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瑶】率然》(79)
金光瑶拨开从树上垂下的藤蔓,那座他们住了一月他囚禁了蓝曦臣一月的小屋便在眼前。
阿瑶,你记得那回咱们在潭州吗?蓝曦臣道:我从这儿醒来,有一时,差点便以为又回到了那座园子。
金光瑶反应了下,才明白了蓝曦臣的意思。
是了,从二哥的角度怕确实是这般,他那一月大部分时间都在四处布线打探、联系下属,入画中陪蓝曦臣的时间少之又少。那么长时间里,蓝曦臣独自一人陷在一幅画里,没有变换的黑夜与白昼,更没有可以计时的钟漏,然后醒来,又是这样一个美则美矣却没什么声息的地方,可不就像那一回,他们陷在莳花女那座园子中的一朵昙花里,层叠的花瓣,从边缘终至花心,他们一共醒来了四次,梦裹着梦,只有最后一回是醒在现实中。外面的世界只过了一瞬,他们却在里面度过了不知多久,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们这十多年,明明也有很多好时候,怎么阿瑶那回就好像那些时候都被剪掉了?蓝曦臣转过头来,目光停留在月下精怪披光的颈项。
撕破脸皮的时候谁会主动提那些啊,金光瑶这般想着,却是突然惊奇:诶,二哥将那时定义为好时候吗?
好时候,按常理而言,蓝曦臣对此的定义确实不同寻常,毕竟,两个修为皆算得上顶尖的玄门仙首被困在一朵花的幻境中,这怎么听都是件极丢面子、不堪回首的事。金光瑶记得蓝曦臣对当年云萍避那三个月的评价毕生之耻。若在云萍时是毕生之耻,怎的那回便不是毕生之耻了?
当时的事,你记得多少?蓝曦臣试探着问他。
只记得最初和最终,最初的时候很无聊、很无聊,偏生二哥又说那幻境是不能强行打破的。
他们踏进莳花女的花园时,那里已是妖去园空。
没人知道那只怪脾气的百花精魄是因何离开又是何时离开的,他们两个也只能确定那该是发生在蓝忘机记录下她的轶事之后、他们二人一起踏入那花园之前,那之间的某一日某一年【1】。
但即使离开了,她对给她生命的花园主人的执念也留了些东西在那园子里,两朵之前似都在沉睡的并蒂昙花在他们两人的触碰下骤然开放,然后,他们便掉进了一处山明水秀的山谷,昙花香气弥漫却无虫鸣莺啼的山谷里。
花精至阴至柔,反最擅克刚,对付它最稳妥的法子莫过于顺水而下,蓝曦臣此时的解释与那时的一般无二。
金光瑶笑了:他们之中,更有耐心的一向是蓝曦臣,或者该说,更会在无所事事时给自己找乐子的一向是蓝曦臣。幸而那回他是与蓝曦臣一起,否则,他怕是要将金家每一个他记得的名字都写在土地和石壁上,将算计他们的法子都琢磨个遍才能度过那不知是几日、几月还是几年。
有些事是古籍中曾有记载却因无甚用处而最终佚失的:昙花与人的时间是不同的,人以年计数自己的生命,岁月如东流入海的江河,只向一个方向推移,肉眼可见惟自己存在的那短短的一个区段,花开的时间短如一瞬,相比于人生的几十载,可它能看到的却更远,只因花的梦境皆相通。
从古至今,这世上曾存在过、正存在着并即将存在无数朵昙花,它们在开花之前都陷在同一片梦里,直到有缘人来,将它撷去,带到他们的时间。它与他们一同醒来,在他们身旁开放,败落之后又回到那一方梦境里,等待下一次花开。昙花遇有缘人则开,大抵是籍此到人间走一遭吧。
他们那时知道自己是陷进了昙花的梦里,是因着遇上了两个人,初时他们只以为自己是陷在了精怪的罗网中。
既是陷在了精怪的罗网中,自然要想法觅得出口,他们在那座昙花盛放的山谷中寻觅了不知多久,终于远远望见,一座挂满藤蔓的石壁下,对坐着两个女子。
那该是这一方幻境的始作俑者,他们初时想,因此接近时满身警惕,及至走近,那二人却已消失无踪,只余一方青石上由剑划刻而成的棋盘和一副石子构成的下了一半的棋。
蓝曦臣认出了那局棋。
当年云深不知处被温旭带兵围住,蓝氏被逼得自烧仙府,蓝曦臣虽携古籍出逃,却到底不可能抢救出一整个藏书阁,那些古籍,有些被选择,便意味着有些被放弃。蓝翼的《弦杀术》无疑是被带走的那批,而她早年的夜猎笔记则被留在了后头。
而此时,那被付诸火焰化作灰烬的书页上曾记录的残局竟意外出现在了这幻境之中。
我想方才那两位该是抱山散人和蓝翼前辈,蓝曦臣回首向对此毫无预料的金光瑶道,然后便在金光瑶惊异的目光下,席地而坐在了那副棋局前,嘴角是甚至带了几分闲适的笑意:不知阿瑶可否陪我将这盘棋下完?
