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GL)——若花辞树(57)
与中官说话,就是爽快。郑宓说道。
赵梁便知他猜对了,也不敢抬头,径直道:请太后吩咐。
郑宓看着白玉瓶中的白梅,不知怎么竟走了神,想不当以白玉瓶盛放梅花的,都是白的,太素了些。
赵梁战战兢兢地候着,郑宓终于开了口:近日议论了不少郑家那桩冤案,你便说说吧。
赵梁自是猜不到她为何问起此事来了,却也不敢隐瞒,将要紧的,不要紧的,统统都说了来。
他很是聪明,到了此时,也看出太后是要自他处查探些事。
太后与陛下是胜者,整座宫禁,整个天下都在她们手中,她要查什么不好查,何必偷偷将他召至跟前与他周旋。
此事必是不能大张旗鼓地查的,太后不能大张旗鼓做的事,多半是心存了忌惮,能使她忌惮的,恐怕只剩陛下了。
于是他言语间便有了侧重,虽也提及那几年间后宫诸妃、皇子、上皇之事,但却侧重在陛下身上讲述。
郑宓听得极为细致,郑家覆灭前之事,她自是全部知晓,郑府覆灭后,至她与明苏一同离京之事,她亦知晓,那时明苏并无隐瞒之事。
故而她猜想,此事当发生在她与明苏自容城客舍之中分离后。
她听着赵梁一桩一桩地说了下来,越听却越是蹙眉,道:看来赵中官是以为敷衍搪塞一通便算过去了。
小的不敢。赵梁忙又磕头,几回下来,磕得额头都破了。
他猜想太后是忌惮陛下,不敢大张旗鼓地查,他又何尝不畏惧。
于是他虽侧重了陛下,可所提之事,多半是看似要紧。
其实不难查到之事,不料太后,竟是这般轻易便听出来了。
被戳穿了一次,赵梁岂敢再存侥幸,他想了会儿,想到太上皇与陛下间最隐秘的那件事。
陛下那年自江南回宫,立即便面见了上皇,彼时上皇屏退了宫人,小的退出了大殿,守在殿外。
太上皇与陛下交谈一阵,他们便出了殿门,上皇并未令小的跟着,只与陛下二人,一同离去。
直至天暮,太上皇方回来,陛下则已去了贞观殿,并未与他同行。
小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太上皇归来后,心绪极佳,连见了来寻陛下的淑太妃娘娘,也未如前几日那般厌烦,而是笑着告诉她,陛下已回了贞观殿。
太上皇身边,连赵梁都不知道的事,怕是一只手便数得过来,此事极为可疑,郑宓想了想,又问:而后如何?陛下擅自离京,回来可受了罚?
不曾受罚,不止不曾受罚,还甚受上皇重用。赵梁禀道。
犯了大错,不止不受罚,还受重用。郑宓隐隐预感,必是与此事有关。她接着问:还有何可疑?
赵梁暗自斟酌着话语,面上却不敢有一丝耽搁,极力显出他是知道什么,便说了什么,并无分毫隐瞒的模样,禀道:还有一事便是,郑家有一位小姐,是与陛下青梅竹马的情分,陛下下江南时,是与这位小姐同行的,陛下下了密旨,郑家之人,一个不许活,故而派人将郑家小姐刺杀于江南。
此事,臣听程池生亲口禀报,可之后数年,陛下却锲而不舍地派人找寻郑家小姐的下落,太上皇知此事,却从未阻挠,有两回,还当面垂询,问陛下,寻到人不曾。
郑宓的心蓦地沉了下去,她听出来,太上皇哄骗明苏她犹活在世上,且以放她一命为恩赏,要明苏替他卖命,平衡朝堂。
太上皇做了无数叫人恶心的事,可听到此处,郑宓仍是恨不得立即手刃了他。
她忍耐了怒色,细加思索,明苏并未一味听信他人之人,太上皇是如何使她笃定她必然还活着的。
最关键的,还是他们二人不带宫人,独自去了何处。
赵梁还在往下说,这回郑宓并未打断,静静听着。
又说了许久,再无可疑之处,她方命赵梁停下,让他回去了。
眼下还不过近午。
郑宓看着那瓶白梅,看了许久,脑海中想着赵梁方才说的话。
她忽然站了起来,缓缓地走过去,端起白玉瓶,去换了一樽霁蓝釉白龙纹梅瓶来,霁蓝釉色艳。
而白梅清雅,一秾秀,一素淡,二者相和,极为赏心悦目。
郑宓将这樽白梅,放回了原处,这是明苏亲自选的地方,放在此处,她一抬眼,便能看到。
郑宓知晓,明苏是寄望她时时能见白梅,时时能想起,将白梅冒雪送来的她。
娘娘云桑上前请示道,午时了,可要命人传膳?
