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梦溪石(108)
更要命的是,他一边跑还一边扔东西。
前楼饭馆桌上一摞碗筷碟盘被他随手抄起来就扔,拿到什么扔什么,准头还特别好,就冲他刚刚三枪把三盏水晶灯打下来的枪法,这绝对够得上神枪手,现在扔东西也是,那些人左闪右避,原以为自己躲过去了,结果凌枢似乎连他们要往哪里躲都提前预知了,直接一扔一个准,加上那些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客人们,躲还不好躲,偶尔还被撞开,甭提多憋气了,场面一度鸡飞狗跳。
托电灯全开的福,凌枢错眼一扫,哟呵,居然还有几个面善的!
譬如某某在市政府有头有脸的高官,还有某位经常在报纸上写社论,天天吆喝新文化的名教授,再有某位经常高谈学习欧美,争做日本第二的社会活动家。
原来个个嘴上仁义道德,背地里全是男盗女娼。
眼看凌枢这都要跑出饭馆了,众人当下就急了。
站住!
别跑!
他们知道,今夜是决不能让此人跑掉的,否则鹿先生怪罪过来,所有人都不好过,心急之下,有人已经准备开枪了。
几个人从后门绕过来,直接堵在门口。
前有狼后有虎,凌枢直接被团团围堵住。
这次似乎逃脱不开了。
蓉姐站在人群后咬牙切齿,她是恨极了这家伙,偏偏自己还差点被对方的美色所惑,铸下大错,幸好现在有个陆祖德挡在身前,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失误,也就将功折罪了,说不定事后鹿先生一高兴,直接让她取代陆祖德的位置。
话说回来,这次要不是陆祖德,事情也不会出这么大的纰漏,导致一只孙猴子闯进来大闹,以鹿先生的为人,陆祖德这次不死也是要脱层皮的。
想及此,蓉姐觉得凌枢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恨了。
但就在她胡思乱想这几秒之间,情况再度发生变化!
凌枢直接把手里的陆祖德朝身后一扔,把人扔到蓉姐他们这里来。
蓉姐抬起头,只见矮冬瓜像个彩球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
手下们始料不及,不得不伸手去接。
这一接,后面就没了威胁,凌枢趁机抄起身旁的长凳冲向门口几人。
枪声响起。
凌枢躲开,一跃而起!
一切变故不过在几秒之间,甚至几秒都不到。
开枪的人只来得及胡乱开出一枪,就被长凳撂倒。
几个人七零八散被拍开,凌枢突围而出,眨眼消失在视线之内。
追!
快追!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蓉姐眼睁睁看着凌枢逃脱,不由跺跺脚,见陆祖德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趁着混乱之际忍不住狠狠加上一脚。
一脚觉得不痛快,又暗中加上一脚。
陆祖德闭着眼睛哎呀叫唤,根本就不知道谁在踹他。
她对这个侏儒委实也没什么好感,不过是看在鹿先生的面子上虚与委蛇罢了。
但今晚有些不对劲。
这么多人出动,都没能把那小子逮住,乍看好像己方无能,蓉姐定睛细看,发现人也没那么多,大都是春山会看场的喽啰,鹿先生身边的人并没有追上来。
为什么?
难道鹿先生觉得不值得为这小子出动自己的人?
可要是让他跑出去一通乱搅和,也能给他们带来不晓得麻烦啊。
蓉姐狐疑且费解。
鹿先生也有点费解。
凌枢制造混乱的时候,他被手下护在中间退到一旁,手下想要追出去的时候,却被他叫住。
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就敢到这里来大闹,而且一路畅通无阻,难道背后就没有倚仗吗?
如果有恃无恐,那么谁会是他的后台?
鹿同苍向来多疑,他也知道自己树敌无数,不必多想随便一数,就有四五位,这其中还有跟了他很多年,对他知之甚深的兄弟。
鹿先生?
手下询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促使鹿同苍下了决定。
不管有没有诈,小心三分总是没错的。
走!
他当机立断,转身离开后门,匆匆上车。
鹿先生,我们去哪里?您的宅子吗?司机问道。
鹿同苍在这附近有一处房子。
但他思索三秒,却拒绝了。
不,去租界,进了租界最近的巡捕房,去那里!