二哥可是有了脱困之法?
蓝曦臣摇了摇头。
那这是?
就是在那时,蓝曦臣对他说:花精至阴至柔,反最擅克刚,对付它最稳妥的法子莫过于顺其自然。
那是一朵昙花的华胥之境,亦是他们的清醒之境。他们的清醒与那昙花的梦碰在一处,像池塘上偶尔交叠的两圈涟漪,他们互相陷进了彼此的梦与清醒中,只有睡去的醒来,醒来的睡去,才能一同脱出这地方。
当年蓝翼在夜猎中误入此境,在其中见到了抱山散人。蓝翼出生时,抱山散人已经隐居避世十数载。玄门中有无数人曾声称自己在何时何地见过抱山散人,蓝翼声称的大概是最荒诞不经的一种,那反而让她的话有了几分可信。她记得那局下了一半的棋和两人脱离幻境后继续此局的约定,却在出了此境后,便忘记了抱山散人留下的她隐居之地的山名。她将这段憾事记在了自己的夜猎笔记中。
蓝翼一人时,在这幻境中困了不知多少岁月久长都不得脱,度日如年,却在遇上抱山散人后,忘却了时间。
金光瑶听了这故事,似有所悟,却是颇为为难:所以如今唯一的方法竟是等下去,直到忘了等。
阿瑶何必心焦,昙花花开只一瞬,不管在此逗留多久,回到外界时,都只一瞬罢了,蓝曦臣说到此处,竟是生出些笑意来:这时间是咱们偷来的,不若便安心享用。
二哥,抱歉。
金光瑶突然出口的话让蓝曦臣一愣然,可金光瑶只是看着这座他们住了一个月的屋子,手指触上已蒙了尘的桌角,这副桌案上在那一个月里皆摊着他亲手画的那画。
在这里的这一个月,是小弟思虑不周了,将你丢在一幅画里,自己来得却少
若是换一个人被他关在一幅不分昼夜、无从计时亦不知自己何时会被放出的画里一整个月,怕是不过几日便要疯了吧?
换一个人,哪怕是换成他。
想那时在潭州,若是只我一人被困在那朵昙花里,纵然周遭风景再美,可境中无日月,无从计时,也不知自己何时得脱,必也是度日如年的。
可那时,在那朵昙花的梦里,蓝曦臣坐下身去,执起手中被磨成了圆形的石子,他慢慢地便真的静了下来,拿起旁边方形的子,慢慢将时间都忘了去。
也是,金光瑶想:两个人在一个无聊的地方将日子过得不无聊,不就该算是好时光吗?
潭州那回,的确算得上好时光,偷来的好时光。
只有循着这般的心境回首望去,他才发觉,他们共度的好时光确实不少,甚至该是这十几年的底色,可是,关键时刻,这些占据了他大半人生的好时光怎么偏偏输给了那些本该缩在狭缝里的不和呢?
