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瑶】率然》(39)
云深不知处,曾有两个特别不受同窗待见的人,一个是苏涉,一个是蓝慎德。按理说这般相似的处境,该是能制造出点同病相怜的友情才是。但是,不,一点都没有,虽然他们确实会和彼此说话,但他们从不觉得对方是朋友。
没办法,谁叫他们的身份是个奇异的颠倒呢?
苏涉在家是被当世家公子娇养的,来了这里却成了需要对公子们点头哈腰的小门生;蓝慎德曾经是被当杂役贱养的,结果因为死了爹,摇身一变,成了比苏涉高出一大截的本家子弟。于是,他们俩都被蓝氏人鄙夷便算了,他们还鄙夷对方:苏涉觉得蓝慎德是个不知上进、比那些公子哥们更尸位素餐的渣渣,蓝慎德则觉得苏涉是个还妄图让蓝家人认可自己、不认可便娇娇气气犯委屈的矫情鬼。
可蓝慎德其实是个有自知之明的渣渣,他知道自己曾经是个渣,但是:小孩儿,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嘛。
苏涉一脸的就你还称士。
好吧,蓝慎德脸上的笑容抽了几抽:你是没被旭哥吊着打过,他练起人来太他妈不是人了。
他最初确实是个混子,底子一塌糊涂,温旭甚至考虑过干脆让温逐流废了他,然后重头教。他现在闭起眼都还能想起他被温旭倒吊在树上的时候。
旭哥说叶徊当年对蓝氏双璧他们娘也是这么干的,一吊一两个时辰,没什么可怜香惜玉的。
还是罚得轻了,不听话时就该拿鞭子抽她,那是温旭对他那师姐最中肯的评价。
身为暗军本该行事低调,她却处处招摇,不好好练功,还打扮得花里胡哨,没任务时便满世界乱撩乱跑。
爱惹事,又没能力保护自己。遇上蓝家人可不就被人抓去当压寨了?关了十年,孩子都生了俩,还连累大家。
那个我长得不出挑的,也不爱招惹人的。
她长得也不出挑。
蓝慎德眨了眨眼,他好歹也在蓝氏长大,对美人有点抵抗,可在他眼里那位蓝夫人也一直都是美丽和恶毒的代名,而且,他想了想蓝曦臣与温旭间的年龄差,不对呀:她被抓去蓝家的时候,旭哥,你至多也就四岁吧,还能记得她长什么样?
不记得,叶徊说的,接下来的话温旭显然是原样照搬了叶徊对后来祸乱蓝家的红颜祸水他徒弟的评价:瘦得跟只麻雀似的,还不知道好好吃饭。
蓝慎德嘴角抽了抽,那是你家师父把她当只小猪崽儿饲喂了,他强烈觉得那后面该还有半句是阿旭,咱们可千万不要学她被温旭给吞回去了。
他不禁好奇地问:那在叶舵主眼里,谁算得上漂亮?
可他这一问,温旭装作没听到,后来温旭背过身时,蓝慎德从他那个颠倒的视角看到的便是:旭哥耳朵后头全臊红了。
蓝慎德就这般从真放荡变成了假放荡,借着溜下山被温旭下狠劲儿调教了一阵,终于成了点样。
那段日子虽然苦是苦了点儿,但他还是觉得那是好时光,像是从此便有人管了。
像有了个弟弟似的,有回也听温旭这般念叨。
你不是已经有个弟弟了吗?蓝慎德问他。
他不盼着我死就不错了,当然也不能怪他,那是关于温晁,温旭唯一的一句评价。
你知道吗?我不但糊弄了蓝忘机,我还让他们以为是你,蓝慎德看着苏涉的神色肉眼可见地转为阴沉,不禁笑了:没办法呀,谁让咱们俩身量相似,你又正好在姑苏蓝氏人眼里最不受欢迎呢。
那些年,蓝慎德在蓝氏,虽然因为蓝启仁的愧疚而基本上藏书阁、库房轮流呆也没惹什么怀疑,但有些地方,比如宗主的寒室,他要是被瞧见出现在那儿,还是会惹麻烦的。
云深不知处里,最不受欢迎的是谁?温旭那时问他。
我,蓝慎德想都没想便答。
这显然是温旭有所预料的,因为他没有任何停顿便问道:除了你呢?
