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眼看着路径狭窄,他再难避让余下的几枚,却突然
一尊泥像拔地而起,似尊慈眉善目的大佛,笑眯眯地拦在了道路之间,亦将剩余几枚血刃系数吞入它的泥腹之中,化解于无形。
见到这尊泥佛的刹那,萧倚鹤惊诧之感涌上头顶,脚下不可遏地放慢了速度。只这数息的犹豫,那黛衣书生已经消失在泥佛之后,无踪无迹了。
他拔步停在泥佛傀儡面前,听到林间窸窣,知道有人来了,便收了扇,观察这尊傀儡。他伸出手指,欲触碰这含泪而笑的佛目,指尖刚探至面前,泥佛轰然一声四分五裂,散成满地泥块。
黛衣,背剑,佩扇,傀儡术。
纵使他不愿意相信,这些可疑的线索加起来,也让萧倚鹤不能不怀疑,那逃走之人,难道真是位故人?
身侧枝梢上落下一人,不用看,自然是薛玄微,他凌空点着一簇梢叶,一双剔透凤目看向路间坍塌的泥佛,眉心亦是轻蹙。
萧倚鹤捡起一只泥块,道:薛宗主,跟你打听个事。
薛玄微不答,但是将视线移向他,以示默认。
萧倚鹤还在斟酌着如何问才不至于让他怀疑自己的身份,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白费心力,半晌道:啊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傀儡术?
他这平平无奇一声叹,薛玄微忍下了,并没有戳穿他徒劳的努力,不错。
薛宗主。上次提及傀儡宗,被薛玄微用宁无双给糊弄过去了,他也忘了继续追问。萧倚鹤这回仰头看他,旁敲侧击地探听故人的现况。
据我所知,这道门之中傀儡术修行大成者,不是宁无双罢?是傀儡宗宁家的宁宁宁什么来着?
薛玄微这回似是知道绕不过去了,再瞒也是瞒不住的,遂很是给面子:宁无致。
萧倚鹤点点头,将调子拖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语气:哦那这个宁无致
薛玄微淡淡地说:据说死了。
萧倚鹤如遭雷击,霍然凝目,如果薛玄微再站近些,许能看出他瞳孔之间的轻微震颤。但薛宗主并没有更进一步,依旧是静静地伫立在半空。
他薄唇煽动几许,但始终无法忍心问得出来宁无致死了,谁干的?
但是薛玄微却毫不留情的,替他将心底疑问答了出来,一字一顿:萧倚鹤。
先时以为他是在叫自己名字,而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杀死宁无致的人是萧倚鹤。
心底的疑惧瞬间达到了巅峰,萧倚鹤盯着他的眼睛,难以相信。
宁无致死了,是自己所杀?
这怎么可能!
且不说他殒于试剑崖时,宁无致还好好地在闭关;即便他真的某时某刻失去意识,丧心病狂见人就杀,也断不会千里迢迢赶去傀儡宗,去诛杀至亲好友。
不对,萧倚鹤突然意识到,方才薛玄微还说了一个词据说。
这个词十分微妙,萧倚鹤狐疑道:死了就是死了,没死就是没死,什么叫据说死了?
薛玄微足尖一点,道衣玄袖猎猎翻卷着落到了他的面前,望着他复明不久的琉璃目,云淡风轻道:六十五年前雨夜,一蓑衣旅人赴丹阳泽凤凰苑避雨,虐杀宁无致亲朋并弟子家仆上下共三百余口,阖家灭门,傀儡宗精英十去七八,造下轰动玄门的凤凰血案
萧倚鹤闻之惊悚,一夜之间,几乎灭了傀儡宗全门?
而且虐杀这个词语过分恶毒,可就连薛玄微此等穆若清风的人,也不吝以这个最为歹毒的词来形容那场雨夜,只怕事实比这三言两语更加骇人心魄。
宁无致生性温厚,绝不可能在外结仇,谁会夜半登门,屠他阖门?
仅仅一名蓑衣旅人,就杀得整个傀儡宗毫无反手之力,此人修为强悍至何种地步啊。
薛玄微垂眸道:你若是宁无致,你当如何?
