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GL)——若花辞树(58)
不急,臣妾再陪上皇坐坐。
太上皇不再出声,端起酒爵,同饮了一爵。又坐了会儿,太上皇看似还算镇定,但眼中焦虑之色益浓。
郑宓算着时候差不多了,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而后话锋一转,道:那年皇帝自江南归来,入宫拜见上皇时,上皇可觉失望痛心?
她提起旧事,太上皇于此,哪还有什么失望痛心,而今只后悔当初未将明苏一并处死,留下了这祸患。
不牢你费心垂询。太上皇说道。
郑宓笑了一笑,看似随意,实则处处掂量着情形。
她并未立即出声,而是顿了顿,接着再缓缓道:只上皇道惩戒也着实严厉,皇帝至今想起当日之事,仍自后怕。
太上皇叫她压抑着,正如困兽,不知如何是好,骤然闻得他当年做的这桩得意事,当即有了笑意,这笑意较之方才要真心得多,也得意得多:做错了事,自然得罚。
上皇好手段,只是不知当日,是如何使皇帝从命的?郑宓再问。
事隔多年,又是那样一件得意之事,太上皇的警惕自然消了笑去,他正欲回答。
突然,却警醒了过来,问:此事隐秘,你是如何知晓的?
郑宓正听得专注,见他突然警惕,正欲再诱导,好让太上皇将当年发生了什么都说出来。明苏究竟经历了什么,以致至今仍走不出来。
她张口欲言,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走廊拐角处传来。郑宓转头望去,便见明苏带着几名近侍,疾步走来。
第七十章
明苏穿着一身燕居的常服, 下颔稍稍地扬起,带着几分矜骄之气,容色却平静, 身后所随亦不过三五名寻常随侍, 除了步子快了些, 仿佛不过是途经此地,来给上皇请个安而已。
可任凭她形容如何随性,一身日渐养出来的尊贵气势是少不了的, 在场的也皆知陛下与上皇不睦,若非有事, 她断不会往此处来。
既来了, 那必是大事。
太上皇猛地坐起, 衣袍凌乱,明黄的发带垂在脸侧, 他左臂撑着榻, 目视着明苏自远而近。
明苏先一眼看到立在榻侧的郑宓, 目光带出一丝意外来,在她身上略停了停, 便立即恢复了镇定,望向太上皇。
她来得如此突然,郑宓亦是无措,只望着她一路走到跟前,抬袖向二人施礼, 口中道:儿请上皇、娘娘大安。
这模样的明苏甚是陌生, 那一礼行得漫不经心,腰都还未弯下去,便已直起, 口中见礼的言辞,亦是如春燕掠水一般,沾唇而过罢了。
郑宓顿了顿,方开口道:皇帝免礼。
明苏微微地看她一眼,眉心略蹙了一下,便转向太上皇,面上已迅速换了笑颜,徐徐道:上皇近日安好?
她这笑意,只浅浅地浮于面上,任谁都瞧得起出的虚假。
太上皇双腿自榻上垂下,坐得端正了些,又理了理衣衫,将衣袖上的褶皱抚平,看似从容不迫。
郑宓却自明苏眼中看出了一缕轻蔑,她又道:上皇不答,可是嫌儿不恭吗?
太上皇轻捋宽袖的手便是一顿,缓缓地抬起头来,对着明苏,他唇角朝下一弯,唇上那一抹软髭抖了抖,显得极为不悦,冷道:你这般同朕说话,可是为人子女当有的礼数?
若是往日,他这形容,必叫人胆怯畏惧。而如今,便是明苏身后那几名内侍都瞧得出,上皇不过色厉内荏而已。
明苏敛下眉,望着太上皇,淡淡一笑,道:非儿臣不识礼数,实在是有一起子狗奴恼人得很,暗地里东奔西走,上蹿下跳,试图离间我天家父女,儿臣正生气,想着如何处置他们,一时面上便没顾上,惹了父皇生气,实在该死。
你!太上皇怒而起,瞪着明苏,然不过片刻,他便似认清了形势,收敛了怒意,目光也柔和下来,温煦道,皇帝怕是误会了,谁不盼着天家和睦?且你我父女之情,又岂是旁人离间得了的?
你即位不久,诸事且以宽仁为善,就不要过于追究了。
他顿了顿,又道:朕这里长日无事,且又是冬日,静着些,方好修身养德,感岁月优游。年前数月,朕便不见人了。
他如此言说,便是示弱,且还允诺了不再见人,便是要安分的意思。
郑宓一直立在一旁未开口,闻言,看向了明苏,明苏低垂了下眼眸,唇畔笑意犹在,却是越发地冷了下来,哂笑着道:父皇说谁不盼着天家和睦,此话怕是不尽然吧。
一面说,她一面自袖袋中取出几封书信,太上皇见她拿出这几封书信,陡然间变了脸色。
明苏的笑意又淡了几分,冷冷地觑着上皇:朕看,父皇就不盼着天家和睦。
俱是伪造,来冤枉朕的!太上皇高声道,说着扑上去,欲夺下这几封书信。明苏只微微侧了下身,便让太上皇扑了个空。
那几名明苏带来的内侍立即上前,架住了他,看似护卫,实则压制。
太上皇挣扎了一下,见挣脱不开,登时大怒,斥道:松开!
