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4)
她招呼卸妆的牌牌出来吃饭,动作间背后的发绳断了,头发散下来,晁新回头一看,蹲下将其捡起来,裹了几根头发扔到垃圾桶里,然后想了想,家里没有多余的发绳了,随手拆了一根一次性筷子,扬手拧髻,把头发挽在脑后。
碎发耷拉一两缕在脸畔,野性十足,向挽又想起她脱了高跟鞋的样子。
牌牌磨磨蹭蹭地出来,又和向挽打了招呼,很规矩地坐在左手边。
经过一番折腾,她已经没力气作妖了,羞赧也少了一点,决定当一个温婉冷酷的大人。
晁新先伸手拿碗,给向挽盛了一碗汤。
试试咸淡,不行我再去加点盐。
向挽双手接过,抿一口:正好。
晁新点头,又探手示意牌牌递碗。
牌牌却别扭起来,因为以前第一碗都是给她的。
我自己来。她撅着嘴说。
向挽睁了睁眼,晁新见怪不怪:不理她。
用公筷给向挽夹了一块排骨。
哪有醋还两头吃的,莫名其妙。
晁新做饭真的很好吃,比于舟和赵女士还要好,火候适中,咸淡也适中,尤其是她的玉米排骨汤,玉米的清甜仿佛陷入了肉里,但不腻,一点儿都不腻,排骨上肉筋都炖得很烂,轻咬一口就脱下来了。
向挽吃得很满足,鼻尖沁出细细密密的薄汗,更像个水葡萄了。
晁新发现这小姑娘挺有意思,因为她吃饭很虔诚,慢条斯理的,拿筷子之前还要起个范儿,擦拭嘴角时只捉着纸巾的一个角,跟宫廷剧里似的。
而且,明明吃排骨的时候眼神都亮了,但下一筷子却给了不大感冒的凉拌豇豆。
于是晁新又提手,又给她夹了一块小排。
小姑娘的眼神又亮了。
晁新抬起手背,抵住嘴唇,轻轻清了清嗓子,但是一对眼睛微微眯起来,笑得风情略涨。
大概是到人家家里做客,不好意思吧,她想。
吃过饭,时间也不早了,牌牌自告奋勇洗碗,原本想在向挽面前表现一番,谁知道她不省心的娘没有接收到她的信号,只说:那你洗吧,我把向老师送回去。
牌牌难以置信地张大嘴,水流哗哗哗冲着手上洗洁精的泡沫。
晁新一边给向挽递衣服,一边蹙眉提醒她:浪费水。
向挽招招手,说了再见,就和晁新一起出门了。
昼夜温差大,晚上更冷一些,连在地库都感到呼呼刺骨的风,晁新一边解锁,打开车门,一边按住手机发语音:哎,姜哥,不好意思,刚看到您的消息,我一会儿就把账号发过去,谢谢姜哥。
她在入座的行动间说了这么一句,说得很轻,言语里也很客气。
向挽等她说完,放下手机,才关上车门,怕声音打扰到她。
贴心的举动让晁新望着她笑了笑,在导航里调出路线:现在不堵,大概40分钟,如果累了可以把座椅往后调,躺一下。
意思不用坐得这么笔挺。
但向挽不习惯在旁人面前躺着,摇了摇头。
车子驶向地面,到达第一个路口的红绿灯时,向挽开了口:古琴,我也会。
嗯?晁新抛了个尾音,没转头。
若你不嫌弃,我可以帮牌牌补课。
晁新的鼻息一动,没带笑意的笑容:谢谢,但是不必了,打赏的事你没有责任。
并非无偿。向挽摇头,眼神在前挡风玻璃的折射下隐隐流光。
晁新这才看了她一眼。
我亦在补习英文,但口语不大好,总是闹笑话,我想,同牌牌一起上外教课。
还有一点她没说,其实苏唱也可以给她请外教,但金发碧眼的人她有点害怕,自己单独对着,总不大敢张口。
或许是从前,父亲是主战派,总上书要征伐番邦的缘故。
幼时二哥还时常吓唬她,说番邦蛮子茹毛饮血,要吃人的。
但向挽觉得如今是个好机会,既能帮晁新省下一笔钱,自己也得偿所愿,是双赢。
我的古琴造诣十分高,好极了,非常好。她不晓得应如何应聘,便侧过身子,认真地说。
晁新笑了,有说自己造诣很高的吗?
