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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佛何如求己?
    她既然已预知了多年后的结局,难道真的还要什么都不做,静等待着悲剧的发生么?
    不能!
    高悦行跟着父母回家,表面上乖乖读书、刺绣,实际心里早就滋生了反叛的种子,她这一生,倘若继续当那个养在深闺的天真大小姐,那惨烈的结局必然早已注定。
    她必须得想办法改变些什么。
    一晃三个月的时间。
    听闻皇宫里,陛下终于将所有的狐胡细作连根拔除,他当初故意放走的那几条漏网之鱼,非常上道,如他所愿,成了鱼饵,成功给皇城,乃至京城来了个大清洗。
    高悦行还听说,皇上命礼部呈上了几个字,要给五皇子和那位养在乾清宫的孩子取名。
    五皇子最终择定了一个宥字。
    李弗宥。
    而李弗襄的襄字据说并不在礼部的提供之内。
    是皇帝亲自选了这么一个字,他心里还念着西境的那个边陲小城。
    皇家玉牒上,为五皇子留了一个缺,按理说,名字已取好,也该将他填上去了,可皇帝却暂时按下的这件事,说是要等来年夏秋之际的月祭时,拜宗庙,再给他上玉牒。
    朝中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拖着迟迟不肯办,是留时间想办法到时给李弗襄一同正名。
    皇帝心知此事不能硬来,否则,乱改玉牒失于礼,失于祖宗规矩,底下那群耿直的言官还不得在朝堂上撞死一片。
    他们真能干出来。
    李弗逑失踪了。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
    可怕的是他消失的悄无声息,景门宫的主人惠太妃日日守在宫门里,都没有察觉分毫,整整三天,才有人察觉到不妙,一推门,东侧殿里外一片寂静、干净,床榻,柜子,空空如也,抹平了所有的痕迹,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惠太妃匆匆赶到乾清宫。
    今年的乾清宫比往年都要暖和,火龙烧得旺,暖炉炭火也一点不含糊。窗外落了好几天的雪,皇帝在宫里只穿了一件单袍。
    惠太妃脱下裘衣,皱眉道:皇上日理万机,留心保重龙体,屋内屋外骤冷骤暖,反倒更容易受寒。
    皇帝请惠太妃坐,道:多谢太妃关怀,今年不比寻常,我宫里养着孩子呢。
    李弗襄自一病再病之后,一直将好未好,用药养了这么些日子,早晨晚间还是不太爽利。太医说他受不得寒凉,冬天尤其要仔细温养。
    惠太妃想到此节,一时也不好再劝,人人都知道那孩子现在是皇上的眼珠子,金贵得很。
    提及正事,惠太妃很是自责:都怪我看护不力,辜负了皇上的信任,竟然让那孽种逃出生天。
    皇帝非常平静地说道:此事与太妃无关,这十年来,原是朕为了一个孽种,平白给太妃添了许多麻烦。
    惠太妃从皇帝的态度中品出一丝不同寻常,诧异地抬眼。
    皇帝笑着给她递了一杯茶。
    郑千业的次子前往药谷,请回了谷主为李弗襄诊治,详情不知怎样,江湖瞬息万变,谷主不能久留皇城之内,于是只呆了半年,留下一位名叫药奴的弟子。
    高悦行知道的是,李弗襄的喘疾终生都没有根治。
    她想他了。
    年后开春,有一场盛大的春猎,在京郊的萧山猎场,朝臣们的家眷早早就已经开始筹备了。今年高夫人去不了,她怀了孕的身子逐渐不方便,高悦行经常趴在母亲的肚子上,听里面还未成型的小家伙有什么动静,母亲这一胎将会生个男孩,听话懂事,但将来从武,拜了当朝的武状元为师。
    他们高家一向开明,高景虽为文臣,但性情爽朗,从来也没有瞧不起武夫,高家幼子在叛逆的路上不仅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而且高景还大方地助他一臂之力。
    高夫人去不了猎场,却也不想因为自己拘着孩子们,好在高家长子也大了,懂事又有担当,把两个妹妹托付给他关照,父母都极为放心。
    春猎什么的,高悦行不是不期待。
    她也喜欢那种天地一线尽情跑马的爽快。
    可如今最期待的,是她要见到李弗襄了。
    春猎,皇帝一定会将李弗襄带在身边的。
    她或许会在猎场上见到他。
    即便只有远远的一眼,也能缓解她这段时间的焦心。
    猎场行宫早两日布置好了,皇帝便迫不及待带着李弗襄动身。
    銮驾东行,李弗襄坐在车里看书。
    手边的案几上,一个精致的食盒里,只盛了三块点心。
    皇帝最近在克扣他的点心,因为他发现李弗襄这孩子喜欢吃甜不说,还总拿点心当饭吃,一旦点心管够,他就不吃饭。
    那怎么能行,皇帝只好用点手段,不许他多吃。
    你快看一路了,眼睛累不累?
