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重生]免费阅读(75)
人心会抓小孩嘛?阿一仰起稚嫩的小脸。
父皇笑:不会来抓走阿一的,有父皇在。男人笃定般加重语气,有父皇在,没人能将你带离我身边。
听了这话,小孩攥着他指尖,安心沉入梦乡。
烛光将榻边守着的男人身影映得挺拔,夜风晃动烛火,几下摇动,衣轻飏再看那身影时,竟无声无息间渐趋佝偻。
立誓永远陪他身边的父皇,也终有一天老去。
衣轻飏以为自己忘记了太多事,并不会为幻境所触动。可现实是,这些记忆深埋于他的潜意识中,无须主动记住,也永远会自发想起。
他竭力回避前世的影响,也不断有人告诉他,要将现世与前世分清。
可忘记,是一件极卑劣的懦夫行径。
正是他所经历的几段前世,无数前尘,搭构起现在的他,如他身处于不落渊底幽火中一样,焚烧殆尽,又重新形成骨骼,填充血肉。
他曾向大师兄强调,他们的现在和未来,会与过去划清界限。
可实际上,他视大师兄为今生与未来之唯一,摆脱不了前世种种羁绊。没有前世,他仍会爱上大师兄。可有了前世,这份爱便添上重量,添上执念,添上诸多可念不可得。
他与大师兄,也经由这些过往成长,重构人格。
过分强调划清前尘与今生,实则是畏惧重蹈覆辙。
大师兄不愿他担起前尘之重,是偏袒于他。可他选择回避过去,是不公于他人。不公于那些曾爱过他、他爱过的人。
即便他们已消散于前尘之风中。
眼前之景再度变幻。那佝偻的男人也已满身衰老,躺上了他幼年熟悉的病榻。
少年晏轻衣伏在父亲榻边,双目赤红,还如儿时般紧紧攥着他指尖。只是那指尖已苍老枯瘦,再难挽回。
父亲嘴唇翕动,反复絮叨:吾儿莫怕,吾儿莫怕
周围太医与大臣以为皇帝是老糊涂了,还当太子是孩童。可只有晏轻衣清楚,父皇是怕他走后,留他一人在这夜无限长、无限深的禁宫。
少年的他脊梁已似成人,众人面前,也不再如儿时那般可肆无忌惮在病榻前放声大哭。
他明白了什么叫不能再陪伴,什么叫离去。
他只能紧紧攥着那枯瘦指尖。
老去的男人终不再翕动嘴唇,说着「吾儿莫怕」。
他深深伏进父亲手臂间,于无尽悲痛与茫然间,听一旁内侍宣告大行皇帝遗诏。
衣轻飏半晌别过头。
这次脚步却不敢再往前。
有什么东西噎在胸中,不上不下,感受得到它的存在,却诉说不清它究竟是什么。
他恍惚在宫道一角,又看见幼时自己。却不是小时候的晏轻衣,而是小时候的他。
他那时体弱多病,并不能放风筝扒屋顶,也不能惹得全宫上下人憎狗嫌。只有偶尔身子好时,母妃会陪他在屋外玩玩泥沙,堆堆房子。
那些沙子是精挑细选的,没有杂质,阳光下亮闪闪的。堆好的房子要盖顶了,他捧起一大把沙子,献宝似的给旁边站着的华贵宫装女人看。
女人站在侍女撑着的伞下,笑呵呵看他。
那些流沙于他掌中滑落。小衣轻飏急了,使劲去握住,可越使劲那些沙子流得越快。
母妃和侍女们哈哈笑作一团。
直到小衣轻飏委屈红了眼,母妃才良心发现,笑够了,弯腰拿锦帕温柔拭净他手心,傻孩子,流沙是留不住的呀。
留不住的东西,便随它去吧。
年少不懂此言,轻言别离。
后来才知别离之重。他轮回的许多次人生,往往开始得到最多。往后余生,竟都是别离。终如握流沙于掌心,欲东流之水回转,不可再得。
脸上有咸咸的东西滑落,沾湿他嘴唇。
风从不知名处吹来,拂乱他发丝。
他不愿再向前,可一低头,已发现自己身居高处。
漫漫玉阶之下,万民跪拜。
观星台上,玄衣国师持玉玺玉印朝他一步步走来。
