗人一样。
要有所得,必有所失。很少有人能把所有想要的都抓在手里,获得之前,必先放弃。
画画只是梦想。
在现实的世界里不能实现的理想,至多在梦里想想。
美术课作为一门休闲课程。和升学既然无关,便没有什麽强硬的要求。学校大慈大悲没有压榨它来挤时间做数理化的试卷,让学生们在书山题海中得以寻到缝隙,喘匀一口气,已经是格外的恩典。美术老师的教学目标就变成了“快乐地涂鸦”、“放松和休闲”。
大家画得开心就好。
周祖望算是科班出身,画得好,完成作业快。但当时已经在竞争激烈的高二升高三时期,他即使不敢明目张胆拿出其他科目的习题来做,很给老师面子地默默对著已完成画稿,心思也早就飘移到心里反复思量的解析数学题上了。
很多同学都是他这样的。到了高中,大部分人都早已明白利害关系,不似年纪小时,贪玩严学。不需要别人督促,自然会为自己的未来担心和努力。
但狄寒生属於异类。
他平时不太学习,成绩倒过得去。有不少人喜欢在人前装出不用功的样子,背著人恨不得整晚都不睡觉。但和狄寒生同住一个寝室的周祖望知道,他是真的没有全力以赴在学习上拼命的。
狄寒生兴趣爱好广泛,什麽事都喜欢尝试一下。他更乐意把精力均分到多样事物上。
比如,他画出来的东西比鬼画符好不了多少,但偏偏就有那个信心和勇气,时不时地涂涂画画。课余甚至还会翻看艺术大师的作品画册来附庸风雅──这是某次,他无意间发现狄寒生在看一本米开朗基罗的画集时,才知道的。
那是一整套的西斯廷天顶画。
这所高中,是地区重点,位於省会城市,升学率在当地所有高中里独占鼇头。每年全国顶好的那几所大学,这所学校的学生总能上几十个。对於竞争激烈残酷的高考,已经是奇迹了。所以当地乃至周围县市的考生家长,都以能进这所高中为荣。
即使是在那里面排名末位学生,也能上一个还过得去的本科。如果能争到前几名,看得见的光辉前程就在眼前。
周祖望家在这个省会附近县城。他就读的初中只有他一个考上了这所高校。这在那个小小的县城算得上是件轰动的事了。谁都知道,上了省一中就等於跨了半只脚在大学门槛里。
周祖望的父母是插队落户的知青。当年结了婚,回不了故乡,於是一生的愿望都著落在儿子身上实现。儿子考进省一中,自然让他们欢喜。但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後面紧接著还是有许多艰难险阻,虽然儿子自小就懂事努力,在做爹娘的看来,总是孩子心性,不可能放下心的。
送周祖望住进学校後,父母亲谆谆教诲,语重心长地叮嘱了很久才离开。
这一去,便带走了祖望的画板与画册。
从今往後,他应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教科书。兴趣爱好是生活宽松後的奢侈。他现在还处於发奋图强的阶段。
大多数同学也是同样的想法。虽然说这个高中是考取好大学的保障,可是进到这里面的人,哪个不是争强好胜的呢?
