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重生]免费阅读(76)
且玄知病中那模样,做不得假。
他能理解玄知做法,同样更能理解昏君做法。毕竟昏君就是他自己。
站在晏轻衣的立场,亲人的死无法挽留,而玄知的辞别,恰是世上他仅可挽留,也能挽留的几样东西之一。哪怕借以世俗权力。
玄知诚然可独自脱身。可走不掉的,是整个玄天观。
夜里衣轻飏便歇在侧殿。
侧殿,昏君的一用物品俱全,前几日未批完的几沓折子还搁桌上摞着。衣轻飏等伺候他洗漱的宫人们潮水般退去,随手拣了几封读。
一看便了然为何积压。
全是台谏官们上的书。满篇阴阳不可颠倒、天道不可藐视、人伦岂能罔顾云云。
衣轻飏翻看到最底下的几封。自己还批过一句朱笔,统一的「卿所言甚是」。
但就是不改是吧?
衣轻飏将折子随意掷回。
枕着手臂躺下,他不自觉望向与后殿仅隔的一面墙壁。昏暗墙面上,树枝蝉影纷乱,像交错的人心、延伸膨胀的欲望,生生不息。
这一觉睡得并不好。
早起时他去了后殿一趟,玄知还在昏睡。下朝后上朝时不免经历一番台谏官们的唇枪舌战,他轻手轻脚入殿,玄知仍在昏睡。
心不在焉用完午膳,玄知仍紧阖双眼。衣轻飏唤了太医来。满院的太医乌泱泱塞满千寿宫,来了去了,只说贵妃身体如常。
看周围宫人,他们似乎也习惯了贵妃沉睡。
衣轻飏摁住胸膛下自己心脏的位置。它平稳地跳动着,偶尔传来清浅的痛感,更多时是酸胀。似乎晏轻衣本人也习惯了如此。
紧张了一夜一日,也局促了一夜一日,不知大师兄醒来自己如何面对。眼下这紧张与局促却都失了对象,跟墙上纷乱树影一般,乱他心神,扰他安眠。
可待他伸手,摸到的只是面墙。再没有别的了。
可又能怪谁呢?
砌这面墙的,也分明是他。
如今长庆六年。他们如此已四年。
午后,衣轻飏索性便留侧殿批折子。
拣出那些谏官们激昂的言辞,阅些实用的。腰背坐酸了,他搁笔抻抻身体,忽听外面兵荒马乱,他心跳陡然加快。
站起身,愣愣的,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做。
幸而有人进殿来禀他:陛下,贵妃醒了!
他这才得到理由,整理衣衫,往后殿去。太医几乎常驻千寿宫,贵妃一醒便有人去报信,衣轻飏愣神那一阵,已有几个腿脚便利的年轻太医提着药箱来候。
众人给皇帝行礼。
衣轻飏摆摆手,脸上淡淡辨不出波澜。帘帐后传来几声低咳,男人沙哑的嗓音问宫人,自己睡了几天。
衣轻飏停在帐前。近乡情怯。
可是陛下?男人倚着靠枕,抵唇低咳了几声,凝望帘帐后那道细长人影。
衣轻飏换好神情掀帘,笑问:可好些了?
美人的笑脸总归令人心旷神怡。可无人敢直面圣颜,有资格直面的,也难觉心旷神怡。
玄知以一贯的口吻答:好些了。谢陛下关心。
客客气气,礼礼貌貌,让人挑不出错处。
衣轻飏未能从他语气中,辨出他们如今是何境地。
玄知正在喝药,将碗放下。侍女躬身退去。衣轻飏榻边坐下,犹豫了下,试探去握他手掌。视线中,玄知眼睑轻颤一下,却未阻止,也不挣脱。
掌心才沾上药碗余温,正要散去,便为衣轻飏掌心温度取代。
玄知没有回应,只垂眸凝视他脸。
他们安静对视了好一会儿。
衣轻飏带他手掌贴于自己脸侧。不知他们双方在汲取谁的温度。
衣轻飏小心翼翼的,伏下身,虚压入他怀中,轻轻絮叨:
别离开我。
他眼眸凝视着被面。
别离开我。
玄知顿了下,另一只手抚摸他柔软发顶,一如儿时。
却不再回答他,不会离开。
阿一,我在。
他学会了做人该有的残忍。
可我不会永远在。
晏轻衣高坐殿上,眸色懒怠淡漠,语调带不明意味上扬。
你就是言弃?
半梳小辫半散着发的邪气少年,像小孩学大人模样,行了个古怪的拜礼。
晏轻衣唇色淡薄,把玩着手腕上红绳系着的玉佩,据说,你在钻研长生不老之术?