他怔愣着,眼神定定望着那国师,一转不转。
玄知将玉玺玉印双手递交于他,他犹在怔愣,于众人压低的催促声中回神,接过这国之重器。
玄知眼睑低垂,无波无澜。待他稳稳接过后,方转身面向玉阶之下,声音沉稳,却足以令台下之人听清:
今日,吾皇受命于天,荣登九五之位
台下万民便山一般跪倒,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衣轻飏立于人间最高处,高不胜寒。余光留意玄知仍在自己身边,一颗心方才稳稳落下。
新帝登基的第一年,玄知送自己的师父凌霄子闭关后,回玄天观枯坐三日三夜,只为算清一卦。
玄天观尊天道行事,有一秘术可探知特定一人的命数。被探知之人的命数若是对天地衍化越重要,探知之人所付出的代价也就越重。
而玄知明知如此,仍不计代价。
自下凡以来,他对于如何求得自己的道毫无头绪,索性也不再纠结。只想遵循私心,替异数破除八苦命格。
一来算弥补当年自己犯下的过错。
二来,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他无法再接受这孩子再死于自己面前,试过四次,仍无法习惯他的死亡。
所谓八苦成一劫。破除这一劫,说来也极其容易。
只要破除其中一苦,那么一劫便不会成立。
阿一已经历过四世。换言之,他还有四次机会挽回。四次,说来不少,说来不多。
要破今世之苦,必先寻清症结。三日三夜,他共算了两次,以弄清今世阿一要渡之苦的关键。
折损数十年寿命,也只换来前后共五个字。
「求不得」与「情爱」。
求不得是果。
情爱是因。
一天,玄知整理凌霄子闭关后留下的东西。
忽然,他似想起什么,问自己的师弟:若一个人碰了另一个人这个位置。
他放下古籍,抬手准确寻到了当时阿一吻他的位置。吻得不准,落在下唇偏左的位置,大概是因对方心慌,也是初次没经验。
是代表他喜欢这个人吗?
师弟怔忡许久。大概没想到有一天自家看似绝情断爱的大师兄,会问自己这种问题。
他犹豫了下,如实道:大概是吧。
想了想,他认真补充:不过要看对方是哪种人。
玄知眨了眨眼,诚恳求解。
师弟道:若对方行为随便,举止轻浮,这种举动可能也是一时的调戏,当不得真。可若对方对待感情极为珍重,绝不轻言喜欢,性子执拗倔犟,那就
玄知听到后一种,眼皮一跳:那就如何?
师弟神色认真:那就得谨慎应对了。随意答应了是轻浮,坚定拒绝了是辜负。不过这事还是得看你情我愿,若是自己没这意思,尽管可能辜负,也要认真拒绝才好。
师弟说完这些,觑了一眼自家大师兄陷入沉思的神色,没敢多问,继续低头整理书籍。
玄知沉思间,余光瞥见了师父挂在自己正堂的一幅字。
他侧头顿步,第一次这么认真凝望它。
据说师父年轻时,未出家前曾有过一桩婚事。那幅字日日悬挂着,玄知今日才深思它之含义。
那上面笔锋钝朴写着首诗
自恐多情损修行,入山又怕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吾道不负卿。
再度惊醒时,衣轻飏恍惚从桌上抬头。
那些浮光掠影的回忆犹如大梦,梦中残留的情绪尚还停留,他下意识望向窗外,夜色中一棵径深大而粗的枇杷树映入眼帘,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似乎下过雨,此刻雨停了,叶片焕发着剔透的水光。
夜风阵阵拂来,吹走夏夜燥热。
这是什么时候?