满目望去,全是竞争对手。大家表面上一团和气,心底下却都较著劲儿。你比我数学高2分,我比你英语强一点。身边人就是高考分数线的参照物,丝毫不能放松,互相死死咬住。你追我赶。
周祖望终於明白这个学校升学率居高不下的一个原因。这样激烈乃至残酷的竞争氛围,但凡有点血性,都不会甘於落後。
他不能让父亲母亲失望。知青子女本来有机会回原来的城市参加高考,那会容易考些。可是父母亲两边的家族都没人愿意让他借住。这个希望自然也成了泡影。爹娘一向好强,拉下脸去求人一次已是极限,更何况又被拒绝。
周祖望在离开县城时就说过:“爸,妈,你们放心,不用回x市,我一样能考上。”
不管是为爹娘争气也好,还是让那些冷漠的亲戚看看“不用依靠别人,周祖望一样能上好大学”的意气之争──总之,他一定要考上那所位於父母故乡的大学。
这所高中是部分寄宿制的。有些家在省城的孩子不会住宿舍。而周祖望这样家里不太近的,为了不耽误学习,则经常好几周才回家一次。有时候父母亲怕他在路上浪费时间精力,干脆不用他回去,自己周末赶到省城看望他。
血气方刚的男孩子住在一起,免不了传看个裸女杂志什麽的。後来宿舍里有个人偷偷带了电脑来,大家也会偶然翘掉自修一起看看a片,算是释放学习压力的一个方法。周祖望对此没兴趣,觉得太浪费时间,因此从不参与。久而久之,同学们都知道这个周祖望是读书努力成绩好、各方面均衡发展的全才,就是不太合群。周祖望也懒得费心去掩饰自己用功的真相。
付出努力,获取成绩,非常自然。
装模作样才可耻。
他性子沈静,兼又专注於书本,和人很难热络得起来。
狄寒生之於他,本来也就是同宿舍的同学而已。一定要说有什麽与众不同,大概就是两人的床位是在相邻的上铺吧?
第一次让他明确意识到狄寒生这个个体,是在一次生病早退後。
在医务室打了针,按规矩是在那里休息一下午,但周祖望不喜欢那里,便拿了药回寝室。意外发现那个总逃自修不知所踪的狄寒生,此时居然在寝室的床上坐著,手里捧著一部精美的画册。看见他进来,那人明显有些惊讶的样子。
周祖望瞥了一眼,惊奇道:“你有这个?”他心里奇怪的是:这个人居然会看这些东西。精装画册价格不菲,不是专业艺术人绝对不会去购买。周祖望自己也只是在学画的老师那里看到过老师收藏的一本。更多书籍上载录的为各种世界名画的赏鉴。
狄寒生面孔微微一红,好像附庸风雅被抓到後的尴尬,笑笑说道:“呃…老师借我的,我也看不懂,随便看看。嗯,随便看看。”
他说的老师,自然就是美术老师了。
周祖望见狄寒生眼巴巴地瞅著自己,脸上努力地笑著,也不知道是和自己寒暄好,还是继续做他的事好。知道自己是打扰到人家了,周祖望赶紧对他微笑:“你看书吧。我回来睡觉的。”寝室里的兄弟早就混熟了,可是游离在外的周祖望却总和他们显得生分。
狄寒生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缩回床里去看了。
周祖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身上没那麽难受了,精神却越来越亢奋,难以入睡。他辗转反侧,稍微迷糊,眼前便出现模模糊糊的画面。以前看得那麽熟的东西,现在居然已经描绘不出一个清晰的轮廓。还以为要经过漫长岁月的消磨,才能把过去刻进生命的那些抹去。却原来忘记,是这样一件容易且迅速的事情。
心底萌动,难舍和向往轻轻挠抓著意志。
不是想好要放弃那些麽?
但忽然之间看到了,心里沈寂许久的一角开始慢慢苏醒。躯体深处有什麽在叫嚣著,推搡著,敦促他去追寻。
周祖望犹豫了很久,才撑起身子,往对面望了望。
狄寒生正愣愣地发著呆,不知道是在回味画中的意味还是纯粹走神。
他咬咬牙,厚著脸皮询问:“你看好後,能不能晚点还给老师,先借我看一下?”
