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梦溪石(66)
岳定唐淡淡道:我们下榻的厢房,别说陈设摆件,连椅子都没了,这就是关家的待客之道?
二老爷唉声叹气:那都是老大干的,他说他是长兄,关家大部分东西本来就应该是他的,老大一起头,老四也跟着,这家就乱套了,我怎么都劝不住,只能由他们去了!这不,今儿他们刚闹了一场,本来要给你接风洗尘的,也都一个个托辞不肯来了,老太爷去世之后,老大撺掇要将公中的钱拿出来分掉,如今虽还没正式分家,但各房管各房的,谁也不肯多出一角银子了!
二老爷和岳定唐顾着说话,凌枢的眼睛却落在盘中的饺子上。
岳定唐没有对二老爷的话表态,反是提醒他:二表舅,我们有些饿了,不如吃完再说。
二老爷忙道:对对,先吃,先吃,来,动筷子!
饺子据二老爷说,是鸡毛菜猪肉馅的,凌枢嚼了半天,吃到满嘴的鸡毛菜,猪肉也许已经消失在茫茫菜馅里不复踪迹。
再看白菜猪肉炖粉条,筷子一翻,汪洋搬的白菜粉条,偶能看见零星肥肉,那也比三姑六婆的闲言碎语还要细碎几分。
二老爷,方才我们从关家下人嘴里,听见了一些闲言闲语。
凌枢把粉条嚼了又嚼,嚼不出半点猪肉味,顺口就道。
哪个碎嘴的下人跟你们胡说了什么!
二老爷眉毛一扬,嘴一撇,语调提升
可惜毫无威慑力。
凌枢:他们说,从关家搬东西去自己私宅的人里,除了大老爷和四老爷,也有二老爷您。
二老爷老脸一红:胡说八道!
凌枢笑道:可不,我也觉得他们在胡说八道,反正我和老岳过两天就启程回去了,这些下人的嘴巴,还得劳烦二老爷多加整顿,我们俩,一个外人,一个半外人,也无权置喙。不过,我们在来时的火车上,还遇见了一桩奇事,说来跟二老爷您,还有些渊源。
他说完就不说了,开始专心挑炖粉条里的肉沫。
二老爷有些不悦。
他是没将凌枢放在眼里的。
起初以为对方是岳定唐的朋友,同样出身不错,那还有几分面子,可后来知道这姓凌的小子,只不过是岳定唐的老同学,还要靠岳定唐混口饭吃,可见家境也有限,那什么秘书助理说白了,也就是跟前跟后的长随罢了,只是朝代变了,换个说法。
但凌枢随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白色的象牙牌。
那是他们在火车上从斗笠手中缴获的金箔和象牙雕经。
二老爷的脸色变了。
你这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
凌枢叹了口气,答非所问。
老岳,我觉得你真难。
岳定唐:此话怎讲?
凌枢:你一收到关家来信,就立马收拾行囊,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夜以继日一刻不歇舟车劳顿赶过来了,结果呢,除了二老爷之外,没人对你正儿八经说声辛苦了,也没人体谅你一路上连顿饭都吃不饱,不是忙着吵架内讧,就是连个面儿都不露,我是真替你难受啊!
岳定唐心说他们一路上虽然倒车倒了多趟,但坐的都是一等车厢,有牛排红酒也有饺子炒饭,怎么就连顿饭都吃不饱了,但他早也看不惯关家做派,就不动声色跟着应和。
那没办法,亲戚一场。
凌枢:满以为来到关家能吃顿好的,结果这饺子半温不凉,连点肉馅都难找。
岳定唐:关家都闹成这样了,他们也没钱。
凌枢:不是吧,我看二表舅高几上那副茶具,在上海古玩店里少说也值几十块大洋,难不成是赝品?
岳定唐:关家何等人家,祖上可是出过大人物的,二表舅更是要脸的人,怎么都不至于用赝品。
二老爷:
凌枢:那不对啊,如果不是赝品,二表舅就这么随随便便扔在那儿,杯子里还有未喝完的茶水,可见是稀松平常的物事,连几十大洋都视若等闲,又怎么会给我们吃连肉沫都没见的猪肉饺子?莫不是下人自作主张,还是大老爷或四老爷的阴谋,想把我们提前赶走?
岳定唐思索片刻,凝重点头:有可能。
二老爷:
凌枢:咱还是别让二老爷为难了,我听说关家外面那条街口的驴肉火锅特别好吃,要不晚上去试试?
岳定唐:那二表舅怎么办?
凌枢:二老爷肯定天天吃,都吃腻了,跟咱们这等乡下来的土包子不一样,你明日还要上山祭拜,不能吃太素了,要不然怎么得了。
好话歹话都让你给说完了,我还说什么?!
