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GL)——若花辞树(56)
虽性情如旧,但兴许是皇位本就令人畏惧,玄过在面对明苏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慎重与小心。
思索了片刻,他笑着上前,斟了盏茶,道:陛下说的哪里话。将士们感沐陛下天恩还来不及。那时的情形,陛下也是迫不得已,看如今这朝堂多好,大臣们也更勤谨了,不说远的。
单是德州歉收,太上皇时可无这般迅速的拨款救济。
他说罢,将茶盏端起,双手奉到明苏面前,恭敬道:陛下喝口茶歇一歇吧。
明苏没去接这盏茶,她突如其来地问了句:你可记得李槐?
李槐这名字宫中可有许多年没提过了,玄过乍然一听。
还愣了愣,片刻之后方回道:小的自然记得,李中官是小的的师傅,当年小的入宫,便是由李中官照着陛下的喜好调教好了,方放心派到陛下身边的。
明苏从来不知此事,如今听闻,怔然道:原来如此,难怪你初至朕身边时,便诸事周详,十分老成。
她说罢,便出起神来。
玄过也没搅扰,在边上伺候着。直到了晚膳时,慈明宫送了几道菜肴来,明苏才稍稍展颜,但也只碰了几筷子,并未提起多少食欲。
玄过当真不解陛下是怎么了,他回忆数日来之事,只觉近日甚是如意,大臣们听话,政事顺遂,太上皇也未作妖,老老实实地在上华宫待着。陛下不当不悦才是。
难道是又想起郑家小姐,想起旧日之事了?
玄过想想也没别的可能了,人啊,处危境中忙碌之时,总会憋着一股气,一鼓作气地奋勇直前,可一旦得偿所愿,这股气散了,过往的许多事也就浮上来了。
但这事,他也没法子,只得更加尽心尽力地伺候。
可陛下也太难伺候,翻脸比翻书还快。
一入夜,明苏便有点坐立难安,她心中几股念头交缠着,极为烦躁。
玄过想到白日陛下还说今夜亦要办大事的。他也不知这大事究竟是什么,但自晨间陛下言行来看,必是能使她高兴的事。
于是,他便提了句:时辰不早了,陛下可要去办大事了?
不想,原本只是来回踱步的陛下一听此言,便如浑身的毛都炸开的猫,怒道:朕想办就办,不想办就不办,要你多什么嘴!
说发脾气就发脾气,玄过茫然,忙跪下请罪:小的失言,恳请陛下降罪。
明苏也觉自己过于易怒了,她合了下眼,深吸口气,道:你退下吧,殿中不必有人伺候了。
玄过不敢违逆,道了声:是将殿中众多伺候的宫人都撤了出去,还带上了殿门。
明苏独自在殿中来回踱了几步,仰身往榻上一躺,闭上眼睛,欲就此入眠,可合上眼睛,李槐死的那一幕就浮现到眼前。
他在阴冷潮湿的牢狱中,浑身都是刑讯拷问出的伤痕,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站立不能。
他被粗暴地拖出来,扔在地上,看到她时,李槐混浊的目光一下子亮了,张开嘴啊啊地叫唤。
她这才发现,他的舌头也被割了。
可李槐仍是那般喜悦,她知道,他是高兴她还好好的,他高兴只要她还在,便不算彻底败了,他们总能抓住翻身的时机。
可他没想到的是,她手中的剑,下一刻便捅入了他的身子。
明苏犹记得李槐那时不敢置信的容色。
啊他忍着剧痛,想说什么,可没有舌头,说不出来。
后来,兴许是太痛了,又许是他知他就要死了,他不再试图说话,而是冲着她笑了,无神的眼睛里,没有恨意也没有怨怪,是他一贯的温厚与忠心。
明苏猛地睁开眼睛,面上一片湿热,她一摸脸颊,摸到一脸的泪水。
这事她刻意地忘却了些年,她不愿去想,不敢去想。
但在逼宫那日,看着满地的尸身与鲜血,她彻彻底底地记起来,再也忘不了。
明苏不敢再闭眼,她直直地盯着上头明黄的帐顶,过了许久,她不愿独自待着,想去见郑宓。可阿宓白日特来说过,要她不必去了。
她在榻上躺了许久,终究还是坐了起来。
她委实不想一人待着。
慈明殿中,郑宓已歇下了,但并未入睡,她想等一等,明苏兴许会来。
等了许久,睡意渐渐漫了上来,在她将睡未睡之际,窗台被敲响了。
她果真还是来了。郑宓既觉安心,又恐她总这般漏夜过来,夜间会睡不好。
下了榻,熟门熟路地开了窗,明苏站在窗外,她今夜换了身玄色的衣袍,隐在夜色中,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郑宓便想她昨夜说的,要换身常服再来,不由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陛下快进来。
明苏便越过窗户翻了进来。
郑宓探身关了窗,笑着道:今日已见过了,陛下为何又来了?
