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西嘉(42)
唔这是哪里?
或许是山路的颠簸,又或许是刚才的动作幅度过大,宋辛醒了过来,脑袋小幅度地在杭絮肩上动了动。
我们在下山的路上,带你去医馆。
我刚才是晕过去了吗,我到底伤得有多重
宋辛缓慢地挪动着自己的右手,就要摸上背上的伤口。
杭絮两只手都抓着缰绳,没办法阻止他的动作,只能压着嗓子喊道:你不要动,坐好!
但说话间,他已经触碰到那个深刻的血洞。
宋辛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轻声笑起来,他实在太过虚弱,连笑声都像气音。
看来确实很重,怪不得我这么困,眼睛都要睁不开。
小将军,我大概快死了
我早该死了,多活了好几年
宋辛的声音并没有什么遗憾或懊悔,他总是这样,不把他人的命放在眼里,也不把自己命放在眼里。
杭絮控住缰绳,马匹放空前蹄,骤然停住奔势。
宋辛上半身猛地前倾,被她扣住脑袋,狠狠掼回来。
她咬着牙关,你在说什么屁话!
她撕开宋辛的前襟,露出他苍白胸膛上的一道刀伤。
那刀伤横贯半个胸膛,末尾止在锁骨下端,宋辛平日穿衣还算端正,因此从未露出过这道伤口。
杭絮右手握拳抵住那道伤口,疤痕骇人,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让你死,你就没有资格说死。
一道惊雷闪过,在昏暗的林下照亮她发红的杏眼。
我能救你第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
*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杭絮那时年龄还小,杭文曜不让她上战场,于是只能负责收尾工作,清理尸体、搜索伤者、给没死的敌人补一刀,这点繁琐的活,她也做得很认真。
又一场发生在科尔沁草原的战役结束,杭絮清理尸体的时候,在尸堆里找到一个还没断气的少年。
这少年受了重伤,胸膛血肉翻卷,气息微弱,没死也和死了没两样,还是杭絮听觉灵敏,听到了呼吸声才把他翻出来。
那时候的宋辛没什么胆子,为了一口粮食才入伍,第一场战役就当了逃兵,冲刺到一半吓得停下来,但还是被眼尖的草原人发现,一刀砍中胸膛。
杭絮把半死的少年带到军医那里,军医看了两眼,摇摇头说没救了。
这种重伤本来就难治,行军途中也没带多少药,全给这刚入伍的小子用上也不够。
军队深入科尔沁草原,最近的城池也远在百里外,想去那里找药材也是天方夜谭。
但杭絮没有放弃,她向爹爹借了一匹好马,即刻出发,还没有马高的人拉着缰绳,在草原上奔驰了一天一夜,累得马都吐白沫,终于在城里找到了药材。
她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换匹马又赶了回去。
一把药材放到军医手上,她就昏了过去,睡了三天才醒。
一醒来,就看到这个胸口缠满白布的少年给自己递来一碗水,笑嘻嘻地叫自己恩人。
宋辛的伤养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他待在军医的帐子里,耳濡目染学了不少东西,军医看他有天赋,就把他收作徒弟。
他从此也成了军医,再也没上过战场,成日捣鼓些毒药,还喜欢跟在杭絮后面,叫她小将军,杭絮忙得没时间理他,也不生气。
那些同僚都嫌宋辛太谄媚,他从不解释,只是笑一笑。
*
好,听小将军的话,我不死。
亮光后,雷声姗姗来迟,宋辛仰起脸,苍白的脸在昏暗中笑起来。
*
扬州南,城门外。
数座棚子扎在城墙根下,倾盆大雨落在棚顶,发出不绝于耳的啪啪声。
灾民把一座冒着烟气的棚子团团围住,暴雨也止不住他们的热情,交谈声比雨声更为响亮喧闹。
医馆学徒举着伞穿梭其间,声嘶力竭地劝导着:大家不要在雨里等,去棚子里避雨,我们会把药送过去的,不必担心!
一个汉子拉住其中一个学徒,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问道:小大夫,你们说那药能治好我女人的病,是真的?
那是当然!
少年的声音颇大,把周围一圈灾民都吸引过来,他们大多是家人染了瘟疫,心中不安期待,来这里打探情况。
我们回春馆的孙老大夫和宋大夫钻研了两个月,试了无数种药材,才得出的方子,怎么可能有问题,先前第一批病人用过了,他们已经好全了,大家就放心吧!
听见学徒的保证,众人提着心的都放下来,汉子也高兴地咧开嘴,这就好,这就好,我现在就去告诉我女人,谢谢小大夫!
要谢就谢孙大夫吧,少年也笑笑,还有,别叫我大夫了,我还是个学徒呢。
*
棚内,不大的一处地方弥漫着苦涩的烟气,不时响起几声咳嗽,还有碗盖磕碰的清脆声音。
孙大夫在棚子边缘,几乎没有注意雨水淋湿了他的半边衣服,疲惫的脸满是惊讶:什么,你说药有问题!
