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桃牛奶冻(38)
许路遥没有同他解释太多,只试着扶他坐起来,问他:能走得动吗?我的车开不进海滩上来,我扶你过去。
江修却只关心:我的画。
我先扶你去车上,再回来收拾这些。
边说着,许路遥边把江修扶起来。而江修在起身后,示意许路遥把他扶回画架旁。
这时许路遥才注意到,画板右上角的大夹子将一张糖纸牢牢夹在画板上。
那是一张已经泛黄的糖纸,款式十分古早,糖纸上也是一幅海上日出的图案。与江修的画不同,那张糖纸方寸之间的那幅图笔触虽显稚嫩,色彩却比江修的画要浓烈鲜艳得多。
江修将那张糖纸取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属名片夹,将那张糖纸小心翼翼地收进去,才对许路遥低声说:走吧。
许路遥隐约猜到那张糖纸与方云晚关系匪浅,可江修没说,他也没敢问,把江修是送回车上后,立即折身返回沙滩上收拾了折叠椅与画架,马不停蹄地把江修送回家去。
之后,江修就将更多的精力投注到工作上。
他每天给自己安排了大量会议,通过大大小小的会议,对颂文集团各个模块的当前业务情况进行了完整全面的了解,再分头找相关负责人沟通管理思路。多项审议中的制度文件,也被江修加急推进,有时一天之内,集团会由上而下地发布三四项管理制度。
颂文的员工敏锐地觉察到山雨欲来的气氛。
而比员工敏锐的,还有投资者。
上市板块的股价最先出现波动,而后各个板块的投资者接连都要求高管对于集团内频繁的制度调整做出解释。
于是,江修的日程里又多了许多项待办事项,他那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又被拿出来应付这些精明得脑袋都要发出光来的人。
他本就是个大病未愈的病人,哪里承受得住这样高强度的工作。终于有一回线上直播的投资者问答会,会前一个小时,江修突发心脏病后,毫无预兆地大量咳血。
那是一场面向公众投资者的直播,颂文集团总经理将会出席的消息早已经放出去,无故缺席,又不知会翻搅出什么谣言来。因而,江修只同意暂时在会议室旁的小房间吸氧输液,无论如何也不肯上医院。
这样的情况,许路遥自然被叫来急救,给江修打了强效药物后,他放心不下,留在现场待命。因而,他有机会近距离地目睹江修勉力支撑着用一个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问题打回去。
许路遥听不懂那么多发展战略,管理思路,但他觉得江修的回答都不过是借口。
真相,只不过是江修急于完善颂文的管理制度,令它不再依靠管理者的个人能力,而是进入根据制度自我管理的良性循环。
这本是江修接手颂文以来一直在逐步平稳推进的,可为什么突然这么急迫激进呢?
其中原因,许路遥恐怕比江修自己还要清楚。
街上挂起了红灯笼,大街小巷开始弥漫开年节的气氛时,昭阳地产的官方公众号公布了南湖项目事故的调查结果,调查组同步向执法机关提交了近几个月来取得的项目公司若干人员与施工方相互勾结、以次充好的证据,相关涉事人员当即被带走调查。
这是一派平和和欢腾里,激起涟漪的一颗石子。
年节将至,无心工作的人对此事展开了热烈讨论,颂文内部更是众说纷纭。
因为江修近来大动作频繁,提了不少年轻有为的中层干部上来,而涉事人员中又不乏在颂文多年的老人,有人说江修多年前便大刀阔斧地搞革新,此番就是借题发挥,对宋启君留下的老人赶尽杀绝,也有人说江修咬着昭阳地产不放。
不过是担心颂文集团日后落入宋铮手中,找着机会打压宋铮的气焰
流传开的都是那些不着边际的捕风捉影,拿证据讲道理的,却没人关心。
而舆论的当事人江修,在昭阳地产的那则调查结果公布后,便再没有出现过。颂文内外关于江修的传闻层出不穷,可独独没有人猜到,江修自那天后就病了。
江修因为反复发烧被许路遥勒令入院观察,入院当晚,便因高烧导致心脏负荷过大,心脏病骤然发作,被送进了急救室。因为此前中毒的影响,江修的各项身体机能都衰竭得厉害,这一场病像是往摇摇欲坠的房屋上压了一场大雪,几乎将他压垮。
保守的治疗对江修已经几乎不起作用,但更为激进的治疗方法,又是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无法承受的。许路遥陷在进退两难之中,艰难地斟酌着平衡点,为挽救江修绞尽脑汁。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转眼便到了除夕。
生意人讲究,觉得开年就在医院度过,怕是一整年都要沾染了病气,病情稍微有点起色,江修就执意要出院回家。许路遥想拦,最终也没有使劲儿去拦,好像他心里也认同了这种忌讳一般。
除夕那天,许久没有下雪的隅城下了一场雪。积雪在地上薄薄地覆盖了一层,有的地方厚些,是一块无瑕的白色,有的地方薄,还能隐约看见灰扑扑的地面,整个隅城看上去斑驳得像是一幅被摔碎了一地的拼图。
按照惯例,除夕那天江修是要回老宅跟宋启君吃饭的。
江修回到宋家老宅时,宋铮已经到了,正陪宋启君在厅堂里喝茶,不知聊了什么,两个人笑得热闹。
江修走进厅堂,像是一捧雪劈头盖脸砸下来,热闹的气氛冷凝了几分。
他不得不承认,为人处世上面这件事,宋铮要比他有手段得多,好像什么人都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
相比之下,江修的能力匮乏得可怜,一个方云晚就令他焦头烂额。
晚上的那顿团圆饭也是不冷不热的。江修回老宅时一惯话少,如今病得厉害,更没有心力去与宋启君、宋铮应和周旋,索性不说话。一顿饭下来,餐桌上的氛围,克制,礼貌,而疏离。
宋启君年纪大了,比年轻时更想看见一家人其乐融融和睦融洽的场景,难得的对江修分外慈爱,没话找话:小修最近又瘦了?是不是年底太辛苦了?