“啊?”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周祖望觉得,对方被从冥想中唤醒的那个应声还有点发颤。但奇异的违和感立刻减弱了。狄寒生看向他,眼里写著疑问。
“那个画册,你看完後,能借我看麽?或者我去和老师说一声…”
狄寒生好像这时才回过神来,笑著探询道:“不用麻烦了──不过,一起看行吗?我好多都看不懂。”
周祖望才点了点头,对方便迅速而轻盈地从自己的床上爬了下来,而後爬上了周祖望这边的床。外面是天寒地冻的世界,房间里暖气却很足,只穿了衬衫和运动裤也不会冷。周祖望挪了挪身子,靠墙而坐,狄寒生拿著书,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周祖望隐隐有一种错觉,对方好像生怕碰到他,却又不愿意离得太远。
狄寒生静静地坐在他旁边,无声无息,只是左手麽指轻轻在虚空里摩挲著,好像在抚摸空气一样。
等到周祖望终於从画中抽身时,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不知道多久。他有些惭愧地对旁边安静的人说:“我…我看起来就会忘记时间,对不起啊。”
“没关系的。”狄寒生黑黑的眼睛透著平和而安定,表情没有一点不快。稍顿,他微微偏头,指著一幅道:“嗯,这里是什麽意思呢?为什麽眼睛要画成半开的?”
他指的那部分,是创世纪天顶画中著名的部分,创造亚当。
周祖望想了想:“始祖亚当刚刚被创造出来,生命和灵魂正在慢慢苏醒…你瞧,上帝被天使们簇拥,为亚当赋予生命。不过,其实没有什麽标准的理解,想到什麽,都是对的。”
狄寒生眸光闪烁了一下,难以捕捉的光芒稍纵即逝。
他嘴角裂开愉悦的弧度,低声自言自语:“随便理解麽?嗯…这个亚当给人的感觉,和以前看到的不太一样呢。男性力量和美的统一,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画出这种感觉吧…”喃喃语罢,转头看到周祖望,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以前学过画吧?开学的时候看见你的画具的。呵呵,胡说八道,见笑了。”
“嗯,我是学过,不过其实也是皮毛。你就别寒参我了。”周祖望随口应答,心里感觉有些怪怪的,也说不上是哪里。但觉狄寒生也是爱画画的人,心理上和他的距离便拉近了些。
狄寒生也不搭话,只是靠著墙壁仰起头,眯缝著眼睛向上凝视著。恍惚的视线好像穿透了天花板,望向高高的穹顶。良久,他才轻叹一声:“真想到西斯庭教堂去看看。画在天顶上,和在画册里的感觉,一定很不一样。”
周祖望心里一动,笑了笑说道:“将来我们一起去吧。”
狄寒生忽地一下跳起来,握住他的手,声音略为提高,显然有些许激动。
“一言为定!”
那之後他们俩的关系迅速地好起来。
他和寒生进了同一个大学,同一个专业,甚至有缘到再次分入同一个寝室。
再然後呢?
“…青春少年是样样红,可惜太匆匆。流金岁月人去楼空,人生渺渺在其中。荣华富贵呀飞呀飞,世上的人他追呀追。荣华富贵呀飞呀飞,何时放下歇一歇。能不能愿这吉祥夜吉祥…”
恍恍惚惚地回忆著很久以前,高中时光。忽然听到了一点稀薄的乐音,在空气中一丝丝的伸展著,勉强触摸到这一个空间。
周祖望怔了怔。
长时间盯著电脑,眼睛有些不适,耳朵好像也有点幻听了。仔细侧耳,发现不是耳朵出了毛病,大约左近确实有人在放怀旧音乐。