明苏想理直气壮些,她本就与阿宓同榻而眠的,可话到了口边,却十分没底气,她寻了个借口,道:玄过惹了朕生气。
郑宓意外:玄过素来知进退,通情理,怎会惹陛下生气。
她似乎不信,明苏有些恼怒,又有些心虚,便提高了声音壮胆气:他就是惹朕生气了。
外头的宫人听见殿内的声响,贴着殿门问道:娘娘可是醒了?可要婢子入殿侍奉?
明苏吓了一跳,唯恐宫人推门进来,忙站到郑宓身后去,郑宓忍笑,一面拍拍她的手安抚,一面扬声道:不必
殿外道了声:是便静了下来。
明苏松了口气,又竖起双眉道:他惹朕不高兴了,今夜换你抱抱我睡。
这回她倒是记得压低声了。
郑宓见她都气坏了,自是依她,道了声:好
明苏顿时就被安抚好了,禁不住笑了一下。郑宓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明苏下意识地在她指尖蹭了蹭,眯起眼来,十分享受郑宓的指尖抚过她脸颊的宠溺。
但一蹭完,她便想起如此太过有损威严,正肃了容色,瞧了郑宓一眼,示意她不可再如此。
郑宓忍了笑,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榻前,如昨夜那般,为她宽衣解带。
二人都躺到榻上,明苏窝进郑宓的怀中,由着郑宓搂着她。
熟悉的气息,温暖的锦被,似能安抚她慌乱愧疚的心。
她闭起眼睛,朝郑宓靠得更紧了些,又克制着,不显露惊惶不安,以免被察觉。
她醒的时候,做的很好,如同世上任何一个贪恋心爱之人怀抱的人。
然而睡着后,便由不得她了,她又梦到了杀死李槐的那一日,持剑的右手颤栗,浑身都在发抖。
郑宓觉浅,被她惊醒,拍拍她的背,哄道:陛下别怕,别怕。
明苏依然在颤抖,额头上满是冷汗,不多时身上也是,冷汗自寝衣渗出,背上都湿了,她的喘息越来越重,充满惊恐。
郑宓抱紧了她:明苏别怕,我在,你别怕。
像是听到了她的话,明苏渐渐地平静下来,躺在她的怀中,呼吸也渐渐平稳。
第六十七章
冬日越来越近, 夜间越来越冷,露水也越来越重。
明苏仍是夜夜都来,且每晚都会寻个由头, 不是玄过惹她生气, 便是大臣惹她生气, 不是大臣惹她生气,便是宫人禁卫不尽心,惹她生气。
总之在明苏口中宫里朝廷无一处顺心的。
郑宓起先还信, 后来自是明白这不过是她寻的由头罢了,她只是想来与她共寝。
郑宓不免忐忑, 以为明苏是存了什么旖旎之意的, 可接连数夜, 明苏虽夜夜来,却夜夜都规矩, 只是抱着她, 又或要她抱着, 便能睡到天明。
倒使郑宓羞愧,是她多心了。
那夜梦魇之后, 明苏又魇过两回,她在梦中似是畏惧到了极点,汗湿一身内衫。
郑宓猜想,这必是与明苏隐瞒的那事有关,可她早已问过了, 明苏不愿说, 逼急了,甚至宁可撒谎来搪塞。
郑宓便知多问也无益,以明苏的执拗, 她既不愿说,必然是不会开口的。她一面担忧,一面又觉无力。
明苏掩饰得越来越好了,最初她还会烦闷,但渐渐的。
除了睡梦之中,她醒着时,看不出一丝异常,遮掩得滴水不漏。
郑宓便更难猜透究竟她瞒了何事,只直觉必是与她有关。
若非与她有关,以明苏的性子,不会如此坚决地掩在心底。
初雪那日,明苏一早起身,避过巡逻的禁军,往文德殿去,途中,看到道旁那树梅花开了。
天还蒙蒙亮,明苏止步,紧了紧衣领,走上前去,提高手中的宫灯映照,是最常见的白梅,每到冬日,宫中便开得到处都是。
可兴许是宫灯映着白梅,黑暗中亮起一簇昏黄,意境极美,又许是雪中初绽的新梅别有一番傲雪凌霜的蓬勃之气,明苏只觉这树白梅,开得甚合她心意。
这是今岁所见的第一树梅花,她起了兴致,一手提着宫灯照亮,一手折了好几枝。
早朝之后,她便带着这几枝白梅赶去了慈明殿,也不说寻个花瓶插起来,便这般径直握在手中,兴致勃勃地迈入大殿。
郑宓已用过早膳,正闲暇无事,闻说她来了,忙出殿相迎。
明苏草草行了个礼,口中道着:儿臣请娘娘大安。身子还未弯下,便站直了,献宝一般将白梅举到郑宓眼前,笑着道:娘娘看,初雪逢新梅,算不算是好意兆?
