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梦溪石(53)
陈文栋冷笑:你当甄家有多干净?这些所谓的名门世家,哪个没有暗地里干些龌龊勾当!别的不说,沈十七要是没有成先生,他能像之前那么嚣张跋扈?上海滩那些能挺起腰杆子说话的大佬,哪个手上不是血迹斑斑?
凌枢:你这话也有道理,这么说,沈十七是真卖国了?他给成先生提供了很多机密消息?
陈文栋:不是沈十七给成先生提供,是成先生卖消息给沈十七,论消息灵通,全上海没有人能跟成先生相比,他甚至能左右关东军对关内的决策
凌枢正待听下去,陈文栋却住口不言了。
两位,前面就是火车站了!
车子终于停下,黄包车夫气喘吁吁,已然连句话都说不全了。
陈文栋付了三倍车费,扯起凌枢往车站方向的售票处走。
凌枢意犹未尽,却也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了。
刚刚是陈文栋心防最松的时刻,从车夫喊出目的地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次警惕起来,任何言语都无法再令他分神。
凌枢:我们真要去南京?现在离八点零五分起码还有三个小时,在这里逗留的时间越长,你就越容易被成先生的人追上来。
陈文栋:买杭州的票,最早那一班。
他把钱塞给凌枢,让对方去买,陈文栋自己则紧紧跟在后面,片刻不离。
买了票,距离出发时间还有四十分钟,两人在候车室的角落坐下。
陈文栋不时扫视四周,剔除成先生派来追杀他的可疑人选。
他的身体过于紧绷,以至于大冷天的,脖子上开始冒汗。
凌枢本想说点什么转移对方注意力,看能不能再从他口中套些东西出来,但陈文栋此时的状况显然不适合再做任何交谈,随便一点风吹草动,也许都会令他陡然警觉,做出过激的举动。
天亮之后,去探望他的第一个人,未必是岳定唐。
按照往常习惯,姓岳的起床之后会先在家里后花园散步打太极再吃早餐,完事先去学校,就算没有课,他也会在办公室里消磨一个上午,备课批改作业,到了下午,才会抽空去一趟市局,或者去医院看他一眼。
假如第一个收到求救信的人不是岳定唐,他得到消息的时间就会更晚。
至于岳定唐会不会真答应陈文栋的条件,凌枢觉得悬。
哪怕两人现在上下级,再加上老同学的情分,顶多再加上岳春晓对凌枢的喜爱,可也仅止于此,凌枢真值得岳定唐大费周章带人来营救吗?
他愿意救,那是他顾念旧情,义薄云天,他若是不愿意,也没人能说出半句指责。
毕竟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与岳定唐无关。
届时就算岳春晓问起来,他双手一摊,一句遗憾可惜也就过去了。
凌枢委实没有在这件事上,抱太大希望。
得找个机会逃走。
想及此,他不由在心里默念道。
但是机会不好找。
陈文栋是经年老手,在这方面的经验,足够让凌枢头疼。
到站的火车终于开闸放人,乘客们一窝蜂涌向闸口,陈文动和凌枢两人没有急着向前挤,因为陈文栋生怕人太多,将两人冲散,所以留在最后才上车。
一大早的车厢已经熙熙攘攘,提着行李箱的,拎着热水瓶的,推着小车吆喝叫卖的,与路上的冷清截然相反,热气扑面而来,燥得令人面上出汗。
让让,让让!我是一等车厢的,借过一下!
诶你这人,撞着孩子了知道不知道!
你这是讹人呢?方才我分明啥也没碰到!
小市民之间的争吵,无时无地,屡见不鲜。
这些动静到了陈文栋耳边,根本掀不起任何波澜,霎时又被抹去。
他带着凌枢找到空位。
这年头火车未有对号入座,都是先到先得,手快有手慢无,买了哪个车厢的票,就在里面自己找位置。
他们买的是二等车厢,既不像一等车厢那么显眼,也不像三等车厢那般拥挤,容易暴露惹来麻烦。
这里四个座位,两两相向,陈文栋为了避开无关人等,将四个位置都买下来,但他为了监视凌枢,自然要与他坐在一边。
旁人再要坐下,瞅见陈文栋一脸杀气,都心生怯意,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是列车员路过检票时,便看见两个大男人挤在同排一个位置上,肩挨着肩,对面两个座位却是空的。
陈文栋示意凌枢拿出票让他检查。
先生,既然对面两个座位也是你们买的,不妨一人一边,这样也宽敞些。列车员好心建议道。
凌枢笑道:不妨事,我怕冷,跟朋友坐一起才暖和。
陈文栋抬起头瞥了列车员一眼,像是在看个死人。
后者不敢言语,落荒而逃。
陈兄,我渴了。
忍着。
咱们不是去南京吗,怎的又买杭州的票?
