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推荐】判官——木苏里(25)
那个人很高,他只能看见对方的袍摆。
里衣雪白,外罩是那种浓重的红。明明是很艳的颜色,却莫名给人一股又冷又肃杀的感觉,像血从雪山之巅流淌下来。
其他几个孩子都噤了声,朝旁退让了几步。
只有闻时一动不动,闷闷地杵在那,像在跟谁无声地较着劲。
这是怎么了?面前的人开了口。
他的声音像是罩了东西,很好听,只是有点闷。也许是在梦里的缘故,也有些模糊。但听得出来,语气并不凶恶,甚至算得上温和。
可那几个小孩依然恭恭敬敬,带着惶恐。
你们几个,缩在屋角做什么?那人又问。
其中一个扎着揪的小孩怯生生地开口:我们我们害怕。
怕什么?那人依然慢声慢调。
小孩踌躇着,支支吾吾不答。倒是另一个年岁稍小一点的,虎声虎气地说:他是鬼。
那根手指远远地指过来,显然在说闻时。
闻时依然不吭声,绷着脸,嘴唇抿得更紧了。也许是梦里年纪小的缘故,那些话他听得有点难受。
谁告诉你的这些话?那人又问,依然是温缓的调子,只是淡了些。
虎里虎气的小孩忽然就怂了,但还是梗着脖子说:山下听来的,都说他、都说他是恶鬼。那只小鸟就是他弄死的。
闻时眼睛睁得大大的,依然盯着那只已经硬了的鸟。
他想蹲下去碰一碰它,想让它动一下,但他只是死死捏着手指。
那只鸟飞进来还是活着的,就歇在桌子上。小孩强调道,他给弄死了。
闻时等了很久,面前的人终于又开了口:那这两枚石头呢,也是他扔的?
那个小孩不吭声了。
那人又问道:你怕他?
小孩犹豫了一下,说:怕
面前的人似乎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闻时听见他温温沉沉的嗓音从头顶响起:山下的话那么好听,你胆子又这么点大,何必在这呆着呢?多受罪。
他似乎是在开玩笑,语气并不冷肃,但那小孩已经吓懵了。
其他小孩纷纷出声,似乎想求情,但因为年纪小又不太会说话,都是支支吾吾,这就显得杵在一边的闻时更加孤零零的。
闻时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一眨不眨。
不远处的炉子不知在煮什么东西,热气总往这边飘,熏得他视线有点模糊,眼睛有点热。很讨厌。
又过了片刻,面前的人说:罚你去石台练定符,打下三块青石再来找我。
下回,事情听明白了、看明白了再说话。那人说完垂下一只手。
他干净宽大的袖摆一卷,地上干瘪僵硬的小鸟就没了踪影。
闻时终于有了反应。
他眼睫颤了一下,似乎想抬头,也想出声讨回小鸟。就感觉一只大手落在他头顶,说:怎么不叫人?
闻时嘴唇动了一下,不肯开口。
那人也没恼,只是又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声音好听得像山风入松:走,跟我上山。
闻时犟着,不想那么乖顺。
可也许是那人语气温沉如水,也许是对方的手很大,几乎能护住他整个后脑勺。他的脚不知不觉往前挪了一步。
等到风雪迷了眼,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乖乖地跟着那人出了屋,走上了山道。
雪可能刚落没多久,地上是一层浅浅的白。
闻时个头小不稳当,走得踉踉跄跄。
刚跟了没两步,他听见那人问:冷么?