自然无人奉令。
这些书信皆是儿臣自宫门口截下的,看来父皇很晓得其中写了什么。明苏不紧不慢道。
太上皇闻声,不再挣扎,望了过去,咬着牙道:你待如何?
他二人,皆着了明黄,衣袍上亦皆绣了金龙,本是至尊的服秩。
而今却是一个狼狈不堪,教内侍压制着动弹不得,一个闲闲淡淡地站着,高高在上,冷眼瞧他这落魄。
这模样的明苏,显得锋芒毕露,又极冷酷。落入郑宓眼中甚是陌生,她平日在她面前,总是温温煦煦,仿佛全无棱角般的乖巧。
明苏将那几封信交与内侍收着,口中则道:父皇践祚数十载,自少不得栽培些人出来,儿臣驽钝。
看不出哪些人为父皇效命,哪些人尽忠于朝廷,只得一个不落了。
太上皇顿时急了,忙道:你要如何一个不落?难道仅凭几封书信,便要朝朝廷大臣下手吗?
他心急如焚,说到恼怒处,欲直起身来,却仍被内侍牢牢压制。
明苏望着他,眼中波澜不兴,只冷冷地望着,过了好一会儿,方道:天下与臣民在父皇眼中皆不过如草芥玩器,兴起时逗上几下,都算是天大的恩惠了,怎么如今,却如此在意起区区几个大臣的性命来?
此言一出,太上皇便似受了极大的羞辱。
郑宓倒是猜到些缘由,他失了大位,退居上华宫,能支使的人自然是一日比一日少的。
眼下仍与他有所联络的大臣,且不论私心如何,待他总归是有几分敬意在的。
从前他视人心于无物,而今倒在意起这几分敬意来了。
侍奉好上皇。明苏下令道。
那几名内侍齐声应是。
到了这时,明苏方望向郑宓,道:娘娘若要回宫,正好与儿臣同行。
郑宓回视她,她面上还是冷的,眼中残留着对上皇的讽刺,郑宓一时没醒过神来,隔了一会儿,方道:好,我与皇帝同行。
明苏点了下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郑宓举步往外走,走出两步,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明苏跟在了她身后。
明苏!太上皇突然高喊,你不能将朕幽禁于此处!
郑宓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未停,明苏一语未发,于是她也一语不发。
二人走出露台,步下台阶。郑宓猛地止步,她看到宫道上,许多侍卫在拿捕宫人,被捉住的,核对过名册后,便当场格杀,宫人们凄厉地惨叫痛呼伴随着鲜血,使得郑宓一阵心惊恍惚。
都是替太上皇传递消息出宫,联络朝臣的。明苏在身后道,拿下了,关进牢房,也是死罪,不如就地格杀,也好震慑其余宫人。
郑宓回过头,看到她的面上霜雪未消,逼迫着自己看眼前这惨状,可她眼底分明有一抹抗拒逃避。
我们回宫。郑宓迅速道,不再停留,快步朝前走去。
自上华宫回来,明苏跟在郑宓身后,一路跟进了慈明殿。
殿中烧着暖炉,二人各饮了一盏宫人奉上的热茶,只觉暖意自腹中漫了上来。
还是娘娘这里的茶好喝。明苏笑着道。
郑宓犹有些恍惚,见她眉眼都柔和了下来,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却想着方才明苏在太上皇跟前的模样,既陌生,且心惊,不由地想,原来明苏也可以是那般冷酷的模样。
娘娘今日怎会去了上华宫?明苏又问,一面说着话,一面走过来,挨着郑宓坐下,目光则落在郑宓的面上,一副等着她为她解惑的乖巧模样。
郑宓突然便觉一阵动容,她有威严的模样,有冷酷的模样,偏偏对她时,却是如此温柔而顺从。
怎么不说话?明苏疑惑道,伸手扯住郑宓袖口摇了一下。
郑宓笑着拍拍她的手,道:我去瞧瞧上皇处可有什么短缺。
这殿中皆是心腹宫人,于是她也就直言了,去时,便觉上皇不大对头,有些仓惶又强作镇定的模样,结果你就来了。
我留意他许久了,朝中那几人总也不安分,今日正好叫我当场拿住了铁证,那几封书信上,加盖了上皇的私印。
明苏说着,又觉哪里不对头,娘娘为何突然想起留意上皇处有什么短缺?再怎么样,朕也不至于明面上亏待了上皇。
郑宓自然不能说她是为了弄明白她潜藏的秘密去的,便道:天冷了,陛下自然不会亏待上皇,可谁知底下人是如何办事的。
唯恐明苏再问,她目视左右道,明申呢?今日为何不见明申来?
