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已到全文(26)
这一日,衡玉已绘出了几幅画像,本欲拿给萧牧看,听闻他今日不在府中,便去蒙家先寻了温大娘子。
而去了才知,温大娘子的病情竟又加重了许多。
久病体弱之人,最怕酷暑与严寒之日。
温大娘子卧于病榻,听闻衡玉来,仍是立即招待,待见到了衡玉送来的几幅画像,一贯要强的大娘子怎么也止不住眼泪。
她的鸢儿长大后,会是其中这般模样吗?
或是思虑到女孩子被拐走后多是处境艰难,这几幅画像之上的年轻女子也多是有着被岁月磋磨过的痕迹。
温大娘子的手指在画像上轻轻摩挲着,心中坠痛之余,愈发消瘦的面孔之上却更添了份希冀。
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画像,像是一条线,让她与失散多年的女儿时隔多年第一次钩织起了一丝渺茫的可能。
自温大娘子房中离开后,衡玉遇到了等在外面的程平。
他穿着深灰色粗布夹袄,面上肤色粗糙,一双沉寂固执的眼睛里有着若隐若现的希冀。
吉吉,我与平叔单独说些话。衡玉道。
是,姑娘。
吉吉退至月洞门外守着。
衡玉先是将怀中抱着的几幅画像交给了程平:你若着急,可先将这几幅拿去。
程平却有些迟疑。
衡玉会意:既要用,定不止画了一幅的。之所以不曾留给温大娘子,是恐她病中久观久思,太耗心神。
程平这才将画像接过,声音沉哑却带着一丝感激:多谢吉姑娘。
衡玉随后与他问起了这些年来寻人所得,阿兄和殿下的回信已经到了,彼此信息互通之下,接下来的寻人之举方能事半功倍。
程平一贯寡言,于此事之上,却答得事无巨细,生怕有遗漏之处。
依旧等在月亮门外的吉吉,搓了搓快要冻僵的双手,合拢在嘴边哈了口热气。
这时,忽有一只手炉递到了她面前:快抱着暖一暖!
吉吉抬眼去看,高大的少年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呼出一团白汽。
看着那只被捧到身前的手炉,吉吉抿了抿嘴,道:多谢蒙校尉,我不冷。
怎会不冷呢,你初至北地,定是吃不消的!见她神态,蒙大柱收起笑意,歉然道:吉吉,都是我的错,你别气了好不好?
你错哪儿了?吉吉试探问道。
我总之惹了你不开心,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对!说着,另只手取出了一只纸包:苗记的豆芽肉包,还暄软热乎着!这包子全当是代我赔不是了!
你不知自己错在何处,瞎赔什么不是?吉吉心口闷了一团气,眼前闪过温大娘子的病容,那口闷气就弱了下来:况且你本就没错。
蒙大柱忐忑不解:那你为何
我只是觉得相处之时当留意些分寸,没有道理一直收你的吃食
蒙大柱一愣,忙道:可你也请了我吃东西的!
吉吉微一咬牙:所以才更不合适了!
蒙大柱还要再说,却见不远处衡玉走了过来,吉吉赶忙迎了上去。
吉画师衡玉经过时,蒙大柱抬手行礼。
衡玉点头时,看到了他手中的手炉和油纸包。
直到主仆二人离去,蒙大柱仍然呆站在原处。
怎么,人姑娘不理你了?
一道声音自背后传来,蒙大柱略略一惊,回过头看去,不由一怔:娘?
我方才可都听到了。蒙母单氏笑着说道。
蒙大柱瞪大了眼睛:您偷听我和吉吉说话?
我是来瞧你大伯母的,经过此处见你二人说话,觉得不便打扰,这才只有在墙角处等一等,怎会是偷听呢?单氏反问道。
听起来竟还十分善解人意,蒙大柱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儿子,你实话同娘说,是不是对人家小姑娘有意?单氏又走近两步,双眼发亮地问。
这些年来她为了儿子的亲事操碎了心,眼看着儿子到了年纪却迟迟逃避议亲,四处又有关于萧将军的种种传言她与大嫂和丈夫,暗下为此不知是如何心惊胆战!
若儿子当真有了喜欢的小姑娘,那当真是谢天谢地,得放炮仗庆祝的!
不,喊什么小姑娘女菩萨才对!
单氏紧紧盯着儿子,见他惊惑之后已是局促面红起来,不由愈发心安没跑了!
娘,您别乱说
怎是乱说?娘且问你,你为何屡屡要给女菩咳,给人小姑娘送吃食?知道人家不愿理你,还巴巴地凑上来赔不是?且为何不是旁人,单单就只是她呢?单氏循循善诱道。
少年被问住,一时面色愈发涨红,说话也结巴起来:我也不知我只是,只是想对她好而已
见不得她不开心,看到好吃的通通都想送给她面前。
单氏已经笑成了一朵花,又问道:那娘再问你,你想将人娶回家不想?
