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瑶】率然》(70)
第二十三章
01
阿凌,你知道穷奇道主责有了个定论,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吧?
江澄问自家小侄子。
嗯,这件事正式砸在了金光善和金子勋身上,那便意味着这从一开始便是件不可避免的事。不管我父母有没有邀请魏无羡去我的满月宴,金家都会主动去招惹魏无羡,从而引火烧身。
如果初时还懵懂,这从兰陵来莲花坞的几个时辰也足够金凌琢磨清楚小叔叔的用心,因这场族会彻底摆脱穷奇道截杀一事阴影的不只是金光瑶和苏涉。小叔叔让他唱的那出黑脸便是为了将他彻底地摆在一个受害者的位置上。
这点他并不吃惊,他有些吃惊的是:舅舅一向不喜他与小叔叔亲近的事,为何此番却会主动提醒他这点呢?
江澄又问他:那你知不知道阿姐手刃了魏无羡,这意味着什么?
将功赎罪?撇清与魏无羡的嫌疑?金凌一字一句地道。
江澄点了点头。羡羡几岁了、三岁了无数诸如此类的对话发生时,他其实就在旁边听着,他那时没法去提醒,因为他们不管哪一个都会矢口否认,他也没想过去提醒,因为他自信姐姐能把握好这分寸。那是他这些年最后悔的事,把分寸交给江厌离自己去把控,让她一脚踏进了火里。可那不耽误他在金凌面前面不改色的撒谎,这是已经过去的、金凌一辈子都不需知道的事情。
那你知不知道金光瑶让你亲自来将审判的结果告诉我,是个什么意思?说这话时,江澄已带了分催促的意思。
知道,金凌没精打采地垂下头颅,小叔叔的意思他哪里会不知道呢。
不夜天之后,还未去往生的江厌离跟着江澄回了江家。小叔叔专程派他来将审判的结果单独通报,就是让他有机会在避开众人目光的情况下见江厌离一面。
在穷奇道和不夜天之事有个定论之前,金凌不该过早地表露出自己对生母的感情倾向,这一直都是金光瑶的坚持。
在金家的族会过后,金光瑶是准备亲去一趟莲花坞将江厌离的灵柩请回来的,这是为了表明他作为金家宗主的一个态度,也是为了给日后将金凌过继至自己名下并立他为少主之事做准备。可接回来的便必是具怨气散尽的尸首了,安安静静地被迁入祖坟。在那之前,他还是想让金凌先去。
金家的审判让江澄这个外人在场不合适,但同时穷奇道截杀中受害的是云梦江氏的姻亲,对审判的结果事后不知会一声只让他从外人口中得知同样是不合适的,于是,这便成了个最合适的契机。
他一直都是这般坚持的:面子上的事要做好,可是江厌离究竟是金凌的母亲。
这件事最终还是要看你的意思。我与大嫂交集不多,彼此间更谈不上什么感情,可她是你的娘亲,我只是不想你因为一时的意气,让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到见不到时,又想起来,昨晚金光瑶对金凌这么说。
金凌咬了咬嘴唇,左右手的食指绕着彼此划过一圈又一圈,他说:小叔叔,你一直都有个好娘亲。
听了这话,金光瑶不禁失笑,所以这孩子是说:你有个爱你的好娘亲,于是你在这方面没有发言权呢。
金凌是在刚满月的时候失去的自己的母亲,那时候的孩子最需要的便是安全感,金光瑶记得。自然不是记得金凌的满月,那时候,他可没机会抱小阿凌。只是他记得,阿松最喜父母的怀抱,柔软的骨头尚细嫩的一团,即使到最后也还是呆呆傻傻,可他是认得自己的怀抱的。那个小东西,只要贴着他,便会变得很安静很开心。
金子轩的离世是个他自己无从预料的意外,江厌离的却不是,她自然不想死,可她丢下金凌,去追一个金凌眼里的外人,这其中金凌丧失的安全感是如何补也补不回来的。金凌天然便对自己的母亲感到不信任。
舅舅,说完那句知道,金凌抬起头问江澄:她将功赎罪、撇清嫌疑,是为了我吗?
在族会过后,金凌并没有立即便启程去莲花坞。事实是等到众人散去,他便将苏涉给堵在了门口:
苏悯善,我有事要问你!关于你没在族会上说的那些。
金凌带着分激烈的眼神将苏家人吓了一跳,苏衍一脸这祖宗又怎么了想要开口,却被苏涉一个眼神给镇住了。
先扶你奶奶回去吧,苏涉刚这般说完,便被金凌扯住了手腕。
金凌就这么一路扯着他,直将他扯回了幽兰殿的后院。
金凌又坐到了他每回一闹脾气便钻去的那几树垂丝海棠后,只是这回,苏涉没扒在他身后的栏杆上垂着手想办法哄他,而是陪他一起挤进了这个犄角旮旯。
手摁上泥土的那瞬,苏涉突然想:若是让顾思明坐这儿,此时怕已经浑身不舒坦了吧?