    李弗襄还是不爱说话,但偶尔会回应几句。
    一开始,有些謇涩的说辞他还是听不懂,可他悟性非同寻常,慢慢教着,其实学得很快。
    皇帝一劝,他便听话地放下书,皇上递给他一个小匣子,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满是金灿灿的小南瓜和小花生,皇帝说:留着赏人用,外面不比宫里,虽然有朕关照,也难免行宫的下人疏忽,你手脚大方些,他们自然会更尽心。
    李弗襄把那匣金子收好,摆放在行李旁边。
    皇帝掀了帘子,让他看外面的景象。
    暮色四合,他们走在郊野上,气候转暖,但夜风中还带着丝丝凉意,李弗襄闭上眼,他很喜欢风吹在脸上的感觉,没有被囚禁过的人,是感觉不到风中有一种自由的味道,令人心向往之。
    沿途的河在郊野上,像一条蜿蜒的丝带,一路往山上去,望不到尽头。
    李弗襄趴在窗上,收不回眼,直到进了山路之后,皇帝才放下帘子,说:天黑之前约莫就能到了。
    到了行宫。
    贤妃娘娘先行一步,早已安排妥当,但总有些事是需要皇上亲力亲为去交代的,于是他把李弗襄安顿在自己的寝宫里,交代宫人好生看照,便匆匆出去了。
    李弗襄双手捧着一匣金子,站在高高的阶前,望着各处忙碌而又不失稳重的宫人,忽然把匣中的金子全部都倒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今晚有二更,十二点前,熬不了夜的小伙伴们明早看呀
    第32章
    皇帝正忙着, 忽地一个奴才骑马奔来,砰的一下跪倒在他脚下。
    通常这样失态多是因为有刺客或叛军,皇帝身边的侍卫刷的抽出刀。
    那奴才扶正自己跑歪了的帽子, 惶恐地喘息着:禀陛下小殿下他、他下山了!!
    皇上:下山?下什么山?他干什么去了?
    奴才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捧金南瓜,道:小殿下刚刚忽然倒了一匣金子,还刻意往殿前开阔的地方撒,金子沿着三百玉阶滚下去, 小殿下吩咐奴才们捡回来, 可奴才们一时大意, 捡着捡着, 一掉头却不见了小殿下只听后山的守卫报,小殿下和丁副统领, 一前一后, 骑着马冲下山了。
    人跑了。
    皇上哪还有心思围猎?
    追兵部署下去, 他百思不得其解, 李弗襄为什么要跑呢?
    明明很乖很听话,原来内心始终还横着恨么?
