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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倚鹤问:你可与那白影人交手过?
宁无双想了想说:只是遇见过一次,答了他几个问题那东西身法鬼魅,谨慎得很,来去只用一抹青烟,真身只怕还隐藏在某处没有露面。我怕打草惊蛇,便没有与他交手。
萧倚鹤略一点头,若有所思:看来得将这白影的真身引出来才行只怕若真要引他出来,还需得先到他的梦中去,看看他究竟给这些人筑了个什么样的梦。
宁无双这会儿与他一问一答,顺畅无比,竟有种一见如故的熟稔感。
他未弄清这种奇妙的感觉从何而来,便注意到薛玄微全程沉默寡言,只不瞬眼地望着宋遥,似生怕错漏了一眼会留下什么遗憾似的,偶尔回头还照看一下熟睡的婴儿。
这画面,怎么想怎么诡异。
好似威名赫赫的薛宗主猛然间成了人家不问世事的小媳妇,每天相夫教子,温婉贤淑,问他什么他便摆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再问就只有一句:听夫君的。
这小狐狸精反倒喧宾夺主,成了家里管事的那个。
他不甘心一颗金雕玉打的好白菜,被宋遥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给拱了去,非要将话头往薛宗主身上引:薛宗主,你怎么看?
薛玄微果然道:宋遥说得对。
等了会,没有下句了。宁无双讷讷:没了?
薛玄微一抬眼,淡淡道:还需有什么?
宁无双一噎,有种满把小剑射在了棉花上的感觉,那棉花扑通扑通地吞吃着他吊至颅顶的惊诧,而那宋遥更是不觉如何,一脸的理所当然。
这以前,薛玄微可不是这样的啊?
这位薛宗主在道门中凶名在外,积威颇重,眼里向来不揉沙子。
当年道统之乱后,众人皆以为他会顺理成章继承剑神山主之位,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萧倚鹤死后,他竟出走剑神山,另立太初剑宗。
至此,剑神山彻底衰落,千年传承,就这样消溃于历史长河之中。
众人不解亦不服,是故慕名而来,约战寸心不昧的修士如过江之鲫。
可就因其中一人扰了他清眠,他们这位薛宗主一怒之下挥出一剑,径直斫端了一处山头。那断山如今还在洮水之滨耸立着,后来被人取名不怒峰。
虽说此传言多流传于民间话本之中,算不得真,但从中也可一窥其难惹程度。
宁无双回想了一下当年那个手刃师兄,提着染血长剑步下试剑崖,冷面无情的薛小道长;那个剑神山火光滔天,而他毫无留恋独坐山下欣赏翻天霞景,弹剑而歌的疯子;那个肩披云帔绥带逶地,身着墨氅,法相威严地伫在太初山巅的薛宗主。
他的身份几经变幻,但唯一不变的就是那质若寒霜的眼神。
再看看如今眼睛一刻也离不开宋遥的痴人。
这还是当年那个把他吊起来差点喂五毒池的薛玄微吗?
而玄微真人霜魂玉骨,今日惨遭小狐狸精毒手,如此百依百顺,温言好语,简直变了个人似的。若不是被人灌了迷魂汤下了痴情散,宁无双只能将原因归咎于
他做人鼎炉做傻了。
第35章 尚善学府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
要到梦中去,但却不能都去,还得有人留在外面照看入梦之人的身体, 提防被人趁虚而入。
而且据宁无双言,许是这白影人一到夜间,控梦能力便有所下降,是故天一黑,这些村中的躯壳们便如梦游一般擅自行动, 做自己最熟悉的事情,天亮后便又会就地倒下继续酣睡。
那么谁去谁留又成了尚需争议的问题。
宁无双自然是要留在外面的,他已来村中多时, 对村子里的情况最为熟悉,更何况他还得兼顾谷仓中幸存的百姓。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也有上千傀儡调动,可以一敌百, 抵御个三两日的不成问题。
最迟两三日,梦必破,危局可解。
连着开启杜门结界的是谁, 目的是什么, 萧倚鹤也要一并探个究竟。
反倒是那梦中情况莫测, 不知还要面临何种危险,萧倚鹤自然不放心遣南荣恪与朝闻道两个小辈去冒险。
又考虑人在梦里, 只怕灵力并不能带进去,那么梦里梦外对他这个灵元空虚的人而言,本就没什么区别。从各种理由上来说,他入梦都是最好的选择,他又一向万事不求人, 当下便自然而然地毛遂自荐:我去罢,你们
薛玄微冷声:我去。
萧倚鹤唇瓣开阖至一半,闻言微微凝滞,皱着眉头不悦地看他:你去了,若那白影人趁你不在,过来打我们呢?他咳了两声,示弱道,那东西不知何种修为,我若打不过他
薛玄微静静看着他,盯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那一起去。
他转向南荣恪,无端严厉起来,似长辈训斥晚辈:勿要给追月山庄丢人。
这口吻,是根本没给旁人留质疑的余地。
南荣恪顿感责任重大,登时如芒在背,咬牙点点头。
萧倚鹤本意并不是这,但张了张口,话到嘴边被薛玄微冷冷地瞪了一眼,惧于薛宗主淫威,终究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既然决定了一起去,便事不宜迟,立即出发。正要将指并剑汇上灵力,点于那昏睡村民眉心,以此入梦
薛宗主突然将一物递了过来:手。
萧倚鹤只好停下动作,先是纳闷地嗯了一声,却又老实听话,伸出手来。
薛玄微不温不凉地说:这么老实,不生我气了?