闻时依然闷闷的不吭声。
我是捡了个哑巴小徒弟回来么?那人又说。
闻时终于抬了头。
那人太高了,他得仰起脸才能看全对方的背影。
那人似乎戴了某种古朴繁复的面具,从闻时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皮肤苍白,下巴清瘦,脸侧的骨线清晰好看。
他朝闻时伸出手,摊开的手掌薄而干净,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
把石头丢了,手给我。他说。
闻时低下头,这才看到自己的手里攥着一块棱角尖尖的石头。
攥了半天吓唬人,也没见你扔谁。他又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逗趣。
闻时绷着脸,纠结了一下要不要继续吓唬人。过了片刻觉得手疼,这才把那尖角石头扔在了路边。
这么一扔,他就看清了自己的手。
梦里年纪小,他的手也很小,沾了一点石头上的灰,并不干净。最主要的是,他的手上缠着黑色的雾,缭缭绕绕。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用力搓了一会儿,直搓到雪白的皮肤发红,几乎要破皮,也没能把那些黑雾搓掉。
那只手掌还摊开在风雪里,等着他去抓。
但他感觉自己黑乎乎的有点脏,犹豫了一下,便要把手背回身后。但他还没来得及动,就被那人揪住手指,顺势牵住了。
你缩什么?那人的手很大,也很暖和。
闻时挣扎了一下,没能抵过本能,老老实实被他牵着往前走。
走了好久,闻时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声音很低,带着小孩特有的闷闷的奶气。
他说:我手很脏。
很多人都说,他像恶鬼一样。
那人静了一会儿,答道:不脏。
闻时看着地上的雪,闷闷的声音里带了鼻音:那只鸟,我只是想摸一下。
它就瞪着眼珠,像被恶鬼吸干了精气一样,掉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死了。那些小孩吓得躲远了,把他当成魑魅魍魉一样的恶鬼邪神。
其实,他自己比谁都怕。
我知道。那人又说。
闻时很警惕,不太相信。
他记得松云山很高,以往他常在山腰,看向山顶要努力仰着脖子,走上去更是要费很大的功夫。
但是那天,山道莫名变得很短,也没那么冷,很快就走到了头。也可能他总惦记着那只僵硬的小鸟,始终难受着,心不在焉。
山顶有片宝地,也有像山腰一样的雅舍。
那人领着闻时进屋,把他安置在榻上。
松开手的时候,闻时一抬眼,看见他手指遍布青筋,瘦得像一把枯骨,有殷红的血顺着手指蜿蜒下来。
就像之前那只鸟一样。
闻时蓦地吓到了,呆在那里,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手,一眨不眨。
他刚害死了一只鸟,又要害死一个人了。
他惊慌地想。
你这小孩儿哭起来怎么没声没息的。那人哂笑一声,垂了手。宽大的袖摆从腕上落下去,挡住了枯瘦的五指和血迹。
逗你玩呢。他走到闻时面前,微微弯了腰。在闻时眼皮子底下,把那只袖摆重新翻卷到手腕,刚刚还干枯发灰的右手已经恢复如常,干干净净,只是有些苍白。刚刚那些骇人的变化,仿佛都是错觉。
闻时眨了眨眼,感觉湿漉漉的东西顺着脸颊肉往下淌。
瞪着我干什么。不信你闻闻,有血味么?他瘦长的手指伸过来,指节碰了一下闻时的下巴颏,把那两滴悬着的猫泪擦了。
闻时果然没有闻到血味,只闻到一抹很淡的松香味。
再给你看样东西。那人又说。
他干干净净的那只手背到身后,似乎轻捻了一下。等到再伸过来摊开手掌,那只被闻时摸死的鸟就那么窝在他掌心,脑袋蜷着,胸前的绒毛蓬松圆润,像个毛团。
他指尖挠了毛团一下,那鸟儿就叽叽叫着睁开了眼,扑扇着翅膀下了地。
活的?闻时声音还是有点闷,带着糯糯的鼻音。
那人笑了,说:活的。
能养么?闻时还是不放心。
那人说:你管吃管喝么?管就能养。
闻时:能养到多大?
很大。那人四下扫了一圈,说:金翅大鹏,反正这屋子肯定装不下。
闻时又闷下去,过了许久说:那怎么养。
那人弯腰看着他,带着笑意说:你今天叫人了么,规规矩矩叫一声,我给它划块地方慢慢长,挤不了。
榻上的小娃娃跟他对峙半天,规规矩矩叫了一声:尘不到!
