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宁无致张了张口,又不好意思叫他立即放人,毕竟是自家弟弟有错在先。
萧倚鹤也算是看着宁无双从巴掌大那么点长成这么大个小崽子的,他走到薛玄微身边,不知该怎么说,又呛咳了两声,才斟酌着道:你也不必如此,如此小题大做。
小题大做?
薛玄微闻言,攥绳的手更紧了些,一股寒意自喉头泛起,他又猛地将手一松,一句话也不说与他擦肩而过。
绳索呼啦一声松弛,宁无双骤然下坠,登时一个白眼翻过去了,萧倚鹤吓得立即两手曳住绳头,往腰间用力缠了几圈,这才堪堪止住他掉进池子里喂虫子。
他回头看了眼薛玄微远去的背影,又苦恼自己究竟哪句话说错,害他恼上加恼,脾气真是古怪。
后来被人从五毒池捞出的宁无双,浑浑噩噩地发着抖,头发丝和衣领都被毒虫啃去了不少,耳尖也被咬了一口,虫毒害得半边脸肿了好几日才消。
更不提之后宁无致追查此事,发现是门中叛徒对他痛恨不满,半夜潜入凤凰苑寻私报复,却正好撞见二公子恶作剧,他便将计就计,放了一把火。
可惜那晚宁无致因故留在前殿议事,却令不告而来的萧倚鹤替他承受了这桩无妄之灾。
宁无致命人将那放火之人捉拿回门,当着众弟子的面,将他扔进了五毒池以儆效尤。
霎时间凄号冲天,万虫一拥而上,那罪人一身血肉尽被撕咬,胸腔里一颗热心却被灵力包裹维持,难能立刻死去。惨叫声徘徊在刑罚苑上空三日才散,池中就只剩下了一汪血泊,和寥寥几根残骨。
这众弟子之中,自然也有宁无双。
他亲眼目睹五毒池真正之怖,不说去怕将人扔进池子里的宁无致,却因此怕上了这位冷面薛郎,午夜梦回都是薛玄微面无表情地拖着他的脚,要将他扔进五毒池的画面。
噩梦醒来,冷汗淋漓,打那之后是见了薛玄微就躲着走。
萧倚鹤回忆过这一干往事,众人已经先后跃上了头顶农舍,而自己也早已被薛玄微携带上去,站在屋舍之中。
南荣恪等人正趴在窗沿向外观望,薛玄微见他发呆,张口道:在想什么?
萧倚鹤在想,当年他与薛玄微吵翻了天,一言不合离山出走,心中懊恼,是故并未告知任何人去向,连躲到傀儡宗去也是一时兴起,临时决定。
怎的那大火一起,宁无致却说幸好薛师弟及时赶到呢?
千里之遥,如若不是在他一出山就紧紧跟上,如何能做到及时赶到。
有些事真是时过境迁,再去回想,方能发现其中新意。
明明吵架时,某人抽剑断案,气得手背青筋骤起,冷言冷语地说什么势不两立。
真是口是心非。
萧倚鹤的眼角刚刚漫上一层浅薄笑意,就听屋中一阵喧天大哭。
一听孩子又哭,宁无双顿时抱头蹲下,险些崩溃。而在哭嚎之中,薛玄微转身走向农舍中唯一一张土炕,躬身抱起了哇哇啼哭的婴孩。
萧倚鹤袖着手,心道连宁无双这种好歹沾点人气的都哄不好孩子,难道他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玉面仙君,浑身生人勿进的气息都快冒出真烟来了,五岁小儿见了他调头就要跑的,反而能让婴儿止哭不成?
可稀奇的就是,薛玄微把那软绵绵的小小一只襁褓娴熟地揽在怀中,轻轻地摇了摇,又用一根手指伸到婴儿眼前去逗弄没多会,那孩子竟真破涕为笑,两只筷尖似的小手抱住薛玄微的手指,好奇地摆弄起来。
不光是萧倚鹤,在场诸人都惊得下巴要脱壳。
他这带孩子的手法,甚至于宁无双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有过什么私生子,不然如何这般熟练。
在众人的瞩目下,萧倚鹤倍感惊奇诧异,走过去扒着薛玄微的小臂,要去看那孩子是不是个假娃娃,不然怎么能这么听薛玄微的话。
可他从没碰过这么小的孩子,生怕自己力气重了捏伤他软绵绵的小脸,一下子还有了些无措。
小心点。薛玄微稍稍欠身,低下几分来给他看,又牵着他的手,去摸一摸婴儿胖乎乎的脸颊。
这手感十分难言,又软又脆弱,萧倚鹤忍不住笑了两声,专注地逗弄孩子,也并没有留意到薛玄微正一转不转地盯着他看,眼神既深且沉。
这两人哄孩子的画面实在是让人不忍猝视,南荣恪理着衣袍,侧开身,没话找话地与宁无双聊起来:宁叔叔,你怎么在这里?