道门皆称宁无致温柔敦厚,和顺文雅,行为举止端正恭谦,可为世家弟子之楷模,但其实他与南荣麒都很清楚,宁师兄骨子里固执而笨拙,倔得要命,是极看重亲友至朋的人。
当初在外游历,有人曾当面侮辱他,他尚且不觉得有什么,宁师兄却难受了一晚上,凌晨还是气不过,召了十数个小傀儡跨窗而去,将人揍得鼻青脸肿。
待萧倚鹤赶到,宁师兄握着玉骨扇,红着眼睛,那模样仿佛被骂的是他似的。
最后反倒要萧倚鹤拍着肩膀来哄他。
倘若真有人虐杀了宁无致全家,他定是当场拔剑暴怒的,即便力所不逮、即便要抛头颅洒热血尸骨无存,也绝不会向仇人退让一步。
萧倚鹤恍然,明白了薛玄微的意思。
宁无致不是那种含恨逃亡的性格,所以道门一致认为经此灭门雨夜,他应当是战至最后一刻而死,只是尸体不知所踪。
那这事和萧倚鹤有什么关系?萧倚鹤感觉其中疑点重重,七十年前,他早就死在试剑崖上了,这一点,薛宗主您应该最清楚。
薛玄微当然清楚,寸心不昧剑可破生魂,更何况他亲手刺了萧倚鹤不止一剑。那个重云如盖、霞光滔天的傍晚,他亲眼看着这位曾经的道门天才,肉身兵解,生魂崩散,当场化作万千流萤,溃不可触。
是绝不可能活的。
更何况
总之,此事自然不可能是他做的。
萧倚鹤就算是弑师戮城,十恶不赦,却也不愿背负诛杀亲友的罪名,他激愤道:谁说是我是萧倚鹤干的?
差点说漏了嘴,还好及时收声转圜。
他讪讪地盯着薛玄微,见他面色如常,应当是没有发现。
薛玄微拂袖,将堵挡在路中央的泥块挥至一边,看戏一般嘲道:宁无双说的。凤凰血案时,宁无双与部分弟子在外游历,并不在凤凰苑,因此侥幸躲过一劫。
宁无致死后,由他继任傀儡宗,他信誓旦旦宣告众门,声称萧倚鹤是假死脱生,正满世界找萧倚鹤为他长兄偿命呢。
萧倚鹤嘀咕,原来这就是那日灵光之中南荣麒所说的他满世界乱窜的原因。
可宁无双缘何就认定,这灭门惨案定是他所为?
宁无双打小仰慕他哥,恨不得跟在宁无致背后做跟屁虫。
可宁无致忧他年纪小,游历时从不肯带他一块,却天天与萧倚鹤、南荣麒这些道混子一起厮混,搅得道门夜夜不得安宁,宁无双对他不满由来已久。
若是视线可凝做刀,只怕萧倚鹤早就被他扎成个蹬腿刺猬了。
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不能平白将这一口杀人灭门的大锅往他这个死人头上暴扣啊!
他既如此肯定,想必手上有些证据,只是不肯轻易示人。薛玄微将目光定在他身上,缓缓道,你觉得呢?
萧倚鹤:
我怎么觉得?!
我觉得我那几年死得挺好,根本没诈尸过。
再说了,我肉身都被你寸心不昧砍成何种稀碎模样,你自己心里没数吗,我如何诈尸杀人!
且先不管宁无双那兔崽子为何给他扣锅的事,萧倚鹤指了指那黛衣书生消失的方向:你说宁无致死了,那刚才那个?
薛玄微轻点头道:腿脚灵便,傀儡术应用自如,不似诈尸。
不是诈尸,莫非真是失踪的宁无致本人。
可宁师兄即便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在外人面前现身,难道连与他关系最为亲厚的自己也不肯见?萧倚鹤忽然想起,自己如今已不是原本的模样,恐怕无致认不出。
薛玄微回过视线,见萧倚鹤左侧耳缘溅上了一个泥点,他心下一动,抬手去拂。
因为他的动作太过突然,萧倚鹤正在沉思,被惊了一遭,下意识侧了侧脸颊结果那原本该落到耳骨上的手指,却阴差阳错地落到了耳垂上那枚小痣。
新生的血痣盈着灼灼的血色,似沾在微粉耳垂上的一瓣骨里红,那既是萧倚鹤尚未得知的敏感处,也是薛玄微遗落在外的敏锐灵脉。
手指摩挲过血痣的一刹,两人心尖同时打了个猛颤。
别摸我,痒萧倚鹤脱口而出,声音软烂,又甜又绵。
薛玄微缩回手指,任那一抹微凉温度从指腹散去:抱歉
萧倚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脸皮深处顿生出难以遮掩的薄愠。
两人正面对面死寂,道路尽头远远地冒出一碧一白两个点,是好容易追赶上来的南荣恪和朝闻道。两人追便追了,竟还抱着下午买的那堆破烂,怪不得这么久才追的上。
南荣恪呼哈大喘,似个老风箱:宋遥,你这脚上是装了轱辘吗!
旁边的朝闻道仅是双颊红润,依旧风度翩翩,不过瞧着是真用腿跑过来的:宗主,宋师弟你们、你们追上了吗?
萧倚鹤看了眼天,又望了望远处,无语道:追?人家这是生怕我们找不着,就是专门给我们指路来了。他拍了拍手,既来之则跟之。
人家盛情邀请,岂有不赴之理!
第31章 夜赴山村 这就是区别待遇吗?