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二人指尖相碰,薛玄微袖下一动,一阵金石般的凉意窜上他的手背。他觉得凉,下意识要缩回去,但薛玄微动作更快,已将一物钏在了他手腕上。
萧倚鹤看了一眼,不觉讶异几分。
这是一只玉质的赤焰花镯,缠着精致的金丝银线。
仿佛是以前断过,又被人用金银丝精心地修复还原。
太初剑首,玄门道君,即便是戴花戴簪都是没人管得住的,遑论随身携带一只玉镯,谁敢多言半句。只是坏就坏在,这娇俏红翡镯,对萧倚鹤来说实在眼熟。
他那时年少且轻狂,性喜铺张,偶得一块红翡,色若鸡冠,清透细腻,举世罕见。
便迫不及待御剑江南,寻了时下最好的玉匠,要雕一座琼花玉树,好摆在案上日日观赏。因他奇要怪求层出不穷,图纸翻来覆去更改,磋磨了月余才定下花样,最终玉成之日,所花费的雕玉之钱,竟比这块玉本身价值还高。
余下一小块玉料,玉匠说还可再雕一只小物件。
恰逢他离山日久,小师弟来寻他归山。萧倚鹤总是看不惯他小小年纪,一身寡淡素白不说,还总绷着张脸,活似个苦修的小和尚,白白糟蹋了一副清艳美貌。
当即来了兴致,嘱咐将那块玉料雕成一只俏美花镯,刻上国色天香,盛世牡丹,决意要逗小玄微一逗。
薛玄微收到花镯那日,知他将自己当做姑娘调戏,恼羞成怒,气得提剑追打了他三个山头,扬言与他决一死战。
当时萧倚鹤瞧他气裂,笑得乐不可支,花镯也在打斗间摔坏,他浑不在意,摔坏也就摔坏了。
之后他就勾搭着一群狐朋狗友,喝酒吹牛去了!
花镯?鬼知道呢!
薛玄微并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见他细白手腕上衬着无限金红,仿佛皮肤下也隐隐透出了几分红润光泽,看起来既艳丽又可爱。
他不舍得叫这艳景被旁人所观,掩下萧倚鹤的袖口,那枚本该早就破碎的花镯不复可见:里面存有一枚等身咒,危急时刻可挡一次重击。
顿了顿,又说:别丢了。
别丢了才是重点。
萧倚鹤闻言愣一愣,心情有些复杂,但又不由自主在心中窃笑。
口不应心的小玄微呀,明明当时如此嫌弃,结果却偷偷留了这许多年。
好的呢。他低声应允,暗自摩挲着袖中牡丹,却不知自己以为藏在心底的笑意早已浮到了嘴角来,连眼底都带上了几分欢喜。
薛玄微心尖轻颤,垂下眼,不再搭话,只淡声道:走罢。
萧倚鹤点点头,回头嘱咐两个小辈好好照看他们两个的躯壳,想了想,以防万一,又问他们带没带捆仙索。南荣恪摸着腰间灵囊,翻出一套来,是正正经经如假包换的上品捆仙索。
都安排妥当,他这才放心,将指腹再次点在农夫眉心。
这时候宁无双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两掌一拍,提醒他说:我记起,谷仓中村民反反复复提及一个沈秀才,你们好好找找,或许是破梦的关键。
萧倚鹤一指戳歪,险些捅进那村夫的眼眶,他额角青筋狠狠一抽,瞪着眼道:你让我们在沈家村的梦里头,找一个姓沈的秀才?
宁无双还没反应过来,一脸认真地道:有什么问题?
萧倚鹤:
萧倚鹤避开脸:没事,就是突然嘴馋,想吃紫瓜炒茄子了。
话毕,不待宁无双回答,薛玄微和萧倚鹤先后御使灵力,捏诀渡咒,一同闪瞬入梦。萧倚鹤更是逃也似的窜了进去,生怕宁二小姐暴脾气,回过神来要揪他耳朵。
一阵灵光闪烁,两具身体随即似失了线的木偶,摇摇晃晃地瘫倒下去,被早已准备在侧的南荣恪与朝闻道各自接住,揽到一旁,靠墙并排放好。
萧倚鹤的身躯轻飘纤瘦,贴着墙并未坐稳,便突然静悄悄地侧栽下去,一头睡在了薛玄微的肩膀。
南荣恪与朝闻道忙着闷头布防护阵,没有瞧见。
他们两个就这样亲亲昵昵地凑成了一对。
那头宁无双抱着婴孩,从隐蔽小路折返回谷仓,犹在喃喃自语。
紫瓜炒茄子这不是一个东西吗?
