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三两年轻妇人抱着竹篮逛了街市回来,篮子里盛着点心瓜果,有说有笑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经过一处街角,妇人们停下来,各自从篮子里掏出几枚酥饼馒头,放在了街角石墙下摆着的老旧大瓷碟里,口中念念有词。
她们祭拜之处的石墙角落里,是一只石龛,高不过尺,仿佛一座小型庙宇,里面立着尊小小的人像。
不止此处,城中各种角落,都时不时地有这样一只石龛,包子铺门前、糕点铺的侧门下方、街灯的灯柱底下。
初时不查,一旦留意了才发现它就在街头路边,随处可见。
请小观音娘娘保佑今年雨水丰收。保佑阿娘的病早日康复
合掌敬拜过后,年轻的小夫人们便又相互嬉闹着远去了。
南荣恪奇道:他们拜的是什么?
朝闻道说:是当地保风调雨顺的平安仙。
许多地方都有供奉平安仙的习俗,但更多流行于偏远困苦之地,那里修者稀少,即便发生灾祸,道门也难能及时赶到,百姓们不懂道,发生了异相也只会求仙拜佛祈求上苍保佑。
渐渐的,愿力所汇之处,就有了平安仙。
人间某些有大功德的善人,死后被人祈求供奉着,渐渐地有了灵气,也能成为平安仙。
南荣恪蹲下去看了看,纳闷道:怎么是个小姑娘?
朝闻道尊敬地合掌拜了拜,才笑说:方才那两位妇人,也确实唤这位平安仙叫小观音,看来这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定是有大功德的。
萧倚鹤眯着左眼,有大功德的小姑娘
这倒挺有意思。
石龛里摆着小小的石像,或坐或站,姿态万千,婀娜多姿,但大都漆色脱落、石脚被风雨打磨光滑,可见年代久远。
他们三个正凑着脑袋围观,两个七八岁的小乞丐也挤了过来,蹲在石龛前巴巴地等着。
等石龛里的小蜡烛一熄灭,他们欢天喜地地摸出贡碟里的馒头酥饼,狼吞虎咽地边跑边吃。
没人咒骂阻拦他们,大家都习以为常。
南荣恪稀奇道:这都没人管?
朝闻道摇了摇头,拍拍南荣恪的肩膀,老神在在:烛香已灭,众善奉行,便是贡品也自有去处。圣人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又怎么会怪罪呢?
好一个圣人无心,以百姓心为心。一人爽朗笑道,你们有所不知,据说这位小观音生前也曾是个小乞丐,天灾之时救下了城中上千黎民百姓,这才得了香火。
南荣恪本来想问,一个小小乞儿,如何能救上千黎民,然而还没张口,看见来的是谁,登时哼了一声闭上了嘴。
来人说罢,直接忽视两旁的萧倚鹤与南荣恪,径直走向了错在他俩身后的朝闻道,殷切地道:小朝道长,好久不见。
这一位鲜衣怒马的年轻公子。
身着绛衣,身后背一柄通体乌墨的古拙长枪,领缘袖口密实地盘着金线,腰间玉带上纹一只金丝蝉,眉目俊俏,眼角飞扬。
萧倚鹤倒是一眼认出了他的衣饰,原来是空蝉山路家的小辈,饶有兴趣的打量着。
朝闻道极轻地皱了下眉,似乎并没有想起他是谁,直到看见象征空蝉山的金蝉家纹,才恍然大悟,揖手含笑:路公子。
路凌风!南荣恪侧身挡在了朝闻道面前。
他每次瞧见路凌风就浑身发恶,就像瞧见只抖毛扬冠的大红公鸡,嘚瑟得要命,就差插根羽毛在脑袋顶上炫耀了,偏生路凌风还觉得自己潇洒得很。
路凌风将他视若无物,把南荣恪扒拉开,依旧款款地望着朝闻道。
见他打过招呼就要走,又将他叫住:小朝道长,等等!
朝闻道记人一向很慢,尤其是只见过数面的,转头便能忘得一干二净。
他为难地望着缠住自己的路凌风,觉得与他委实算得上是萍水相逢:路公子还有什么事?
只见路凌风从灵囊中取出三四只碧玉瓶,不及朝闻道反应,便笑着塞到他的手中:路某记得小朝道长爱吃甜,这是我们空蝉山的紫霜天霖,配茶吃刚刚好。
南荣恪:
紫霜天霖如此贵重,千金难求,一滴便可续筋疗伤,一瓶甚可助力修为,路凌风竟就这样大把大把掏出来,给朝闻道配茶吃?
他立刻将那几只瓶子夺了出来,烫手似的丢回去,责备道:不行,这太贵重了!你怎么能收人家那么贵重的东西?