众人沿着黛衣书生消失的方向继续追踪, 但却不那么急了,既然有人想让他们去,那就算有什么欢迎仪式, 也必然会等他们到了目的地才开始进行。
最关键的是,萧倚鹤刚才追得太凶,现在腿疼。
朝闻道与南荣恪受不了他们这一言不发的气氛,先后请命,相约探路去了。
萧倚鹤不能御剑, 自然慢悠悠地在后头走,薛玄微就不远不近地行在他两步之处,山径间只有二人几乎重叠的脚步声。太阳自天际缓缓坠落后, 天边的昏黄橘红渐渐被一床蓝被所遮掩。
远离抚阳城的喧嚣,头顶星子缀在蓝绒大被上,愈加明亮。
让萧倚鹤想起曾经带着十三四岁的玄微,奔赴的一场镜湖花宴。
镜湖紧挨着西荒大漠, 是故天空也格外深邃,像是一袭华贵的宝蓝锦缎,倒影在微波粼粼的宽阔大湖之中, 水天一色, 薄烟渺渺, 宛若仙境。湖中有奇花,十年一开, 一树双色,花开时娇研百态,可一旦花瓣脱离了蕊芯,渐渐便会化作缤纷光点,浮向万里长空。
每隔十年, 花期将至时,镜湖上便会大设酒宴,广邀道门才子万里相会,是为镜湖花宴。
萧倚鹤听闻十年花期已至,便以游历除秽为借口,将日日闷头苦修的小玄微骗了出来,一路直奔向西。待薛玄微发觉被骗时,已经身处镜湖花船之中,耳边奏响着泠泠仙乐,数位仙子肩披寸缕于湖面之上旋舞。
镜湖花宴,就是无数艘小船徜徉在湖上,众人饮酒赏花,观舞赏月,觥筹交错,极具风雅。
他们那日赶到时宽阔好船已租净,只余数艘叶舟,算得上是末席。若两人同座,必然肩踵相接,小玄微沉着脸,不肯与他挤来挤去,故独自伫在船头。
我是清都山水郎
萧倚鹤没筋骨般倚在船心,多饮了两杯镜湖醴浆,两臂撑着下巴,闭着眼趴在船沿哼歌儿,像只卧在墙头的困猫。
忽地船一颠簸,他没有防备向外跌去,不知是醉了还是真困了,半个身子快扑出船外,他也没睁开眼睛看一看。
最终是一只青稚但已具修骨的手将他提了回来,按在座上。薛玄微本就不满他骗自己出来游玩,此刻更是没什么好气:跌进去喂鱼么?
萧倚鹤笑得随心随意,漫着一种酣醉后才生得出的懒惰:跌进去师弟也会将我捞起来的。
若非薛玄微知道他酒量可观,也险些要被他这散漫姿态给骗了过去。
湖上起舞的皆是婀娜好女,更不乏有混迹进来的貌美阴阳宗弟子来暗中物色双修人选,镜湖花宴年年如此,乱有乱的好处,奔放热情。众道心融神会,从不戳破。
只有小玄微矜持,面皮薄,一双眼睛无处安放,眼见耳根红了一片,最后将眼珠子死死地定在萧倚鹤手中的一坛醴浆上。
萧倚鹤大笑,抬袖一招,小船无风而动,经过舞女身边讨了人家一支竹箫。
只见萧倚鹤端起箫来,似顷刻间剥去了身上的慵懒筋骨,尘嚣尽褪,留下一分风流足够,镜湖风将一握才脱树梢的花瓣卷入他的发中,顷刻散作万千华芒,落入纤长睫尖。
薛玄微知他擅抚阮琴,却从未见过他持箫,那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宁静让他身上覆着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一时也屏住了呼吸。
周身的几艘小船也都被这俊美青年吸引,不觉停于身边,阵阵涟漪生而又止,大家都等着他的一曲仙音。
便见萧倚鹤轻张唇瓣,指尖抚按箫孔,只听一串仙调:嘟嘟乌嘟乌乌、嘟嘟嘟嘟
众人:
薛玄微黑着脸,劈手将那支发出催人欲死之魔音的竹箫打进了湖中,又生怕某人伸手去捡,拔出剑来又补了一刃,径直将好端端一支箫劈开了花。
他回头盯着这个险些造成众道走火入魔的罪魁,恶语勒令道:以后不准再碰萧了!笛也不行!
众人纷纷划船逃离现场。
萧倚鹤要发言,薛玄微立刻打断了他的妄想,系数列举:笙、埙、葫芦丝都不行!唢呐更不行!
给他一把唢呐,只怕他能把这天都给吹塌!
被断绝了乐圣梦想的萧倚鹤面枯欲死,作势真要向湖里扑去,又欺得嘴硬心软的玄微出手要捞,结果自然再次被骗,气得少年狠狠踹上船心小桌一脚,那桌角顶了萧倚鹤的胃,他哎哟一声趴在桌上。
薛玄微再不受他的骗,就笔直地站在船头看他表演。
萧倚鹤趴着也不动弹了,良久,待船外波澜渐息,他才埋着脸似叹非叹地道:师弟,师兄困了
薛玄微没有应,他就那样睡去了,任这艘载着两人的小船随心所欲地飘荡在湖面上,似游于天际的繁星中的一颗。
那个年纪的薛玄微,其实已经开始朝着叛逆的方向一去不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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