行至一半,他忽然咂摸出这话中怪味,愤愤一跺脚,是这才察觉自己方才犯了蠢,被人用茄子紫瓜给讥笑了。待他出来,要他好看!
两人跌入梦中,犹如百丈高崖骤然下坠,身体悬空翻滚了一阵,又同落进一池深潭,周身沉甸甸地被水流旋涡拉扯着,几相力量互不相让,像是要将什么东西从意识中撕扯出去。
萧倚鹤颇感头痛,手上好像攥着什么,他想,可能是薛玄微的袖子。
但是旋涡流速太快,他被打得晕头转向,整个人被猛地一甩,五指自然地也卸了力气。
再去抓,便什么也抓不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炷香,又或者更长,他才觉双脚踏在了实地,眼前猛地亮起一簇光,似黑暗洞窟之中求之不得的明亮。
他眼睛刺得生疼,只得用手背遮挡着,往那亮光处缓缓踱去。
渐渐的,双目适应,笼罩在瞳中的光雾散开,后知后觉那光亮只是普通的天光,是灿阳斜照大地,丝云流卷碧山。
天如秋水明净,一空冷翠。
萧倚鹤四下搜寻,也并未找见薛玄微身影,像是那一阵暗流将他送往了别处。他抬起手来,因是入了梦,花镯自然是带不进来的,但手腕上却留下一道赤色咒印,隐隐有花纹浮动,是牡丹的纹样。
落在略显苍白的手腕上,红得耀目。
既然都在梦中,那总能相遇。
他信步迈入光华之中,一时好奇地张看起来。
眼前银台万种,金鞭络绎,竟是一座空前鼎盛的城池,虽然不大,但前街接巷陌,两街建筑密密麻麻,层叠垒垛,东侧酒幡张扬,西侧红袖织绫,满目繁华。
足有人间上京风采。
而城内中心处最张眼的建筑,既不是官府衙门,也不是宝塔香观,而是一座巍峨学府。
上书山岳起翰墨,下书江海焕文章。
学府大门恢弘洞开,石阶高耸,广揽天下门生。萧倚鹤站在阶下看了一会,揣摩那白影人筑造这种了无生趣的梦境,目的究竟是什么。
忽然有一人道:小兄弟,新来的?
他转头看了一圈,才在阶旁一抹蓬松如盖的树荫底下,看见了一张枣木桌,后头坐着个和和气气的赭衣先生,手里兀自捧着一本书,瞧着是年轻,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酸儒气。
萧倚鹤不知这梦中人都是什么习惯,便没有贸然开口,静静地点了点头。
先生从桌下摸出数张大纸,又指了指身侧的空位:请答。
萧倚鹤没明白什么意思。
先生将笔墨都摆好了,见他迟迟不动,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呆呆地将他打量了一阵子,好像并不太能理解他为什么不动,只好又一次伸手敬示,重复道:请答。
怕是这位赭衣先生就是那白影人专门捏来放在门口揽客的假人,颠来倒去只会这么一句。
正犹豫着,三五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笑谈着打身边走过,俱斜跨着制式相仿的书袋,其中一个瞧着才十五六岁年纪,耳后扎着一条小辫儿,露出来的皮肤脸蛋是活泼健康的小麦色,且一笑嘴角便会冒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他一眼就瞧见了枣木桌旁的萧倚鹤,便热诚地拥上来道:兄台今日刚来尚善学府吗?
萧倚鹤又点了点头。
虎牙少年又笑,两手作揖,十分文雅,两眼晶晶地闪着光:小可姓沈,名大栓,敢问兄台名伟?
萧倚鹤:名讳。
哈哈哈哈,不要在意!沈大栓哈哈地笑起来,并不觉得难以为情,他手指缠了下自己的辫儿,低头看着那张枣木桌上的大纸,恍然大悟,好心地解释道:墨先生不善言辞,贤兄莫要放心上。这是学府入试卷,你答过之后,墨先生便会根据你的资质为你安排寝宿。
他望着这位沈大栓仁兄,罢了,萧倚鹤也自报家门:宋遥。
原来是宋兄!沈大栓好似笑上瘾了一般,虎牙雪白:小可观兄台一表人才,定是能考去天字苑的!
话音刚落,一道悠远钟声响彻城池,沈大栓闻声跳起,拔步便要走,似乎是授业的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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