轰鸣声中,火车开始发动,窗外风景不再是静止的。
熙攘拥挤的人群也开始逐渐安静下来,恢复些许秩序。
走动路过的人少了,陈文栋情绪慢慢平复。
我让你留的信是南京,就未必要先去南京。他道,后背靠上座位,微微放松。先去杭州,再从杭州走。
凌枢笑道:那敢情不错,杭州吃的多,景色也好,咱们中午到了之后,可得好好吃一顿,我带你去楼外楼,不过咱先说好,我没带钱。
陈文栋:你倒是随遇而安,也不怕我开枪了。
凌枢:我怕,可怕有用吗?人没死,就还是得吃饭喝水,陈老兄,这去杭州,一坐就是五个小时,你是打算中间一口水都不让我喝了吗?
陈文栋闭目养神,不言不语。
凌枢只好闭嘴。
列车员提着热水壶过来。
凌枢忙叫住他,要了两杯水。
先生,你们带水壶或水杯了吗?对方问。
凌枢:没有。
列车员:餐车那儿有杯子提供,不如您跟我过去拿吧。
凌枢笑道:我与我这兄弟多年没见,很多话要说,一刻都不想离开彼此,你就帮我们拿一下吧。
列车员面色古怪,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去给他们取杯子。
当下火车里,一二等车厢的乘客,非富即贵,至少也是文人或有些身份地位的,一般要求,列车员不敢得罪,都得勤勤恳恳办到,换作三等车厢的乘客,他就没这么客气了,所谓看人下菜碟,正是如此。
杯子取来,倒上热水,凌枢捧在怀里,满足感慨。
天这么冷,一杯热水足以温暖我的身心。
陈文栋没有去拿杯子,也没有阻止他喝水。
凌枢笑道:你别这么紧张,成先生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料到你想去南京,却先绕道杭州的
话未说完,后面车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抓小偷!有小偷啊!
你站住!
前后追逐的动静伴随急促的奔跑声传来,凌枢下意识回头,就见两人由远而近飞奔过来。
跑在前面的是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追在后面则是一名中年女子,穿着旗袍,踩着皮鞋,未免力有不逮,气喘吁吁。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都还未反应过来,鸭舌帽却已经跑远,一溜烟就从三等车厢奔到他们这里来了。
凌枢回头时,对方正好跑到他们这个方向,随手一扔,手包就落在凌枢腿上,人已经跑没影了!
后面的女子连同丈夫追上来,满头大汗,焦急万分。
火车即将到站,车速逐渐慢下,这时候如果鸭舌帽跳窗逃走,肯定就追不上了。
凌枢将手包递出去。
这是他刚刚落下的,是不是你们的?
女子抢过手包,翻开一看。
什么都没了!
她又急又气,非但没有感谢,反倒冲着凌枢嚷嚷。
你们是不是一伙的,为何他会将包扔给你!
凌枢无语:你这不是狗咬吕洞宾吗,我要是跟他一伙,会在这里等你吗?
女子气急败坏:那我怎么知道,你现在一拦,我根本就追不上人了!你得赔我的钱来!我那钱包里面本来有几十块的,那都是我们的救命钱!
这还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凌枢摊手:我没钱,但我兄弟有,你们问他要吧。
夫妻俩自然而然,看向凌枢身旁的陈文栋。
正当凌枢以为他们要跟陈文栋勒索理论时,变故发生了。
就连陈文栋都没料到,眼前这个面目平常,嘴角甚至已经有些皱纹的三四十岁中年女子,会忽然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枪,对准自己的眉心!
凌枢:?!
枪声响起的瞬间,凌枢几乎同时弯腰躲下!
他已经顾不上陈文栋会不会对自己开枪了。
陈文栋则相反,起身扑向女子,将对方的手腕打偏,子弹也跟着歪了方向,打在边上乘客的脑袋上!
血花四溅,乘客应声而倒!
四周尖叫声起,车厢内所有人下意识起身逃窜,拼了命地往车厢两头跑!