郑宓站了起来:不必传膳,摆驾上华宫。
几乎是郑宓前脚走,明苏后脚便来了。她今日像是来这慈明宫来上了瘾,不过几个时辰,这已是她第二回来了。
郑宓早吩咐过宫人,陛下若来,好生服侍,她要去何处,要做什么,都由着她。
故而月余下来,明苏在慈明殿,已如在她的寝殿中一般自在了。
她一入殿,便看到她赠与阿宓的白梅,仍在那处,却换了樽更好看的花瓶,便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她见郑宓不在,便想那便夜里再来。
走出了大殿,却遇上了上皇第九子。
上皇第九子明申,今不过四岁,尚未进学。因他的母妃顺妃侍奉太后极为恭敬,太后便将母子二人留在了宫中,并未送去上华宫陪伴上皇。
顺妃便常命明申来拜见太后。
明苏却是有些日子不曾见他了,待他向她行过礼,方问:九皇弟,可是来见娘娘的?
明申四岁,才刚把话说通顺,把路走平稳,知晓的道理不多,可正因不染俗世,他那小小的脸蛋格外纯真,讨人喜欢。
回陛下的话,明申是来拜见母后的。他望着明苏回道。
自登基来,已极少有人敢看着她的眼睛说话了。明苏来了些逗弄孩子的兴致,道:可娘娘当下不在殿中,不如九皇弟与朕说说话吧。
明申不大愿意,他本能地有些畏惧皇帝,可顺妃叮嘱过他许多遍,要他千万不能违逆陛下与太后的意思。他只好小声道:臣弟领命。
明苏只觉逗这老实孩子很有趣,可他当真乖乖不走了,她倒不知与他说什么。
想了想,看到他身后内侍手提捧的一本书,便问:明申已开始进学了?
还未进学,只是听母后为臣弟念书。明申眼睛一亮,语气也活泼了不少。
明苏想,阿宓还未为我念过书。她心里隐隐有些不悦,但她是个稳重的大人,自知不可与孩子置气,便笑笑道:哦,是念书啊。你每日都来?
是,臣弟每日都来。
还好,她也是每日都能见到阿宓的,不算输。明苏不知不觉,暗自攀比起来,又问:娘娘喜静,你总来,扰了娘娘清静,如何是好?
明申闻言,立即挺直了小胸脯,骄傲道:臣弟不会搅扰母后,母后可喜欢臣弟了,每日都会叮嘱臣弟明日再来,还会亲手做许多好吃的糕点赐下,有时还会送臣弟回去。臣弟也喜欢母后。
明苏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她每日离开时,阿宓从不叮嘱她明日再来的,还有原来这宫中并不是只有她才能品尝到阿宓亲手所制的糕点。
她已有些恼了,可明申一备受太后与顺妃宠爱的孩子,哪里懂得看脸色,反过来问了一句:为何陛下称母后为娘娘,娘娘听起来很生疏,这宫中有许多娘娘。母后便亲切极了,世间只有一位母后。
他说完还点了点头。
明苏拧眉看着他,看得明申隐隐察觉不对,看得明申笑意消失,看得明申眼中染上惧意,看得明申瘪起小嘴,就要哭了,方严酷道:朕看你对宫中的规矩很不熟悉,朕明日便派女官来教导,你好生学着。
说罢,拂袖而去。
第六十九章
明申而今年幼, 尚且不知有种灾祸,称作无妄之灾,总是降临得毫无道理。
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直至身后的内侍瞧着不妥, 上前来劝慰了两句, 方含着泪,回去寻顺太妃了。
明苏离了慈明殿,一时想需与阿宓说道说道, 待明申不可太过溺爱,一时又觉不当说, 说了倒显得她小气计较。
她一路行, 一路想。玄过见她足下漫无目的, 便趋步上前,小声请示道:陛下可是要回垂拱殿?
