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3)
悄无声息的,没打灯也没按喇叭,好像笃定向挽会认得。
银色的S级轿车,内饰是岩浆灰,她好像特别偏爱黑白灰色系。
向挽走过去,要开后座的车门,但晁新探身过来,给她将副驾驶的门打开。
到前面来。
向挽有些犹豫,不仅因为从前她坐马车是在后边,来到现代之后,她也从未坐过副驾驶,打车或是搭车,她都在后排。向来好学的她还去网络上搜索过,听说副驾驶有一些含义,是另一半的专属位置。
据传,若是不相干的人坐了副驾驶,还会被正宫打出去。
于是她有一点羞涩,站在后排,低声说:不大好。
晁新莫名地看她一眼,上车仿佛被这小姑娘摆出了上花轿的架势。
坐后面,你是想让我当司机么?她双手叠在方向盘上,轻轻搭着手腕。
嗯?向挽不明所以。
上车吧。晁新又说。
向挽不想在街边纠缠,于是从善如流地开了侧边车门,坐稳了系上安全带。
双手置于大腿上,正襟危坐,跟个空姐似的。
晁新冷淡一瞥,笑一小下,然后打了方向盘往家里去。
车上的空调打得很足,热乎乎地烘着向挽的脸,向挽将围巾摘下来,决意直接跟晁新说:晁老师,我今儿想了一下,那笔打赏恐怕是要不回来了。
晁新静静地听她一五一十地把个中因由讲清楚,然后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早想到了,只是几万块也不是小数目,所以还是想试一试,没关系,还是谢谢你。
向挽扫一眼她车的中控,还有精致的内饰,抿了抿唇,没说话。
轿车缓缓驶入一片住宅用地,两边都是绿化,非常安静,街道上没什么行人,车辆也不过三两辆,往右飞速掠过的是两个别墅区,开到高大的正门前晁新放缓速度,喷泉无声地涌动,她在花丛垒成的小转盘处绕了一圈,直接下入地库。
向挽瞥了一眼,这个小区叫做恒湖国际。
自地库停好下车,晁新从后备箱拎出一箱牛奶,把平底鞋脱在后备箱里,换上一双黑色红底高跟鞋,一边按下车钥匙锁车,一边跟向挽说:走吧。
当先进楼道等电梯,光洁的大理石包裹着电梯门,连地库通道的瓷砖都一尘不染。
向挽蹙眉,不动声色地看了晁新一眼。
上到17楼,一梯两户,晁新按下指纹,开锁。
明亮宽敞的客厅一览无余,格局和于舟家有些像,仍然是客厅餐厅连着一个长长的通道,卧室和书房还有多功能室分列在通道两旁。
向挽曾经听于舟显摆过,说在江城,这种过道一般是豪宅标配,因为江城房价高,很多紧凑的刚需户型根本不会把这十几二十万用在过道的几平米上。他们宁愿多出小半个房间。
晁新的房子,很显然,不算豪宅,因为和苏唱的无论是小区还是装修都有一定差距,但也算高端房产了。
向挽换了鞋走进去,晁新把牛奶放到桌上,又顺手把手腕上的发绳撸下来把散开的长卷发束起,随手指了指沙发让向挽坐,然后她放轻脚步穿过过道,走到最里面倒数第二个房间,支一个小缝看一眼,用气声说了几句话。
再轻手轻脚地关门,回到客厅。
先是洗了个手,再把冰箱里的水果端出来,用厨房用纸吸干葡萄上的水,一颗颗摘下来,盛进盘子里,放到向挽面前。
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有点凉,等一会儿再吃吧。
晁老师客气了。向挽曼声道。
说完她又浅浅呼出一口气,看一眼头上的水晶吊灯。
她实在很困惑,并且表现在了脸上。
晁新仔细地剪着葡萄枝,眼神仍旧很冷淡,不过嘴角提起来,有点温婉地笑了:这是学区房,为了牌牌上江大附小买的,而且离江城一中和江大都很近,以后上学方便。
买它,几乎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哦,还有那辆车。
江大附小要面试,牌牌是单亲家庭,我学历也不高,只能在我的工作和个人财产上加码。
她很坦诚,但好像也不习惯这样坦诚。
向挽不大懂小学入学流程,但还是点了点头。
养孩子很费钱的,晁新小声说,你也看到了,牌牌周六也不能休息,今天是她的外教课。
向挽眼神动了动,往过道里看去。
那几万块,我本来想提现出来给她买古琴的家教课的,她说,后年的毕业晚会,她想上台表演古琴。
向挽沉默了一下,挺不好意思,把包里的switch拿出来,放到茶几上。
打赏一事,帮不上忙,实在抱歉,我给牌牌带了个小礼物,她若是喜欢,便收下。
她望着晁新淡淡的眉头,挺风华正茂的年纪,保养得又好,看上去也没有因为生育而比于舟苏唱她们老,但她的话题里,每一样都是孩子。
向挽有了一点点探索欲,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在哪里,又不知道她才33岁,为什么就独自带了一个10岁的小女孩。
晁新看一眼游戏机,又看一眼向挽,风情薄弱的眼帘往下搭了搭,她说:不用了,牌牌现在也不怎么玩游戏,你不要破费了。
她知道向挽很为难,本来打扰她就已经很抱歉,那天开了口之后,她也一直在想这件事。
她想着请向挽来,给她做顿饭,也好对之前的唐突有所表示。
说话间外教走了出来,微胖的三十岁左右的女老师,金黄的卷发扎成一个低马尾,用尚算标准的中文跟晁新打了招呼,说下次依然这个时间,然后就轻车熟路地开门出去。
晁新还是站了起来,挡着门将她送出去。
刚合上门锁,正要回头跟向挽说话。
听见过道里拖鞋懒懒地耷拉着,一个小姑娘仰头闭着眼,拉长受尽磋磨的嗓子说:妈晁新小姨我要吃冰棍儿!