因为你那时在恼我,我那时也在恼你,蓝曦臣度他目光,便知他所想。恼,他用了个太过暧昧的字眼。
有昵,方会生恼,方会那般情愿地便相信自己所托非人。
这是个问题,金光瑶开口的那一刻便听到蓝曦臣也这般道
这是个问题。
这里不是百家的公审,亦不是大庭广众,他们没必要再让下属低头揽责,让乱葬岗上的乱子遮住芳菲殿中的闹剧,假装那些东西不存在他们的问题。
而问题既然存在,便该被解决。
金光瑶想了想,也是时候该下决心了。
二哥,最后一个问题,说出这话时,金光瑶眸光低垂,被鸦睫遮了大半。
囚禁蓝曦臣的一个月里,他问了蓝曦臣许多个问题关于云萍避难的那个雷雨天,关于蓝曦臣怂恿他去金家的动机,关于这轮月亮那总是暧昧不清让人捉摸不透的背阴。
那些事发生在他们成为盟友之前,发生在他和蓝曦臣真正相交之前,弄清楚了,搞明白了,他可以对此既往不咎,即使那难以做到,他也该去尝试,他不信他便拿不出那般的气度。可要既往不咎,怎么也得保证那往确实已是往,不会故态重萌。
所以,最后一个问题
二哥为何那般讨厌他们,悯善和成美,甚至是阿愫?任由蓝家的人拿悯善的出身说事,任由聂明玦对成美的事发作,对阿愫从来都客气,过分地客气,只是因为他们不是二哥为我挑选的人吗?
金光瑶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光在一点点地跳动着,仿佛在计时,等待着对面人的答案。
我能忍受你之前的利用,在我们还不平等的时候,但是,有件事绝不允许,就是即使到了如今,你还时时试图将我压回原型,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孟瑶,可以任人拿捏,玩弄股掌。
可蓝曦臣的回答让那双眸子睁大到极处,一瞬间,瞳孔都丢失。
蓝曦臣说:
因为我嫉妒。
【1】是小高同学出生的那一年,莳花女去找投胎到陕州高氏的金乳生了。
04
哈?一瞬间,金光瑶竟是失笑出声。那是种深到了极处的荒谬感九天上的仙子突然嫉妒起了人间的小家碧玉,蓝曦臣嫉妒起了不是蓝曦臣的其他人。
二哥嫉妒他们什么呢?他是真的不懂。
嫉妒他们与你更亲近,更被你信任,更被你维护,难道不是吗?
蓝曦臣这么说,险些将金光瑶气得翻了白眼。
当初是谁明目张胆地问我要园子,烧着我的金子,把江南的园林搬进金麟台这个齐鲁之地?维护?哪回他们成美、悯善甚至是阿愫在你那儿受了委屈,我不是私下里哄人,甚至直接让他们憋着了,我何时因为他们的事给过你一点气受?结果你说我比起你,更亲近、更维护他们?
可又不只,不只是这般的指责根本无从预料。那更让他以往一切最恶意的揣测都落了空,这人居然将他一切试图掌控我、将我乖顺回他掌中的行为说成是不安全感在作祟。更不要提,恼、嫉妒今日的蓝曦臣,他用的每个字眼都暧昧至极。
那让金光瑶忍不住去想:我到底为何一遇上蓝曦臣便变得格外地小气与小心翼翼?那是个他一直避免去思考的问题,一个他避免去思考,蓝曦臣却不断去挑动的问题。
阿瑶,你没有在听。信任,我说的是信任,我从未得到过你全然的信任,可他们有,至少我觉得他们有,蓝曦臣苦笑一下:苏涉自不必提,他是你时时都搁在身边的,被你一手培养雕琢,秦愫我承认那是以前我不知你与她有那样一层关系。可是薛洋呢?那样一个危险分子,你却也对他搁置那般的信任。
信任成美?
信任他继续持有阴虎符。
蓝曦臣这话出口,金光瑶便眸光一闪。
他这般轻声试探道:那时他从我手上逃脱,擅自拿走了阴虎符,我想大多数人会说,我不想信任他也无法,不是吗?