可金凌突然诶了一声,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出了这阵让他懊恼的恍神。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金凌已经将外袍脱了下来,往地上一展,才又把他摁下来,轻声抱怨:
你一身白衣服,等会儿闹个黑屁股啊?我这儿可没放你换洗的。
这话让苏涉的心稍稍定了下来。
再过不到一年,少主就比我高了吧?坐下后,发觉两人几已平视的视线,苏涉这般想,却又在对视转变成逼视时尴尬地别过头去:
说什么呢。明明都招了。
比如为什么苏老夫人会那么说?金凌的问话让苏涉瞳子一张,他没料到金凌会问这个:虽说金子勋对你做的也很过分,但是与你兄长的死相比,那便是可提可不提的了吧?可为什么她状告时,还专门那么说
告这个欺凌我幼子、害我长子性命的恶人,她说。
就好像是特意顾着你的情绪。
若从来一碗水端平了,又何必这般小心翼翼?
她将功赎罪、撇清嫌疑,是为了我吗?
听到金凌突然出口的问题,江澄一时哑然。
不,她当然不是为了我,金凌想:她那么做时,甚至也没什么将功赎罪、撇清嫌疑之意,她就是想那么做了。为什么她那样的年纪,还可以那样任性,不必左思右想,瞻前顾后,可以只想着自己这一时想要怎样。你们都想我见她一面,可你们甚至不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说到底,我根本不认识她啊,这个本该与我骨肉相连的亲人。
舅舅,金凌又问江澄:她以前在对你和魏无羡时,是一碗水端平了的吗?
他问这话时,心里已是生出种荒谬,亲弟弟和假弟弟,一碗水端平,便已是不平了吧?
阿凌,江澄抹开嘴角:阿姐对我和对魏无羡当然是不一样的。我是他弟弟,魏无羡对她来说,一向更复杂,你懂吗?
金凌摇了摇头,他不了解这两个人,更遑论理解这二人的相处和他们对彼此的含义。
江澄叹了口气,最终以回忆的口吻去讲述:记得父亲刚将魏无羡接回来时,魏无羡很怕狗,那时妃妃、茉莉、小艾才刚被我从虞山那边抱回来,我才养了不到两月,它们明明一点都不凶,只是三只小奶狗罢了,可他还是怕,一看到便吓得打哆嗦。于是,父亲便做主将它们送走了。不是让我把它们关在哪个院子里养,或者嘱咐我栓上绳子,而是直接送走了,阿凌,你懂我的意思吗?
这是个信号,金凌想:魏无羡不是什么普通的从外面接来的门生弟子,而是可以从江枫眠的亲儿子手里夺走珍爱东西的被宗主宠爱着的孩子。
你瞧,你懂了,江澄看着他,叹了口气:我当时年纪小,还傻傻地不懂,可阿姐已经懂了。
那她便事事把他摆在前头讨好父亲,一点都不顾你?
这话刚一出口,金凌便吃了舅舅的一记爆栗。
他满眼泪花地看着江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不是都是男孩儿保护女孩儿的吗?难不成你还想躲在女人的裙子后头?
可这般说完,一转念,江澄便又想起他和自己这外甥对江厌离的定位不同,对母亲,哪怕是男孩儿也是会抱着多一分的期待的。将心比心,若是连母亲都或是为了讨好父亲或是为了其他考量,事事将魏无羡摆在他前头,他怕是也没法做到平和对待。
这般想着,他便只得耐下性子,叹了口气:阿姐只是个普通女孩儿,何必那般要求她?