宁无双没好气道:还不是剑宗的那几个小弟子,冒冒失失就往里面闯,我
他目光一扫,视线定落在从未见过面的宋遥身上,又一低头,见他与薛玄微两厢搭就、难舍难分的手,一时间既是震惊难言,又是恍然大悟,脸上表情好不矛盾。
若论游历人间,打探消息,自然没人比他更擅长。
他一把拉过南荣恪,掩着手低声问道:那边那个弱不禁风的,难道就是传说中,在你新婚之夜被掳夺而走,被强取豪夺假装宁死不屈,实则心机深沉、手段狐媚,又体软多姿,虏得剑宗宗主死心塌地、百依百顺,不仅心甘情愿做他鼎炉,连剑宗秘宝都拱手相送的小狐狸精?
南荣恪:
萧倚鹤:
场面一度陷入死寂。
第34章 夫子成精 他做人鼎炉做傻了。
场面一度陷入死寂。
然而薛玄微似乎也不打算反驳。
难道堂堂剑宗宗主, 玄门魁首,正道楷模,已经对做人鼎炉这件事这么坦然处之, 毫不在意了吗?道门之风竟然颓唐至此?
而且小狐狸精也就罢了,可你在这前面加的形容也忒多了些,多得都已经能够连出一段跌宕起伏的剧情了,《夺妻恨》不找你来执笔,真的是亏大发了。
但礼貌还是要有的, 萧倚鹤扬起唇瓣:宁前辈好,我叫宋遥。
咳。朝闻道以手握拳,抵在嘴边清咳两声, 生硬地缓解尴尬道,宁前辈,您还是与我们讲讲村中情况吧
南荣恪立即应和,前去拉扯他的衣袖:对对对, 宁叔叔,眼下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宁无双只好依依不舍地收回充满八卦的眼神,暂时收敛心思:我至此处本是来寻人的, 途径此村, 觉得奇怪, 可还未仔细探查,就看见一队游历至此的剑宗弟子直接闯了进去, 我便只得跟了进来。
他皱眉道:如今那几名弟子并尚存的一些百姓正躲在另一处废旧谷仓当中。都是低阶弟子,功力不济,书读的又少,只好我出来给他们寻找吃食,顺道为其中一位小夫人寻找她的孩子结果就撞见昨夜那么大的动静, 我只能先躲起来,没想到竟是你们话说此村偏僻难寻,你们是如何来的?
朝闻道只好如实回答:不瞒前辈,我们其实是被一位黛衣书生引至此处。
宁无双本坐在屋中一张旧木椅上,闻言一跃而起,两眼放光。
萧倚鹤知道他是期盼那个黛衣书生就是他一直在寻的宁无致,可当时黄昏时分的匆匆一瞥,那人身形虽然眼熟,但并不能做认。
既不能肯定那就是宁无致,也不能肯定他不是。
只不过萧倚鹤自哂,宁无双还好没认出那结界就是天地生元阵,否则只怕他还要骂到自己头上来。
朝闻道的几下点头给了宁无双无限希望,便转头将小狐狸精那件事给抛在脑后了,兴奋地捶打着自己的手掌。
南荣恪又难得敏锐一回,又或许是方才宁无双的话中有戳中他敏感之处,小心翼翼地问他道:宁叔叔,此处异象和书读的多不多有什么关系?
宁无双嫌弃地看他一眼,晃了晃手指,郑重道:南荣侄儿,你胸无以你的学识,建议你不要出去。
南荣恪:
我听见了,你就是想说我胸无点墨!
众人正说着,门外村路上突然窸窸窣窣地走过一个布衣男人,宁无双从窗缝里窥了一眼,见是谷仓中藏身的一位村民,此前一直嚷嚷着要逃离此地的,他眉头顿拧,嘀咕道:都说了不要出来,偏就不肯听人好言!
他正要推门出去,却突然一道白烟自远处袅来,宁无双立即脸色一变,摁死门板,以指束在唇前示意他们噤声,又谨慎地布下了几层净音阵,转而躲在窗下偷偷地观望。
农家屋舍本就简陋,只有两扇木格窗,他们三人已经挤在左侧那扇,萧倚鹤只好同薛玄微一起,共用右侧那扇。
只不过两人凑近了,难免要有呼吸交错。他一斜目,看见薛玄微清冷沉静的容貌,自从犯病之后,脸上血色仍不显著,显得有些过分白皙。
远远的那道白烟落地,袅袅地化作一个人形。
萧倚鹤立刻将眼凑过去,不再看他了。
然而一团雾气一直萦绕在那人影身周,将他面目遮得严实,只可看出身形单薄,一身浅青色直裰,约莫是个二十啷当的年轻人。
远观其站姿恭谨内敛,举手投足都文质彬彬的,像个书生。能有此等身姿,就算这白烟人其貌不扬,满面髯须,目若铜铃,也断不至于光天化日的会吓到人。
那中年村夫却一见到他,抖得两股战战,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村夫一下子瘫软地跪了下去。那白影顿了顿,似乎有些失望,抬指朝他眉间一点,村夫顿时倒地不起。
而白影也摇了摇头,重新散做一尺流烟,消散而走。
白烟远去之后,宁无双才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拆下门闩,轻手轻脚地将那村夫给背了回来,扔在屋中,拍拍手掌道:来吧,小朝,南荣侄儿,都看看罢!