    皇上最难过的不是人跑了,而是他终于意识到,小南阁的那十年是他终生都无法挽回的了,而今年已经十岁的李弗襄也已不再需要父亲的疼爱。这孩子,他养不亲了。
    皇上平静地下令追。
    天涯海角也要把人追回来。
    令皇上唯一感到安慰的是, 幸好丁文甫跟上了, 至少他的安全无虞。
    堪称天罗地网的搜查, 皇上几乎调动了所有猎场的兵力, 天亮之前, 在山下一处废弃的庙中找到了丁文甫留下的记号。
    证明李弗襄曾在那停留过。
    皇帝亲自赶过去。
    侍卫们扣下了庙里几个叫花子, 进行审问, 得知,李弗襄确实在这里歇过脚,还从其中一个叫花子的包里搜出了李弗襄离宫前穿得衣服,照这些叫花子的说辞,李弗襄用自己身上华贵的衣服和玉饰,换了他们一身破烂、一张狗皮斗篷、还有几口梆硬的干粮,几乎没有多停留,连夜离开了,还将马甩在了河边,他也知道,骑马不便于藏匿。
    皇帝想知道他离开的方向。
    叫花子们指向了西。
    这和丁文甫留下的讯息一样。
    他往西边走了。
    他要离京城越来越远。
    一行人骑马向西追去。
    丁文甫只能沿途留下些记号,他根本不敢来报信,李弗襄的狡猾实在有点出乎意料,他怕一错眼,把人给跟丢了,再回来真未必能找着。
    一路的围追堵截。
    侍卫骑马,李弗襄徒步。
    侍卫有成千上万,李弗襄只有一个人,身边还带着一个通风报信的丁文甫。
    饶是如此,还是溜着侍卫大军团团转了两天,有好几次,他们以为胜券在握,最终一扣篮子,却发现只捉到了一撮尾巴毛。
    皇帝从最终的担忧、心疼、难过逐渐变得暴躁。
    难道真要到了城门口,才能把人逮回来吗?
    城门收紧,进出都需要通关文牒,可以李弗襄的脚程,哪辈子才能走到城门口,他若是计上心头,在山里蹲着不走了,搜山也是个大工程。更可怕的是,李弗襄不是吃不得苦的人,他能和叫花子们交换衣食,已经正面宣告了他出逃的决心。
    他说过,想要活着。
    他能在小南阁挣扎十年,也足够他在宫外不愁衣食的活着。
    他们追到萧山脚下一处比较热闹的镇甸,李弗襄就藏身在此镇里,只是不知具体位置。
    他终于忍不了了,大手一挥,在驿站中,大手一挥,拟旨传高氏次女即刻觐见。
    从前有事,他愿意和朝臣们商量着来,他向来是百姓眼里的仁君,虽说天子一言九鼎,但只要没有明旨,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但这次,传旨的内侍,百里加急冲回京城,直奔高府,明黄的圣旨沉甸甸地压在了高景的头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抱上马,一路绝尘而去。
    高夫人扶着肚子,追出门:怎么了?这是出了什么事?
    高景只来得及交代一声保重,便也牵马,紧随其后,追出城。
    高悦行被按在马上,风灌进领子里,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很有闲心望着沿途的郊野风景,逐渐心神恍惚。
    传旨的内侍披星戴月,路上马都不敢歇,将高悦行带到皇帝跟前。
    皇帝早已在镇甸上搭起了高高的塔台,四方火把映着半边天的火光,高悦行到了之后,皇帝二话没说,亲手接过人,抱着她,一步一步登上了塔台的最高处。
    高悦行仰头看了一眼。
    皇帝这几日不知经历了什么,憔悴的多,但性情中的狠戾也流露出来,令他看上去,不再像金殿里那平和仁慈的君王。
    皇帝到了最好的地方停住,把高悦行放下,低声道:站稳。
    塔台临时搭建,稳固性并不好,脚下踩着摇摇欲坠。
    皇帝就在她的身后,按着她的肩膀,他沉默了很久,不知在等什么,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后,他看到不远处的屋顶上有一点荧光亮了三次,那是丁文甫的暗号,他知李弗襄已经摸到了附近。
    只听他中气十足,声息平稳地喊道:孩子,你决议要走,朕不拦着,但是父子一场,朕这辈子总得给你留点东西,朕知道你什么都不爱,荣华富贵进不了你的眼,你偏爱露宿街头吃糠咽菜,好哇,你不是喜欢高家二小姐吗,朕今日就舍了仁君的贤名,当一回昏君,把这位年仅六岁的高二小姐赐给你了,从此以后,高二小姐逐出京城,非死不能归,就让她陪着你一辈子潦倒求生吧!