真奇怪,金凌想:悯善也是这么说的。
大概就是我最初对她抱得期望太高了,当时被金凌那般问起,苏涉竟生出几分赧然:因为去蓝氏当门生,所以小时候我其实很少能见到母亲和父亲。父亲给我的印象更多的是在信纸上,每次都很严肃,总是些让我注意多与本家子弟和来听学的其他世家子结交的嘱咐
苏老爷是不是不知道门生和世家子根本不在一个阶层上啊?金凌惊大了眼睛:有功绩已升了客卿的便也罢了,可让门生去结交世家子,这就好像让一个家丁去和家里的公子还有家里来的客人主动攀谈一样,金凌肉眼可见苏涉被父亲叮嘱时必会有的尴尬,可随即他便倒吸了一口气:去蓝氏时,悯善好像才七岁,他对玄门所有的认知怕都来自他的父亲,他不会真的照着
金凌扭头一瞅:果然,苏涉的脸又生了分滚烫之意,这便难怪了。
母亲则是会托人给我带吃的,每次都会带许多,让我分给同门,可他们好像并不大之后我也就不分了
最初是看到了有人放馊了丢出去的,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他的,也知道了有些本来喜欢吃的也为了合群而有样学样,便觉得没意思透了。他向来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不愿就这么告诉家里,便宁肯自己一人吃到积食,去彩衣镇里舍给乞丐,去后山喂给兔子,喂给鱼。说起来,他和蓝慎德就是这么认识的,他快把一只红鲤鱼给喂得撑死了的时候。那人虽然很讨厌,却好在有副总也填不饱的肚皮。可他吃了我的东西,还在做坏事时扮成我的样子,真是不要脸死了。
母亲还会托人带冬衣来,虽然也只有休沐时才有机会穿,可是晚上堆在床上也很舒服
是啊,金凌想,他也喜欢在每日睡着时,把身前和身后都填满,就觉得身边还有个人一样,悯善在蓝氏过得并不开心,大概比起父亲冷冰冰的信,更喜欢母亲给他的这些吧。
之前在家的时间短,就也没太觉出来,后来战争结束,回家了,才发现就算是亲母子,没相处过好像也是不行的,特别当他还有一个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兄长:我那时没多想过母亲是怎么想我的,可后来想想,她该也是觉得我借家族之力开宗立派是抢了兄长本来应得的,所以,当时才会力挺兄长替了父亲坐上族长的位置
这是金凌未料到的,不知是不是因为与兰陵金氏相比,秣陵苏氏究竟是个小族,他竟从未想过苏家也会有这样的权力争斗。而在这场争斗中,苏老夫人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竟是已经公开站队了长子了。
她那么想并没错,那些事,我确实做得不地道,抢了兄长应得的,却又因为招惹了金子勋而没能给家族争来什么,他不否认他是恶人,还是个失败透顶的恶人,只想着不想自己回去后落得个被人耻笑的下场,不仅不想被人耻笑,还想出人头地,却全然不顾他这般做兄长会被如何耻笑了。若是成了便罢,苏家上来了,便没人会再说什么,可偏偏他又成事不足,一个金子勋便将他的路给堵死了:当时母亲助兄长把族长之位从父亲的手里夺了过来,想阻止我和父亲继续一意孤行,却不想兄长便在那个当口因为我出了事
竟是在这个当口。那苏家最初知晓苏浔的死,审的第一个是苏涉,便不只是因为苏涉是这件事里他们唯一能找到的当事人,更是因为那时候苏浔刚坐上族长的位置,金凌瞅了眼这人,族会上,苏家人显然避开了这点,否则免不了又是一番说道。
我将兄长带回去后,大嫂便因为骤闻噩耗而早产,阿衍是没足月便生下来的,所以小时候才老是生病。发生了这么多事,是人都会觉得我是灾星是白眼狼吧?她怎么可能不恨我,不替阿衍防着我?
恨?这是个过于重的字眼,得出这样的推论是需要怎样的金凌发现自己几乎是带着几分不确定地问:你确定吗?你确定她现在对你
可对于这个,苏涉的回答却异常简单。
确定,他说。
而他给出的理由则让金凌特别想揍他。
否则,那道千疮百孔咒便也报复不了她了呀,他说。
那当然不只是为了报复金子勋。苏涉记得兄长灵前母亲看着他时的眼神,却也记得几年之后她看到他身上反噬痕时的眼神。
而且,这一回,阿衍继位本是顺理成章。
她本可以如当年那般,绕过我,将她最宝贝的孙儿推上秣陵苏氏的宗主之位,他承认他被困在顾府的那几月一直都是诸如此类的想法在他脑海里打转被放弃了,不管是从哪边。顾思明大概也是瞧出了,才会格外注意让下人们都称呼他为苏宗主的,他最知道如何贴心,又如何不经意地让我察觉到。
母亲本可以将阿衍推上秣陵苏氏的宗主之位,可是她没有。
就有时候,苏涉试探着对金凌道:事情虽然可能没你想得那么好,却也不一定便真的那么糟。
怎么觉得这话题是转到我身上来了?金凌就这么被猝不及防地绊了一跤,他看到苏涉眼神中确定无疑的含义,本就因为这人居然为了报复自己亲娘而去专程自损八百而特别地想揍他,此时看他如此,更是气,不禁便真的满是怨气地杵了他一拳头:你也想让我去见我娘吗?
你当然想,金凌没等他回答,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毕竟那是小叔叔的意思,你哪回不是遵从小叔叔的意思了?
少主,这是苏涉第一回 这么称呼金凌,虽然他已经在心里这般唤了金凌千百回:魏无羡已死,金夫人的怨气却还未散。您该明白的,她心里的遗憾是什么。
她手刃魏无羡,也许并不是为了将功赎罪、撇清嫌疑从而给你的未来铺路,可是,阿凌,江澄望了望后院的方向:阿姐如今还留在这里,不便证明了她心里有你,放不下你吗?
有时候,事情虽然可能没你想得那么好,却也不一定便真的那么糟。
少主可以这样想,若是少主不去见她,金夫人便会怨气不散,金夫人怨气不散,又如何被接回金家?没法把金夫人的尸骨迎回金家,之后的许多事就会很难办。您要去见的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个交涉的对象,抱着最低的期待,那她就只会超出您的预期了。
苏涉这般说着,一双狐狸眼横向睁到了最大,满怀期待地看着金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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