衣轻飏活动了下手脚,支在桌上睡觉时的手还有些麻木。
陛下。一个老内侍悄无声息入殿,在桌前跪伏,语气略显焦灼地报道,千寿宫那边急传了消息,贵妃又呕血了。
衣轻飏一怔,松活的手脚又顿住,极懵眨眨眼。
什么贵妃?
哪个贵妃?只听说过皇帝有贵妃。
等等,他的贵妃?
衣轻飏蹙起眉头,指节叩叩桌面。这似乎是晏轻衣焦灼不安时会有的小动作。
而内侍误以为他焦急,便不敢停顿地接着报:太医院当值的太医现下都去了,驾撵也已给陛下备好,您是要现在便去吗?
衣轻飏意识到这内侍之所以未曾禀报便入殿,或许是自己曾经的授意。凡是有关贵妃之事,速速来报之类的话,大概。
看来晏轻衣很关心这贵妃嘛?
衣轻飏末了叩一下桌面,打定主意会会这位体弱多病的贵妃?
备驾,千寿宫。
说实话,千寿宫这名字听起来像太后住的地儿。可里面却住了位贵妃。联系这位贵妃「又呕血了」的事,衣轻飏猜测,大概取这种名字是为了贵妃长命百岁。
他淡淡哂笑。
他倒要看看晏轻衣金屋里藏着什么娇。
昏君和他的贵妃
他这边阴恻恻揣着对自己的莫名怨怼,那边抬驾撵的人步子倒是又轻又快,一看便轻车熟路,也不需皇帝催促,不一会儿便到了紧临皇帝寝宫的一座宫殿。
说它是金屋夸张了些许。
但规制、占地不亚于皇帝寝宫,这倒是真的。
这愈发勾起了衣轻飏好奇。
他知道这一世的大师兄和昏君压根走不到一条道上去。但他移情别恋如此迅速,倒叫衣轻飏鄙夷之余,生出对那位多病贵妃的好奇。
进了殿,众人似乎料定皇帝会来,毫不惊疑,乌泱泱跪下一片。
衣轻飏本想在外殿喝茶,忖度了下昏君该去的位置,便只顿了一步,径直入得内殿。
扑面而来苦涩药味,混杂四面熏着的清神香,内殿温度简直比外头夏夜还闷热。
里头太医们也齐齐跪下行礼。衣轻飏走过他们,随口问道:贵妃情况如何?
太医们忙禀:贵妃这是积年之症,此番呕血想是近来天气过热、肝热体燥的缘故。
衣轻飏幼年也患所谓先天之症,对太医这说法感同身受。
榻边跪着一个宫女,衣轻飏瞥那姑娘一眼,那姑娘便极惧怕他似的深深低下头:回陛下,贵妃服过药,才睡过去。
衣轻飏犹疑一下,抬手掀开帘帐。
这一看,却是怔于原地,不敢再动。
那、那、那榻上躺着的人,是男子便罢了,怎的和他家大师兄长得一模一样?!
钻出来的第一想法是:好一个昏君,找替身的下三滥法子都做得出来?
可再看第二眼,他便为另一种可能所震撼。
男人深阖双眸,唇色苍白,面色如纸,确是久病之人。可他绝不会认错。他将自己这张脸认错了,也不会认错大师兄。
可怕的也是这第二种可能。
昏君比他想的还要胆大。
衣轻飏垂眸望着那张沉睡的脸,久久无言。
为自己的胆大妄为。
他缓缓吁出口气,轻轻放下帘帐。想起大师兄从未有过的虚弱状态,他沉脸回身,语气难免重了些:
贵妃这副模样,你们跟朕说,只是因近来天气热了些?
太医们料定会有磋磨,虽然不知为何晚了些,仍俯首埋头,深怕皇帝点了自己的名。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驰名双标。
注:那首诗出自仓央嘉措的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稍作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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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执念相|十
这是怎么回事?