向挽的心咯噔一跳,和晁新对视。
小姨?
第6章
四目相对,牌牌嗷地一声尖叫,把自己用发箍别上去的齐刘海薅下来,再把穿着睡衣的身子往墙壁上一贴,借着过道挡着点儿,露出半个脑袋:向,向老师。
被固定了小半天的刘海不听话地翘在脑袋上,像两个巨大的飞蛾。
向挽扑哧一声笑了:小牌牌。
贴心地加了一个小字,暗含她仍旧很可爱的意思。
牌牌给晁新使了个眼色,缩回去,晁新上前,被牌牌拉着手腕一把拽进卫生间。
妈我没洗脸!门里传来牌牌克制的哀嚎。
然后是水流打开的声音,牌牌一边洗一边接着哭:妈我没洗脸!
晁新的轻笑也很清晰,她压低嗓子说:卫生间的门隔音不大好。
向挽忍不住笑出声,里头的水流声乍然停了,小姑娘的哭泣在喉咙里压着,小猫似的叫了一声。
门一开,晁新先出来了,袖子撸起来,手上有一点水,但牌牌仍旧在里面磨蹭,仿佛要再做一会儿心理建设。
向挽听到了牌牌叫晁新小姨,但她和晁新的关系,还没有到能够直接过问的地步。
晁新反手在大腿处抹了一把,把裙子捋平,然后坐在沙发上,跟向挽说:今天晚上有空吗?
有。
之前拜托你那件事,我挺不好意思的,你要是没有安排,晚上留下来吃饭吧。
见向挽迟疑,她又道:我做饭,还可以。
向挽莞尔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想吃什么?晁新微微俯身,胳膊搭在交叠的大腿上。
又拉开距离,抬起手腕看了一眼细细的手表:家里好像没吃的了,要下楼买菜。不过不远,楼下超市就有。
我去买,你陪牌牌玩一会儿?她的语气很轻柔,但略带下三白的眼神仍旧很冷淡,说着,抬手把电视打开。
向挽看一眼紧闭的卫生间门,那里面关着一位少女支离破碎的自尊心。
她于是温婉道:我同你一起下去吧。
卫生间里传来一道急促的短音,欲言又止。
晁新瞥一眼,起身拿起外套:走吧。
这两个字刻意放大了声量,享受了门里第二声短促的哀鸣。
晁新!在拿包了,卫生间却闪了一个缝,不见少女的脸,只听见一个气声。
晁新垂了垂眼睫毛,摇曳生姿地走过去,靠在墙壁。
牌牌的声音像是从喉头挤出来的,怕玄关处的向挽听见:你跟我抢向老师!
我用得着跟你抢?晁新抄着手,长卷发扫过脸颊,语气冷漠,她本来就是我CP。
啊你牌牌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刘海再弄点水,压一压。晁新伸手,给她把门带上。
向挽套着围巾,看晁新走过来,眼里带着一点笑。
你很爱逗她。她等着晁新换鞋,温声说。
晁新却叹了一口气,等大门关了,俩人走到楼道,才说:她小时候挺不开心的,也没什么喜欢的东西,所以打赏的事虽然让我为难,也没有太责怪她。
晁北小时候都不怎么说话,身体也不好,豆芽菜似的,调养了那么久,还是贫血。
现在会犟嘴,好多了。
说着又撩一眼向挽:刚才开玩笑,你别介意。
向挽摇头,眉眼弯弯:杜龄本就是许之之的CP,没有错。
晁新就着电梯的暖光看着她,觉得她的眼睛很不一样,好像比都市里的人清澈很多,没有受到过什么污染的样子。
像她第一眼见到襁褓里的牌牌,不过婴儿的眼白泛着蓝色,向挽的底色很清晰。
到了傍晚,超市的人渐渐多起来,晁新和向挽推了一个小推车,在蔬菜区和肉类区慢慢逛。
爱吃牛肉还是猪肉?