啊,苏涉嘛,大家都不理他。
那你便留心着他的步态和身法,模仿他,这般只要不被逮到,便有混过去的可能,这是温旭的理论:他既然不受欢迎,那他若受了冤枉,即使有人觉出不对,也是不会费心替他伸冤的。
谁能想到,过去这许多年,这一招还是管用呢。
他家旭哥确实是够坏的。一个温旭,一个萧玧,有时候蓝慎德会想:听着那叶舵主明明像是个好人,怎么收得都是这般的徒弟。
因为他心好啊,温旭说:所以会捡人不要的。
不要的孩子本就是烂白菜,许是烂在根儿上,许是烂在它周围的土里,你再拿温情去浇灌它,也是杯水车薪。
05
蓝慎德一直觉得温家的教育有大病。
对外是强取无需巧言,做什么从不解释。对内却强调:没有证据,就没有公道。
你有温若寒这个宗主爹,为什么还需要证据?他曾经也以为自己抱上了条大腿,可以不需努力奋斗便让仇人倒台。
可温旭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没有证据,就没有公道。
后来接触到其他温家人,蓝慎德才知道:也无怪乎旭哥对这话印象深刻,毕竟就连温若寒的先夫人几次三番试图阻止温旭活到长大,温若寒对着每回险险虎口逃生的温旭都也是这么一句话没有证据,就没有公道。
他们奋斗了整整三个年头,终于,那柄匕首、老五的腿骨、收音法螺里传话宗主需紧急调用三十根捆仙绳和三十艘小船的留声,加青蘅君专程出关叫停抽湖的反常之举,外加他这个从蓝氏溜出来的人证齐聚在了炎阳殿中。
可面对这些,温若寒依然只是一句话:
尸骨呢?
有鬼魂陈冤才算铁证,其他都只是间接的证据,将一切无限指向青蘅君,却无法真正地抵达他。
但最后温若寒还是同意了火烧云深不知处,因为温旭早料到了他这一手,闷闷一句:非要实证,我现在便去碧灵湖把尸首捞上来好了。
那时的蓝慎德看着扭头便走的温旭不禁倒抽一口气,他这才体会出原来除了给抽湖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往碧灵湖里赶水行渊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在里头你不应是吧,那你从此没我这个儿子了!
千顷碧灵湖,不抽干它,他们永远捞不上来尸首,可它在蓝氏的地界里,在蓝氏的眼皮子底下,他们根本没权利跨界去抽。那便永远没有铁证,没有公道。
可在碧灵湖已经成了实实在在的吃人湖的情况下,温旭要是敢再跳一回碧灵湖,别说蓝慎德,就是温若寒也没法捞他上来了。
是要儿子,还是要铁证?温若寒摁住自家小子,突然便觉得:灭了蓝氏其实也只是抬根手指的事罢了。
可是温旭究竟没能让青蘅君认罪,也没能等到抽湖,在青蘅君给他留下的莹嫇剑伤下煎熬的温旭也曾对蓝慎德说:等我死了,你便把我的尸身沉进碧灵湖里头,就算我爹又忘了,也好歹团圆了。
蓝慎德没能做到,他亲眼看着温旭的尸身被聂明玦羞辱,却甚至没能抢回他的头颅。叶徊的尸身也被蓝氏人先他一步弄走了,可他已经没法再潜进云深不知处。
06
所以,在义城的时候,也是你吧?苏涉阴沉着脸看着蓝慎德:你们说聂怀桑会想通过薛洋的尸首复原阴虎符,那阴虎符首先得在他手里,我带回薛洋的尸身时并没在他身上找到阴虎符,原先想着是被魏无羡拿走了,可若不是,便该是你们了。
义城的妖雾是绝佳的掩体。那次他也是在的,若再悄没声混进一人,谁都发现不了。他藏匿雾中时,谁知有没有人会代替他,出现在别处。
甚至若蓝慎德学他学得像到让薛洋一时都无所察觉
啊,蓝慎德看着他:他还跟我抱怨呢,那个薛洋
丫的,怎么才来?薛洋啐了苏涉一口,骂道:王八都比你爬得快。
谁知苏涉来得比他以为的还晚一点。
在被真正的苏涉揽住动用传送符时,他的人已经死了,他的腰间也空了。
我那时也被蓝忘机砍了三剑好吗!好不容易听到句遗言,还是在骂我。
你们确定被挖的坟里面有他的吗?半晌后,苏涉才闷闷地道。
不确定啊,蓝慎德耸耸肩:不过其中有一座墓碑上刻着苏成美,看着像座新坟。
苏涉脑子里的那个薛洋闻声便蹦跶了起来:去你丫的苏悯善,谁同意跟你姓了!还有,谁准你叫老子成美了!
苏涉瞅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将这不散的阴魂驱出了三丈远。
那我刻什么?薛氏吗?
你早该认清的,谁苟到最后,谁就有给所有人盖棺定论的权力,怪只怪你活得没我久。
是他的坟没错。
还有一事苏涉犹豫了下,还是问出这句话,这不算问灵,不算违背宗主的命令,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是如何知道各个镇尸地的?
你们疑过薛洋。这本该是个疑问句,可顾思明却没有用疑问的语气。
苏涉没有回答,但是答案显而易见,自然是疑过的。
苏涉看着听到这话便在他对面蹲下来、气哼哼看着他的薛洋,不禁也气哼哼地看着他。
镇尸地显然早已被人知晓,否则不可能小辈们每回都准确无误地出现在那儿。不管是用死猫死狗,还是好心指路的猎户,他们都是在蓝忘机和魏无羡两人之前,被有心人引去了镇尸地,然后恰好便在那里等着被他们拯救和见证。可是,去每个地方埋尸时,他都是用传送符带着薛洋前去的,不存在被人跟踪的可能。不是路途上泄露的,便定是他们其中一人。
薛洋这几年因着晓星尘的事疯魔日盛,再加上他们后来又从金凌处得知,薛洋在他们身陷义城时曾想威逼魏无羡帮他复活晓星尘。他有想要魏无羡活的动机,那么,可不可能是薛洋因为晓星尘而背叛了宗主?
