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瑶】率然》(78)
就是在苏家,看着那些孩子异常统一的习惯,金光瑶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薛洋。
他们似与四仰八叉天生无缘,无一例外地都觉得蹲着蜷缩着身子是最舒适安全的姿势,甚至能那般就睡着,他们薛洋和那些孩子。
那是在狭小低矮的笼子里养成的习惯,考虑到吃水,人贩船多是装扮成运送米面的货船,考虑到运一趟的成本、所担的风险还有途中的损耗,有限的空间,自然要挤进尽量多的人了,他们像被塞进铁笼里的家禽,一眼望过去,羽毛都是挤压着的。在鸡笼里,没有多少同病相怜的情绪,因为只有卸货或者沿途把病死的人丢出去时,剩下的人才会有更多的活着的空间。
讨厌死了,你就不该跟我说这个!薛洋被金光瑶以此问起的时候,满是排斥情绪。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薛洋的梦里都是拥挤的黑暗还有令人窒息的味道,不只是脏污的恶臭味,还有人的味道烘烘的、带着股腻,像残羹冷炙上的浮油却是在加热后拒绝融去的浮油。黑暗中每个与他肌肤相贴的人都似膏状的生灵,他烧灼得像颗滚水里煮熟的鸡蛋,再也孵不出任何活物了。
确实能感到是在座船上,有摇摆,还有水声,他被盘问了许久才不情不愿地承认。
还有个人,跟我差不多个头的人,这是他后来自己加上的话,是那无休止的梦里他唯一主动提起的一段:我总能借他的地儿伸伸脚,其他人都跟堵实墙似的,一寸都不让。
那人还给他喂过水,那是薛洋没告诉他们的,他还给我喂过水,在那人自己还没有被他传染的时候。
你记得那孩子的样子吗?金光瑶自然没有放过薛洋主动提起的部分,在发现薛洋对那之前的一切确实全无记忆之后。他那时还没放弃。将薛洋拉出那个他早已如鱼得水的泥潭这个徒劳无功之举。
怎么可能?薛洋冷哼一声看着他: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给你逍遥的画舫吗,还点根蜡烛让你能瞧清周围人的脸?
也不是没有一丝光,在那些人卸货的时候确实会有一尺见方荡着粉尘的光亮,挟着宝贵的凉风。但即使在偶尔的光亮中,那个男孩儿的脸也不属于那少得可怜的被照亮的物体。
在那之前的一切他全无记忆,从那时起始的一切他也尽数模糊,能记得自己的名字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记得一个名字薛洋。蹲在树上的黑影想起那时他自己的话。
那大概就是我的名字吧,我当时是那么想的。
可此时,另一个画面却闯了进来,是一只手,抓住他的一只手,在被其他更有力更粗壮的手扯开之前。
我拿什么找你?
他问那只手。
薛洋,我叫薛洋。
所以我记得的到底是我的名字,还是这句话呢?
最可笑的大约便是,在这样被剧透了结局的情况下,他甚至分不清:这个画面是真的曾发生,还是被真相引导出的结果。
但他还是忍不住地去想那只手,去想那个声音,然后便相信:所以,就连名字都不是我的,都是我抢他的吗?
继而又恶狠狠地想:我真想看看你醒来后的那张脸,在你知道你最讨厌的竟就是自己的名字的时候。
感到头顶的树上窜出一道黑影,金光瑶立时反应过来了薛洋还没走。他对苏涉点了点头,苏涉便追了出去。
一盏茶的功夫后,苏涉一脚踏在一棵老榆树上,就势向后一仰,便躺倒在了那两枝分岔处,枕着手掌,望着碎叶间渐暗的天光,另一只手中的牵丝扣做了钓竿,琴弦缠过脚边一寸开外处的树枝,下头垂着只异常活泼的死鱼。
他在四下设了音障,也不瞧被他绑在下面的人,由着薛洋在下头乱挣、乱吼,等人狠命发泄了一阵,发泄得烦了、没劲头了,才向下望去:
我说,你不该先问问我晓道长的兄长家住何处再跑吗,如果你想跟回他家,找魂魄碎片的话?