少年一谈到自己便咧嘴笑了,这回躬身的姿势自然至极:英明的陛下,我所钻研的长生不老之术不仅能使您长生不老,还能使您永葆青春,生龙活虎,百岁仍能延绵子孙,生生不息。
当然,长生不老只是我钻研的一个小法术,我更擅长的是开辟混沌、召鬼唤魔,助您一统天下,山河永固
晏轻衣不耐抬手,行了,朕对山河永固不感兴趣。朕只想一人长命百岁。
言弃道:要一人长命百岁,自然是小事。不过
他狡黠地眨眨眼,仰望殿上的美人:陛下答应我的事?
晏轻衣挑眉:助你钻研禁阵?放心,对朕而言,自然也是小事。
观星台供你使用,如何?
言弃脸懵了懵,随即喜不自胜:观星台?就是那个传说聚天地灵气最佳的地方吗?
自然。晏轻衣起身,像是急着去什么地方,淡淡下了定论,以后你便是大齐国师了。
言弃做邪修这么些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给一个正道修士看病,还得想法子帮这牛鼻子老道长命百岁。
但想想那美人皇帝给他提供的条件
毫无邪修尊严的言弃,喜闻乐见屈服了。
但,天下哪有白占的便宜?
见那道士第一眼,言弃便骇然发现,他竟只余一年不到的寿数。
一年要活到百年,这是皇帝薅他羊毛哇。
那道士睡在廊下躺椅上,夏末了,仍用厚毯子掖着。见进来个邪修,道士也只淡淡抬起眼皮睨他一眼,便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手中经书上。
言弃拿出好些罗盘、人偶、手指头。
盘腿坐在廊下鼓捣一阵。他支着下颌歪头,奇了,奇了,你明知自己只剩一年寿命,合该形容枯槁,却仍用修为维持自己模样与常人无异,这不死得更快么?
玄知目光不曾移开纸面。
言弃若有所思:看起来,你也并非对那美人无意嘛?
这玄知在他们邪魔外道界可出名了。言弃来之前便听说过。
玄天观大弟子七年前被凡人皇帝掳进宫做了贵妃,这不笑掉他们大牙,他们便不配称之为邪修了。
回应言弃的仍只有翻书声。
言弃也不在意他搭不搭腔,自顾自揪自己小辫子,观星台我也想去,可保你长命百岁也太难了你能配合我点吗,喂,牛鼻子?
玄知终舍得给他反应,淡薄眼睑低垂,似哀悯无悲喜的神仙:这就是皇帝答应你的条件?
言弃耸耸肩。
又八卦道:你这不挺关心那美人的嘛?
玄知沉默了片刻,抬头,望向那片四四方方的天。难得的好天气,天像雨水擦拭过似的,蔚蓝万顷,没有一丝云彩。
他语气沉稳,似尘埃落定,又答非所问,生死于我而言,如闭眼睁眼之间。你无需白费力气。
言弃只道:我听命于皇帝。
玄知侧头,眉高目深,幽漆眼眸中暗藏道之玄妙般,所目皆空。
我曾听命于道,信舍一人可救苍生。
言弃迟疑地露出疑惑:那现在呢?
玄知语调不急不缓:在千寿宫我冥思七年,苦想自己究竟为何会身处此地。我才明白,之所以天道罚我,原是我背弃了自己的道。
言弃道:嗐。什么道不道的,反正依我看来,设个那框子放在自己头上,不就是拿来破的?
玄知微微颔首:诚如此言。可我已背弃我道两次。
言弃诶了一声:你活这短短几十年,也有两次?
玄知低了声音,第一次,我明明认定天道无为,待万物无亲无疏,无彼无此。我却信了舍一人可救苍生。如此,背叛我道。
可能是困于千寿宫七年,实在太久没与人说过话。又或许是因为这是个陌生邪修,他才很少见地说出这么多话。
第二次,我明明信了舍一人可救苍生。却欲救那人,反抛苍生。如此,又叛我道。
我反复无常,优柔寡断,以为自己做对时却总是做错,以为自己做错时却总是后来发觉做对。
我他眼眸颓然,可能辨不清对错了。
听他这番话,言弃唏嘘:想你们牛鼻子老道总会钻牛角尖。我是没资格说什么,但凭我这百八十年的闯荡下来,对错是说不清,可我知道什么叫顺我者活,逆我者死。
我之心意,岂容他人置论对错?
你便是经历得太少。言弃道,总拿书上的那些天尊言、天道言去背去靠,世上哪有绝对的对与错?你觉得对的,保不齐在别人眼里便是错。你觉得错的,说不定又在无形之中救了谁于灰暗之中。
年轻人,救什么苍生啊?苍生管过你死活吗?
玄知灰败的眼眸轻动了下。
仍像无情无欲的神仙,说出的话却开始像个俗人。
于我之心意而言,我之死活,与苍生比,不过一草芥。
可苍生之死活千寿宫这七年,他似乎想通了这道理,抵不过他。
我想救他如何救?
言弃狡黠地笑笑,举起自己画了多遍的阵法稿子,像我一样,多试试呗。
玄知默然,可我机会有限。
言弃道:那你想怎么救?