是吗?她轻轻问。
是,我自荐。向挽用了第一次问彭姠之要角色时的词。
晁新润了润嘴唇,又一次觉得她有些意思,外表看起来大家闺秀,不熟悉的时候也落落大方的,但多聊了几句,发现她有一点笨拙,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笨拙。
恰好,晁新特别喜欢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
她心里说了成交,但不自觉地又多跟了一句,想要再听一听她的回答。
古琴一对一,外教一对二,还是蹭听,那么古琴的课时费应该比外教贵一些,你吃亏了。
那么,向挽沉吟,晁老师做饭给我吃。
晁新觉得自己今天想笑的次数有点多,通常来说,一般人只会不计较,客气两句双方就不再推辞了,但向挽认真地说,请她给她做饭吃。
好像真的在思考自己吃不吃亏。
晁新呼出一口气,抬手把落在胸前的头发拨到后面去。
向挽的家和恒湖国际离得比较远,一来一回,再到家时已经接近一个半小时了。牌牌很乖巧,早早地就洗漱完毕,换了睡衣躺在床上,不过还没睡,翘着双腿玩手机。
晁新先敲了敲门,听到拿腔作调的一声请进后,才拧门进去。
今天是花木兰?她看着牌牌给自己编的小辫子,发绳上有一朵黄色的花。
你好幼稚,牌牌用小哑嗓鄙视她,今天是向老师的女友粉。
美滋滋的,甜蜜蜜的。
你才四年级。晁新拨着头发提醒她。
我们班有谈恋爱的了,你知道吗?那个胖子。牌牌放下手机,兴致勃勃地爬过来,睡裙盖过她的小腿。
他给我后桌上课传纸条来着,我是中转站,他俩课间请我吃烤肠。
少女的娇音嗲嗲的。
都是淀粉,青春期吃多了,以后你也变胖子。晁新说。
牌牌哀鸣一声。
晁新到床尾坐下: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
好消息。
你的女友向老师,以后周六给你上古琴课。
天啊。牌牌惊呼一大口气,搂住晁新的脖子,感动地看着她,觉得她是天底下第一名的家长。
片刻又收回手,咬指甲,大眼忽闪忽闪的:坏消息呢?
外教课她跟你一起听,以后有人盯着你认不认真了。
牌牌哼哼唧唧地笑,小奶音:也不算很坏,可以可以。
但她突然又很警觉:小姨,我问你。
嗯?晁新站起来,给她收拾书桌。
你是弯的吗?
晁新装着铅笔盒:我对这些没兴趣。
哈,那就好。牌牌长舒一口气。
过了会儿又说:是不是带着我这个拖油瓶,不太好找呀?
拖油瓶,谁说的?晁新把铅笔盒盖上。
电视里演的。
有没有你,我都没兴趣。晁新把语文书拿开,下面是牌牌摊开的日记本。
她本能地要合上,眼睛却比手快。
青涩的字迹这样写道:我终于又见到她了,还一起吃了饭,没有我想象中温柔,可比上次见还要漂亮得多,我想要她叫我晁北,可她叫了我牌牌
晁新轻轻吸一口气,把日记本合上。
写得很情真意切,但牌牌从来就不是什么向挽的女友粉,晁新知道。
早点睡。
第8章
说定之后,向挽就开启了当古琴老师的新副本,原本晁新说来接她,但向挽觉得太麻烦,自己挤地铁。
每次地铁关门开始启动,她望着黑漆漆的车窗倒影出自己的脸,总觉得很恍惚。
以前在轿子里都要将帘子放下来的相府小姐,如今站在浊气生发的密闭空间,和上班下班的所有人没有任何区别,生活像压吐司一样把他们牢牢压在一起,连抗拒都变得麻木了。
直到挤出车门,才松了一口气。
现代社会,连有一平方米独享的空气,都算是奢侈。
所以她也想念自己曾经的古琴,来到这里一两年了,还没有像之前一样闲云野鹤、琴音绕梁的时候。
向挽请求晁新给了她一个月时间准备,因为现在的琴谱是减字谱和五线谱混合使用,减字谱和她以前的古琴谱区别不大,不过五线谱就需要从头再来,好在这个并不复杂,对着标准音数几个位,几天下来她便记住了。
又找了一些教习古琴的视频,摸索了一套简易的入门方法,备上几本教材,正式开始教师生涯。
上门几次之后,向挽发现晁新真的不忙碌,比自己的时间还要闲散些,周六基本上都在家陪着她们补习,然后精心准备一餐晚饭。
所以向挽在想,坊间传闻她很难约,不知道是不是她空出时间照顾牌牌的缘故。
但很快,向挽推翻了这个猜测。
因为在五月底的一次课后晚餐间,晁新一边夹宫保鸡丁,一边问她:你平时直播吗?