毕竟金光瑶和薛洋的关系从来都不是支配与被支配,他们更像是互利共生,互利共生也意味着在互利消失后便可毫无负担地随时背叛。说到底,他们的共同利益早就消失了,在宗主关停了炼尸场之后,宗主并没准备再去沾染诡道。早就已经分道扬镳的人,只是因为聂明玦的事又重新聚在一起,那么是否聂明玦的复活便是为了让他们重新找上薛洋?而当薛洋发现在晓星尘复活之事上,金光瑶确实已经没法再给他什么时,便彻底倒向了另一方。
那时,苏涉也问过金光瑶:宗主,是否问灵?
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如今知道也毫无裨益,那时金光瑶难得有几分伤感,只挥了挥手:埋了吧。
可是
埋了。
好歹得些幕后人的线索,苏涉那时想说,可他是从不敢违抗金光瑶的命令的。
再想起这事,苏涉不禁疑惑:宗主不愿问,除了对薛洋仍存着几分旧日感情,是不是也从那时起便疑上了蓝曦臣呢?然后便不愿知晓,本能地抵抗着。
在这之前,他从不觉得金光瑶是个会被私情遮了眼的人,也从没把金光瑶和蓝曦臣的关系往那方面去猜度。毕竟宗主有夫人嘛,可秦愫居然是宗主的妹妹,而蓝曦臣
如今看来,幸好不是蓝曦臣了。
如今,薛洋是否曾背叛了他们,其实真的便成了件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如今知道也毫无裨益的事了,因为立场可以再确立,当不管哪边的联盟都是因利益而联合。
可他还是想知道。
若是薛洋,你会怎么做?蓝慎德饶有兴趣地看着苏涉。
当然是剁了他,把他剁得比聂明玦还碎,苏涉恶狠狠地说着,挑眉听着对面薛洋的幻影用更乌七八糟的赌咒来问候他。
他旁边的蓝慎德不禁失笑,瞟了顾思明一眼,一双快笑成两条缝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老兄,你前途堪忧啊。
是因为薛洋,但不是薛洋,顾思明不理会蓝慎德,只是有几分失神地盯着苏涉颊边的一缕乱发,好想帮他理一理:准确地说,是因为一个叫阿箐的小姑娘。
阿箐?以前苏涉并不知这个名字,因为关于那个小丫头,薛洋总有其他的称呼小瞎子、死丫头、小骗子。他是从金凌口中第一次听到的阿箐这个名字。
说来也是个巧合,那回我从岐山回程,路过一座栎阳附近的小城镇时,遇上几家农户被凶鬼所扰悯善,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顾思明瞧着苏涉,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我虽是医修,但也真的是会去除祟的呀。
苏涉被戳破心思,却只是毫无痕迹地问:招阴符?
是,他们家里都被夹了招阴符,看来是惹了鬼修,可我询问了一番,发现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曾被一个盲眼的女孩儿问过路,那女孩儿说她是从义城来的,一路打听这附近有没有大世家,有没有修仙的仙人,分明该是个普通的姑娘想找仙家求助,怎么会是鬼修呢。我便入了他们其中一人的引梦境,细瞧了他的记忆,你猜我在里面发现了是谁?顾思明只停顿了一下,便告诉了他:在那人不耐烦地打发走那姑娘、还踢了她一脚时,距他们几步外的街角处站着的是个本该已经死了的人。
薛洋。
找到了薛洋,又在栎阳附近听说了常府停歇了的拍门声,便该能猜到,聂明玦尸身是被镇压了的。义城虽是个荒野小城,但要循着一个拄着竹竿的女孩儿的轨迹找到那个地方,也并非难事。
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这算什么,苏涉想:你不是总骂她,还亲手杀了她吗?干嘛又不许别人欺负她?
这时候,薛洋倒是安静了,蹲在那儿,不说话。
要起尸的话最适宜的地点该是聂家的祭刀堂,那里阴气重,而且多在荒僻地点,林木环绕,凶尸的嘶吼难被人听见,顾思明又习惯性地坐在了苏涉的床旁,在他耳边试探道。
但是不可能是行路岭,那里不管是你们还是蓝忘机魏无羡都已经知晓,聂怀桑不会冒险用那儿,必是他家在别地的祭刀堂,行路岭多是宗主坟,长老坟应该在别处还有,可要找到另一座祭刀堂不是十天半月能办到的事。你把这情报搁在手里搁黄了!苏涉直截了当地对他道:即使选了其中一处祭刀堂起尸,他们也不可能把他长期放在那儿的,怕是早把薛洋转移走了,除非聂怀桑脑子里被搅进了浆糊。
苏涉说着,将身子向后挪了挪,让这人始终保持在他视线里头。
自从方才开始,虽然苏涉留心着蓝慎德和顾思明的讲述,可他的眼神却一直在这两人之间打转,他在警惕着,怕我对他再做什么,顾思明想到此处便不禁心内黯然。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