朝闻道向来温温和和的一个人,听他这般指摘自己,也不悦起来:这怎是我
南荣恪!怎么哪都有你,又和你有什么关系?路凌风不满道,我送给小朝道长的。
南荣恪捏着鼻子道:怎么没关系,你这甜浆水子腻死人了,影响我寻妖捕魔了!
路凌风讥讽地笑他:我看你就是嫉妒!
南荣恪:哈!我嫉妒你,笑话!
朝闻道:好了,办正事要紧,还是早些去苦主家里
南荣恪绕开他,去抓路凌风的领子:路凌风,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我嫉妒你,我嫉妒你什么?
朝闻道十分无奈地唤 :南荣兄
路凌风灵巧避开:啧啧,南荣恪,你哪次没给小朝道长添麻烦,自己心里没点数啊?人家待见你吗,你就往上凑。
南荣恪!
少年们争吵着推攘着,南荣恪几次险些要与路凌风动起手来,路凌风自然不遑多让。
朝闻道在两个人之间斡旋做和事佬,气急之处又碍于温柔本性,也不过是使劲拉扯南荣恪的衣服,并大声地叫嚷他们俩的名字。
萧倚鹤遮着一只眼睛,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几人吵闹着向前走去,萧倚鹤见他们无暇顾及自己,当即拔腿开溜,还没走几步,一只手却将他抓住。
一回头,竟是南荣恪:一个半瞎子,还到处乱走,不知道妖祸频出的地方,魔修最喜欢了吗,就爱抓你这样的傻子炼成尸人。
说着掏出一段灵线来,一头系在萧倚鹤手腕上,一头攥在自己手里。萧倚鹤被他牵狗似的拽了过去。
他挑起下巴:这样就不会走丢了跟紧我!
萧倚鹤:
第7章 空有皮囊 可他空有皮囊,却心肠歹毒。
南荣恪吵嚷着在前面走,萧倚鹤缀在最后,逃跑的贼心不死,试图弄断那根灵线而未遂,回过神来,几人已经步入黛川城中,正在一处客栈内。
黛川是偏僻小城,鲜有外人,是故客栈也不过这么一家能入眼。他们还算是来晚的了,堂中简陋,已经三两地坐着各家子弟。
没多会儿门里又走进几个粉衣少女,英姿娇俏,正是仗剑风流的好年纪,一行四五人,簇拥着个容貌艳丽的紫衣姑娘,坐下就点了三四道小菜并一壶清茶。几人将剑靠在桌边,松了松衣领,囫囵吞了几口茶,道:师姐,探出了没有?
那姑娘掏出个罗盘,随手拨了拨:莫不是坏了?
片刻,菜上来了,几人正起箸要夹,便听旁边有人道:哟,我当是谁,这不是霓光宗的仙子们吗?
紫衣姑娘斜瞥了一记,手中筷尖扒拉扒拉菜茎,翻了个白眼道:我说这菜怎么闻起来酸溜溜的,原来旁边站着点星山的李姑姑呀,怎么,您老人家的风寒腿养好了?
你
两人互揭短处,火光四射,眼见双方人马要打起来。
隔壁桌一个老书生模样的人呵呵笑了两声,啪得一声展开手中折扇,旧得发黄的扇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说遍天下,扬声要了一坛竹叶春。
与他拼桌的修士瞧了一眼,稀奇道:嗬,说遍天下,好大的口气!明年清静宗办万法会,老先生也受邀开坛讲法了?
非也非也!老先生品了口竹叶春,神神道道的,我这个说,乃是说书的说,万法会哪有我的故事好听?
修士来了劲:行,那你来一段!要是说得好,你这坛竹叶春算在我的账上!
老先生折扇一挥,又咽了一口酒,才慢悠悠道:妥。
今日应景,黛川有邪,那我就给诸君讲一讲那位赫赫有名的魔头邪星。这话就要从四千多年前说起,那时候天昏地暗,妖魔横生,西荒大漠深处,有一处万魔之窟,其中阴风呼嚎,有一三头六臂、血眼长牙的天魔正蹲踞在由千万骸骨垒砌的尸山上,嘴边还淌着涎水
他一开嗓,满堂年轻修士都望了过来。
年轻小辈们对八卦的热爱,不管是过了一百年还是一千年,都是永不消退的。
这会儿一个个都搬着凳子来听。
路凌风殷勤地捧来一壶热茶,先给小朝倒上。
只听那老先生一拍桌子:此人正是后来为祸五州、弑师戮城,无恶不作的萧凉!也就是当年的剑神山首徒,萧倚鹤!
