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西嘉(190)
天气尚有些灰蒙蒙,空气泛着冷意,除了忙忙碌碌装卸行李的人,还有送别的人在远处站着,不多,寥寥几个,晨雾中都像影子一样。
杭絮从马上下来,拍了两下马头,这畜生便乖乖地跟着自己走动,穿过湿润的雾气,那几个安静站着的人影就显露出来。
容攸裹着斗篷,脸依旧被冻得发白,她轻声道:絮姐姐。
她笑一笑,阿且来了。
总要见絮姐姐最后一面,容攸的声音越低,最后变成了含在口腔里的呢喃,以后,不知什么时候能见了。
怎么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杭絮捂住对方泛白的脸,想让她笑一笑,等京城的事情忙完,有的是时间来北疆。
你在北疆,也不会待一辈子,难不成阿布都还能拦着你不让回娘家?
是不是阿布都说了什么,这才新婚第几天,我帮你去教训他!
她沉下脸,作出恼怒的模样。
没有没有,容攸赶忙道:阿布都没说什么,他对我很好。
那他怎么不陪你来?
容攸低下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他不知道。
这里离主帐那么远,你又不大会骑马,走路来的?
我带阿且来的!
雾中响起一阵马嘶,接着一匹红马来到杭絮的面前,阿娜尔坐在马上,低头瞪着杭絮。
杭絮仰头看去,却笑了,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雾中人影绰绰,她只辨得出何处有人,对这人是谁,还得凑近了再看。
你跟阿且聊得那么好,我怎么插得上话。
阿娜尔从马上跳下来,稳稳落在两个人的中间。
你放心吧,阿兄对阿且好着呢,昨天我想见阿且,他非说病了,忙里忙外地端药,我说要去帮忙,他都不肯!
阿娜尔,你别说了容攸晃她的手臂。
她很不满地停下来,只是眼睛瞪得更厉害,哼!
不知是不是对阿布都的控诉。
阿布都对阿且好,你应该开心的,若是他苛待阿且,你该更生气了。
阿娜尔恼怒的神色愣住,眼珠子转了转,好像对哦。
她顿时没那么生气了,反正阿且总不会日日都生病,到时候还是跟我玩!
容攸的脸悄悄红起来。
好了,我问你,你来这里,是为了送我?
送什么送!阿娜尔的声音变大,绿眼睛转来转去,阿且要来,总不能让她一个人走到这里来吧!
这样啊。
杭絮不戳破她,不过你能来,我还是很高兴的。
阿娜尔,同我说一声再见吧。
这话有什么好说的。
许久,她将眼珠子移回来,定在杭絮身上,闷闷地说了一句,再见。
又补上一句,你、路上小心。|
送别了阿娜尔和容攸,又有一个削瘦的人影从雾里走出来。
脚步声惊动了杭絮,她侧头望去,惊觉自己竟未曾注意侧面还站着个人。
见到是希日娅,她才放下心,你怎么也来了?
目光下移,落在对方臂弯里的小孩上,还带着塔拉?
希日娅微颔首,道:塔拉要送你。
听到额吉叫自己的名字,原本还懵懵懂懂泛着困意的小孩立刻睁开眼,额吉,到了吗?
已经到了。
希日娅一边说,一边把小孩放在地上。
塔拉晃了几圈,抱住希日娅的腿,终于站稳了,他揉揉眼睛,左右看看,找到了杭絮,笑起来,小将军姐姐。
接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对嗜睡的小孩来说,起这么早着实是个考验。
杭絮蹲下来,平视着小孩,塔拉是来送我的吗?
塔拉用力点头,塔拉、塔拉来送小将军姐姐。
额吉说,小将军姐姐要去很远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
还要好久好久好久、好久都不回来。
小孩一边说一边点头,塔拉舍不得,但额吉说,小将军姐姐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塔拉来送小将军姐姐。他重复一遍。
多谢塔拉。
杭絮笑起来,想要摸摸他的头,又改为拍拍他的肩,见到塔拉,姐姐很高兴。
塔拉也笑,肉嘟嘟的脸颊凹出两个小小的坑,接着他想起什么,仰头看向希日娅,额吉、塔拉的礼物!