对,仇子锡点头,脸色严肃,采买药材的人手有问题,他在药材里做了手脚,我已经派人去捉拿审问。
怎么会这样。
是我识人不清,没有认出冬实的真面目,让一个奸细在太守府里呆了这么久。仇子锡的表情有些懊悔,不然也不至于
仇太守不必自责,容琤把淋着雨的孙大夫拉回棚子里面,自己反倒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神色沉静,没有冬实,也会有其他人,这并非你的问题。
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要的问题。
孙大夫复杂神色,脑海里浮现冬实的模样,总是跟在仇太守身后,老实地憨笑着,这样的人竟也是奸细吗?
他胡须颤颤转身,扫过烟气缭绕的棚子,汤药即将出炉,学徒们一边蹲在地上拼命扇风,一边互相交谈着,语气含着欢快。
棚外是不顾大雨等待的灾民们,他们为了家人抱着满腔期待,只为拿到一碗救命的汤药。
孙大夫忽地动起来,从一旁的桌子上拎起一袋药材,拆开油纸包,一味味分辨起来。
白术,味道没问题,吴茱萸、细辛,也是好的,桔梗、桔梗
这时,城门处冲出一个人,冒着雨朝这边跑过来,一边大喊着,大人,问出来了,冬实招了!
秋岭浑身湿透冲进棚子里,撑着膝盖不住喘气,仇子锡不顾衣衫被弄湿,连忙扶他起来,快说,他做了什么手脚?
他喘了一会儿,抬起脸,断断续续说着:他说把里面一味药材换了,叫蜀椒,换成什么,我问他,他说叫什么、什么
这不是蜀椒!
秋岭在说话间,孙大夫也从药材里面翻出了线索。
他手指拈起一粒小小圆圆的东西,放在鼻端仔细嗅了嗅,下了断定:这不是蜀椒,而是秦椒。
对对对,秋岭点点头,就是秦椒,他说这个东西和蜀椒长得很像,不容易被认出来。
容琤也从药包里面拿起一粒秦椒,沉吟道:蜀椒椒目,气辛性温,无毒,秦椒则是微毒
孙大夫神色严肃,把手上的药材放下来,没想到瑄王还懂药性,不错,蜀椒性温,在整副药中用于调和药性。
秦椒和蜀椒外形相似,气味也相差无几,若只是破坏药性,没有作用也罢,但它却性烈带毒,病人身体本来就孱弱,若是喝了这烈性之物,恐怕会危及性命啊!
容琤神色微敛,凤眼低压:竟是如此。
他看向孙大夫,还请孙大夫让人停止熬药,把汤药倒掉。
外面灾民则由我与仇太守安抚,大夫不必担心。
孙大夫叹一口气,点点头,正准备出声让人停火。
但却为时已晚,靠近棚外的地方,有学徒已经熬好了汤药,分装在几个陶碗里,正高喊着:第一炉药出了!
一个脸上长着红斑的病人迫不及待端了一碗,也不顾药液滚烫,就要灌进嘴里。
谁也看不清容琤是怎么抽出秋岭的佩刀,又是怎么眨眼间到了那病人身边,刀尖擦着他的脸挑飞药碗。
尘埃落定时,那陶碗在雨中转着圈,乌黑的药液流了一地,被大雨冲散。
容琤把刀收到背后,声音平静无波,但却能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我们方才发现药材出了问题,汤药失了疗效,还请诸位冷静,明日再来。
他的样貌本就薄情,凤眼微挑,肤色如玉,配上冷淡的表情,气势惊人,没见过大人物的灾民顿时不敢说话,一时周围静下来。
一个嚣张的声音忽地响起:怎的,堂堂王爷和太守,怎么还不讲信用了!
容琤低首看向声源,一个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他的面前,面向众人,神色鼓动,乡亲们,刚才是不是他们说,我们很快就能领到药了,怎么现在还不让人领了!
对呀,刚才我停得清清楚楚,他们说待会儿就能喝药的。
这人继续道:说什么再等一天,谁知道他们明天还回不回来,是不是不管我们了。
我才不管,我家老母亲还躺在床上呢,不喝药,谁知道能挺到什么时候!
剩下的灾民也高喊起来,他们实在是为自己床上的亲人担心,此刻一股脑涌上前,几乎要贴到容琤面前。
容琤低阖凤眼,冷眼瞧着这人激情澎湃地鼓动人心,握紧了手中的刀。
秋岭方才嘀咕的话言犹在耳,他还说派了几个人混在灾民里面,想得还挺全
这人转身,手就要碰到剩下的一碗汤药,动作却忽然僵住,向后倒去。
他的颈脖出现一条血线,接着血线扩大,鲜红的血液呈扇形喷射而出,离他最近的几个灾民被鲜血溅了满脸,一时被吓得愣住。
容琤脸上也溅了点点鲜血,衬着那张如玉的脸,竟有几分可怖。
他走了几步,来到雨中,右手抬起刀,刀上的鲜血很快被雨水洗去。
雨水落到他的脸上,与血迹融合,淡红的水迹在脸侧蜿蜒。
还有谁要上前?