    高景赶到时,正听见这一番话,险些从马上栽倒。
    一群内侍乌泱拥上:高大人,高大人切勿激动,陛下不是说真的,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高景甩开一众人。
    皇帝早就注意到这边的骚乱,目光淡淡地扫过来,却没有多做停留。高景便知陛下劝不得了,若是若是那李弗襄至死不肯现身,他难道真要舍了这个女儿吗?
    高悦行听着皇帝如此一番话,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
    莫不是李弗襄跑了?
    他跑便跑了,皇帝出动了成千上万的追兵,竟没能拿回人?
    夜风很冷,可她心里却沸腾了起来。
    她犹记得,李弗襄十六岁那年,狐胡再次举兵进犯,郑千业带兵出征,顺道把李弗襄捎上,本意是遂了皇帝的意思,带他到前线去镀一层金,刷点好名声,不至于一辈子当个庸庸碌碌的王爷。郑千业也十分疼爱这个外孙,始终将他护在后方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世事无常。
    一次郑千业顶上最前线的时候,偏偏后方最安全的营地糟了埋伏。
    李弗襄和营地里留守保护他的三千轻骑雪夜突围,向西深入到了绝境,不退反进,径直逼往狐胡老家去,狐胡出动大军围追堵截,都没能逮着他的狐狸尾巴。
    他孩童时一次草率的离家出走,都能惊动了上万禁卫军,且奈何不了他。
    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
    一切都是有征兆的。
    荒唐的是,上万禁卫军,比不过一个高悦行。
    皇帝在塔台上的话音刚落,不消一刻,前方巷中,一个孤零零的人影,独自从夜色中走出来。他一身灰蓬蓬的补丁衣,不怎么合身,袖口和裤脚都挽起了一大截,身上随意裹着一张黑狗皮,手中拄着一根两头分叉的竹竿,竿头上还吊着一个干粮袋子。
    他的所有头发用一根烂布条绑在头顶,散下的几缕头发,被他用手指拨开。他就那么静静地走进所有人的视线中,在这样深的夜里,这样寂静无声的塔台下,向皇帝屈膝下跪儿臣知错,求父皇宽恕。
    皇帝的眼里漫上了腥红。
    谁也不知道,李弗襄在离家出走的前一天晚上,他还亲昵地蹭着皇帝的衣袖撒娇,只为了多要几块点心吃。
    都是装的。
    都是假的。
    所有的从头开始都是自欺欺人!
    他堂堂皇帝在自己的儿子眼里屁都不是,还不如一个相识没几天的女娃娃重要。
    回到萧山猎场,皇帝直接把人送进了汤泉。
    李弗襄才跑了不过两三天,已经滚了一身的泥和灰,几个侍女仔细把人洗干净,又在衣服上裹了香露和熏香,才将人洗回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公子模样。
    不得不说,李弗襄这几个月,在皇帝的乾清宫养得很好,不仅个头窜了半寸,他原本粗糙发黄的头发,都焕然一新,如今摸起来,顺滑地像绸缎,只是颜色还有些浅淡。
    高悦行在汤泉外喝着热茶等他。
    李弗襄换好衣服出来时,浑身好似还裹着一层氤氲的水汽。
    高悦行望着他出了一会儿神,笑了笑,说:你在宫里,是不是不开心呐。不等他回家,她又道:若不是因为我,你现在早该自由了,你理会我干什么呢你若是愿意带我一起走,露宿街头,吃糠咽菜我也是愿意的。
    皇帝就在一屏之隔的外间。
    高景也在。
    高悦行说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了两人的耳朵里,君臣二人不约而同在心中大受震撼。
    李弗襄望着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想,她有父母家人在,有比他更重要的人陪着她。
    他可以忍受失去她。
    却不能因一己之私将她从富贵乡拉到泥泞里,让她背弃父母,回不了家。
    高悦行伸出双臂:过来。
    李弗襄试探地将头搁到她的腿上,见她没有拒绝的意思,便放心地卸下全身的警惕,顺势滚到了她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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