薛洋烦躁地抖动着身子试图挣脱束缚:他连自己曾经叫这个名字都不记得,他的魂魄怎么会记得他曾经住在什么地方?
杭州胜果寺西面的薛家,苏涉这般说完,却又踹了下面的钓线一脚,钓线末端扑腾得欢实的死鱼便跟着晃了几晃,他警告他: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像玩晓星尘那样玩他哥,可别怪宗主不保你。
看到薛洋仍是同一副表情看他看傻子的眼神,苏涉才叹了口气道:他醒着时不记得,并不代表他便真的不记得
那些东西就在他脑子里,只是醒着时挖得不够深,就像我也不记得我在五岁的时候见过顾思明,见过温旭和叶徊,可那些记忆,它们回来只需要一个契机或者那人的引导。他想到此处便别过头:
如果你想,其实你也可以想起自己曾经来自哪里叫什么
苏涉一露出这副表情,薛洋便知道要想起需要做什么,准确地说,需要找谁了,瞬时挑了挑眉:
找你?
你找蓝慎德去,苏涉板起一张脸,恶声恶气地道:我可不会为了你的事去求他。
蓝慎德那家伙现在每天都闷在岐山里,好不容易逮到他下山居然是盯着市集上哄小孩儿的拨浪鼓出神,他估计把哪家姑娘的肚子给搞大了,哪里顾得上管我的事!
切,我还不想知道呢,薛洋撅起嘴:让那种人到我脑子里逛一趟,即使我记起了什么,也完全没法确定那是我记起来的还是他灌进去的吧?你怎么就能确定他告诉你的关于剪裁记忆的一切不是又一场骗局?那些东西除了在他那儿听到过,你在蓝氏、在你见过的任何一本古籍里看到过吗?你还没见识够他的屡教不改,还信他?
薛洋说起苏涉来一向是一套一套的,那是他的信心来源,他的快乐所在。若真要比惨,起码他是骗人的那个,不是被骗的傻子。
第一回 骗你是为了让你透露小矮子的下落顺道拿你当肉票,第二回骗你据说只是据为了安慰你的小矮子说是想把你骗上床去,常人被骗上两回也该学到教训了,苏悯善,你是第一回出闺阁的大姑娘吗?
薛洋这番把人贬损到极处的言语果不其然换来了对方踹在钓线上的又一脚。
不是没有原因的,当初苏涉陷在顾府被顾思明的殊待哄得有几分熏然时,是薛洋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反复警告他别把自己太当回事被旁人绕进去。薛洋对他从来说不出什么好听话,可那些不好听的话该死的都是实话。
虽然这小子说实话的动机也十分可疑就是了,他没好气地看着下面那条死鱼。
即使记起来又如何?记起自己是谁,记起家在何处,甚至找到曾经的家人又如何?最好的情况,他的父母还活着。但他们丢掉的是一个二三岁、玉雪可爱的孩子,回来的却是一只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凶尸,他们真的会期待他回来吗?哼,你小子是自己胆怯了,才故意刺激我的吧?
可不管薛洋的心思是否有这般敏感,他出口的都只是烦躁的一声大嚷:这个名字我就占了又如何!他有本事来打我啊!
随着这一声,陡然顺着牵丝扣上的琴弦窜起的是一股黑气,怨气与毫无防备的灵气撞在一处,遭殃的是苏涉身下的树枝,他一翻身跃上剑去的同时,手下的死鱼已脱了钩。
薛洋顺势出溜进了几丈之下的灌木丛里,山魈一般四肢撑地,几个纵身,便消失在了林间,一声再见再也不见都不说。
这家伙,越发像个猴了。
苏涉强迫症似的拍掉了身上的树叶,又强迫症似的止住了动作。
啧!