没大没小。尘不到说。
***
闻时就是这时候醒过来的。
睁开眼的前一秒,他在半梦半醒间想那个傀师里面高不可攀山巅一样的人,丢在身边养了最久的一个傀,扑扇着翅膀能掀掉半个山头的金翅大鹏,最初只是拿来骗小孩的,说出去谁会信呢。
连他自己都不敢信。
闻时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梦里那些便成了模模糊糊的虚影。有些印象,但又并不清晰。
往事仿佛被打开了一丝缝隙,漏了一点端头。他努力想多记住一些,但又昏昏沉沉,以至于太阳穴突突跳着疼。
昨晚窗帘忘了拉上,阳光斜照进来,刺得他眯起了眼睛。他抬手挡了一下,抓着头发下了床。刚开门,就看见谢问衣衫整洁不紧不慢地从楼上下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愣了两秒,砰地又把门关上了。
过了几秒,房门被笃笃敲响,谢问的嗓音响在门外,说:起床了就别赖着了,有人找你。
三米店
第28章 踪迹
张岚出门前, 让保镖小黑给她算了一卦。
小黑认认真真算完,说:涣卦:亨,王假有庙, 利涉大川, 利贞。
张岚对着一扇窗子,往嘴上描摹血浆似的口红:我不修卦术,别跟我扯爻辞, 说人话。
小黑解释:意思是有君王亲临宗庙,利于渡过难关,利于坚守初心正道。
张岚:我就去见个人,什么君王不君王的, 搞这么宏大。你就告诉我凶吉就行了。
小黑:吉。
张岚咕哝道: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窗子被人从里面打开, 张雅临看着姐姐的血盆大口, 手里的茶犹豫着是泼还是不泼, 你房里明明有镜子,为什么总喜欢对着我的窗子画嘴。
这叫描唇,好听话都不会说, 书念给狗了。张岚转头就冲小黑咧开了嘴,好看么?
小黑毕恭毕敬地夸赞道:嘴大有福,利吃四方。
张岚:
张雅临一口茶呛到, 满面通红。他大概觉得有辱斯文,也可能是憋不住笑了,挡着脸就要走。被张岚一把揪住。
你回头给小黑查查,我怎么觉得他这两天算卦越来越歪了。张岚说。
你自己不懂卦, 别赖我的傀。张雅临说, 我可是借了当年卜宁的灵物做的他,能歪到哪里去。
卜宁是尘不到亲徒里专修卦术阵法的, 天生适合这个,也是个说不得的老祖。张岚想了想,说:要么你又淘了赝品,要么你做傀的水平有问题。
张雅临觉得他亲姐在说疯话,出于君子教养,他忍了:你也说了,你就出门见个人,至于又算卦又带傀的么?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张岚要去找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家那个连名谱图都上不了的徒弟。
她打算让对方加入轮值的队伍里,一来方便关注,二来也能有更多机会试一试对方。
毕竟现世的判官事务,主要是张家在主持。她得有点样子。
主要我今天眼皮总跳,不定心。张岚说,况且,在各家各地轮值的,都是已经上了名谱图的人。我拿这个去邀他,还是有点突兀。他要知道这点,完全可以不搭理我。
沈家老人都没了,就剩这两个小的。张雅临说,他们平时跟别家也不来往,哪知道这些。只要没有懂的人在旁边
你还不是想怎么忽悠就怎么忽悠,张雅临脸上写得明明白白。
况且怎么可能不搭理你,轮值这种事,正常人谁不是抢着上?
张岚心说也是。
就她唬人的架势,搞定一个没有经验的小菜鸡,不过分分钟。
你跟我一块去?张岚邀请道。
张雅临喝了茶,一脸没兴趣:不了。
张岚没好气道:整天就不了、不了。你改名叫张不了算了。你不是崇拜傀术老祖闻时么?他的后人你不见见?
张雅临不为所动,点了香去拜匣子,丢下一句:他后人多了去了,一代不如一代。你有本事让我见他本人,我跪着去。
张岚翻了个白眼,扭头冲小黑说:走,我们去拐大帅哥。
去之前,她问过张碧灵。
听说沈家偌大一个别墅,就那俩兄弟守着,冷冷清清、空空荡荡,颇有点无人问津的意思,听着就令人唏嘘。
像这种容易被忽略存在的年轻人,最需要的就是被承认,谁不想早日上名谱图,给祖辈挣点脸?
所以张岚想象中的见面是这样的
她作为张家的门面,主动去沈家,这本身就代表了一种重视和承认。那俩兄弟必然会有所触动,迎她进门。
不说恭恭敬敬,起码心里是高兴且欢迎的。
然后就很顺理成章了。
她抛出橄榄枝,对方忙不迭接下,这事儿就妥了。
结果她大清早站在沈家别墅门口,换上了狐狸精似的笑容,抬手敲开门,刚叫了一声帅哥早啊,就跟病秧子谢问来了个面对面。
狐狸精当场就笑裂了。
巧了,你怎么在这里?狐狸精感觉自己见了鬼,但脸上还得绷住那股气质。
众所周知,谢问这人跟谁都来往不深。从来只有别人去西屏园找他,还十次有九次见不到人。没有他去找别人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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