玄知沉声:最保守的法子,就是最安全的法子,我试不了太多错。
若情爱是因。
那阿一需得爱一个值得爱的人。这份爱,会有结果,过程即便会有小的磋磨,可结局总会美好。
是求得到。
而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受万人谴责,深陷痛苦而看不到出路。美好的出路不是一个人说了算,也不是两个人说了算。天地茫茫,天道苍苍,有舍有得,亘古真理。
不会有结果的东西便该早早舍去。
尽早,尽早。在动心之后,情深之前,狠狠掐断。
入秋,京师渐渐人心惶惶。
皇帝耗费巨大,供观星台那位不知从何来的国师钻研劳什子长生不老。
宫里那位贵妃又呕了血,竟是接连昏迷半月。这时宫里查出有臣子勾结千寿宫的宫人,在贵妃衣物、吃食上撒入少量钩吻草粉,竟已连下了四年有余。
今上自然震怒。
狱司连月「请」进朝中大半清流之臣,一审便审出一宗牵连甚广的毒杀贵妃及谋逆案。朝中经历血腥清洗,一时人人自危。
偏生这时,南方水灾又起。竟有逆臣逃至南方,煽动百姓,揭竿起义。
今上行事霸道,当年削藩一事早引起各地不满,此刻纷纷见缝响应,还打的是「除妖妃、清君侧」的名头。
藩王们还请出了正道几大门派出山。说是京师那位国师除了钻研什么长生不老之术,还在秘密研究些毁天灭地的禁阵,若他建成,天下安有宁日?
有一向不牵涉凡俗之事的道门相助,战事由入秋竟拖至冬日,叛乱迟迟未被消灭,更助长叛军气焰。
隆冬,初雪过后,京师大街小巷开始传这样的消息
宫里那位贵妃,只怕时日无多了!
可笑那昏君,错将无用邪修认了国师。反将真国师困在宫中,日日行那罔顾人伦、藐视天道之事。
一人要想站到至高无上之位,是极难的。但将人由至高无上之位推下,是极容易的。
陛下。
陛下。
太医们满脸哀戚,低头向晏轻衣行礼。
为了接连不断的战事,皇帝已许久没踏进千寿宫,面色疲倦,形容也已消瘦许多。
侍女们俯首低泣,太医阖眸叹息,晏轻衣满目所见皆是萧然,忽然明白了什么。
帘帐已被挂起两边,空荡荡的,像预告着彼此磋磨的什么东西终将结束。
玄知
晏轻衣轻轻跪在榻前,握住他冰凉掌心,一遍遍摩挲自己脸颊。他不再说「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只喃喃他名字:玄知,玄知。
玄者,道也。
玄知,玄知。却不知道。
许是被他下颌薄薄的青茬扎到,玄知摩挲他下颌,脸侧过枕头,眸光定定深望他,陛下消瘦了。
晏轻衣缓缓笑开,美人一笑足以令人心旷神怡,你也消瘦了。
我都认不出你了。他虚埋进玄知臂弯间,语气分明带笑意,撒娇似的,可脸深埋其中辨不清神色。
我还认得出你。玄知说。
晏轻衣道:那你以后也要认得我。
玄知顿了片刻,嗯。
宫人太医们都静悄悄退了下去。
静得只听见火炉噼剥响。窗外似乎有屋顶的雪消融,簌簌掉到地上。
玄知恍然:原来下过雪了?
晏轻衣道:嗯。今年的雪可漂亮了,本想找你一起看的,可太忙了,你也总是睡着。下回咱们再一起看。
玄知沉默片刻:我给陛下舞剑,你看吗?
晏轻衣头埋在他臂弯里,蹭了蹭:嗯。你舞。
玄知说:守一剑剑身纯黑,适合雪天舞。我会带阿一去院里,将剑鞘抛给你保管。你坐在廊下,小兔子一样。眼睛亮亮的。但很乖,很安静。
晏轻衣道:然后你舞剑,看似轻飘飘的。力道却激起地面阵阵细雪,它们撒开来,像梨花一样。
晏轻衣笑了笑:非常好看。
嗯,人也好看。
我以前一直吵着要你教我使剑,却总是没时间。也没办法了,只能下回你再教我。
玄知抬手想摸摸他发顶,可已没有抬起的力气。晏轻衣牵引他手放在自己头顶,玄知幅度极小地抚了抚。晏轻衣弯起眉眼:这么喜欢摸我头发?摸乱了,下回可要你帮我捆好了。
这是手艺。玄知静静说,得学。
我有很多,都得学。
他顿了下,语气郑重。
我学晚了,不要怪罪,阿一。
晏轻衣凝望他的眼睛,唇角渐渐再难勉强地弯起。
我也学晚了。晏轻衣轻轻吻他手背,什么叫留不住。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过于冲动,过于草率自负,过于不成熟。恨我,便会记得我吧,玄知?
不会恨你。
将死之人口中很难听见如此笃定的口吻。
也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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