猩红色的剑芒一气挥出,被薛洋毁的吊在主干上苦苦挣扎的可怜枝干于是被利落削去,坠落,轰隆一声。
起身回程前,苏涉又向薛洋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
该做的都做了,能找到一两片碎片,也该算是个好兆头吧。
03
某种程度上,蓝思追对于他和蓝景仪会疏远的担忧是大可不必的。
今日金光瑶与蓝曦臣先来了四明派,和陆丘山议事,那之后,金蓝两家的其他人也陆续到了,带着给四明派修士预备的冬衣,这其中,便有早便盼着的蓝景仪。
蓝景仪一见到蓝思追便凑了上去,跟只瞅见了米粒的雀儿似的,还和之前一样,黏在他后头,趁着蓝曦臣不在,嘴巴噼里啪啦,简直是要将憋了两个多月没说的那些闲话都一股脑倒给他。
金蓝两家带了冬衣,为尽地主之谊,陆丘山自然要招待众人,可修士们平日里吃的都是大锅饭。
怕什么,金光瑶笑道:这些孩子啊,平日里吃惯了精细的,就该尝尝平常人家的孩子吃的是什么,他们之后各个都是要去瞭望台守几年的,晚适应不如早适应。
金光瑶在一旁说着,金凌便忍不住在心里盘算:明年要去蓝家进学,这便是大半年,去瞭望台却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但驻瞭要按旁人的标准来走,那都是三年为一轮的
怕什么?蓝景仪在旁边与他说小话:方才思追说了,四明的修士之后要满二十岁方能驻瞭,咱们还早。
呼,那即使刨去进学,也还有三年多的时间,金凌这才吁出一口气,便听蓝曦臣回过头,笑着问:
景仪,你方才说的事陆掌门有正式公布过吗?
没还没有。
那这算什么?
道听途说,蓝景仪丧气地垂下头:罚家规一遍。
泽芜君好可怕,金凌在一旁打了个哆嗦,一只剔好了刺的小鱼便恰好在这时候被夹到了他碗里,他往旁边一瞥,看见低下头继续专心剃鱼刺的苏涉,于是又打了个激灵,他觉得他有必要辩解一下:
我才不是怕吃苦,只是瞭望台那边休沐的时间太少了。
这听起来不还是怕吃苦吗?金凌丧气地耸拉下肩膀。
驻瞭修士虽是半年才可归家一回,但是每月都还是会有两日轮休的,需随时待命,不能去太远的地方,到时候我陪少主去附近逛逛?
诶?!金凌惊大了眼,这人听懂了嘛。
他们几人的前头,是金光瑶看着如坐针毡的蓝曦臣,觉得这顿饭吃得别有一番滋味。
蓝大宗主如坐针毡想来倒不是因着四明派的饭菜多不可口,蓝家的草根树皮做的是精致却也没可口到哪儿去,只是四明派的弟子大都底层出身,吃相多没那么斯文,思追倒是已经适应了,袁守拙在他旁边大张着嘴巴嚼饭,他也就只是小口小口闭嘴咀嚼得安然。
金光瑶突然疑惑,若自己当初没有生在姑娘们要在头上顶碗水、吃个点心也要吃出种千娇百媚之态的思诗轩,而是生长在哪些不讲究这些的普通人家,那蓝大宗主还会把他当个可造之材吗?
阿瑶?
那日晚上,他们便留宿在四明山中,走在月光下、四明弟子大排大排晾晒鱼鲞的架子边,蓝曦臣微微皱了皱鼻子,他是贵家子,又是丹青妙手,眼睛刁钻,鼻子也刁钻,月下石田深林多出了这一排排被从中间剖开的死鱼,萦绕着句余派遗址的那股清甜的草木水泽之气里又混进了股咸腥的味道,这是种说不出的违和,他从未料到会在今日出现的违和
结果蓝曦臣弗一开口便被金光瑶拦住了。
二哥,丘山便是农户出身,自己注意不到这些也是正常,不过四明派的弟子一旦到了可以出席为期几日的围猎会或清谈会的时候,这便确实会成为一个问题,金光瑶想。百家怕会因此而瞧不起人,觉得他们粗鄙不堪交,就像初入玄门的他当时不也有很多约定俗成的规矩都是不懂的,幸好有蓝曦臣教他:礼仪之类,到时候让思追连同习字什么的一起教了吧?