这样的问话在江修与宋启君打交道的数十年里出现的频率并不高,以至于他愣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想了想,又接着说下去:之前看中了个机灵的新人,想提上来做秘书。可这个人后来不见了。
江修是在回答宋启君的话,可眼睛却一直紧紧盯着宋铮:说起来,这个人小舅舅应该也认识,叫方云晚,听说他入职第一天,小舅舅就请他去你办公室喝茶。
是啊,是个在建筑设计方面很有想法的年轻人,还是隅城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大学毕业后,并没有从事建筑设计方面的工作。宋铮笑容无害,一副诚心诚意提问的模样,小修,你面试他的时候有问过原因吗?
没有。江修神色冷淡,这个人最近不见了,你又这么欣赏他,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使了手段,把人从我这里给挖走了。
宋铮笑笑,意有所指: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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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线索 ◇
宋铮,你到底把方云晚怎么了?
年夜饭的气氛不佳,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一顿饭下来,桌上的山海珍馐都剩了大半,真真是应了年年有余的吉利话。
形式上陪着宋启君吃了团圆饭,江修身心俱疲。他也没打算在老宅多留,在客厅喝了半杯温水,礼节性地坐了一刻钟,便提出要回去休息。
宋启君心里有些不快,宋铮适时地出来从中调停:一边安抚老爷子,替江修解释说,江修自小身体就弱,年底又忙,不知道他熬了多长时机没睡,眼看着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赶来陪他吃团圆饭,请宋启君别折腾江修,让他早些回去休息的好;另一边又替宋启君开脱,说他一年到头来难得盼到一次一家人团聚,也请江修体谅体谅他。
一番话双方的面子都顾及了,宋启君的脸色登时舒缓下来,点头道:是我欠考虑了,小修快回去。
江修从衣架上取下外套穿好,正要向宋启君与宋铮告辞,却见宋铮也跟在他身后取了外套下来,扭头朝宋启君道:叔父,我去送送小修,一会回来陪您看晚会。
宋家老宅坐落在隅城老城区,是一座三进的中式院落。近些年来,江修和宋铮替宋启君承担了颂文集团内一半以上的事务,他的日子清闲下来,基本上都住在老宅,过着养花逗鸟的闲适生活。
还没入春,天气还是冷,满院的花木被宋启君根据习性不同分门别类地处理后放置好,该送暖房的送暖房里,该保温的用干草层层保护着根茎,往日郁郁葱葱的院子显得冷寂萧索。
前院的一棵病梅去年枯死了,因为那是宋锦小时候最喜欢的,宋启君没舍得砍掉重新栽种。
倒是特意让人挂了几串小灯笼,在冬夜里反而成了院子里最生意盎然的景致。
一路无话,江修和宋铮走到那棵梅树下时,宋铮才开口:我知道你生我的气,觉得我早知道了方云晚要逃,却没提醒你。可是小修,你跟方云晚纠缠了这么多年,该放手就放手吧。
好话又尽数被宋铮说了去。
江修气得想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能不能别装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连月光与星光都是暗的。大多温软善意都在明媚处,而恶意走投无路,一不小心就会在暗处显形。
宋铮仍然在笑,笑意越发放肆:小修,你怎么能这么跟舅舅说话呢?
宋铮,你到底把方云晚怎么了?
你不是让人在海湾翻山倒海地找了一个月了吗?难道没有答案?宋铮低头拨弄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梅枝上的红灯笼溢出来红色的光,滴在他白皙的手背上,像是一捧刺眼的血色。
他盯着江修的眼睛,残忍地告诉他:我怎么能让你那么轻易地找他呢?车子被推进海里的时候,方云晚已经不在车里了。海岸边水太浅,渔民也太多,太容易获救了。
所以我特意把他从车里捉出来,在他脚上绑了一大块石头,用船往外海开了半个小时,才把他推进海里。
原来方云晚坠海跟汽车坠海根本不在同一个地方,怪不得那么长时间的搜寻,他们一无所获。
过了这么长时间,江修心里其实已经接受方云晚不在了的事实,可宋铮这样仔仔细细地讲一回他害死方云晚的细节,江修只觉得仿佛一颗炮弹在心口炸开,浑身都是血肉模糊的疼痛,耳边滚过一阵一阵的嗡鸣,如同坠入噩梦般不真切。
江修死死盯着宋铮,情绪激荡之下,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身子晃了晃,退了一步,堪堪扶住身边的那颗枯死的梅树。
他气息不稳,喘着气问宋铮:在什么地方?