萧倚鹤一口茶水喷了出去,他抓起南荣恪的袖子擦了擦嘴,正要站起来掀了他的桌子。
南荣恪嫌弃地拎着自己的衣袖。
又听他道:萧倚鹤此人天资卓绝,十四岁仗剑四方,十七岁登顶万法会榜首,一时风头无两。那年肃河众鬼夜行,生灵涂炭。年仅十九的萧倚鹤恰好途经此处,当即持剑入城,万鬼屠尽一战成名!
闻此赞美,萧倚鹤又将屁股慢慢放下,捧起一盏茶若无其事地噙到唇边,实则竖着耳朵。
然而肃河杀鬼,却有内情哎,来碟花生米!那老书生取扇顿敲桌头,旁人忙将自己桌上的酒菜给他端过来,他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才继续说,他乃天魔转世,难以压抑本性,肃河杀鬼那年,实则就是在吸食鬼气修炼邪道!
萧倚鹤:
众人嗬了一声,之前那紫衣姑娘扇了扇睫毛,羞涩道:我倒是听说,他长得好。南边那群老秃老和尚,见过的都说他是霜华之姿、凌云之貌,风流款款,遇之难忘。
萧倚鹤晃晃点头,老秃老和尚们不打诳语,说得没错。
与她吵架的女修则冷笑一声:想不到你这般肤浅,只看皮囊。
紫衣姑娘正要反驳,那老先生也摇头:哎,白骨皮肉,红粉骷髅。此子空有皮囊,却心肠歹毒。世人皆知其出身剑神山,师从剑神山那位不世出的大宗师你们可知他做过什么?
大家兴致盎然,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他大破其师的无情道,致宗师走火入魔,神志全失!又以魔血控制宗师的意念,生拔五州地脉十二脊,开归墟大阵,欲汇天下灵海于一身,以求飞升之道叩问天门!
萧倚鹤以手支颐,听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自己的恢弘事迹,忽然南荣恪拍案而起:放屁!
他惊讶地转过去。
南荣恪道:你们亲眼看见他拔地脉了?还叩问天门,他倘若真是什么天魔转世,自当将那天门拆了喂狗,好过叫你们这群人飞升了,去污辱九霄仙人们的耳目。
你!我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环顾一周,又说,入道这么多年还未辟谷。怎么回事啊,是因为舌头太长了吗,用不用我帮你们剪剪?
好毒的嘴!
朝闻道偷偷扯了扯他衣襟:南荣兄,少说两句
众人正要质骂他什么来头,却见他将随身的无怨剑往桌上一拍,纷纷不敢再言。
怪不得,南荣家的公子,是龙血凤髓,冠上明珠。背后还有追月山庄、太初剑宗和傀儡宗三大宗门撑腰,他那两个叔叔,一个是天下剑尊,一个是万儡毒手,随便哪个都惹不起。
活脱脱一只能在道门里横着走的螃蟹。
见他们蔫了,南荣恪冷哼一声坐下:我爹说了,遇上这种胆大包天乱嚼萧叔叔舌根的,直接动手,打死了算他的。我萧叔叔去得早,可我爹相信他不是这种人,那我也相信。
唔萧倚鹤虚虚抹着泪,叔叔听见了,叔叔真感动。
南荣恪怒道:你又占我什么便宜!
他这厢揪着萧倚鹤的领子要打,进门处有位男修捋了捋袖口,好整以暇道:都别吵了,诸位不是来除祟的吗,失事道友们的尸体找到了,大家随我去义庄看看罢。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相随。
萧倚鹤见他衣饰陌生,手挽拂尘,却神采跋扈,便四下打听:这位是?
是松风派的冯师兄。路凌风介绍道,方才不正好说到什么吃人的怪物吗?巧了,几十年前一位修士途径此地,就恰好镇杀了一个三头六臂,血眼獠牙的邪祟,他因此声名大噪,便顺势在附近开山立派了。
这位冯丹青,就是那位声名大噪的修士的弟子。
原来是新生的小宗门。
在去往义庄的路上,修士们也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位冯师兄,俱是讲他为人傲慢,又清高自大,不过是个小门弟子,却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云云。
看来人缘却不怎么好。
几人吵嚷着,直到头顶纸钱纷飞,阴风阵阵,才发现已经到了义庄,忙收敛正形。
眼下天已入秋,但尚余闷热,萧倚鹤等人还未踏入院中就已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停灵的院子里已整齐排了数樽棺木、多具尸首,俱拿白布蒙着,布上画着镇灵的法阵。几名年轻修士围在那几具尸首旁小声啜泣,想必那白布简陋遮掩的尸身便是这些日子无辜丧命的道友了。
萧倚鹤正要进去,却被南荣恪伸手一拽,他顺着灵线的方向倒了回去。
南荣恪捏着鼻子:过去干什么,不嫌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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