租界离此更远一些,鹿同苍却宁可选择那里,也不想回老巢。
他觉得,今晚如果是一个精心布置,针对他而来的陷阱,对方现在一定守在他的房子周围,等着他主动上门。
但他偏偏不去。
三辆汽车开进租界,鹿同苍所在的那辆被簇拥在中间。
这是很安全的位置,如果前后有人发动袭击,那么有了缓冲的他就可以从容逃脱,曾经有人想过用路上埋炸弹的方式暗算他,结果误中副车,鹿同苍大难不死。
从那之后,他就更加谨慎小心了。
路上没人,再远的距离也变得快了。
这个时候的巡捕房一般是没有太多人的,但晚上也有人值守,灯火通明。
鹿同苍既然在上海横着走,跟巡捕房的关系自然也不错,逢年过节没少打点,可以说上海每个角落的警察局和巡捕房,都要卖他几分面子。
对方如果知道他是鹿同苍,肯定会马上汇报上司,他选择的这个临时落脚点,就算有人想要暗算,也一定想不到他会来这里。
三更半夜的上海,静得有些瘆人。
巡捕房的门口,虽然亮着灯,也不会像白天一样有人把守,进进出出的热闹。
但鹿同苍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难以言喻,就像他许多年以来养成的对危险的敏锐直觉。
车停下来,鹿同苍却没让开门下车。
旁边保镖有点不解,也不敢催促。
掉头,不在这里了!鹿同苍忽然道。
司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只得探出头,准备对前后车辆示意,让大家掉头。
可就在这个时候
前后忽然灯光大亮!
起码十来辆车突然开来,把他们前后三辆车堵得严严实实,不得寸进!
车前灯全开起来,司机一时无法直视,不得不眯起眼,看着对方从车上下来。
鹿同苍的人反应很快,立马下车掏枪。
对方同样如此!
黑洞洞的枪口互相指着,瞬间形成对峙之势。
前方最后一辆车里,有两个人没下来。
要枪战吗?岳定唐问。
不会,鹿同苍惜命得很。江河如此回答道。
岳定唐:我要去找凌枢了。
江河:好。
岳定唐开门下车,从反方向拐弯转入小巷,很快没了踪影。
江河叹了口气,像是对他的背影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我也要去跟我这位大哥好好畅谈一番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本卷姐夫的秘密意思是从姐夫引申出来的案子,跟姐夫没关系,不用担心。
第146章
夜,有些凉。
鹿同苍坐在车里,忽然想起司机是不是忘了开暖气。
须臾之后他又恍然,这已经是夏天了。
车窗外面的风吹进来,对有些人来说是热,对他而言则是微凉。
自从很多年前受过枪伤之后,他就有些畏冷。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江河是其中之一。
鹿同苍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之间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琐碎细节,也许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开始防备这个兄弟,明里暗里派人调查试探,对方就像埋在自己心头的一根刺,不拔出来,他就永远都不舒服,坐立难安。
长街上双方合共十几辆车,两头围堵,无声对峙。
但巡捕房居然安静得像人全都死光了,没有一个人从里面跑出来询问察看。
鹿同苍就是傻子,也知道这其中有诈了。
但他想不通,如果说去刚才距离德成菜馆最近的房子,江河能料到也就算了,为何自己临时起意过来这边,江河也能堵个正着?
难道自己身边有内鬼?
不可能,自从他准备清除江河之后,就把身边的人也顺带清了一遍,现在留下的,要么跟江河不对付,要么是对他绝对忠心的死士。
如果江河还能在这种情况下往他身边安插人手,那他真要说一句佩服了。
大哥,好久不见,我想与你聊聊。
鹿同苍坐在车里,从后视镜看见江河下车。
声音遥遥传过来。
对方站在手下人墙后面,不肯越过雷池一步。
鹿同苍不由冷笑:我当你多大胆,原来也不过如此。
江河看见前方中间的车子有人下来,却不是鹿同苍,而是他的司机。
鹿先生说,他不想看见你。
江河笑了:是不想看见我,还是心虚不敢看见我?
双方有枪,鹿同苍看似处于劣势,真要火拼起来,他手下那帮死士护着他未必不能突出重围,江河不着急动手,除了不想鱼死网破之外,事到如今,他希望鹿同苍认清形势。
司机弯腰将脑袋探入车里,似在请示,片刻之后又直起身体。
鹿先生说,他待你不薄,你在街头流浪当混混,他将你捡回来,悉心栽培,让你得以有今日的荣华富贵,你却是白眼狼,不仅不知感恩,还要转头反咬主人一口,实在令他很失望。
这番话不仅是说给江河听的,也是说给江河手底下那些人听的。
鹿同苍意在告诉他们,你们效忠的人,是这么一个寡廉鲜耻恩将仇报的人,他今日可以背叛我鹿某人,来日自然也可以对你们如法炮制。
江河摇摇头:你总是这样,自始至终看见别人的不是,却从未反省过自己。你的确对我有知遇之恩,但我也几次三番拿命救你,黄浦江边,租界仓库里那几次暗杀,要不是我帮你挡枪,你现在还有命在吗?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帮你做什么,有些脏活累活你不方便出面,我就出手料理,从来都没有二话。你看上大明星何幼安,她不愿意,你就不痛快,我还帮你杀人
鹿同苍听不下去了,江河的话里七分真三分假,真假参半,更能蛊惑人心。
信口雌黄!