云桑闻言,笑道:九殿下今日来过了,只是娘娘不在,殿下便回去了。
召他来。郑宓吩咐道。
云桑应下了,明苏便不大高兴,她忍耐了一会儿,道:人在年幼时,不可待之过于宽纵,会纵出骄奢性子来。
郑宓颔首:陛下说得是。但面上并未如何赞同。
明苏抿了下唇,命殿上宫人都退下,待最后一名宫女退出大殿,她方回过头来,肃然道:不能待他太好,他都会与我炫耀,给我脸色瞧了。
郑宓莞尔:你说得哪里话,明申年不过四岁,且胆量颇小,怎敢与你脸色瞧,何况他又有什么可炫耀的?
见她是不信,明苏倍感委屈,可要她告一个孩子的状,她也不好意思开口。
郑宓眼中的笑意却越发的浓郁,明苏看到了,方知她是在逗她。她的心思,她全部都知晓。
明苏一时有些羞恼,脸颊红红的,一时又觉心动,郑宓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能使她轻易便心动。
她情难自已,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在郑宓的唇角亲了一下,郑宓没有躲闪,由着她亲近,只眼神更加温柔似水,注视着明苏。
明苏轻轻地唤了声:阿宓欲将她揽入怀中,还未及动,余光忽然便见门口,一孩童愣愣地立在那处,也不知看了多久。
第七十一章
大殿的门开了一条缝, 那孩童便在门缝间,愣愣地朝里望,一动不动的, 眼睛里满是好奇。
明苏一怔, 神色微变。郑宓半倚在她怀中, 察觉了,转头顺着她的目光瞧去。
申儿郑宓惊道,忙自明苏怀中坐起, 站起身来,一面理了理衣襟, 一面朝着明申走去。
明申回过神来, 见太后朝他过去, 小嘴抿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地朝后, 却忍着没有后退, 只在面上带出几分怯意来。
明苏随着郑宓走了过来, 到了殿门边四下望了一圈,见殿门外空空如也, 并无宫人,方松了口气。
郑宓摸了摸明申的脑袋:申儿何时来的?
明申怯怯地望着明苏,闻太后问话,方转回目光,嫩声嫩气地回道:儿臣到此不久。
答完了话, 他方才想起了行礼, 抬起小手,做了个颇为标准的揖:儿臣见过母后。又转向明苏:臣弟见过陛下。
明苏并不叫起,寒声道:你近旁侍候的宫人呢?
明申身子尚弯着, 听陛下语气不好,兼之本就惧她,不由便怕了,欲答话,也磕磕绊绊地说不明白。
他抬头一看,见陛下神色越发冷下来,不由更怕更急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吸气道:臣弟、臣弟
说了好一会儿,都未说出所以然来。
明苏蹙了下眉,不再等他,扬声道:来人
无人应答。
明苏的神色越发地沉了下来。明申见者,畏惧不已,本能地望向郑宓,朝她身边靠去。郑宓知吓到明申了,可她更知明苏为何如此动怒。
她二人之事乃是秘事,不可为人知晓,故而每每她们私下相处,必会遣退宫人,外头则由心腹远远守着,任凭是谁,都不可靠近偷听。
可今日,明申竟无阻无碍地入了殿门,叫他撞破了她们相处。
郑宓抬手覆在明申肩上,轻轻地拍了拍,以作安慰,却没有出声。
来人!明苏抬高了声。
仍无人应答。
直喊到了第三声,玄过方自庭院外奔来,一看到明申在场,当即便明白了,忙跪下了请罪:小的失职,求陛下降罪!
明苏低头觑着他,问:去了何处?
光是听着这声音,都知龙心盛怒,玄过伏在地上:是宫内彻查不顺,内司监不敢擅专,要小的拿个主意,因就在近旁,娘娘与陛下所在处,又一向无人敢近,小的便去了,底下三两个跑腿的因宫中动静大了些,惊到了淑太妃,太妃遣了人来问,小的便遣了一个去回话了,还有
是事赶事,凑巧了,才使得殿外无人守。玄过是自小侍奉圣上的,亲近些,也大胆些,自少不得为自己辩解,他说到一半,忽觉不对,大着胆子抬头一看,当即哆哆嗦嗦地住了口。
明苏未与他多废话,道:罚俸一年,自去领三十脊杖。
玄过松了口气,罚了便好了,只是想到三十脊杖,还未领,身上便已觉得疼了。他纳头拜了两拜:谢陛下。
到底了解圣意,拜过之后,玄过也不敢起身,只抬起了头,望向明申,恭敬问道:明申殿下近身侍奉多宫人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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