他一跳一跳,手伸得高高的,礼物礼物礼物
希日娅由他闹,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拿出一个小东西,递给塔拉。
塔拉接过那东西,很珍惜地摸摸了,接着举到杭絮面前,小将军姐姐,礼物。
小小的肉手展开,露出里面一段尖尖的狼牙,粗端打孔,系着一根皮毛编织的黑绳。
杭絮接过这米白色的狼牙,握在掌心,温热而光滑的感觉,似乎被人握在手里玩过许久,上面的每一处粗糙尖锐都被盘得温润。
塔拉的目光追随着杭絮手中的狼牙,这是额吉送给塔拉的东西,额吉说,狼牙能够保护塔拉,塔拉把狼牙送给小将军姐姐,它就能保护小将军姐姐。
原来是这样。
杭絮低下头,将狼牙系到自己颈上,谢谢塔拉的心意,狼牙一定会保护好我的。
见状,塔拉连失去宝贝的伤心也忘了,高兴地眯起眼睛,我就知道,姐姐一定很喜欢。
她站起来,胸口处略微冰凉的触感提醒着自己那里被挂上了一个东西。
你快启程了。希日娅忽然道。
她回头去看,队伍确实快整理完毕,对。
对方弯腰,将塔拉重新抱在怀里,我们走了。
杭絮告别道:再会。
对方敛下眼皮,点点头,算是应了这句话,接着转身,慢慢走远,她怀里的塔拉倔强地把头探出来,冲杭絮用力挥了挥手。
她于是也扬起手臂挥了挥,看着两人逐渐走进雾中。
天色慢慢亮起来,雾气在散去,远方的景色出现在众人的视野,这片平坦草地上的人渐渐多起来。
在科尔沁待了这么久,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熟识,纵使离启程只剩片刻,也依旧想做一个短暂的告别。
杭絮牵着马走到队伍的最前端,容琤侧头望着东方,低声道:太阳快出来了。
草原的尽头,湛蓝的天幕是一片金红色的霞光,仿佛下一刻,那个赤红的火团就要跳出来,宣告一天的初始。
而似乎也就是片刻,浅淡的霞光深处,钻出了明亮的光团,草原瞬间披上一层光芒,人马都在身后拉下长而浅的阴影。
容琤目视前方,对卫陵道:启程。
卫陵回头,冲着队伍高声喊道:太阳出来了,集合,启程!
再有不舍,也只能告别,训练有素的士兵回到马上,组合好阵型,随着马鞭的挥动,马蹄声一齐响起来,队伍向前进发。
待走到草坡的顶端,太阳已经现出小半的身躯,散射着刺眼的光芒。
身后好像还有呼喊声响起,杭絮回头看去,见到了起起伏伏的人头,但喊声似乎并不是从人群里发出来的。
正在疑惑之中,远处忽然出现一个黑点,以及迅疾的马蹄声。
随着距离拉近,马上的人被她认出来,是苏德,接着,喊声也清晰起来,他叫着,别走,等一等,别走!
杭絮挥停众人,在原地等待。
马匹越近,冲过人群,停下队伍的后方,苏德满头大汗地喘着气,他慢慢举起手,众人随着他的动作看去,见那手掌中攥着一株草?
杭絮微微握紧缰绳,她看出来了,那是一株麦苗。
苏德的声音嘶哑,语气却是激动的,使者大人,麦子抽穗了。
他将手中苗株的叶子一层层撕开,直到露出里面那个穗囊。
它即瘪且小,只能容纳一根细瘦的麦穗,然而假以时日,它会在草原猛烈的阳光和雨水下成长,一点点鼓胀,结出饱满的麦粒。
苏德将细瘦的麦穗一点点咬进嘴里,咽了下去,
使者大人,我要让你再来科尔沁,见到的不是草地,而是遍地的麦子。
他笑起来,浓密的胡中露出牙齿,上面沾着嫩绿的麦屑。
第276章 这是天谴啊!
从科尔沁到京城, 一路南下,风雨兼程,虽然只花了半个月, 但天气却从春日到了夏日, 空气从微寒到略有燥热。
没想到京城已经到夏天了。
杭絮眯着眼睛看京城的大门, 刺目的阳光下就连城墙也反射着光芒,深吸一口空气, 仿佛闻见夏日花朵淡淡的香气。
身边是神色匆匆的行人, 挑担牵驴,赶着去城内做买卖或购置货物, 一条宽阔的大路被踩得坚硬, 灰尘在阳光中飘扬,给午后蒙上一层灰雾。
科尔沁毕竟太北,与京城气候不同,那里尚是初春,这里已经入夏。
容琤也在看行人,神色探究,今年的京城比往年要热闹些。
是吗?
杭絮长居北疆,对京城不像容琤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人熟悉。
四月末是照顾田地的时候, 许多百姓都没时间进京, 人流一般没这么多。
姐夫说的对。
杭景不知从哪里钻出来, 他脸上抹了厚厚的姜黄粉,一张脸蜡黄无比, 看着就像得了痨病的病秧子,别人一看他的脸,恨不得离他三尺远,几人身边立刻空出一片地。
往常人最少的是年后, 其次就是现在,根本没这么多人,只有秋后收获完,人才会多起来。
杭絮若有所思。
大人。
戴着斗笠的人不知何时来到杭絮身边,把斗笠掀开,卫陵那张抹黑了许多的脸露出来,路引审完,我们可以进去了。
两人不再讨论,往城门口去。
此次回京,两人并没有声张,也未告诉任何人,怕被容敛知晓。
路引是任衡批的,把两人的身份写成购置货物的商人,身边的十几个侍卫作下人打扮,一路走来,倒也没有人怀疑。
进了京城,里头更加热闹,宽阔的主街挤满了人,吆喝声不绝于耳。
几个人没有急着进宫去见太后,而是挑家酒楼,在大堂找了个位置坐下。
小二殷勤地小跑过来,两位客人,看着是刚来京城的,要吃点啥,来几盘招牌菜如何?