娶回家?!
少年眼睛里满是神采,吭哧了好一会儿却没能说得出口,只是挠了下后脑勺傻笑。
可是吉吉如今似乎不愿理我了。说到此处,不免又觉无措失落。
你这笨小子!单氏抬手敲了下儿子的脑袋,人家为何不愿理你?说不准就是你屡屡示好却又没有个像样的说法,叫人家觉得你行事冒失欠缺真心呢!男女婚姻之事,可是务必要给足姑娘家体面和尊重的!
蒙大柱隐约有些恍然,却又不甚自信:吉吉未必有这等想法
你身为男子总要先表态的!单氏立即谋划起来:或者我托蒋媒官从中探一探口风?
娘此事着急不得!才认清自己心意的少年连忙道:您让儿子再想想
见他有些手忙脚乱小心翼翼的模样,单氏继续添火:儿子,你得这么想啊,你原本就没有媳妇,若是说了,人家答应了,那便赚了个媳妇回来!若人家不答应,你也不会少什么!这横竖不赔本儿的买卖,还有甚可想的?
蒙大柱:好像是这个道理?
见儿子被带进了坑里,单氏趁热打铁道:我这便去拜访蒋媒官!
娘,您先别忙活,我我还是想自己亲口说。
此前是他迟钝了,若当真要谈及亲事,他更没道理什么都不说,只知躲在后面,而直接让媒人从中说合如此也太黏糊了些!
确定了心意之后,少年很快便下了决定。
当日昏暮时分,萧牧自军营中回府,便听近随禀道:白日里吉画师曾来求见过将军。
萧牧立时便道:使人去传话,我在书房内等她。
今日时辰已不早了,将军尚有军务需料理,何妨明日再见吉画师?印海在旁一本正经地说道。
萧牧脚下微顿,道:她必是有急事
印海了然点头,正色道:原来如此,那便是非见不可的了。
萧牧不愿理会他,脚下快走几步欲将人甩开。
衡玉很快便带着画像过来了。
吉吉和往常一样,守在廊下等着自家姑娘,怀中抱着只姑娘方才留给她的小兽手炉。
余光内见有人朝自己走来,吉吉目不斜视,并未转头去看。
直到对方来到她身侧,声音里有着些许紧张:吉吉,我有话想要同你说
吉吉抱紧了怀中手炉。
她分明都已经这般疏远他了,他怎还一次次地凑上前来,莫不是个大傻子吗?
蒙校尉有话请说便是。她尽量不带任何情绪。
咱们去那儿吧?蒙大柱指向不远处的廊亭,拿商量的口气说道。
吉吉看了一眼,犹豫一瞬后,抬脚走在了前面。
身形高大魁梧的少年赶忙跟上。
看着这道少年背影,不远处手里转着佛珠的印海定睛瞧了瞧,疑惑道:啧,这是打哪儿来的这么一条乖顺听话的大黑狗啊
蒙校尉现在可以说了。廊亭内,吉吉看着蒙大柱。
吉吉,我,我想过了
少年来之前便已鼓足了勇气,此时生怕这鼓气泄掉,遂绷紧了身体挺着胸膛如报告军务一般,一鼓作气道:自在营洲再次见到你开始,在我眼中你便与旁人不同了我想一辈子都同你一起吃好吃的东西,我知你幼时吃了许多苦,我想好好照顾你!想想娶你为妻!
第054章 丑得睡不着
吉吉一时目瞪口呆。
娶娶她为妻?!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绝非胡说!我从未对她人有过这般想法!少年面红耳赤,澄澈的眼睛却又赤诚坚定。
吉吉将手炉抓得紧紧地,也倏地红了脸颊。
前日里的积雪还未化净,最后一丝昏黄夕光消散时,天地间顺势陷入一片冷灰,仿佛骤然又冷了许多。
廊亭下华灯高悬,给这片冷灰添了些暖意。
见她不说话,蒙大柱忙道:我知道突然说这些有些冒昧了,但我只是想同你说明我的心意而已,你若觉不妥,也大可大可打我几拳的!若觉不知该如何回答,也不必非要现下便给我答案!多久我都可以等的!
听着这因紧张而混乱好笑的话,吉吉有些想笑,有些鼻酸,却又有些难以启齿的恼火与不甘。
她是觉得他很好,可她才不是会被些不知是否会长久的好、这些好听的话冲昏头脑的女子!
否则便白待在姑娘身边学了这么多年了!
诸多情绪交杂之下,叫吉吉眼里逼出了泪光来。
吉吉蒙大柱愈发忐忑了。
下一刻,就见满眼泪花的女孩子斩钉截铁地道:不必等了,我现在便可以给你答案我绝不可能嫁你的!蒙校尉还是娶别人去吧!