可蓝曦臣只是看穿了似的笑笑: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上一回,而是现在,如今。阴虎符仍在他手里,不是吗?
二哥,金光瑶哑笑几声:这话可不能乱说。
但蓝曦臣竟是非要他给个说法一般,似完全忘记了金光瑶才是第一个发问的人,他说:此处除你我再无旁人。
那日从聂怀桑手上缴获的阴虎符残骸可是晚吟亲自验看过的,在魏无羡还将他当一回事的时候,他也曾近距离看过甚至碰过那阴虎符。他说,那便是阴虎符,金光瑶说。
可蓝曦臣只是道:江晚吟与你我二人一般需要清河聂氏永无翻身之日,他自然会那般说。
话到此处,金光瑶没有再否认。江澄的确在那之后就提醒了他,聂怀桑该是被骗了的,但不是被动了手脚的阴虎符给骗了,而是干脆便是被假的阴虎符给骗了,不管骗他的是薛洋还是谁,都要小心为妙。怎么说呢,他对此从不吃惊,在他打定主意通过廖明殊去接触薛洋的时候,便没指望那小子会跟他老实,他们都是没有安全感可言的人,在这世上无一人可依靠,亦无一人可托付全然的信任,他背叛过薛洋的信任,薛洋会因为利益和旧日的交情而与他再合作,甚至插科打诨、笑笑闹闹,但是全然的信任已经没有可能了。
你明明可以趁方才将他逮住,逼他交出阴虎符,将它毁掉,温若寒远在岐山,这里又没有骸骨凶祟,他即使有完整的阴虎符,我们也对付得了他。可你选择放他离开,为什么?
为什么,这最后一句化作一声叹息吹在金光瑶的耳后,让他的耳廓突然烫得发红,他稍稍错开了身,没有立刻回答蓝曦臣的问题,反是问道:
二哥觉得成美当时是如何骗过的聂怀桑?
我想他藏起来的该是最初的那半片阴虎符,而用他复原的阴虎符去唬聂怀桑。蓝曦臣对他的回避并不满意,但也只是便顺着他的话这般说。
金光瑶当初让薛洋去唬骗聂怀桑。在提出这般的条件前,他首先思考的必然便是:这个方案是否可行。
初入金家时,蓝曦臣怕他一味亲力亲为,惯坏了下属又建立不起威信,于是教导他将具体的事皆交给下属去做,不要事事操心。
交给下属做,自然不是想都不想这事是否可行便交下去。
多少成?金光瑶那时便问他,问的是他自忖有多少分的把握时会这么干,毕竟既然是交待的事便是希望成功,可能产生后果的事可容不得决策者的异想天开。
庸才自是十成方可,聪明人只需五六成便可托,个别的,蓝曦臣忍不住看了金光瑶一眼:只要一二成即可。我喜欢你给我的那些惊喜。
金光瑶说,慢慢地,他交给苏涉的事从五成降到了三成。那是他的二把手,他不只要求他顺顺当当地将事情完成,他还
我要求他能取悦我,蓝曦臣记得清楚,金光瑶有次这般说,从此取悦便成了一个恼人的词汇。
可薛洋却是个全然的异数,他有时是个天才,有时却纯粹添乱,你没办法预料到他这回他给你带来的是惊喜还是惊吓。
所以金光瑶在薛洋身上从不异想天开,他只指望这人能按常理出牌便可。
在那里便销毁阴虎符不现实,当年魏无羡短暂悔悟时费尽力气遭了反噬,也只毁掉了一半。的确,他该是复原了一半阴虎符,又将原来的半片阴虎符复刻了。成美早年虽然比起小偷更像个强盗,可那位阿箐姑娘在遇到晓星尘之前却是个惯犯,在聂怀桑的眼皮底下藏起一半来并不难。但其实,真正的阴虎符和它的复刻品,这两者的差别并不在炼制者能力的高低,而在材料,二哥也听说过魏无羡是用什么炼得阴虎符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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