不必,上壶好茶就行。
好嘞,小二的脸上依旧是恭敬的笑意,龙井如何,清明新制的,刚从苏州运过来。
就这个。
小二一鞠躬,上茶去了。
茶很快就上了,热腾腾的,杭絮抿了一口,的确是上好的明前龙井。
一边喝茶,她也没忘了正事,耳朵灵敏地竖起来,去听旁桌人的闲谈,想揪出一两个跟皇帝有关的关键词。
奈何大家似乎都忙着吃菜,没人乐意谈闲事,她左右看看,在左边的饭桌上找到一个酒足饭饱的丰腴男人。
他灌下茶水漱漱口,就要跟同伴说话,却被人给打断,大哥。
男人恼怒地望过去,看见了一个笑眯眯的小娘子,怒气略微消了些,叫我作什么?
我和夫君来京城做生意,一路上听见大家都在谈皇帝、天谴什么的,有些好奇,皇帝老爷怎么能随便乱谈呢?
刚才听大哥说话,博古通今,似乎懂得许多事情,所以想来问一问。
男人挺了挺胸,整理下衣襟,你算是找对人了。
这事传了有一段时间,你刚来京城,不知道也正常。
大概是一个多月前吧,皇帝老爷忽然昏迷了,皇帝老爷也是人,得病是正常的,但怪就怪在,他足足昏了一个多月,这就奇了怪了,哪有病能昏这么久。
去年皇帝不是派人去草原,说是搞什么通商嘛,有人就说,皇帝是因为勾结异族,惹得祖宗生气,所以才降下了惩罚。
这是什么话?杭絮皱眉,不打仗难道是坏事吗,祖宗应该高兴的,怎么会生气呢,谁传出来的?
咱哪知道啊,总之就稀里糊涂传了出来。
男子拍拍胸脯,我一开始半点都不信,毕竟都是做生意的,有钱赚,肯定不是坏事,但后来发生了件事,就由不得我们不信了。
什么?
就东门口,对了,你不知道,就是用来行刑的地方,有什么要砍头凌迟的人,都要押到那边,半个月前,大中午的,忽然就炸了!
炸了?
对嘞,大理石铺的台子碎成末,里头还炸出来一块碎成两半的玉。
那玉呀,不仅红得跟血似的,还真流了一滩血,有人跳进去把玉拼起来,发现正面雕着一条龙,反面写着两行字。
说到这里,男人越发来劲,你知道反面写着什么吗?
不等杭絮问,他便迫不及待说道:上面写着罪嗣崇元,天难恕之
这什么意思啊?
男人身旁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群听故事的人,一个小伙子好奇问道。
这罪总知道吧,嗣就是子孙后代的意思,连起来就是有罪的后代,咱现在的年号是崇元,崇元说的就是皇帝老爷。
连起来就是、就是先皇在骂皇帝老爷,他一拍桌子,这是天谴啊!
众人哄然,皇帝何其尊贵,大家虽然讨论,但多是当新奇事来看,谁敢骂皇帝。
男人看向杭絮,先皇帝都发话了,由不得我们不信,估计皇帝老爷是真遭天谴了。
不过想想也是,草原人一个个都喜欢杀人,跟他们做生意,确实有危险,保不准哪天就出兵了。
原来是这样,杭絮点点头,多谢大哥,幸亏问了你。
男人心满意足地点头,转过身跟其他人讲他的故事去了。
容琤站起来,神色冷沉,我们走吧。
杭絮将盏中剩下的茶喝完,已经凉了,入口的香气也淡去。
把茶盏放下,走吧。
太阳越升越高,四周亮堂堂的,行人的絮语传进耳里,杭絮现在总算知道,他们谈论的是什么了。
天谴不再是流言,而是切实存在的事实。
她揉揉眉心,能问的都问了,在外头待着,也不能知道更多的事。
容琤点头,眉间微蹙,眼下一道虚影,我们进宫去。
朱雀门外,三人先将掩饰外貌的粉末洗去遮掩行踪是为了避免他人跟随或偷袭,如今到了京城,再瞒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他们出现在守卫面前时,对方忍不住目瞪口呆,王爷王妃,你们不、不是去北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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