二老爷在内心咆哮呐喊,面容微微扭曲。
凌枢还冲他展露灿烂笑容。
这样吧,二表舅,您先吃,我们出去找点东西填饱肚子,有什么事,等我们回来再说。等我们回来,要不要帮您也带点什么吃的?
没等关二老爷回答,凌枢又自问自答。
算了,关家大富大贵,想来您也不缺,您上了年纪,的确该多吃点素的,还是留下来吃饺子和粉条好,老岳,咱们走吧。
慢着!
二老爷腾地站起来。
他涨红了脸,憋足了气,死死瞪住凌枢,那表情殊为吓人。
凌枢以为他要骂人了。
二老爷要是骂人正好,他们可以光明正大滚出关家,晚上就不用睡那间空荡荡的客房了。
老李!!!
关二老爷憋了半天,喊的却是自己身边的长随。
去小厨房,准备驴肉锅子,麻溜的,定唐他们饿了!
长随连滚带爬跑进来,听见命令之后一脸为难。
老爷,可现在哪来的驴肉?
外头街口不是有一家现成的吗!去问他们买,我甭管你花多少钱,立马把驴肉锅子整回来,还有配菜,一样别少,定唐他们大老远跑过来,得让他们吃顿好的!
最后四个字,二老爷咬得很重,简直像牙缝在淌血。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钱袋,颤颤巍巍交给长随,那黏在自己钱袋上的目光就像眼睁睁看着爱妃去送死却无可奈何的唐明皇,凄凉惨淡,呜呼哀哉。
而凌枢,笑得就像个误导君王没心没肺的奸臣,得了便宜还卖乖。
那怎么好意思让二老爷破费呢?
没关系,都是自己人,你们吃好,二表舅就高兴了。
二老爷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三人重新坐定。
关二老爷调整情绪,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不要放在刚刚被长随带走的钱袋上。
小凌啊,你现在能不能给二表舅看看你刚才拿出来的东西?
凌枢:您是说,张朝奉的象牙雕经?
张朝奉三个字一出来,二老爷更加笃定,凌枢没在忽悠他。
怎么说?
凌枢:这东西是您卖给他的吧?
关二老爷打了个哈哈,不肯承认:哪能呢,我就是看着挺好看的,想借来把玩把玩。
凌枢故作没看见他的异常,长长松口气:如若与您无关,那就好,不瞒您说,张朝奉死了,被人谋杀,死因正是这些象牙和金箔的雕经。
关二老爷肝儿一颤。
第86章
驴肉在锅子里咕噜咕噜冒泡,酱卤汤汁的香气能从跟前飘到外面三四里远。
凌枢夹起一筷子烂熟的驴肉,不顾滚烫送入口,一边哈气一边冲着二老爷竖起大拇指。
这才是真正的接风洗尘宴,二老爷大气!
你们吃得高兴便好,不够的话还能再叫。二老爷笑容勉强说着客套话。
下一刻
凌枢抬手:伙计,再来一斤酱驴肉,一份大白菜!
关二老爷嘴角抽搐,没想到凌枢会把客套话当真。
他决定往后再也不说客套话了。
小凌,你既是定唐的好友,我也就不把你当外人了,喊你一声大侄子,你快给我说说,张朝奉到底怎么死的,他手上的象牙雕经,又怎么会到你手上?
凌枢道:二表舅勿急,您也得先与我们说,您是怎么跟张朝奉认识的,这些东西又是从何而来,咱们彼此坦诚,这才能毫无保留啊!
他美滋滋吃了一口驴肉,嘴里却说着毫不客气的话。
关二老爷牙痒痒,看凌枢的表情就像凌枢看驴肉锅子的表情。
那你能不能把那些金箔象牙雕经先还我?
凌枢:您不是说那不是您的吗?
二老爷干笑:那也得让我瞅一眼吧,万一呢?