梅花簇簇挨挨地挤在枝上,小巧可爱,念及它们是在这寒意重重的日子里绽放,便更觉意味深远了。
但使郑宓欢喜的并非这花是何模样,亦非它们是什么时节绽放,而是明苏将它折下,急匆匆地送到她面前。
是好意兆。郑宓笑着道。
明苏越发高兴,挨在她身旁,笑意明亮:我就知道你必是喜欢的。
她如此欣悦,笑容明媚,还带着点小小的得意,与这寒意森森的冬日格格不入,也与她夜间被梦魇住后的颤抖恐惧截然不同。可郑宓却怎么都无法责怪她的隐瞒。
她命人取了白玉瓶来,将这几枝梅花插起,要将梅花摆放至何处时,明苏便指着殿中最醒目之处,斩钉截铁道:便摆在此处。
郑宓如她所愿,明苏还走过去,转了玉瓶转,将她以为最好看的一面朝着郑宓,口中高兴:娘娘一抬头,便可见着儿臣的心意了。
但她留得不久,不多时,便去了垂拱殿。这几日朝中竟不似她初登基那几日安宁,有几名太上皇倚重的大臣,开始试探起圣意来。
他们总归不安,陛下与上皇显然政见不同,他们一怕明苏坐稳了皇位后,想起过往之事,与他们翻旧账。
二来,新君倚重的大臣,自然不是他们几个,他们渐失权柄,又岂能不慌。
明苏一走,云桑便上前来,在郑宓耳边小声禀道:赵中官到了。
郑宓容色微敛,道:召进来。
第六十八章
外头雪还在降, 白茫茫的,好似今岁第一场雪便要纷纷扬扬地下个痛快。
赵梁跟在宫人身后,弓着身子, 恭敬得便好似这宫中最位卑的小宦官一般, 腰都不敢直起。他的漆纱笼冠上积了些雪, 入殿不久,便化了。
殿门、窗户,紧紧闭起, 瞧不见外头,郑宓见他这情况, 不由分神, 想今日这雪下得该有多大, 殿外怕是冷得很。
方才明苏来时,发上也积了些雪, 但郑宓觉不出什么寒意, 甚至好似见了天地苍茫的雪地里, 一树开得如火如荼的红梅一般。
非但不觉萧瑟森冷, 反倒围着篝火般,暖融融的。
赵梁入了殿,一见郑宓,便忙下跪,重重地磕头:小的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郑宓并未叫起, 而是高坐在座上,淡淡地打量着他。
赵梁早已不是从前御前的大宦官了,自去了上华宫, 他瞧尽了人间冷暖,今日一早,太后突然召见,他不敢耽搁,忙就来了,却不是为讨好,而是唯恐迟到一瞬,便会得罪了太后,往后的日子更难过。
他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额上渐渐渗出了一层冷汗,太后迟迟不出声。
他越发惊恐,若非他多年侍奉太上皇,在驾前经得多,眼下怕是早已吓得摊到在地了。
过了不知多久,太后终于开了口:多日不见,赵中官近来可好?
赵梁稳住了声音,面朝着地,回道:多谢太后娘娘垂念,小的感沐天家恩德,无一处不好。
太后笑了一声,赵梁的心便是狠狠的一抽。他禁不住缓缓抬起头,却看到太后冰冷的眼睛,他的心狠狠一跳,忙跪伏在地,不敢言语。
中官说笑,宫中多的是跟红顶白之事,中官怕是受了不少委屈。
她径直便说了出来,赵梁吞了吞唾液,只觉越发的不安,太后这回没再耗着,接着说了下去:不过听闻,中官年幼入宫时,便受过掌事不少欺辱,想来也适应得过来?
话到此处,赵梁若再不知太后在说什么,这些年在宫中,便白白虚度了。
他怔怔地抬起头,看到太后淡淡的容色。赵梁嘴唇干涩,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全赖明德皇后一念之慈,小的方有今日。
郑家冤案洗清后,郑家众人所受之辱自也一一清洗,太傅重正清名,复官追赠齐国公,谥号忠肃,画像灵位供奉于凌云台,亲率百官往祭。
先皇后也得重享尊位,谥号明德,供画像灵位于宗庙。
中官记得。太后点了下头,她说这句,既非反问,也非嘲讽,而是笃定。
可她的话语却无一丝缓和,反倒越发的严厉,既是记得,为何却又首鼠两端,左右迟疑。
皇位更替,最怕的便是清算。赵梁是上皇身边的近侍,再没有人比他更知上皇与陛下间的龃龉,说是生死之仇,毫不夸张。
陛下即位之后,为免天下之议,暂且不好朝上皇下手,可要清算他这小小的宦官,不过是举手之劳。
赵梁连月来,日夜惊惧,唯恐哪一日便大祸临头,直至今日,太后娘娘来召。
小的有罪,小的有罪!赵梁到底是在太上皇身边经过事的,他惊惶交加的连连叩首,却也猜到。
若非有用,太后断不会将他召来说这一通,他叩首的动作微微一唤,口中的请罪,也变成了:小的愿为太后娘娘效劳,以赎己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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