一击未中,人潮的冲击打乱对方两人的计划,凌枢和陈文栋顺势趁乱夹在人群中出去。
杀手就算肆无忌惮闹出人命,也不可能在如此密集的人群中开枪浪费子弹。
陈文栋和凌枢,不约而同奔向三等车厢的方向。
因为一等车厢富人多,人相对少,不好隐藏,而三等车厢价格便宜,嘈杂拥挤,方便在混乱时隐匿身形。
混乱的人群阻碍了凌枢的逃命计划,他想下车,车门却被堵住,火车还没完全停下来,从车窗钻出去显然也来不及。
他只能继续往前挤。
那两名杀手的目标可能只是陈文栋,但凌枢不想冒这个险,毕竟陈文栋说得对,在成先生眼里,能跟陈文东一起逃亡的,当然就是同伴,一起解决掉也不冤枉。
后面又有枪声响起,不知道谁中枪谁倒下了,人群又是一阵混乱。
盥洗室近在眼前,凌枢一扭门把,钻了进去。
第69章
窗户只拉开半格,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雨水腐蚀了窗框,后面半格死活推不过去,凌枢只好双手抓住窗框上方的把手,将双脚抬起,先送出去,然后才是身体,艰难挤出,一面思忖自己好像胖了点,前阵子天天去岳家吃晚饭果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满足口舌之欲的下场是现在差点连个车窗都跳不过去。
车站人来人往,凌枢双手还拷着手铐,一看就不像好人,当他跳窗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有不少目光落在凌枢身上,他顾不上这许多,落地就开始往车站出口跑,只要离开车站,他就暂时安全了。
迎面而来的人潮里,有不少是要搭车的,像凌枢这样中途下车的人反而不多。
逆流而上,步步艰难。
凌枢正四处张望,寻找人群空隙钻进去,就看见迎面跑来一个穿棉袄的小女孩,手里还拿着根糖葫芦。
小童身上穿得厚实,走路也跌跌撞撞,似与爹妈走散了,小脑袋左右顾盼,泫然欲泣。
她不留神摔倒,正好摔在凌枢面前,人倒是没怎样,糖葫芦却甩出去。
强忍住的眼泪立马忍不住了,小童哇哇大哭,凌枢下意识弯腰去扶。
可就在这时,他心底忽然生出一丝警觉!
这一丝感觉很难形容。
大抵就像是长久处于危险环境中的人,很容易对外界所有潜在危险产生反应,甚至就连微风掠过耳旁,都有可能草木皆兵,惊弓之鸟。
但这样的预感和察知,也无数次救过他的命。
当心头警钟大作时,凌枢甚至没顾得上抬头看上一眼,立马想也不想就抱着小孩往旁边滚去!
砰!
枪声响起,子弹就打在刚刚他弯腰站立的地方!
小孩绝对不是杀手的目标,凌枢将人放下,直接冲进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他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认为成先生的人,追杀目标重点肯定放在陈文栋身上,至于自己,不过是附带的麻烦和累赘,但现在看来,成先生是铁了心想一并解决麻烦后患了。
凌枢这要是死了,哪怕岳定唐事后诘问,成先生也可以直接推个一干二净,只说陈文栋仇人多,凌枢被流弹打中身亡,更何况,岳定唐还未必会为了老同学兼下属,去跟成先生正面对上。
车站警察闻听枪声跑出来,但两名杀手早就在人群之中不见踪影。
凌枢舍命狂奔!
前面几道栅栏,他毫不犹豫一跃而过,手里摸出根刚刚在火车洗手间里顺来的钢丝,一面狂奔逃命,一边解开手铐。
这条小命未必多宝贵,但凌枢暂时还不想死,尤其是死得这么憋屈。
他抽空回头看一眼。
果然有两个大衣礼帽的男人在后面追击自己。
前面有个三岔口。
左边是火车站出口,右边是入口,中间则是工作通道。
凌枢毫不犹豫左拐,消失在后面两个人的视线之内。
两名杀手互视一眼,立马追了上去。
几分钟后,凌枢出现在右边入口处,脑袋上已然多了顶帽子,他暗自嘿嘿一笑,拿着刚才高价从别人手里买来的火车票,再次上了火车。
这辆火车是从杭州始发,经嘉兴到上海,此处是嘉兴站,短暂停留之后,很快就要触发去上海,正合凌枢的心意,陈文栋本来想玩障眼法,先去杭州,再从杭州去南京,现在中途出了变故,杭州只怕也是去不成了。
刚才那两人以为他想离开火车站,殊不知凌枢出站之后反而绕了一圈,直接临时找到一名乘客,用三倍价格买下他手里的票,附带对方脑袋上的帽子,又折返回来。
那两名杀手就算反应过来,想追上火车,也为时晚矣。
除非
被成先生派来追杀他们的,不止那两个人。
凌枢觉得自己今天真是铁嘴神算。
好的不灵坏的灵那种。
他买来的票是三等票。
这年头的火车,距离车头越近,环境越差,也越危险,车厢里弥漫一股子煤烟味,一站下去,头发衣服必定沾了一层煤灰。
不过这样的地方,也更好隐藏。
显然,有人和他想法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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