“…但愿太阳不下山…”
老歌仿佛带著一路岁月的痕迹,带著那个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熟悉而又陌生的旋律,在周祖望的心底里慢慢流转,好像瞬间从一个记忆之匣中释放出来的火花,虽然只是一跳便熄灭了,却照亮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当然不是厌恶。
当年很喜欢的歌,虽然长久没有再听,依然有著难以言喻的认同和亲近感。
要去西斯庭教堂看壁画和天顶画的约定,果然成了戏言。
他们从毕业匆匆一别,到今天已经七年过去。镇日为生活奔忙,连联系和重聚都没有时间去想。那个闲适的高中午後,两个人一言为定的幻想之旅,早就在雨打风吹中褪色。
人生的轨迹,无法预测。自己苦苦追寻了多年,又兜回了起点。
如今重聚,物是人非。狄寒生似乎还是那个狄寒生,他却早已不是当年的周祖望了。
chapter 5
在炙热的大太阳下面跋涉了一个上午,人人挥汗如雨,水分严重流失。偏偏偌大一个森林公园,见不到一个可以坐下来躲躲太阳,喝茶消暑的地方。最後没有办法,检视了一下粉色hellokitty包里的标本夹,总算已经找齐了需要的植物叶片。不用投票,大家一致决定立刻离开公园。
一行人终於逃难似的窝进一家小餐厅吃饭时,都感到捡回了小命。
一切都是因为幼儿园老师布置的一项作业。
杜启的女儿今年四岁,在读幼儿园中班。这次的作业是做六种不同的植物标本。本来在小区绿化带里摘摘叶子就行了,偏偏她说她的同班同学在森林公园找到了很漂亮的标本。小女孩不甘示弱,操劳的便是家长。
不过,这几天天气一直阴凉清爽,去一趟也可以算作郊游。杜启夫妇干脆邀请周祖望一起出来玩。
人是奇怪的生物,有的时候朝夕相处,仍然小心翼翼猜忌提防,有的时候关系熟稔起来,却是一日千里。
可能,只是需要一个破冰的契机。
夫妻俩知道周祖望和女儿斐斐相处得不很顺利,也想让他学习一下如何讨幼龄女童的欢心。因为,周祖望自从上次“不负责任”的表现以来,已经被玉秀禁止单独和斐斐在一起。他自己也觉得惭愧,对此没有异议。只是在放学时,偶尔去偷偷看看,一天天长大的,淡忘了自己的女儿。
狄寒生和他们算是认识了,本来只是礼貌询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的。哪里知道他一口答应。周祖望是了解他爱热闹爱玩的性格的,那夫妻俩却对这个人有些好奇。不过带上他显然作用无穷。
很多他们完全不了解的植物,狄寒生都能如数家珍。小女孩从头到尾瞪著冒出粉色泡泡的大眼睛,崇拜地看著这个又帅又渊博的叔叔,到後来简直目中无他人,只有狄寒生。因为老师要求的作业里,必须查找资料,由父母写出该植物的特性,起源等等。可能是想锻炼孩子从小收集资料的能力,但实际上也就是锻炼父母而已。狄寒生能找出那些听上去很威风很唬人的植物,再把特性起源立时三刻写出个大概,在小女孩的眼里,身影伟岸无比。
天公不作美。一直阴凉的天气,在这天突然晴空万里,烈日曝晒。走在无遮无蔽的森林公园里,热气一浪一浪袭向人身。即使拼命往树荫里凑,也无济於事。
杜启几乎被晒剩半条命,小声和妻子抱怨完这个被宠坏的任性孩子後,又凑过来对周祖望说:“狄先生对小孩真是有一套。以往这个小祖宗到了这个时候,肯定已经又哭又闹,折腾得我剩下半条命也没有了。现在居然还肯自己走路,啊,居然还在笑,简直不可思议啊!”