他弯腰从车中出来,左右手下自然而然围住车子和他,以身体筑成肉墙。
想要杀他,就必须冲过这些人的堵截,而那时候鹿同苍大可从容逃脱。
江河微微一笑。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鹿同苍所有手下全都为了他而死,他今晚的失败也已成定局。
你今天晚上派人去春山会大闹,为的就是引我出来吧?难为你筹谋那么久,今日终于有了机会。
鹿同苍冷冷看着他,眼神如一把刀子,刀刀都要把江河剜肉凌迟。
江河却毫不畏惧,淡定回望。
两人的目光穿过人群与时间,在某一点上对上。
江河从对方眼里看见毫不掩饰的杀意,他觉得自己应该也是如此。
也许他们曾经兄弟情深,但所有情分已经在多少年的互相试探和彼此杀戮中消磨殆尽,在那之后,两人明争暗斗,鹿同苍从来没有对他心软过,如果不是江河足够警醒,现在他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成为胜利者的一方。
大哥,你说这话,就太伤我的心了。
江河不紧不慢道,当一切尘埃落定,应该急的就不是他了。
凌枢不是我派去的,我也指使不动他。只能说,凡事都有一条线,你越了那条线,许多人都看不过眼。老天想要收你,我也无能为力。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做事太绝,太狠,不留余地。
鹿同苍沉默半晌。
你是怎么说服洋人跟你合作的?
大哥,我说过,很多人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上次私吞洋人的那批货,你以为他们不会不满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明白。
说到此处,江河叹了口气。
大哥,属于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认清这个现实吧。放下枪,你自己走出来,我可以放你一条
生路二字没说完,江河的声音戛然中断。
他扭身直接就往后扑去!
下一秒,耳边轰然炸开!
火光冲天,霎时照亮半条街道。
鹿同苍身边的人往这里扔手榴弹!
许多人躲闪不及,当场就被炸伤了。
又有好几枚手榴弹在各处爆炸,江河的人被冲得七零八落,不得不四散躲避,一边掏枪射击,鹿同苍的手下一边还击,一边护送着他撤退。
刚刚江河还言之凿凿跟岳定唐说不会枪战,正是因为他笃定了鹿同苍惜命怕死的性格,没想到他自以为了解鹿同苍,这次却料错了,鹿同苍无路可逃,在知道洋人也掺和一脚之后,居然还敢孤注一掷。
蝼蚁尚且有求生的本能,更何况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佬,哪怕有千分之一的机会,只要让鹿同苍跑了,来日他也许还能东山再起,重振旗鼓!
想及此,江河又怎么会放虎归山?
追!
凌枢正在夺命狂奔。
离开德诚菜馆并非意味着就安全了,当你只有一个人,而后面却追着一大串人,对方还都有枪时,凌枢觉得自己的处境就像刚刚挣脱陷阱的兔子,又一头扎进了老虎的营地。
看似龙入大海,实则凶险暗藏。
好在这附近都是七弯八曲的小巷,后面的追兵一时半会还没法马上追过来。
当然也有坏处,那就是万一对方更熟悉地形,直接在前面截住他,那可真是小命休矣了。
凌枢奔入一条暗巷,眼看前面三个岔口,想也不想直接右拐翻墙,听着外头一大群人追过去的动静,一墙之隔,堪堪错过。
他微微松口气,靠在墙边略休息一会儿,心说这老岳和沈人杰也太不靠谱了,本以为沈人杰肯定会去通风报信,岳定唐那里自然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谁知道自己等来等去也没等到救兵,看来他跟老岳还是差点默契啊,指不定今晚就得靠自己活命了。
正想到此处,前方传来房门打开的动静。
原来他翻墙过来的这边,是一户人家的房子。
开门出来的则是个小姑娘,十六七岁的模样,披散头发,一双眼睛受了惊吓似的,睁得大大,与他在月色下四目相对。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