玄知怎会成为昏君自己的贵妃?
这简直荒唐!
衣轻飏只觉脑仁疼, 瞧见榻上面色苍白、眉间不自觉紧蹙的玄知,又泛起阵阵心疼。他握紧他被子下的手掌, 摩挲到熟悉的剑茧, 室内闷热,而那手心却冰凉。
炎炎夏日大师兄的手的确常是凉的。但那是内力调节出的温凉,和眼下这久虚之人的体寒, 毫无可比性。
衣轻飏低伏男人盖着的被子上, 发顶擦过男人下颌,虚压着没落到实处。
殿内一时寂静, 无人敢抬头看。唯夏蝉声与烛火噼剥声。
咚咚咚。令衣轻飏心情略缓的, 是男人心脏声仍然强劲。衣轻飏虚伏被面上,向前抬起眼皮, 男人清浅的呼吸传来,羽毛般撩他眼睫。
除了过低的体温,毫无血色的脸,一切与平常如故。
可衣轻飏心底仍不好受。大师兄在他面前总是顶天立地的形象,万事万物淡然处之, 他所拥有的绝对力量,使世间无人无事能轻易拨他心境, 乱他神色。
衣轻飏见过那对幽玄双眸低垂时的溺爱、深情, 也见过他眼睫轻颤时涌动的情/欲、忍耐, 可从未见过那双眸紧闭,再不看他, 眉心因忍耐病痛而深蹙。
他摆摆手让太医们下去, 垂眸凝望那张脸许久, 忽想起件事, 命一旁久候无声的内侍:你去太医院把国贵妃
这词怎么念怎么别扭。
入宫以来的脉案全部找来, 还有朕登基以来的起居注搬来,放外边,朕等会儿看。
待夤夜时分,许是喝下去的汤药渐渐起了作用,玄知眉头渐渐舒缓,衣轻飏弯腰在他手背上印上一吻,方起身出来,披衣夜读那两摞脉案和起居注。
脉案上最早的记录是在长庆二年九月。记载玄知先是染上风寒,而后寒病加重,竟是渐渐一病不起。
那,玄知入宫该早于长庆二年九月。也就是昏君登基的第二年,就敢掳了国师进宫。
衣轻飏便去翻起居注上。昏君行为荒唐,倒不惧起居舍人们如何写他,他翻到了许多可以佐证的记录。
长庆二年初,帝幸观星台,行年初祭天大典。国师玄知的名字仍在其中。
三月,国师便请辞,欲让位于师弟,云游四海,入深山清修。
这请求并不奇怪。历代国师中,神出鬼没、不受世俗约束者比比皆是,玄知为道门百年难得一遇之奇才,想要修为上更进一步很能理解。皇帝也同意了他请求,之后玄知便再没了记录。
然而四月起居注上便写,皇帝册封了徐家女为贵妃。
徐家女衣轻飏想到了还没登基前,茶楼上望见的那位徐太傅家的千金。昏君可能借了徐家的名头。
这一月负责记录的起居舍人,看文字是个颇具气性的文人。他笔尖刻薄地写道,徐家女身高八尺,望之不似女流。就差直说皇帝封了个男人了。
之后又含沙射影地写,某地出现天狗食日,天昏地暗,恐怕是上天示警,天子将行阴阳颠倒、藐视天道、罔顾人伦之事。
又忽然从皇帝册封贵妃之事,跳到玄天观闭门谢客,前国师师弟、现玄天观掌门拒受国师之位,文字间暗示的是什么,已昭然若揭了。
烛影跳动下,衣轻飏指节抵着唇陷入沉思。
玄知入宫是在长庆二年四月。仅五月后,一病不起。
那么,是真病,还是假病?
不。以衣轻飏对大师兄的了解,就算有意假病,玄知得的,也只能是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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