周祖望也被晒得不行,脑子发晕,眼前视物都不太清晰。
他勉强点点头笑了笑,表示同意,心里想:“他做什麽都很厉害的。”
杜启突发奇想:“干脆让他来哄斐斐吧!杜玥都搞得定,没有他摆不平的了。”杜玥是他女儿的全名,通常只有他对这个顽劣小孩实在头疼非常时才会这麽称呼。
周祖望苦笑了下,有些迟疑地微微摇头:“…”
杜启也觉察到自己说的无厘头,赶紧岔开话去。
周祖望心里有些惆怅。他从来就不擅和人亲近,交友通常出於被动,不能说话,更觉得举步维艰。以前不觉得是缺点,现在却非常难受。哄小孩的亲和感是天生的吧?明明是亲生女儿,却和自己疏离成这样。要说遗憾,这是最大的了。
他们几个只有杜启的妻子和杜玥戴了草帽,勉强好些。另外的男士都是直接接受日光的洗礼,汗珠大滴大滴淌下。自大学军训後,大概就没有这样长时间地暴露在烈日下过。
杜家小公主的手里已经有了远大於6种的标本,却仍然百折不挠,誓不罢休。虽然她体力更弱,却有精神力顽强支撑,一定要找到同学炫耀的那种。小小年纪,已经有如此毅力,实在令人敬佩。
狄寒生虽然也被晒得有些难受,但他一直坚持户外运动,和这几个总呆在空调间的人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杜玥是个活泼过度的小女孩,可爱而精力旺盛。狄寒生忙於应对她,等想起来看周祖望时,心下一惊,发现他几乎没怎麽出汗。
这可不是什麽好现象。道理他不懂,但听老人说过,这样的反常反应都是生病的预兆。
狄寒生三两下哄住了杜玥,让她认识到重复别人的东西没有新意,要用自己找到的标本压过对方的,才算耀武扬威。
众人终於脱离苦难,可以从烈日下撤退。
杜启被迫背起拒绝走路的小公主。狄寒生则走到周祖望身边,有些担忧地望著他不太好看的脸色。
周祖望注意到他的关切,冲他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但那个人一直有意无意地走在他的侧後。是担心他被晒昏吧?
终於出了森林公园,跑进一家开足冷气的餐厅,还没开始点餐,周祖望便觉得有些头疼。
过一会儿,可能是室内外温差太大,更有乏力心悸的感觉浮现。周祖望心想大概是中暑了。这倒是自然的结果,而且也不算毛病。他没有放在心上。
匆匆吃过饭,和杜启他们告别後,二人才坐进车子里,狄寒生便伸过手来。周祖望一愣,不知道他要做什麽。狄寒生摸索了一下,把他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手指无意间擦过他的脖子,竟然有些凉意。周祖望才在想,寒生的手怎麽这麽凉,就听对方说:“糟糕,你又发烧了!”说著便回过身去。
看样子狄寒生又想送他去医院。但周祖望实在讨厌医院,虽然脑袋昏沈,身子绵软,还是记得一把拽住了那人的衣袖。狄寒生转头看他,便看到周祖望眼中迫切要传达的意愿。
只是中暑,养养就好了。不用兴师动众搞到上医院那麽麻烦。
周祖望怕他不明白,又抓过他手,在上面一下一下慢慢书写:“中暑体温升高,不是发烧。”
他怕狄寒生弄不明白,特意划得慢些,好让他记得笔划。
却觉得握著的手,微微有些发颤。
难道寒生也不舒服了麽?周祖望还没来得及担忧,掌中微凉的手便迅速地抽走了。
狄寒生难得没有和他争辩。他几不可闻地轻轻吐了一口气,把座椅放倒,道:“我知道了,我去买点东西。你在这里等一等。”
军训时的必备装备是人丹和盐汽水。狄寒生跑到附近便利店,也是买了这些东西。
刚才吃饭时就想要盐水。无奈餐厅饮料没有这个。周祖望一口冰水灌下去,觉得舒服许多,便没有迟疑,咕嘟咕嘟全部喝了个干净。
如果在平时,他绝对不会这样任性不顾後果。但昏昏沈沈的现在,自我克制力也下降。
等狄寒生发现时,黄花菜都凉了。周祖望已经开始闹肚子了。
跑了一个下午厕所的後果是,傍晚的周祖望身体虚弱,精神萎靡。
狄寒生看到周祖望强撑著身子,在电脑前颤巍巍地不知道在摆弄什麽,过来安慰道:“躺躺吧,过会儿吃点东西。如果只是中暑,明天就会好了。”随後又威胁,“如果明天还不好,必须去医院啊。”
周祖望苦著脸,打字道:“可是今天上课要讲的内容很重要的。我本来跟进度就吃力,再脱课,肯定跟不上了。”
狄寒生一时没跟上他思维速度,怔了怔才说:“你还要去上课?”
周祖望大力点头。
长久深藏在心里,对色彩和涂绘的渴望,一经碰触,便像岩浆般喷薄而出。无法抑制,也无需抑制。
第2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