第64章 旧事重提
以容琤为圆心, 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见雨水落下的哗啦声,地上那人尚留一息,身体微微抽搐, 血水从喷射变成慢慢溢出, 潮湿的泥地也被染成红色。
杀人了, 他杀人了!
不知是谁率先说了一句,人群又嗡然起来, 但现在他们全都压低了嗓音, 像是不敢让容琤听见。
容琤把刀移向人群,刀刃已被雨水洗得湛然如新, 在昏暗的天色下反射着点点炉火的红光, 灾民的声音又顿然停住。
刀尖向前,在几个灾民眼前缓缓移过。
你们几个,他的声音淡然,把手里的药倒了。
刚才混乱间,不止那个被杀的人,还有几个灾民也趁乱端了药,此刻牢牢护在怀里,妄图遮盖过去, 但还是被容琤揪了出来。
这几个灾民早就腿软, 神色惊惧, 闻言连连点头,把药碗扔在地上, 而后赶紧退到一边,被刀尖和容琤冷漠的凤眼对着,对心理是一种极大的压迫。
但只有一个少年还倔强地站在原地,面对着刀尖, 不遮不躲,他的两只手交叠着,在雨中护住那碗药,声音尚是幼童的清脆,你凭什么让我倒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凭什么。
容琤低声重复一句,不带什么感情。
少年见他分神,以为找到了机会,脚步往后滑几下,就要溜出人群,嘴里喊着;谁要听你的话,我娘还等着我呢
口中的话戛然而止,雪亮的刀尖贴着他的鼻尖滑下,速度之快,几乎成了一道银光。
接着地上响起两声磕碰,少年呆呆地低下头,手中的药碗不知何时没了踪迹,两片对称的陶碗落在地上,断面光滑,药液融入雨水,又渗入泥地。
容琤把刀收回,走近这个才刚到他下巴的少年,凤眼低垂,就凭这个,够了吗?
少年还没有从刚才的那一刀中回神,浑身发抖,他艰难地抬起头,这个大人物的眼里并没有他想象的鄙夷或杀意,反而含着隐隐的无奈。
他重新抬首,面向众人,声音加大:大家不必在雨中等候,还是各自回去避雨吧。
那些学徒劝了几百遍也依旧等在雨中的灾民,竟在容琤的一句话下乖乖散开,就要回去了。
在众人离开前,容琤又出了声,他刀尖指了人群中的几个人,发话道:这几个,留下来。
那几人嚷嚷起来:你凭什么抓我,我要回去了
随即脚底抹油,就要溜走。
容琤懒得跟他们辩驳,眼神转向在一旁等候的卫陵,对方明白了他的意思,带人把他们拦住绑了起来。
等人被带走,卫陵才凑到他身边,问起来:王爷,您抓他们做什么啊,难不成也是奸细?
他解释道:刚才的混乱中,他们叫嚷得最凶,不断挑事,显然跟那个站出来的人是一伙的,抓回去,跟冬实一起审问。
卫陵了然点点头,想到冬实,还是有些不可思议,没想到冬实是奸细,他那个模样,我竟然一点马脚都没看出来!
平日在太守府中,卫陵和府里的下人常有交集,在他看来,冬实最为诚实憨厚,带点傻气,很好相处。
可这样一个人,在被人审问的时候,也是用憨厚的笑脸,说着太守府的薪钱太少啦,陈县令给的钱多嘛,我要攒钱娶媳妇的!
也是这样一个人,恶毒到能换掉病人的救命之药,无视他们的死亡。
仇子锡听见他的话,叹一口气,冬实跟了他三年,在这场背叛中,他才是受伤最深的那个。
其实在一开始,他就有了破绽。容琤忽然道。
你把记着地点的纸条给他,让他守株待兔,最后却无功而返。
这期间不到一个时辰,具体地点只有他知晓,关于泄露消息,嫌疑最大的人就是他。
仇子锡一愣,缓缓点头:确实,只是当初
当初谁也没有察觉。
*
药材没了用处,施药这项活动也作废,人群散得差不多,孙大夫指挥着学徒把器具收起来,又转向仇子锡。
仇太守,先前从苏州买回来的药材全都被煮过,没了用处,所有的药材还需重新采购。
病人也等不了多久,时间实在紧迫,还请太守早派人出发。
仇子锡闻言立刻回道:孙大夫所言甚是,我现在就回府,派人去采购药材。
老人点点头,把一份重写的方子交给对方。
仇子锡冒着雨回去,这些炉子药材却不能淋雨,剩下的人便待在棚子里,等着雨停。
看着棚子外面渐弱的雨势,老人捋一捋有些杂乱的白胡子,忽地来了一句:不知宋小友现在如何。
容琤也看着雨景,他的目光朝北,烟雨中壁罗山巍峨的山势若隐若现,那点景色不知有何吸引人,能让他一瞬不瞬看了一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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