这口吻,活像是要就地考校学问,南荣恪与朝闻道只好闷头上前,将人翻来覆去地查验了一番。
朝闻道率先张口,却眉间紧皱:此人气息平稳,心跳如常,魂魄安好,全身上下更无丝毫伤口。
南荣恪没他看得那么仔细,但却一语中的:是啊,这不就是睡着了吗?
身上并无伤痕,魂魄也不无缺失,但却一梦不醒,此等症状并不常见。
朝闻道突然清醒过来:难道是魇魅!
观此症状,萧倚鹤也是先想到了魇魅,但
魇只是一群喜食噩梦的精怪,因为梦中有人的喜怒、惊惕、疯狂和恐惧,这是它们最好的饵食。但所谓梦魇是最不足为惧的,只要将噩梦之人唤醒即可破除。
当年导致无相山灭门的魇妖则是一群魇煞,是于腐血尸气之中而生的邪物,更要命一点。而魇煞形貌狰狞,极易辨别。
而最古怪的就是魇魅了,它们既能分身化雾,沿着口鼻钻入人体,亦能凝作人形、变幻人语。
世间生灵大抵都是一样,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想拥有什么。正如濒死之人贪图不老长生,久病患者渴求健康体魄,乞丐奢望金银,囚犯渴望自由。魇魅也是这样的东西,它能变作人、能模仿人的情感,同时也生出了做人的欲望,它们要吃的是人鲜活生动的魂魄。
可若真是魇魅,那此时该地村民早该被吞噬成一具具空壳才对,又怎会给他们留下完好的魂魄呢?
思索间,萧倚鹤已将心中所虑说出了口,宁无双不禁高看了他一眼,刻薄地评价道:倒也懂些东西,不是个豆渣脑筋的漂亮蠢物。
漂亮蠢物?
萧倚鹤喉口一噎。
薛玄微沉默良久,这时候却突然出声,轻声关怀道:贵宗的五毒池,风景卓然,令人心旷神怡,不知如今还是否安在?
宁无双即刻偃旗息鼓,后退数步,扯了南荣恪在身前做他的挡箭牌。
半晌才平息了心绪,将话题依旧转回村夫上来,老老实实道,这村子原本并不叫及第村,乃是沈家村。如你们所见,方才那道白影就是此地异象的罪魁祸首,被他祸害的人,都会陷入梦中,虽然呼吸平稳,不必吃喝,但是会日渐消瘦,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
既然并不是魇魅,朝闻道困惑道:一般邪物作乱,都是或取人性命,或吞人魂魄血肉精气,用来修炼己身。这白影人虽夺人清醒,但并不急于害人性命,是何道理?
宁无双摸着下巴道:据那几名幸存的剑宗弟子说,那白影人似乎是专程来督人读书的,爱好考校学问。且天文地理、政史载记,无不涉类,他若是心情不错,偶尔也会问不那么枯燥的谱录释道之学,也因此,那三名弟子才能侥幸躲过一劫,残存至今,直到被我相救。
只可惜村中大多是只识几个大字的寻常农户,他这般考究深奥学理,没多久全村人都陷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十几个机灵的村民躲藏在谷窖水井之中,才没有被他发现。
南荣恪听得脸颊发僵,手里的长弓利剑也握得战战兢兢,直惶恐道:这是夫子成精吗?
宁无双瞥他一记,唰然摆出一副长辈姿态,拿手里折扇敲他的头,狠狠地教训道:所以才叫你不要出去乱逛!几首破诗都背不好,整天就会打打杀杀,跟你爹一样!出去若碰见那白影,能和人家聊上超过三句吗!啊?
这点说的倒是不错,追月山庄善武不善文,宁家善文不善武。
这宁无双哪怕再是大小姐脾气,得理不饶人,气走过几个名不符其实的夫子,但当年却也是跟着五州诸位名师学过几年的,品行与学识都是百里挑一,重情重义,是真正金质玉相的世家才子。
若非当年被萧倚鹤这种狂妄不羁的人挡了风头,他也实实在在能排的上道门俊杰名录前十。
朝闻道轻声安抚,嗓音温温柔柔:没事的南荣兄,若真碰上了,我替你答便是。
南荣恪一把捧住了朝闻道的双手,双泪泣下,感激涕零。
宁无双嗤笑一声:替?可替不了,自己要答自己的,那白影人可不好糊弄。他伸出三根手指,他每次都要问每个人三个问题,若是答得上来,便就此作罢,若是答不上来,便同这些村民一样不然你当之前那几名剑宗弟子是如何遭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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