晁新在敞开的保鲜区停下,小臂搭着推车的扶手。
牛肉。
向挽想了想。因为于舟爱吃牛肉,她们平常在家除了排骨,很少买猪肉。
水煮牛肉,A;红烧牛肉,B。
向挽笑了:A。
晁新点点头,挑了一块递给生鲜区域的售货员:麻烦切片。
豆芽打底,A;生菜打底,B。
晁新接过保鲜袋里的牛肉,推着推车往前走。
向挽继续做选择题:B。
wow。晁新小小地挑了下眉。
怎么?
做这个选择的不太多。她偏头拎了拎嘴角。
泪痣因为这稍纵即逝的笑,生动了一些。
走到蔬菜区,晁新停下,手探进后脑,拨了拨卷发,然后靠在一旁,示意向挽上前:选一颗。
然后她将右脚的脚后跟自高跟鞋里提起来,脚踝靠着左脚,偷懒。
向挽眼神往下,抿唇一笑,转脸挑选蔬菜,过了几秒,柔声问:既然难受,怎么又总要穿呢?
想起在地下车库,晁新连上楼都要换上高跟鞋。
晁新耷拉着慵懒的视线:喜欢比人高一些。
不喜欢仰人鼻息,不喜欢抬头,喜欢低头,喜欢俯瞰。
向挽抬眼看她,但晁新又低下头,打开了手机。
再回到家时,卫生间的门已经开了,二人把几个购物袋一起拿到厨房,晁新打开冰箱,分门别类地放进去,牛肉就着保鲜袋泡出血水,再掏了几个鸡蛋,放到流理台上,又蹲下把葱姜蒜等配菜拿出来,一一切好。
一袭动作做完,她有点热,举着刚抓完淀粉的手,让向挽帮忙把她的袖子翻上去,向挽上前,擦过她莹白的小臂,仔细地翻着衣袖。
然后晁新又伸了伸脖子,本能地要探手去再解开一颗领口,手腕往里缩了缩,想起来自己手脏,又没动。
向挽蕙质兰心,捕捉到她的动作,看一眼她静默的眼神,问:要解开吗?
嗯。一声懒音。
向挽抬手,食指拇指一动,干脆利落地解开了锁骨下方的扣子。
沟壑上方已经有几粒细汗了。
谢谢。晁新侧过身子,躬身继续给肉片上淀粉。
向挽见没什么好帮忙的,晁新又不爱说话,便洗了手退出去,见牌牌坐在客厅,大人样地翘着二郎腿,听见她出来,吸了几口气,然后略微羞涩地转过来:向老师,请坐。
向挽抬手掩了掩胸口:你
这
她为难地转头,看向晁新。
晁新瞥到她的眼神,端着沾满淀粉的手出来,定睛一看,气息一乱笑了。
牌牌的脸白得有一点过分,嘴红得有一点过分,睫毛膏糊了一点在眼下,像是沾了几个小小的蚊蝇。
不适合你。晁新蹙了蹙眉头,右肩一顶,苦笑。
你看出来啦?牌牌苦着脸,不敢看向挽。
她低头,右手捂着脸,嘟囔:我给你发微信了呀,问你我可以用哪一个,你没有回我。
晁新摇头笑,散发滑过脸颊,很痒,她本能地伸手撩开,手上的淀粉沾到脸上。
向挽一怔,随即双肩一颤,眼角更弯了些。
向来冷傲的晁新脸上沾了点笨拙的淀粉,格格不入的,和晁北也没什么两样。
晁新在向挽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又见她笑得欢,没忍住伸手在她鼻尖点了一下,像之前逗牌牌一样。
向挽愣住,晁新也愣了。
抱歉。她说。
向挽放低视线,往自己鼻尖看,然后垂着眼帘又笑了。
她很爱笑,但很多时候是得体而疏离的,和向挽认识了几个月,这是晁新第一次见她真心实意地欢愉,真正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了。
第7章
饭菜上桌,淋着热油的水煮牛肉,清香四溢的玉米排骨汤,酸爽开胃的糖醋藕片还有一个凉拌豇豆和清炒时蔬。
前面说到,晁新不太懂得怎么跟人做朋友,但她其实误打误撞地选择了非常有效的一种,因为在家里做饭一起吃完然后洗碗,是最家常最容易迅速拉近人与人距离的方式。
将玉米排骨汤端上来时,向挽自然而然地伸手把餐垫挪过来,正如她以前所养成的习惯。
你和你爸妈一起住吗?于是晁新就多嘴问了一句。
没有,向挽低头摆着碗筷,我没有父母。
晁新一怔:不好意思。
没事。
有了这番对话,俩人之间的气氛就有点尴尬,因为晁新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在声音盛典上听到过向挽的领奖词,她说,她是一个流浪汉。
那段领奖词说得非常好,令台下坐着的晁新在好几个深夜里突如其来地想到一两句。
但她不如向挽有文化,不大记得完整的,也没有再去搜过。
流浪汉怎么会有这样的书卷气呢?流浪汉又怎么会有一双明媚动人的眼睛呢?流浪汉应该和自己一样,对周遭不感兴趣,甚至对世界偶尔厌恶。笑,不是因为喜悦,是因为应该,哭?晁新从来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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