对急得抓心挠肝还得表现出一副云淡风轻的二老爷,凌枢一笑,总算掏出一片象牙雕经。
白中微黄,莹润发光的巴掌大象牙,不说薄如蝉翼,也是薄如宣纸。
但上面竟密密麻麻雕刻了无数比蚂蚁还小的字。
凌枢和岳定唐曾经在路上借来放大镜仔细研究过,镜片下字字清晰,且雕的都是大藏经,有心经,金刚经等,还分汉藏满蒙等不同文字,象牙和金箔薄片残缺不全,若有丝线将所有金箔和象牙连结成册,想必才是一件完整的宝贝。
老爷子生前喜欢收藏古玩,我从小受他熏陶,跟着耳濡目染,也有这癖好。
不是自己亲外甥,凌枢不肯说,二老爷也不能掐着他的脖子强迫他。
再看岳定唐,不知本来就是个闷葫芦,还是对自己这半路亲戚不冷不热,竟半句话都不肯说。
二老爷没法子,只好继续说下去。
去年年底他病重那会儿,我常常在跟前伺候,他老人家一高兴,就说赏我点什么东西,就把书房一礼一匣子拿过来,把里头一半的金箔和象牙雕经拿出来给了我。
说来惭愧,当时各房兄弟人心不齐,老大和老四争得厉害,老爷子病重,花钱如流水,什么人参鹿茸灵芝,那是不要钱地往家里头搬,公中早就没钱了,我手头也紧,没法子,只好把那雕经拿到当铺去,寻思能给老爷子换几个药钱也好,就遇上了张朝奉。
我听别人说,这雕经很可能是老祖宗入关前,供奉在沈阳老皇宫里的宝贝,后来时局动荡,被那些个宫女太监偷出来变卖的。可张朝奉告诉我,那些全是赝品,虽然金是真的,象牙也是真的,可都是时人故意做旧,拿出来做古董变卖的,被老爷子信以为真收了去的。
不对吧?
二老爷说到这里,就被凌枢打断了。
若说青花瓷和名家书画有赝品,那还好说,这雕经字如粟米,不是寻常人想伪造就能伪造的,这花费工夫得不偿失,怎么可能是赝品?
二老爷老脸一红。
我本来也是这么说,但我与张朝奉相识有年,这古玩嘛,你们也知道,这历朝历代,从三皇五帝下来,虽说几千年,可真要论起来,肯定真的少,假的多,老爷子自诩收藏名家,也有时常看走眼的时候,他东说西说,加上一通酒菜,我晕晕乎乎就被说服了,同意把雕经暂且寄放在他那里,待他帮我寻个好好买家,谁知道这一寄就出了岔子。
过了几日我想起这事,让人去找张朝奉询问进展,回来的人说,姓张的几天前就失踪了,再也没回过当铺,我这才知道,自己彻彻底底上了当!本以为这些东西被那王八蛋卷走了,没想到现在还能失而复得,好外甥,小凌啊,真是多谢你们了!要不这样,你们把东西还给我,回头二表舅卖个好价钱,再请你们吃一顿好的,如何?
二表舅,这些宝贝要是珍品,价值不说连城,肯定也不是一顿饭就能抵消的,更何况张朝奉还为此引来杀身之祸,我们也是担了风险的,这一顿饭就算是打发了?
凌枢笑吟吟道,很多话岳定唐这个当外甥的不方便说,凌枢却是毫无顾忌,张口就来。
二老爷暗骂一声小兔崽子,面上却还不得不笑道:我知道,一顿饭对你们来说,肯定简薄了,这不是现在二表舅手里没钱吗,等手头宽裕了,等你们临走前,一定送你们一大笔路费。你们看,老爷子是指定了说要留东西给你娘的,你娘现在去世了,她的就是定唐的,以老爷子生前爱好收藏古玩来看,说不准留了什么宝贝疙瘩给你呢?
凌枢吃饱喝足,终于放下筷子,说话慢条斯理,丝毫没有烟火气。
二表舅,不是我们不肯把东西还您,张朝奉既然因此死了,您能保证对方没有同伙,不会一路追踪过来吗?我们查过,张朝奉离开奉天之后,一路先到天津,再到南京和安徽等地,辗转数月,这中间见了什么人,遇到什么事,招上什么麻烦,我们一概不知。万一对方循迹来到关家,真正目标是你呢?
关二老爷果然吓了一跳,定定神,摆手道:不可能,我没什么仇家,就算有,那肯定也是老四招的,他成天给人看相算命,自称有仙缘,每天接触的人不知凡几,连日本人都闻名而来,他这个脾性又很容易得罪人,怎么也不可能是我!好贤侄,你就先把雕经还给我吧,这回我一定好好收藏,绝不往外漏了!
岳定唐忽然道:把薄片给表舅吧。
凌枢笑笑,倒也没有不舍得,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帕子,放在桌上推过去。
二表舅,六方薄片雕经,金箔三,象牙三,我们可都完璧归赵了。
关二老爷解开帕子上的结,面容露出欣喜。
好外甥,你们果然是表舅的福星啊,你们一来,我的东西就失而复得了!
凌枢趁火打劫:二表舅,我听说奉天城里有一家福来楼,里头的厨子是从京城过来的,家里还有人以前当过宫里的御厨,那些菜可好吃了!
关二老爷的面皮抽动一下。
那个,言过其实了,也没好吃到那份上
凌枢笑得纯良无比。
可我们就想见识见识,尝个鲜,总不能大老远来一趟奉天城,最后什么都没吃着吧,回去之后朋友亲戚问起来,难不成我们就说在关家天天吃白菜饺子?
请,我请,必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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