明苏止步, 抬眼一看, 见已入了御花园, 念及多日不曾拜见淑太妃了,便道:摆驾南薰殿。
是玄过恭敬应对, 直起身了,朝后招了招手,一直坠在仪驾后头的肩舆立即抬了上来。
明苏升舆,思绪又转到淑太妃身上。淑太妃近些日子越发不爱见人了,常日闭门谢客不说, 纵然是她去, 有时也会被阻在门外。
她总担心太妃如此日日闭门不出,会闷坏了。今日初雪,更是惦记着太妃殿中炭火足否, 衣衫暖否,便欲亲去瞧瞧,即便太妃不见她,隔着门问安一声,也是好的。
雪已停了,宫道上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扫去,故而抬舆的宫人们走得格外小心细致,速度便慢了些。
绕过一处拐角,南薰殿高耸的斗角飞檐映入眼帘,很快便要至殿门外了。
忽然一名宫人自远方飞奔而来,玄过见了他,稍稍慢了些,待那宫人追上,方止了步。
那宫人凑到玄过的耳边低语了几句,玄过容色一变,马上到明苏身边,躬身禀道:陛下,他们动了。
明苏的目光转到他身上,抬了下手,玄过会意,忙高声道:改道上华宫。
上华宫地处皇宫北面,是一座独立的宫苑。苑中宫殿楼阙皆备,尚精巧华丽,且遍植草木,每到夏日便是枝叶接连,遮天蔽日,兼之苑中还开凿了一湖,盛夏间,水汽蒸腾,上华宫凉爽舒适。
故而历代帝王,常以此宫为避暑之所。
只是夏日阴凉清爽,到了冬日,不免就显得森冷严酷了。
郑宓到时,太上皇命人搬了一张躺椅摆在高高的露台上,他躺在上头,手里端着白釉爵杯。边上的小火炉上温着一壶酒。
殿内帘中,一队乐伎正为其演乐,乐声悠扬而婉约,伴着这初雪、酒香,甚为惬意享受。
侍立一侧的内宦见太后到了,慌忙禀报,太上皇睁开眼睛。
自躺椅上坐起,扭头看过来,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抵触。
相较明苏,他更不愿见太后。因总有些怵她。
可人既到了,他少不得又得摆出些架子,斜睨着郑宓,冷道:稀客,什么风吹了太后娘娘来。
郑宓径直走来,好似不曾听见他的话语,直至走到躺椅前,方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了句:退下
这二字轻描淡写,太上皇却听得心头一跳,他下意识地望向郑宓的身后,只见那后头。
不止是太后带来的宫人行了一礼,无声地退下了,连他近身伺候的近侍也跟着退下了,全然不顾他有什么吩咐。好似他这太上皇根本不存在一般。
太上皇自然知晓他失大位,便是失势,再无往日的风光了。
可眼见他连身边的宫人都做不得主,仍是一阵阵怒意地往上窜。
他盯着平日在他身边伺候的那几名宫人恭敬地退下,退至无影了,缓缓地端正了坐姿,道:人也退下了,你为何而来,尽可说了。
郑宓是急赶着过来,欲弄清明苏的事的,但眼下见了太上皇,她却另生了一番疑心。
太上皇并非善隐忍之人,他年少时,只觉朝廷上下,宫苑内外皆不与他同心,为有一日能狠出一口气,忍了下来。
但这些年,他作威作福惯了,脾气越发得大,竟至收不住,连丢了皇位,都不减狂妄。何至于今日,却堪称平心静气?
事出反常必有妖。郑宓想,须告明苏一声,于此处更着意监视。
太上皇等了一会儿,不闻郑宓出声,又道:我已受制于人,要做什么,但做便是,不必在此浪费功夫。
他急于让她离开。郑宓听出来了,她刻意放慢了动作,缓缓地在近旁的一张杌子上坐了,不疾不徐道:有些日子不曾见过上皇,臣妾特来拜见,问上皇安好。
太上皇闻言,双眉紧蹙,冷觑了她一眼,过了片刻,方道:看也看过了,你退下吧,无事休来烦我。说罢便又躺下了,合起眼来,状似欲眠。
郑宓骤然间烦闷起来,这样一个人,如此无能,连遮掩心思都不会,而郑家满门竟是折在他的手中。
但她再是气愤,仍旧按捺了下去,她记得她今日是为何而来的。
火炉冒着热气,酒香四溢。当日明苏下诏,奉养上皇于上华宫。
虽实为幽禁,然一应用度,也着实不曾苛待,这酒光是闻着香气,便知难得的美酒。
酒香醉人,仿佛可醉入骨髓,使人恨不能大醉一场。然二人却皆存了警惕,悬着心,提防着。
太上皇闭着眼,看似悠然安眠,却竖着耳朵听动静,等了好一会儿,未闻起身离去的响动,他睁开眼,似是随意道:你怎么还在?
郑宓知他心急,干脆慢慢耗他的性子,闻言,徐徐答道:上华宫景致虽好,可到底已入了冬,臣妾担忧上皇贪看风光,无人规劝,便欲搬来上华宫,侍候上皇。
她与太上皇名分上是夫妻,而今分隔两宫,太上皇必然心存不满,她主动提出要搬来。
若是往日,太上皇必然得意,以为有颜面,但今日,却未必。
郑宓说完了话,留意着他的神色,果然见他眼底划过一抹不耐,口中却极克制:你要来也使得,但此处阴冷,不宜过冬,你明年春日再来吧。
郑宓淡淡一笑:正因冬日严寒,臣妾方放心不下。
她刻意纠缠着,太上皇再是迟钝,也察觉出来了,他睁开眼睛,再度坐起,目光在郑宓面上打量,他原是欲自这人的容色间,瞧出些端倪来。
可不知怎么,他一触上她的目光,心头便是狠狠的一颤。
而后脊背处便是一股急往上窜的寒意,便似见着了索命的恶鬼。
陛下为何,不说话了?郑宓的笑容略略扩开了些。
自那日她说她便是郑宓,太上皇始终不信,以为荒唐,可心中却留下了一个影子,憧憧影影,阴森鬼魅,时不时便冒头,使他疑心重重,每到夜间便是噩梦缠身,有时是太后的面容,有时是那郑宓的相貌,全缠着他,要向他索命。
他不敢再看郑宓了,想起什么,忙又振作起来,冷道:此处用不上你,你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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