确实该如此,蓝曦臣点了点头,却又笑了:但我其实是想说,既然来了,不若去之前住的地方瞧瞧?
诶?
金光瑶微微睁大了眼睛,继而弯起眉眼,从乾坤袖中摸出两袋装了亢木实的香囊,将其中一袋抛给了蓝曦臣。
看到不远处金光瑶和蓝曦臣向一处小树林走去的时候,苏涉正站在金凌和一堆小辈们中间,他耳边冷不丁便响起了顾思明的话语:
怕是连敛芳尊自个儿都没意识到,在曦臣面前,他总是习惯性扮演妻子的角色。
在甩开了又想起顾思明这件事让他感到的不舒坦后,苏涉两颊窜红。金光瑶和蓝曦臣向一处小树林走去,自动在他脑子里转换成了:宗主和泽芜君钻小树林去了!
今天原来是满月啊,在意识到前,苏涉便将小辈们的视线转移向了相反方向的月亮。
你现在才发现啊?蓝景仪在一旁有几分狐疑地看着他。
啊,一旁的袁守拙却似想起了什么,附和道:这时候四窗岩那儿该风景最好,今天星星也亮。
那我们去看星星吧?金凌看向苏涉。
巴不得把所有人都立刻引开此地的苏涉于是一阵猛点头。
我说你们都不瞌睡吗?蓝景仪打着哈欠道。卯时起,亥时休,他是习惯了蓝氏的作息的,因此也从没尝试过一整晚看星星,他以为这该是所有蓝氏人的力所不能及:苏宗主出了蓝氏后还真是放得开。
你这说得是什么话嘛,蓝思追在要习惯性地上去捂他的嘴之前,犹豫了下,改做拉了下他的袖子。
可蓝景仪却还没反应过来,他只是犹陷在自己的想入非非里。
话说苏涉一定出了蓝家后应该经常熬夜吧?他突然就想。在敛芳尊手下,还要装成凶尸买家去和那些贩尸人交易,怎么想这种见不得人的买卖都会在晚上进行,后来听说和那群人混在一处,和那样的人应酬,那岂不是还有可能出入过那种地方!!!可是,苏涉是怎么经常出入那种地方还动不动就脸红,面皮那么薄的?可是,他是怎么出入那种地方还不让人发现他的反噬痕的?那个地方不该有一堆的姑娘动不动就上来扒
蓝氏家规一遍,
处男蓝景仪就被这么被从关于那种地方的诸多幻想中拉了出来,直接浇了一盆冷水下去。
当他反应过来说这话的不是泽芜君而是金凌时,金凌已经扯着苏涉的手去四窗岩看星星了。
可是这儿还有一堆小屁孩儿没跟上来,他们万一看到什么或者听到什么怎么办啊!苏涉被拉走时还忍不住往后瞅了眼,便瞧见郭桓已经从不知哪里走出来,把这群人给引到别处去了。
诶,老郭也看到了吗?老郭也知道了吗?这些年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没看出来啊?
稍稍放下一颗心的苏涉心里又升起点淡淡的疑惑,看着旁边的金凌:起码少主应该也还不知道。
在他们并不知情的苏涉的掩护下,曦瑶二人寻到了结界的入口,不一会儿,便穿行在了满是灌木的林间。这与结界之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毒蜂钦原将曾存在过的鸟兽虫鱼都驱逐了个干净,这里没有鸟儿睡梦中的呓语,没有秋蝉失了气力的吟唱,耳边除了不时响起的钦原的嗡鸣,便只剩蜜岩峰上晶莹的钦原蜜顺着苔痕湿滑的岩,一滴一滴,滴入其下深潭的叮咚,每有一滴坠下,潭水中的月亮便化作一盘粘稠的碎影。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