蒙大柱慌了神:为为何?
他固然想过吉吉不会当场答应,甚至是他自作多情,可为何是绝无可能?
吉吉气得一张脸愈发圆鼓鼓了。
他竟还问她为何?
还能是为何!
果然是同那些脏而不自知的男人一个德行的!
看着那个还在满眼急切等着自己回答的铁憨憨,吉吉为不输气势,踮起脚挺胸抬头瞪他一眼:因为你生得不好看!
言罢,便转身大步离开了廊亭。
蒙大柱只得傻傻站在原处,满脑子回荡着那句因为你生得不好看。
这句话让少年人彻夜难眠。
辗转反侧间,少年枕着手臂满眼失落,透过大开的窗看向夜空中一轮皓月,低声如自语般问道:女娲娘娘,您睡了吗?
顿了片刻,语气愈发委屈:我丑得睡不着
少年满腹委屈失落,脑子里兀自幻想着女娲娘娘捏他时过于不负责任的场景。
待天色将亮之际,头脑过于疲惫的少年适才昏昏沉沉入了梦。
梦中他仍在执着于追问女娲娘娘
女娲娘娘终于有了回应,却是一抬眼皮,问:这是哪个泥点子?
泥点子!
原来他竟只是个随手甩出来的泥点子!
呜!
梦中,大柱哭得好大声。
廊角挂着的残雪尚未完全消融,营洲便又盖了场鹅毛大雪。
书房窗外雪絮纷飞,衡玉坐于书案后正执笔绘画,脚边的熏笼暖烘烘的,炭盆里丢了几只红薯进去,甜香气渐溢。
吉吉侍立一旁磨墨,不时就要蹲下身拿火锏翻一翻那已经开始变软的红薯。
待真正烤熟了,便小心翼翼地夹了出来,放进一旁的托盘中。
不多时,衡玉刚放下了画笔,吉吉便将一只剥了一半皮的红薯拿雪白干净的帕子包着,递到了自家姑娘面前:姑娘,趁热吃,小心烫!
衡玉接过轻轻咬了一口,还有些烫手的烤红薯又甜又糯,一口下去,五脏六腑都舒展熨帖了。
衡玉心满意足地喟叹了一声,催促吉吉:你也快趁热吃。
吉吉咧嘴笑着点头,主仆二人围着炭盆吃得很开心。
我家吉吉近来可是有心事吗?衡玉接过温热的帕子将手擦拭干净,似随口问起。
吉吉眼神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忙问道:可是婢子近来哪里做得不好吗?
岂会啊,我家吉吉这般厉害,纵是有心事在,也能将桩桩件件做得周全无可挑剔,可谁让我与吉吉乃是生死之交,一贯最有默契呢。
女孩子的声音悦耳带着笑意,空气中还有着红薯的甜甜香气,叫人温暖又安心。
吉吉登时就红了眼眶。
姑娘从未将她当作下人看待过
当下不知如何与我说也不打紧。衡玉道:只是无论是何决定,既是两个人的事,便理应要彼此说清楚的。只有摊开说明白了,才不会留有误解和遗憾,果真不可转圜,却也不必再于心间挂念,于己于彼都能落个干净明白你说对不对?
吉吉愈发想哭了,声音哽咽起来:姑娘
却非是这件事叫她想哭,她不至于如此没用的,想哭是因姑娘总是待她这般上心,一直以来将她的事情都看在眼中!
衡玉抬手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吉吉将眼泪忍了回去,保证道:婢子定不会叫姑娘失望的。
怎又说笨话了呢?衡玉有些怒其不争地戳了戳小丫鬟的额头:说了许多遍了,你才不是为我而活的,也不该为任何人而活。且我家吉吉是聪明清醒的姑娘,不管怎么做,必然都是对的。
吉吉刚忍回的眼泪又滚下来,朝着面前的少女重重点头。
翌日清晨,衡玉去了萧夫人处请安,恰遇到了萧牧,二人便一同被留了下来用朝食。
萧夫人脸上写满了欣慰,粥都比平时多喝了一碗。
待二人走后,仍不够满足的萧夫人,望着案边摆着的晴寒先生的诗集,眼睛一亮,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主意拿定,迫不及待地就交待道:让人请柳主薄过来!
另一边,萧牧与衡玉离开了萧夫人的庭院后,行至半路,遇到了匆匆来寻的蒙大柱。
只是这次的大柱,并非是来找自家将军的
待向萧牧行礼罢,大柱便看向了衡玉主仆:吉画师,我有些话想对吉吉说,不知可否请她借一步叙话
虽是请示衡玉,最后的视线却仍落在了吉吉身上。
衡玉点了头:去吧。
吉吉应声是,福了福身,便跟着蒙大柱退去了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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