不用去了,你找不到他的。宋铮轻轻叹气,好心地掏出纸巾递给江修,而且方云晚临死前也说了,他不想见到你。出于尊重死者,我不会告诉你的。
江修锐利的目光一时像是沁了一层雾气般,迷蒙恍惚:为什么,不想见到我?
你真的想听吗?宋铮眉头微蹙,兴奋中透着一丝虚伪的悲悯。
江修倚着梅树站稳:我不想听,难道你就不会说吗?
宋铮笑笑:他说,五年前,他什么都有,因为你,他沦落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五年后,他终于可以坦然面对过去了,也是因为你,这次他连命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宋铮顿了顿,特意转头看了江修一眼。
宋铮清楚江修出生便带了心脏病,身体本来就比常人要弱些,多年来为颂文鞠躬尽瘁,简直是煎熬着性命去工作,而最近又在短时间内两次中毒,这么多事重重相叠,几乎已经摧毁了他身体的根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
尽管夜色昏昏,但借着院子里的零星灯光,他依然可以隐约看见江修的脸色。果然,江修一贯苍白的脸色隐隐浮上了一层灰败的颜色。宋铮看着江修虚弱得几乎站不住的模样,心想,方云晚出事后,江修大约真是活不长了吧。
江修眼神有些涣散,咬牙问:云晚,还说了什么吗?
这人,简直是自找罪受。宋铮挑眉,把刚刚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还有一句,方云晚说,他这辈子的不幸都是从遇见了你开始的。
闻言,江修猝然僵住,怔怔地看着宋铮。
他是,后悔遇见我了吗?
江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可院子里太安静,那么低那么弱的声音还是落进了宋铮耳中。
宋铮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但也许是这个意思吧。
我知道了。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
江修的反应比宋铮以为的要平静,他不再理睬宋铮,背过身去,缓缓朝大门走去。
宋铮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走一段,就得停下来缓一会。他时不时掩着唇闷声咳嗽,肩膀也随着轻轻颤抖,清瘦单薄的身影在夜色里显得伶仃可怜。
一直到江修彻底走出大门,宋铮快步跟过去,从里面擦上门栓后往回走,才发现刚刚江修一路走过的地方,零零星星地滴落了一地血色。
除夕夜的晚上,街上空荡荡的,家家户户灯火通明。
江修身体不适,没敢开车,慢慢往外走着,打算打车回家。他沿街走过,不时听见窗户里飘出来的欢笑声,那些窗户像是这座城市的眼睛,在这个合家团聚的日子里,每一双眼睛都是明亮而欢愉的。
这样的日子,连打车都打不到。而徐章、许路遥、程盛、吴阿姨,此时都联系不上。
徐章自然是正常放假,正常回家过年,没人有义务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安置无家可归的上司。而许路遥根本就不在隅城,他难得休了长假,拖家带口回老家过年去了。大过年的,吴阿姨也回家去了,江修自己哪里照顾得好安安,于是把安安也托付给许路遥带回老家去。
可江修没地方去,也不不想离开隅城,方云晚在这里呢,他得留下来陪他。
至少,他们在同一个城市里。
很快,江修有些走不动了,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他抬头看着万家灯火,想起自己家的窗户。家里冷冷清清地没有人,窗子自然是黑漆漆的一片,像是一双死气沉沉的眼,注视着遍地的欢腾与圆满,既羡慕,又嫉妒。
和他一样。
午后已经停了的雪,又细细地飘了下来,不多时地上已经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白雪。
不知不觉间,江修踩着薄雪,走到纪家小院外。
纪顺平今天的生意不错,院子外停满了车,大门上左右各挂着一个大灯笼,跟他的生意一样红火。江修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看着里面的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年节时候,有人忙着团圆,有人忙着挣钱,所有人都有奔头,真好。
天气太冷,江修觉得血液都被凝冻住了一般,血管里像是有细小的冰渣子在流动,四肢百骸没有一处是不疼的。他觉得累极了,找了转角处的一块青石板上坐下,将手肘抵在膝盖上撑着昏昏沉沉的头。
以往他在宋启君那里吃过饭,也会这样沿着老城走一走。他六七岁前的时光是属于这里的,那时宋锦和江之恒总是很忙,常常晚上回家时江修都已经被纪婶哄睡了。宋锦和江之恒是何时何地都能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的人。
纵使陪着江修的时间不算多,可在江修记忆里,和父母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依然是他三十多年来最温暖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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