不直播。向挽道。
嗯。晁新埋头送了一口米饭。
原本以为只是偶然一提,没想到她又说:我还以为,你们这样的,都会直播。
你们这样的意思是,向挽和苏唱这样的。
接触下来,向挽发现晁新和她们确实是有区别的,圈里会把大佬们无形分为两类,一类有地位和国民度,如晁新;一类有流量和死忠粉,如苏唱。
最直观的区别可能在于,回家和七大姑八大姨讲起来的时候,她们不认识晁新,但会知道哦,那个呀,《青鹤》的女主角,是吧?哦这个动画片是她配的呀,那我要去买票看看的。
而说起苏唱,小辈们会说我老婆还有人不知道吗?《神战之巅》里的索菲娅,氪了78次金才抽到她隐藏语音的新皮,她最近那个广播剧你听了吗?播放破亿上热搜了,苏死我得了。
更直白一点的区别就是,苏唱一次生日直播,在屡次强调不要刷礼物之后,单平台分到的打赏可能都有六位数,而晁新的几万块,需要在几次FT中攒出来。
晁新下海配百合广播剧的消息在论坛刷了几天屏,听众意外也不意外,因为最后他们这样调侃金主爸爸给得实在太多了。
其实只是正常价,晁新知道。
但她接这部戏一是因为向挽打赏的事,二是广播剧的酬劳确实比她配一部同样集数同等工作量的电视剧要高。
晁新是一个不善于交际的人,苏唱相反,好像所有圈子她都能游刃有余。
她能在影视圈配上贺岁档,在广播剧圈成为顶流,还有游戏,几乎所有国民游戏的大热角色都有她献声,她不用改声线,听众就喜欢她清贵得没有代餐的嗓子。
晁新没有多少游戏圈的资源,可能她并不华丽的声线不太适合二次元,也可能她的地位在那里,游戏公司觉得性价比不太高。
他们更喜欢用有流量的新生代。
因此这次和苏唱合作,她并非没有私心,想了解另一类人的发展模式,也想观察这条截然不同的路是怎么开拓的。
苏唱结束自由人生涯的消息在圈里传开时,晁新一直想去看一看她带的萝卜。
萝卜是行业术语,指的是背靠知名工作室的新人,向挽就是苏唱工作室里长势最好的一颗小萝卜。
你们工作室,我方便了解一下,是怎么招人的吗?晁新端着饭碗的底部,有点迟疑地问向挽。
我和老板是在三声工作室的培训班认识的,那时候她是我的导师,我因为学历问题没有和三声签约,老板找到我,签下了我。向挽说。
至于其他几位,我不晓得。
嗯。晁新抿了抿嘴角。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向挽好奇。
我妈也想开工作室。牌牌在座椅上左右摇晃。
晁老师解约后,不是一直都是自由人么?向挽蹙眉。
晁新呼出一口气:圈里有风声,说影视新规今年会下达,除外籍演员外,不让配音了。
而且由于她的角色大爆已有几年,许多影视剧找到她配音,任她再会变换声线,也不过就一把嗓子,听众过于熟悉,隐隐有听腻了的趋势。
时不时会在她新剧预告的评论里说,很出戏。
这些零星的评论是隐藏在晁新稳固地位下的冰山,只有真正航行的她才知道,自己已然快要触礁。
但她除了配音,什么也不会。
是想过要转做声音团队,接一些对白指导或者配音导演之类的工作。因为现在影视同期声不多,为了赶戏,剧组多半不会现场收音,所以哪怕是影视演员使用原音,也需要后期补录,那么声音团队就十分必要,并不会随着配音新规的下达而不被需要。
只是,这样的工作,晁新一个人接不下来。
建立一个工作室谈何容易,哪怕她晁新是块金字招牌,也需要拉投资,更何况她想要绝对控制权,她不喜欢被投资人掌握的感觉。
因此她在筹钱,可能还需要借一点。
每个月的房贷有三万多,车贷一万多,花钱如流水。
想到这里,她又有一点出汗了,但她什么也没说,习惯性地咬了咬后牙,又风轻云淡地放开,问向挽:今天的菜不合胃口么?看你没有吃多少。
没有,我过来之前买了个面包,因此不大饿。
晁老师若想知道工作室的事情,我替你问问老板。她又说。
晁新欲言又止,一会儿才说:好。
正好第二天彭姠之约她们四个喝咖啡,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在二楼。
向挽侧坐着,身体略微对着外面树影摇曳的落地窗,手指放在咖啡杯的底部,慢条斯理地说了这件事。
彭姠之食指绕着长卷发,半躺在沙发里,烈焰红唇一张:晁老师开工作室?圈里没听说她在拉投资啊,她全资?
向挽摇头,软声道:接触下来,我觉得,晁老师并非像你想得那样富裕。
说话时她娟秀的眉尖小小堆起。
彭姠之瞄她一眼:你干嘛,怎么我听出了一丢丢心疼呢?好像还有点怼我的意思?
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咋了,去教了几次琴,就站她那边了?
这小孩儿,野得很,跟谁走得近,就跟谁玩儿得好,她可算是看出来了。
向挽垂下眼尾,没理她。
哟,这态度,彭姠之酸了:你要看不过去,让苏唱投她呗。
手往对面一指,好像在说,喏,现成的冤大头。
彭导。于舟小声叫她,摇摇头。
闻到火药味了。
彭姠之其实就是有点吃醋,向挽最近出来玩儿的时间不多,有空闲都上课去了,而且她说并非你想的那样,好像在记着上次彭姠之说几万块对晁新来说不算什么的话。
彭姠之最烦人翻旧账了。
也最烦人总觉得她是本地人,家境又还不错,好像挺不知道人间疾苦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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